第一章 星際征程
派克·亨利高中1712-A報告廳外的公告牌正一閃一閃地發著紅光。羅德·沃爾克擠在一群學生中間,想看清楚這個特別的通知都說了些什麼。突然,他的肚子被一個胳膊肘頂了一下,一個聲音喊道:“嗨!別擠啦!”
“對不起,放鬆點,吉米。”羅德一把抓住了那隻胳膊,但是他並沒有太用力,他依舊伸長脖子想從吉米·索克斯頓的頭頂看過去,“公告牌上寫了些什麼?”
“今天沒課了。”
“為什麼沒有?”
“因為明天,災難即將降臨!”公告牌旁邊的一個聲音回答道。
“啊?”羅德感到胸口一陣陣發緊,他在考試前總會這樣。這時,前面有人走開了,他看到了公告牌上的通知內容:
派克·亨利高中社會學部
特別通知
選修馬森博士教授的410高級生存課程(高級討論選修課1712-A報告廳)的所有同學請注意下列安排。
1.14號,即星期五,課程全部取消。
2.關於獨立生存課期終考試的注意事項如下(本通知二十四小時有效):所有學生於星期六上午九點在坦普雷頓星際時空門邊的診所參加體檢,十點鐘通過大門,每組人員間隔三分鐘。
3.考試要求為:
(a)不限行星、不限氣候、不限地形;
(b)不限規則、不限武器、不限裝備;
(c)允許組成團隊,但團隊不能結伴同時穿過時空門;
(d)考試時間不少於四十八小時,但不超過十天。
4.馬森博士會在星期五下午五點之前接受諮詢、答疑釋惑。
5.除非體檢人員建議延期,否則考試將如期進行,任何同學在星期六上午十點之前都可以放棄該門課程考試,不算違紀。
6.祝各位好運!
B·P·馬森,社會學博士
J·R·羅利奇簽發羅德·沃爾克又慢慢地看了一遍通知,並仔細看了看考試要求,他試圖使自己緊張的情緒穩定下來。為什麼呢?那些“要求”根本就算不上要求,沒有任何限制!他們可以一下把你扔過星際大門,然後你可能面臨的會是一隻北極熊,溫度在零下四十度;或者還可能要去與一隻溫暖的深海中的章魚搏鬥。他又想,甚至可能面對一隻從沒有聽說過的星球上面的有三個腦袋的可怕生物。
這時,他聽到一個尖細的聲音在抱怨:“‘本通知二十四小時有效’,哼!現在距離考試已經沒有二十四小時了,太不公正了。”
另一個女聲回答道:“這有什麼區別呢?我巴不得現在就開始。我今晚都不想睡覺了。”
“如果通知上說我們有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作準備,那就應該留夠二十四小時。這是公不公正的問題!”
另外一個高高的、冒冒失失的祖魯族女孩自言自語道:“嗯!得去告訴馬森這個大仙兒,時間不夠啊。”
羅德背對着公告牌,面對着吉米,他覺得他能知道“那個大仙兒”馬森會說那些公不公正的事是與生存無關的。他思忖着第五條的內容,按照裏面所說的,即使他放棄這門課程,也不會有人說什麼。畢竟,“高級生存課”是一門大學課程,就算他沒修這門課,也可以畢業。
但是羅德很清楚,如果現在放棄了這門課,他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選修這門課了。
吉米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想的,羅德?”
“沒什麼,我在考慮要不要穿長袖的襯衣。你看大仙兒會不會給我們一點提示啊?”
“他?他才不會!他巴不得我們連腿都摔斷了才有意思。那個傢伙能把他奶奶都吃掉,連眼都不會眨一下的。”
“哦,算了吧!眨眼他還是會的。你說呢,吉米?你看那條關於團隊的內容。”
“啊……說些什麼?”吉米的眼睛轉到了一邊。
羅德覺得有點不高興。他是在明確地表現出組隊的意圖,他打算要與吉米生死與共。在個體生存考試中,最大的危險就是會時不時地打個瞌睡……而組隊卻可以避免這樣,大家可以互相照應。
吉米當然知道羅德什麼都比他強,無論是使用武器還是赤手空拳;這樣的建議只會對他有利。而現在他卻在猶豫,就好像他認為羅德會妨礙他一樣。
“有什麼問題嗎,吉米?”羅德冷冷地說:“是不是認為你自己一個人去更安全些啊?”
“哦,不,當然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不願和我組隊嘍?”
“不,不,我當然沒有那個意思!”
“那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是想……你看,羅德,我當然非常感激你,我不會忘記你的好意的。但是,通知也說了其他的內容啊。”
“什麼內容?”
“它說我們即使放棄這門課也仍然可以順利畢業。我突然想起來,我的服裝零售生意並不需要這樣的課程啊。”
“啊?我還以為你立志要做一名八面玲瓏的律師呢!”
“既然稀奇古怪的法律條規換不來銀子……那我還關心它幹嘛?再說了,我家那個老傢伙如果知道我已經決定了要去繼承家族生意的話,也會開心得要命啊!”
“你是說,你退縮了?”
“這……這只是處理這個問題的一種方式,你不也畏懼嗎?”
羅德深吸了一口氣,“是啊!我也畏懼。”
“這就對了!那現在就讓我們一起去展示究竟什麼才是最經典的生存方式吧!我們一起到教務處去,勇敢地劃掉我們的名字,退出這門課程的考試。”
“嗯,不,你先去。”
“你的意思是你要堅持下去?”
“我想是這樣的。”
“那……羅德,你沒看去年這門課的統計數據嗎?”
“沒有,我不想看,太長了。”羅德把頭轉向了一邊,看着教室的門口。吉米愣愣地盯着他的後腦勺,一副為難的表情。
報告廳里有一群上討論課的同學。那個“大仙兒”——馬森博士的屁股正坐在桌子的一角上,口裏正隨意地閑扯着什麼。他個子不高,人很瘦,臉看起來硬梆梆的,一隻眼睛戴了個黑眼罩,左手斷了三根手指。他的胸前有三條小小的綬帶,表明他曾經參加過三次著名的開拓性探險,其中一條綬帶上還鑲着一小撮鑽石,這表明他在那次探險中是小組裏堅持到最後的唯一倖存者。
羅德擠到了第二排。大仙兒的眼睛掃了他一下,又接着往下講。“我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多問題。”他輕鬆地說:“考試要求上說了,你們可以帶上任何武器,想怎麼保護自己就怎麼保護自己……帶一支槍也行,就算是帶原子彈也可以。我原本認為,期終考試應該是徒手的,一個釘子都不應該帶。但是教育委員會不同意,所以我們現在才考慮了這種貪生怕死的方式。”他聳着肩,輕蔑地笑着。
“嗯,博士,我想那是不是因為委員會知道我們有可能會遇到危險的動物呢?”
“哦?你們當然會遇到!而且是已知的最危險的動物!”
“博士,你說的是真的嗎?”
“嗯,當然是真的!當然!”
“那麼我想,我們要麼是被送到米特拉高原,遭遇那些雪猿;要麼就是被送到非洲草原,面臨那些獵豹,是嗎?”
大仙兒失望地搖了搖頭,“我的孩子,你最好還是現在就取消這門課程的考試吧,你說的這些不會說話的東西並不是很危險。”
“但是,賈斯伯在《野獸與狩獵》中說,這兩種動物是最危險的啊?”
“那個賈斯伯是個娘們兒!我現在說的是真正的百獸之王,真正危險的動物,即使它在不餓的時候也很危險,它可以直立行走。看看你們的周圍吧!”
他向前傾了傾身子,“我已經說過無數遍了,你們還是不相信。人就是那個最難馴服的動物,長時間以來,他像一頭母牛一樣溫順,那是因為周圍的一切他都覺得很舒適。而當舒適不再時,他就變得像獵豹一樣。這在這個物種的雌性的身上表現得更為明顯。再看看你們的周圍吧!朋友們,我們其實一直就在集體生存的考場上。我們可以互相依靠,是嗎?讀讀《多納的宴會》或是《第一次金星之旅》,或許在考場上也還有其他的班級,但對你們來說,他們都是陌生人。”馬森博士的眼光落到了羅德的身上:“我對你們有些人參加這次考試並不是很高興,真的不是很高興。你們中的有些人天生就只適合住在城市裏,我無法剔除你們那些根深蒂固的觀點,你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沒有警察,我也不會一直跟在你們身邊,就算你們幹了傻事,我也沒法給你們提供幫助。”
他的眼睛接着從羅德身上移開了。羅德在想,大仙兒也許是在說他。他有時候覺得大仙兒很喜歡拿他開涮。但是羅德知道,這是很認真的事。這門課要求擁有完備的野外個體生存經驗,因為是在野外,要麼你很出眾,要麼你就得完蛋。羅德之所以在進大學之前選擇這門課程,就是因為它有助於培養較好的學習狀態,只是這並不是像他曾經想的那樣只是走走過場而已。
他看了看周圍,在考慮吉米已經被淘汰之後有誰希望和他組隊,他前面有兩個傢伙,鮑勃·巴克斯特和卡門·加西亞。他沒法考慮他們倆,因為他們倆毫無疑問將會組成一組;他們曾一起夢想過要當醫生,還想一有機會就結婚呢!
約翰·布勞恩怎麼樣?他是一個不錯的搭檔。是的,他身體強壯,移動迅速,身手敏捷。但是羅德不太相信布勞恩,而且他想布勞恩也不太想和他在一起。羅德尋思着自己可能在交友上犯了些錯誤,要不在班上不應該只交到了吉米這個朋友。
那個大塊頭的祖魯族女生卡羅琳有些不太好說。她像牛一樣壯,絕對毫無畏懼。但是和一個女生組隊似乎又不大合適,女生總是會把一些嚴肅的事情錯誤地想像成浪漫的事情。羅德的眼光不斷地搜索,直到最後他不得不承認,沒有一個人適合做他的搭檔。
“教授,有什麼提示嗎?我們要不要帶點防晒霜?或者是帶點凍瘡膏?”
馬森拉着長調冷笑着答道:“孩子,讓我告訴你我所知道的一切吧。這個考場是由歐洲的一個教師選定的……我為他的班級也選了一個。但是我和你們一樣,對它也是一無所知。當你們到了之後最好給我寄張明信片來。”
“但是……”那個提問的男生停了一下,然後又突然站了起來說:“教授,這不是一個公正的考試,我要退出。”
“有什麼不公正的?我們並沒有說要公正。”
“哼,你能把我們送到任何地方去……”
“當然是這樣啊!”
“……甚至是月球的背面,那個下巴以上完全是真空的地方。或者是一個充滿氯氣的星球,或者是大海的中間。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要穿太空服,是不是要帶一個筏子。所以這樣的情況很糟糕,真實的生活不是那樣的。”
“不是嗎?”馬森慢慢地說:“那正是約拿在被鯨魚吞掉時說的話。”他又補充道:“但是我會給你們一些提示的。我們會讓任何足夠聰明的人通過這次考試,所以我們不會不給你們面罩就把你們投到一個充滿毒氣或是真空的環境中。就算你們掉在水裏,游一游也能到達陸地。就這些了,我不知道你們將會到哪裏,我看了歷年考試的名單,一個身手敏捷的人能在任何一場這樣的考試中生存下來。你們應該知道,孩子們,教育委員會的目的並不是想去殺死它的所有學生。”
那個同學又坐下了,就像站起來時一樣的突然。
馬森問:“改變你的計劃了嗎?”
“嗯,是的,先生。如果這是公正的考試,我就參加。”
馬森搖了搖頭說:“你已經不及格了。你的名字被刪掉了,不過不要再去煩教導主任了,我會跟他說的。”
那個男生正要反駁,馬森腦袋向門口一偏:“出去!”
一陣令人難堪的寂靜之後,那個男生離開了房間。
馬森立刻接著說:“這是一節實用哲學課,我是唯一的裁判,由我決定誰有資格誰沒有資格。無論是誰,如果他按照‘應該’是怎樣的方式來思考這個世界,而不是根據實際情況去進行思考,那麼他就不會有資格參加期終考試。你們完全可以放鬆,不要那麼緊張……不要在難以預想的未來還沒有到來之前就耗盡了你們的腎上腺素,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還有什麼問題嗎?”
現在多少有點清楚了,馬森要麼是真的不了解考場的情況,要麼就是不想透露,因為他的回答里什麼信息都沒有。對於帶什麼武器,他根本沒有給出什麼建議,他只是簡單地說,學校管武器的人到時會在大門口等着,發一些常規的武器,至於帶不帶非常規武器,完全由學生自己決定。“千萬別忘了,你們最好的武器就是你們兩隻耳朵中間、頭皮之下的那個東西——別讓它的彈夾空了。”
同學們慢慢地退場了,羅德也要起身離開。馬森這時盯着他的眼睛說:“沃爾克,你真的要參加這次考試嗎?”
“為什麼不,先生,我當然參加。”
“那你來一下。”他把羅德帶到了辦公室,關上門之後,坐了下來。他抬頭盯着羅德,心不在焉地撥弄着桌子上的一張紙片,慢慢地說:“羅德,你是一個好學生……但是,有時這是不夠的。”
羅德沒有說話。
“告訴我。”馬森接著說:“你為什麼要參加這次考試?”
“先生……”
“你自己是‘先生’。”馬森不耐煩地說:“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羅德的眼睛瞪得很大,他在被同意選修這門課時就曾經與馬森有過這樣的辯論,但是他又解釋了一遍自己參加野外學習的想法。“我得有生存的經驗,沒有它我就得不到移民管理的學位,更不要說星際地形學或星際學專業的學位了。”
“你想做個探險家,嗯?”
“是的,先生。”
“想和我一樣?”
“是的,先生。想和您一樣。”
“哦……我要是告訴你,這是我犯過的最糟糕的錯誤,你能相信嗎?”
“啊?不會,先生!”
“我希望你別這麼想,孩子,最吸引人的謊言就是告訴你如何能在現在就知道以後會怎麼想,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現在就坦白地告訴你,我認為,你生在了一個錯誤的年代。”
“先生……”
“我想你可能是過於浪漫了。而今天恰恰又處在一個浪漫的時代,所以對於浪漫主義者來說,基本上沒有什麼空間,它所要求的是實事求是的人。在一百年前,你可以想像着做個銀行家、做個律師,或是做個教授;在乏味的生活中,你如果沒有遇到什麼不幸,也可以讀一些迷人的小故事,或是夢想一些你以前的打算。可是現在,冒險和浪漫本身就已經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了,自然只有講求實際的人才能應對它。”
羅德變得有點煩躁,“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沒什麼關係,只是我覺得你很不錯,所以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你太情緒化、太感性了,很難應對真正的生存環境。”
馬森用手拍了羅德一下。“你不用太緊張。我知道你可以用干木頭摩擦取火,我也知道你在實踐課中得過許多優秀。我很清楚你徒手就可以做出水質過濾裝置,你也知道樹的哪一邊會長出苔蘚,但是我不敢肯定你是不是清楚特魯斯之熊。”
“特魯斯之熊?”
“沒關係的,孩子,我想你現在應該取消這門課程的考試,如果你一定要修的話,你可以在大學裏再選嘛。”
羅德看起來很失落。馬森嘆了口氣說:“我可以刪掉你,也許我就應該這麼做。”
“可是先生,為什麼啊?”
“問題就在這裏,我說不出什麼理由。根據你的成績,你是我所見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一個。”他站起身來,伸出了一隻手,“祝你好運!你要記住,無論出現什麼狀況,做你應該做的事,有淚別輕彈。”
羅德本想直接回家。他的家在大紐約市的邊上,就在賀伯肯時空門外的大峽谷高地上。但是當他走到星際移民站時,他改變了路線。他覺得自己總是禁不住誘惑,想要四處看看。
他走出學校的通道后應該向右拐,先坐螺旋升降梯向上,然後穿過亞里桑那條形區。但是他那時正在考慮明天考試的給養、裝備和武器,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左了,他走上了通往星際時空門大廳的自動扶梯。
他自言自語,只逛十分鐘吧,只要晚飯前回到家裏就行了。他穿過擁擠的人群,進到了大廳里。他沒有進入到移民站的那一層,而是到了正對大門的觀光平台上。這是一個新的時空門廊,1968年才開通運營。
原先的移民站位於動力桿東邊幾公里遠的傑西平台上,現在被當做了地球的一個星際通道,主要用做和魯納人做生意。
觀光平台對着六面時空門,可以乘坐八千六百人,但是現在只坐了一半,他們主要都集中在中間位置上。羅德當然也想坐在這裏,因為這樣就可以看見整個六面時空門。他拚命地向中間擠,有人向前挪了幾排,羅德就搶佔了他的座位。另一邊有一個人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因為這人原本也想占這個座位。
羅德向扶手裏投了幾枚硬幣,座椅打開了,羅德坐了下來,四處看了看。他正對着一個自由女神像的複製品,它和那個矗立了一個世紀的雕像一模一樣,現在那個地方變成了柏德羅隕石坑。神像的火炬抵到了天花板上,在她的左面和右面,各有三個時空門,它們可以將星際移民送到外太空去。
羅德沒有看雕像,他盯着六面時空門。現在是下午,北美洲的東海岸有很大的陰影,但是一號門打開着,投射進了正午一樣的星際光線。羅德可以看到裏面的一點景象,那裏的人穿着短褲,戴着太陽帽。二號門掛着壓力鎖,上面有一個頭骨和交叉骨頭的符號,這是氯氣的標誌。一盞紅燈在上面一閃一閃的。就在他看的時候,紅燈滅了,一盞藍燈亮了起來,大門緩緩地打開了,一個裝着氯氣呼吸器的輸送艙轉了出來,有八個外交官打扮的人正等在那裏,其中一個人手裏還拿着金色的指揮棒。
羅德正在納悶,這個重要的來訪者會是什麼人呢?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五號門吸引過去了。地板上建有一個輔助門,在平台下面正對着五號門。兩個高高的鋼柵欄將這兩個門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大約長七十五米寬五十米的走廊,寬度和門差不多,長度正好是兩門之間的空間。這個走廊上排滿了人,他們正在從一個臨時門走向五號門——他們要到幾光年遠的某個星球上去。因為輔助門的後面是空的,他們無所依靠,擠在兩個柵欄中間,像牛群一樣擠滿了五號門,並慢慢地向前挪動。
一群壯實的蒙古警察分站在兩個柵欄的兩邊,手裏拿着和他們幾乎一樣高的大棒子,正在催促着這些星際旅行者,表現得多少有一點粗暴。就在羅德下面,有一個警察在生硬地推搡着一個顫顫巍巍的苦力一樣的老者,他幾乎快摔倒了。這個人右肩挎着兩個包裹,正要去往一個新的世界。
突然,老者摔倒了,膝蓋磕在了地上。他試圖站起身來,結果又摔倒了。羅德想,他可能要被人踩上了,但是他還是站了起來,行李卻沒有了。老者想在人群中站穩腳跟,拿回自己的行李,但是警察不斷地推搡着他,他只好空着手繼續向前走。在挪動了大概五米之後,他消失在了羅德的視線里。
柵欄外面也有一些地區警察,但是他們並沒有干預。兩道門中間的狹窄地帶此時出現了令人心寒的景象,而地區警察並沒有來主持公道。他們中的一個人看到老者的樣子似乎很不耐煩,這人的臉對着柵欄的鐵絲網,朝里喊着什麼古怪的話。那個蒙古警察同樣回答着簡單的話語,他正告訴那個北美洲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然後回過頭去仍然粗暴地對待着這群人。
這群等着穿過走廊的人主要是亞洲人,有日本人、印度尼西亞人、泰國人,也有一些來自東印度群島和歐洲的人。對羅德來說,他們長得都一樣。瘦小的女人們帶着孩子,背後一個,懷裏一個,孩子們不停地鬧,腦袋都光禿禿的。父親們則背着大包小包,走在前面領路。也有一些人推着兩輪車,車子大得讓他們左搖右晃,不過人流中的大部分人只是拿着他們的隨身物品。
羅德決定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向座椅廣播的小孔里塞了一枚硬幣,講解員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朵里,“……王子受到了地球管理機構官員的迎接,迎接人包括機構總管本人。王子正被護送到拉通尼亞領館區。在今晚接受電視採訪之後,將舉行工作人員層面的會談。總管身邊的發言人指出,因為我們和拉通尼亞人之間在供氧形式上不可能存在利益衝突,所以會議的任何開銷對我們而言都只能是有利的,問題是好處到底有多少。”
“請將注意力再轉向五號門,我們將重複我們先前說過的話:通往澳大利亞共和國的五號門,現在是四十八小時滿負荷運轉,你們也已經看到,豎在下面的臨時門正對着阿倫塔沙漠中的澳大利亞中部地區,目前它也已經超負荷了。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移民的數量一直不斷攀升。澳大利亞共和國主席馮持木閣下已經照會了地球管理機構,他的政府有意在四十八小時內運走過剩的二百萬人,這真是一個誘人的數字,每小時就得送四萬多人。今年全年通過所有星際移民時空門——移民站時空門、大彼得時空門和威特沃特斯蘭時空門的目標數字也只是七千萬人,或者說每小時只是八千人。他們的照會表明,如果只用其中一個時空門的話,那就得擴大五倍的運送頻率。”
講解員繼續說道:“我們看看速度、效率,還有……嗯,他們執行得乾淨利索,好像他們可以實現這樣的目標。我們自己的數字錶明,他們在最初的九個小時內還超額完成了一些任務。同樣在這九個小時裏,移民中共有一百零七人出生,八十二人死亡。當然,死亡率算高的了。這也是星際移民暫時存在的風險。”
“目標星球是GO-8703-Ⅳ星,根據馮主席的說法,它一直被稱作‘天堂山’,這原來是空曠的行星,此前還從來沒有過移民發生。地球管理機構保證,所有的移民都是自願的。”對羅德來說,廣播中的語調似乎有點諷刺的味道。“如果你知道澳大利亞共和國現在面臨多大的人口壓力的話,這就不難理解了。歷史上也有減少人口的簡單策略。在早先的澳大利亞人口移民到新西蘭之後,根據和平協議,新政府最初的努力就是創建一個巨大的海中的……”
羅德關掉了揚聲器,看了看身後的地板。他並不關心學校書本上的數字,諸如澳大利亞沙漠如何變成了玫瑰盛開的花園之類……畢竟它現在變成了一個人滿為患的擁塞地帶,人口比全北美洲的數量還多。這時,四號門出現了些新情況……
他剛來時,四號門被一個貨物輸送帶佔用着。現在,輸送帶捲起來了,被擱置在一邊。一群星際移民排起了長隊,在等待通過時空大門。
這裏沒有難民逃離的景象,沒有警察在推推搡搡。每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運送車……隊伍長長的,就像是拖船一樣,有三組人在進行引導,人流罩在堅實的玻璃棚布底下……運送車整整齊齊、有條不紊地前進着,底盤很高,所以不會陷進泥里,車子由兩三伙人在前面拉着。他們帶着的動物里甚至有瓮頭瓮腦的密蘇里騾子,它的力量很大,目光多疑。狗在車輪中間竄來竄去。運送車的貨物堆得很高,都是一些家用物品和器具,還有孩子坐在上面。家禽都關在籠子裏,被綁在車的後面,註定了它們屈辱的命運。還有一匹謝德蘭小馬,除了自己的馬鞍以外什麼也沒有馱,它稍微高了一點點,所以不能和狗一樣爬高鑽低的,只能緊緊地跟在一戶人家車隊的後面。
羅德很奇怪,怎麼沒有看見牛?於是他又把揚聲器打開了,但是裏面還是呱呱地宣傳着澳大利亞的豐饒,他又把它關掉了,然後接着看周圍的景象。車隊移到了地板上,佔據了一個靠近大門的位置,正準備出發,車隊的尾巴蜿蜒到了下面看不見的地方。
時空大門還沒有準備好,駕駛員爬了下來,在自由女神像衣褶下面的調度室集合,他們要喝杯咖啡,吃一點烤腸。
羅德想,他們要去的地方或許沒有咖啡吧,也許好多年他們都喝不到咖啡了。地球從來不出口食物,相反,食物和核裂變金屬一直是需要進口的物品。除非一個本土外的殖民地可以超額地生產出這兩種物品中的某一種,它才有可能從地球獲得一點點幫助。
維持星際大門的開啟狀態需要耗費大量的非常昂貴的鈾,隊列中的人們如果想要離開,只有通過和地球做生意。他們一直要等到積攢下足夠多的額外價值,才可以去交換一張通行證,然後這扇大門才按一定的時間間隔重新開啟一次。直到那個時候他們才能上路,他們必須帶上他們能帶的東西……馬在這時就比直升機更實用了,鐵鏟和鐵鍬也比推土機更為管用。機械的東西沒有了市場,它需要很複雜的技術才能工作,而古老的“手工工具”卻完全可以很好地播種、收割和裝卸。
大仙兒馬森曾經在生存課上說過,原始的本土外領地中最艱苦的條件並不是因為缺少供水、熱能、電力和光線,也不是因為惡劣的天氣條件,而僅僅是因為缺少像咖啡和香煙那樣的簡單的東西。
羅德並不抽煙,而咖啡他也是可喝可不喝的。他想像不出沒有這兩樣東西會有什麼不同。他伸長了脖子,想看清楚大門的情況,他想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了堵塞。他看得並不是很清楚,門拱的帆篷擋住了他的視線,但似乎是大門操作員犯了什麼錯誤,天空的某些地方好像原本應該是陸地的。用超維度的扭轉變形去使相距許多光年的兩個行星上的位點對應起來,這不僅是簡單地消耗巨大能量的問題。它們還是一些超乎想像力的判斷問題,體現了高超的數學性和藝術性,數學性是由機器來做,而大門操作員得根據目標和直覺不斷地調整最終的十進制數的對應位點。
每一個行星都有各自正常的運動,這些運動有時需要加以考慮,有時又需要忽略掉。此外,還有每一個行星的自轉問題。關鍵的問題是確定兩顆行星最終的軌道曲線,以便使它們在大門選定的點上形成內切。這樣,它們的自轉軸就是平行的,而自轉的方向也是相同的。從理論上講,也有可能將兩個點按反轉的方向進行匹配,按照“真實”運動的實際步驟去操作想像中的時空物質。但實際操作中,這樣的解決方法不僅是驚人的能量浪費,其實基本上就是行不通的——地面高於大門就有可能像自動扶梯那樣滑走,並會出現不可預知的斜角。
羅德無法用數學來解這樣的難題,因為他僅僅是一個將要完成高中課程的孩子,他的技能還不能與精深的計算、統計機器相匹敵,他只能進行簡單的轉換運算、一般的六維幾何運算。在實際操作上,他也只能做些電器件分析、初級的控制技術和機械人技術,再就是做些模擬計算機的基礎設計。他還沒有學習高等數學知識,對自己沒有學到的東西還不是很清楚,所以他就簡單地認為大門操作員的工作只是簡單地動動手指而已。
羅德又回頭去看那些機組的人。駕駛員還在調度室里休息,喝着咖啡,吃着小點心。這些移民中有好幾個都留着鬍子,羅德在想,他們一定是已經訓練了好幾個月了。隊長好像是那個長着山羊鬍子,上唇也留了鬍子,頭髮還很長的人。不過,羅德覺得這人的年齡似乎並不比自己大很多。當然,這個隊長是很專業的,他得獲得域外工作的證書或學位,比如說狩獵、機器操作和維修、武器使用、農業知識、援助技能、群體心理調節知識、群體生存策略、法律等方面,除此之外他還要了解其他許多在行進中必須要掌握的事情。
隊長的坐騎是一匹帕洛米諾公馬,像初升的太陽一樣可愛,隊長穿得像前一個世紀的加利福尼亞教職人員,這和他的馬倒是很相稱。時空門指示板上的警示燈正一閃一閃地亮着。隊長登上了馬鞍,嘴裏還吃着東西。他向下看了看車隊,作了最後的審閱。他面向羅德的方向坐着,坐得筆直,但樣子很放鬆,顯得很有自信。他的腰帶上佩帶了兩支激光槍,挎得很低,每一支都鍍了銀色,與馬鞍的顏色很相配。
羅德屏住呼吸,直到隊長走過了觀光平台下面,消失在視線中。然後他長舒了口氣,想像着學了學他的樣子,而不是那些域外職業中的腦力勞動者的角色。他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麼……他只是想儘快地離開地球,去應對那些即將發生的事情!
這使羅德想起了明天的出征。他將在幾天之內就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也許,對這一切的顧慮都是多餘的。他突然想起現在已經有點晚了,他還沒有想好自己的裝備,武器也沒挑好。這個隊長帶的是激光槍,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帶一支呢?不行,因為在必要的時候,團隊是作為一個整體進行戰鬥的。團隊的領導帶着這樣的武器只是為了強調自己的權威,但這不適用於個體生存,那究竟應該帶什麼好呢?
警報響了起來,駕駛員回到了他們的崗位上。隊長也很快地回來了。“準備!”他大聲喊道:“准——備——”他在時空門邊站定,臉衝著車隊,馬不停地刨着蹄子,像是要跳舞一樣。
一個女人從後面跑了出來,懷裏抱了個小女孩。她對着隊長喊着什麼,不過她的聲音傳不到觀光平台上。
隊長的聲音倒是傳了上來,“四號位!多莉!快帶着你的孩子上來!”
一個紅頭髮紅鬍子的男人從第四車上爬了下來,他對着年輕女子叫着同樣的話,聲音像貓叫一樣。他把孩子向上遞給了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把孩子接了過去,並安頓好。多莉爬到了那個男人的座位上,拉着他的韁繩。
“預備!”隊長大聲喊道。
“一!”“二!”“三!”“四!”“五!”
讀秒的聲音從觀光平台下傳來,漸傳漸遠,慢慢消失,眨眼間,回聲又傳了回來,最後聽到了高喊的尾音“一”。隊長舉起了右手,注視着控制板上的警示燈。
一盞燈變綠了。他突然放下了胳膊,大聲喊道:“出——發!”
帕洛米諾馬像賽馬一樣,壓低身子,伸長馬脖,衝過了時空門。
鞭子“啪啪”地響着。羅德還可以聽見吆喝聲:“駕,莫利!駕,內德!”“吁,吁,你們這些傢伙!”
車隊動了起來。在地板上的最後一車穿過大門之前,速度已經很快了,駕馭者的雙腿一張一合地夾着馬肚,他們的妻子穩着車。羅德想數數一共有多少輛車,最後通過大門的,可能是第六十三輛……他們已經穿過了時空門,幾乎一半已經走到了星空。
羅德嘆了口氣,心裏熱呼呼地坐在座位上,有一絲說不出的失落感湧上心頭。他又把揚聲器打開了,“……來看看新加南星,偉大的朗弗德曾經把這顆行星稱為一朵‘不帶刺的玫瑰’,殖民者每人最初首付一萬六千四百普拉頓元作為保證金,這不是最終的數字,這是為了優先搬到新加南星去尋找幸福,保護他們的財產。計算顯示,下一個二十八年內,保證金的數字還會增長。如果你想給孩子一個無價的新加南星的公民權的話,現在就行動起來吧!想得到關於這顆美麗星球的詳細資料,請花一個普拉頓元垂詢‘大紐約市新澤西縣移民站一號信箱信息處’,再加半個普拉頓元就可獲得所有已開放行星的詳細資料,外加一份即將開放的行星清單。收聽廣播的人可在大廳外的信息站獲得相應的資料……”
羅德沒再往下聽,他很久以前就索取過每一份免費的資料,還有大部分由移民和貿易署派發的收費資料。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通往新加南星的時空門到現在還沒有冷落下來。
羅德突然發現,地板上升起了隔離障,從四號門到他身下的坡道之間形成了一個通道。然後一群牛湧出了時空門,哞叫着朝他這個方向走來。這些都是西爾弗德的牛犢,將會成為某些富裕卻又飢餓的地球人的可口的牛排和香美的烤肉。在牛群後面和中間,有幾個新加南星的牛仔,手裏揚着長長的牧鞭,他們催促着牛群走得快一點,他們可不想讓這些傢伙的價值被大門開放所花費的成本抵消掉太多,這些花費都得加到牛的身上去。
羅德的揚聲器不響了,他只付了半個小時的錢,而現在時間已到。他站起身,突然意識到自己必須趕快回家,否則晚飯就晚了。他沖了出去,嘴裏嘟噥着什麼,跑得飛快,一把躍上了去往賀伯肯門的扶梯。
賀伯肯門只是作為地球表面的交通工具使用的。它一直開放,不需要操作人員。因為地球上的任意兩點總是由一些僵硬的經緯線框定。羅德在電子監視器前出示了交通票,準備去往亞利桑那,與鄰居為伴。
“地球”大門的機械人可以解決一些曲變量問題,但是它不能事先預測到一些小小的變化。羅德是站着的,他感覺到腳底有一絲輕微的震動,就像是一場小的地震,從陸地升了起來,然後空氣鎖鎖定了地面的氣壓。他的身體隨着機器晃動起來,門鎖閉合,氣壓才逐漸下降。羅德深吸了一口氣,他在調整自己適應北部邊地大峽谷高地的氣壓,因為這裏的氣壓還不到新澤西的四分之三。雖然這樣的事他每天要做兩次,但是他仍覺得自己的右耳會有一點點的疼痛感。
門鎖打開了,羅德走了出去。他在幾秒鐘的時間裏已經走過了三千多公里,他還得再用十分鐘時間乘坐滑道管,然後步行十五分鐘才能到家。他決定跑步前進,盡量不遲到。如果不是有幾千人和他一起擠用同樣的設備,他也許可以按時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