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成姬
一藤源濟時一副氣血盡失的表情,坐在博雅和晴明對面。
只有三個人在場,其他人都奉命迴避了。
“發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濟時的聲音戰戰兢兢的。
綾子發生了什麼樣的不幸,大概已經傳到濟時的耳邊了吧。
確實。竟然發生那樣的事情,太出人意料了。濟時的視線游移不定。
他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晴明,一會兒,他的視線又轉向自己後邊,接着,又轉向庭院……好像他以為厲鬼眼下就會從背後、從庭院裏撲過來,把他一口吞下似的。
“你小心為上。”晴明說,“但如果過於膽怯,咒就會更加強烈地加諸其身……”“嗯,嗯。”哪怕在點頭,濟時的視線還是游移不定。
“我已經非常清楚。昨天晚上綾子小姐發生了什麼事。”“是,是嗎。”“昨晚到綾子小姐那裏的凶煞,今晚會趕到濟時大人這裏來吧。”“會來嗎。到我家來?”“是的。如果來的話,是在丑時。”“救、救救我吧!晴明大人——”“是誰憎恨濟時大人,你有印象嗎?”“有,有印象。”“慶幸的是,現在離丑時還有一段時間,你能否告訴我,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晴明問。
博雅就坐在晴明旁邊,他紋絲不動,一言不發,好像正在忍耐着一把鋒利的刀子插在胸口的痛苦似的。
在到達濟時家之前,晴明問博雅:“博雅。你準備好了嗎?”“什麼?”“見到濟時大人,我會詢問許多事情。特別是關於頭頂鐵圈的女子,那時或許會有很多事你不想聽到。濟時大人那裏預備着別的房間,你可以迴避的。”“沒關係。”博雅好像急於打斷晴明的話頭似的。
“晴明啊,感謝你的關心,與其後來無休無止地牽挂,東躲西藏地不敢面對,倒不如一開始就全部聽到為好。”博雅又說:“這也就是我要拜託你的事。無論發生什麼,我都無法逃避。”“明白了。”晴明點點頭。
在濟時家門前,兩人走下了牛車。
現在。博雅膝蓋上抱着用布包好的琵琶,認真傾聽着晴明和濟時的談話。
“那我就都告訴您吧。”濟時點了點頭,一副決絕的表晴,企望着晴明,說:“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有一個心儀的女人,此前。一直給她寫信或是送信物,可卻總收不到滿意的迴音。她的府上位於堀川小路附近的五條一帶,小姐就住在那裏。名叫德子。”濟時說出那個名字時,博雅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
“她的父親是皇親國戚,還擔任過太宰府的副長官等職務。回到京城后,到第四個年頭,在小姐年滿十八歲時。不幸病故了。”“她母親呢?”“就在她父親去世的那一年,由於傷心過度,也隨之去世了。”“原來是沒落貴族。”父母在世時與她家素有來往的人們,就慢慢地疏遠了,連僕人也接二連三地走了,府中越來越冷落。
“變賣家產,勉強換成錢幣,就這樣孤苦伶仃地維持着日常生活。”“德子小姐難道沒有兄弟姐妹嗎?”“有一個弟弟,聽說花了大把的錢,把他送人了大學。
據說這個弟弟氣宇不凡,非等閑之輩。不幸的是,在一年夏天,她弟弟染上流行病去世了。““實在太可憐了。”“當時,德子小姐府上有一位老女僕,經過她的穿針引線,我終於得以跟小姐會面,定情了。”“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吧。”“是的。”濟時點點頭。
“看那情形,小姐當時好像有暗中渴慕的心上人。但自從我們相會後,就一心撲在我身上,日漸情深。”“暗中慕戀的人是誰,小姐談起過嗎?”“沒有。關於那個人,小姐隻字未提。”濟時說。
“跟綾子小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三年前開始。”“那德子小姐那邊呢?”“由於沒有生孩子,自從五年前,我自然就去得稀少了,這兩年來,基本上不再交往。”濟時送去的衣食接濟等也基本停止,僅剩的老女僕也離開了她的家。
“這一次的宮廷相撲大會上,濟時大人確實照應過海恆世大人呀。”晴明轉換了話題。
“這三年來,我一直在照應他。”“此前。您不是一直照應真發成村大人嗎?”“以前確實如此。不過,由於綾子偏愛海恆世,所以我自然而然……”“原來是這麼回事呀。”晴明點點頭,端正了坐姿,望着濟時說:“濟時大人,我還有一事請教。”“什麼事?”好像下定決心坦誠相告似的,濟時有所覺悟。
“源博雅大人現在帶來的東西,不知你猜不猜得出來?”晴明說。
這句話提醒了博雅,他睜開眼睛,打開一直抱着的包裹,拿出裏面的琵琶。
看到琵琶,濟時十分詫異:“哦……”“你還有印象嗎?”“有。”“這就是飛天啊。應該是綾子所有的,怎麼出現在這裏?”“誠如您所言,它確實曾為綾子小姐所有,在此之前,它又是誰的心愛之物呢?”濟時啞口無言。
“難以啟齒,是嗎?”“是的,這會暴露我的羞恥……不過,還是說吧。”濟時用力咽下口中的唾沫,說道:“這原來是德子小姐的琵琶。”“我跟德子小姐相交甚歡時,德子小姐興之所至,時常會彈起這把琵琶。它式樣非常漂亮,音質也好,所以我印象非常深。”“那它怎麼轉到了綾子小姐那裏?”“我對這把琵琶也是愛不釋手。前幾年,在清涼殿舉行歌會時,要彈奏琵琶,我就從德子那裏把飛天借了過來。”於是,就這樣一直放在手邊。到了跟綾子交往時,一天晚上,他拿起飛天彈了一次,當時綾子就對飛天十分中意。
“綾子小姐也會彈琵琶嗎?”“哪裏。綾子彈琵琶的技藝並不怎麼樣,她是因為飛天的精美而動心了。”“綾子小姐說過她想要飛天嗎?”“是的,她希望能把它放在身邊。”“綾子小姐知道這把琵琶是德子小姐的心愛之物嗎?”‘她不知道。頂多是略微有所覺察吧。““是嗎。”“你告訴她這是別人預留在這裏的,你不就可以不送給她嗎?”“綾子小姐沒有問。”過了一會兒,濟時又說:“是的,綾子只要有了看中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弄到手,否則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一直求我把它送給她。”“這樣你就給了她嗎?”“是的,我告訴她,我是從物主那裏重金買來的。”“你對德子小姐怎麼交代?”“當然不能直言送給了綾子,我當時非常自私地撒了一個謊。”“什麼謊?”“我說琵琶給人偷走了。”“哦。”“因為是琵琶中的極品,小偷偷去會不會把它高價賣掉?或者是被僕人們悄悄拿走?畢竟精美的樂器連鬼也會喜歡的,或許是鬼怪偷去也未可知呀,我就這樣哄她。”就這樣,他撒了個彌天大謊,把舊相好十分珍愛的寶物,瞞天過海地送給了新相識的妙齡女子。
“我真幹了一件蠢事呀!”濟時沙啞着聲音說。
“那德子小姐知道綾子小姐的事嗎?”“我沒有說過。可只要聽到外人的傳言,我跟綾子相好的事她肯定會有所耳聞。
因為德子小姐曾命僕人四處搜集坊間關於我的傳言。”“有這麼回事嗎?”“晴明大人——”濟時的語調鄭重其事。
“什麼事?”“這話從我的口中說出來是有點奇怪,可是我想知道,因為做過這種無德的事,人就會變成鬼嗎?”“變成鬼?”“我聽說。男人移情別戀和新歡交往,或者女子紅杏出牆跟別的男人定交,都不是一般的罪過。”“是啊。”“那麼。人會變成鬼嗎?”“如果我說不會變成鬼,你會安心嗎?”“我不知道。不過,德子怎麼能變成鬼,還取走了綾子的首級,我至今還是難以置信。”“濟時大人——”“……”“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她是不可能向他人袒露全部內心的。反過來說,人們也不可能完全窺知她的內心。”“……”“內心中連本人都無法揣摸清楚的陰影,也是常有的啊。”“是的。”“在陰影里,無論誰都懷着鬼胎。”“無論是誰?”“是的。”“你是說連德子的心中都會懷有鬼胎嗎?”“是的。”晴明點了點頭,又接著說:“變成鬼,並非出於人的意志,不是說有所期望就會變成鬼,也不是說只要心中不想就不會變成鬼的。”“……”“當無計可施時,當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時,人極可能被迫變成鬼。”“晴明大人,我該怎麼辦才好呢?”“既然是我提起這事,而且事態急轉直下,先過了今晚再說吧。”“可以過去嗎?”“事在人為吧。”“做些什麼才好呢?”晴明沉默了一陣子。他望了望博雅,又把視線轉向濟時:“辦法,倒是還有一個。”“什麼辦法?”濟時直起了身子。
“我暫時不會告訴你的。關於這把琵琶,德子小姐可是一清二楚啊。”“你的意思是——”“濟時大人把琵琶送給綾子,德子小姐並沒有被蒙在鼓裏。”晴明把實忠從綾子家人那裏聽來的故事,尤其是綾子把琵琶摔壞的那件事,轉述給濟時。
“竟然會發生這種蠢事啊。”濟時臉上陰雲密佈。
“這件事我不想讓德子知道,讓她太傷心了。我不會去告訴德子,你自己能去跟德子小姐說嗎?”“跟德子說什麼?”“就是剛才我所說的,還有一個辦法——”“……”“不必做任何準備。希望濟時大人今晚就一個人在這裏等德子小姐。”“我一個人?”“是的。”“那。接下來怎麼做?”“當德子小姐來到時,你就把剛才所說的話,毫無隱瞞地告訴小姐,而且必須誠心向她道歉。”“如果這樣就行,我會說的。”“光這樣說還不行。”“還有什麼?”“你還要向德子小姐說出‘我至今還慕戀着你啊’。”“不是不能撒謊嗎?”“是的。”“必須是發自肺腑的言語吧?這麼一來,我的命就得救了嗎?”“不知道。”“不知道?”“那要看聽過濟時大人的表白后,德子小姐的心態。”“……”濟時沉默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
“辦不到嗎?”“如果能救我的性命,我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可是,我的心,現在已經離德子很遠了……”“老實說吧,有些想法。比如‘對不起’、‘可憐’之類,還是有的。說到還愛着她,實在難以啟齒。如今,我對德子是害怕得不得了。只要想起德子把綾子的頭扭了下來,就無比恐怖。雖然原本是我主動追求她,可事到如今,愛慕的心確實蕩然無存了。”濟時說著,表情十分痛苦,像正吞咽着苦果似的。
“這麼說。這個辦法行不通嘍。”“那麼,還有別的辦法嗎?”“還有一個辦法。”晴明說。
“什麼辦法?”“剛才我讓實忠找來了稻秸。可以用它試試。”“用稻秸?”“是的。”“為此,必須準備一些東西,你能把頭髮剪下一點嗎?”“當然可以。你準備怎麼做?”“我會設法把濟時大人的身影隱藏起來。讓人看不見。”“讓人看不見我的身影?”濟時不可思議地低聲問。
“看不見你的只有德子小姐,對我們來說,你的身影是隨時都能看見的。”晴明說。
“不過,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晴明又說。
“什麼事?”“無論發生什麼事,你絕對不能出聲。”“出聲?”“是的。如果濟時大人一旦發出聲音,法術就破了。”“如此一來。又會怎麼樣呢?”“你的身影就會被看到,說不定會危機四伏。”“哦。”“畢竟是濟時大人自己種下的苦果,你好好忍耐一下吧。”“我懂了。”濟時彷彿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二黑暗中,晴明與博雅斂聲屏氣。
離丑時還有一段時間。
地點是在藤源濟時的房間裏。
此刻,房間裏只有晴明、博雅和濟時三人。
描金畫彩的屏風豎立起來,屏風前放着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坐在那裏的樣子。
在草人的正後方,濟時在屏風與草人之間端坐着。
晴明與博雅坐在屏風後邊。從一個時辰以前開始,就一直等着德子小姐的到來。
草人的胸口貼着一張紙,紙上用毛筆寫着“藤源濟時”四個字。
草人身上粘着晴明從濟時身上取下的頭髮和指甲。
“這樣一來。德子小姐就會把草人看成濟時大人了。”在安置草人時。晴明對濟時直言相告:“本來可以用這個草人,直接把咒遣返。
可終為不美。”若把咒遣返。咒就會原封不動地加諸德子身上,這樣一來,德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採用迴避法,晴明避開了遣返術。
眼下,在一片夜暗中,晴明和博雅靜靜地重複着徐緩的呼吸。
徐徐地吸進黑暗,又緩緩地把黑暗吐出來,每次呼吸時。夜暗之氣慢慢瀦留體內,直至全身的肌肉呀,筋骨呀。血液呀,統統浸染在黑暗中。
“可以嗎。博雅?”晴明湊近博雅耳邊低聲說。
“什麼?”博雅不解。
“我們所在的地方,貼着驅邪的護符。當德子小姐趕到時,哪怕從屏風背後探出頭,德子小姐也不會察覺的。
不過——““不過什麼?”“已經跟濟時大人說過了。德子小姐現身時千萬不可出聲。”“出了聲又會怎樣?”“那樣。德子小姐就會猜到我們也在這裏。”“接下來呢?”“要是猜到了,就會像綾子小姐那邊的陰陽師一樣,或者被踩死,或是被擰下頭……”“千萬不可出聲啊。”博雅會意的聲音蒼白無力。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說話,想必一部分可以傳到屏風另一邊的濟時耳中。
那種結局自然並非博雅所望。
晴明深知內情,言語盡量避開德子跟博雅的關係。更沒有把博雅在堀川橋邊見過德子的事告訴濟時。
晴明從懷中掏出一個蓋着蓋子的小瓶子。
“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是什麼?”“水。”“水?”“是的。”“用它做什麼?”“用處有很多。到時候用得着還是用不着,我還不清楚呢。”這時,話語中斷了。
在沉沉的夜暗中,惟有彼此靜悄悄地吐納着黑暗的氣息。
時光緩緩流逝。令人備感痛苦。
博雅的肉體似乎變成了與黑暗等質的暗物。
忽然。晴明低聲說:“來啦。”地板嘎吱嘎吱作響,那輕微的聲音也傳到了博雅的耳邊。不是老鼠也不是貓,而是一種更沉重的東西,踏着地板的聲音。
分明有着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擠壓,發出了嘎吱聲。
“嘎吱,嘎吱——”響聲一步一步接近了。
在博雅身邊,晴明頌起咒語,大意是:“謹上再拜。開天闢地的各方諸神!伊奘諾伊奘冉大神啊,開天闢地的大神,您在偉大的御駕上,令男女之間山盟海誓,令陰陽之道長久流傳。”聲音輕輕的,連近在身旁的博雅,也是似聞非聞。
“望能給魍魎鬼神,造成強大阻礙,令其不可妄取非業之命。謹供奉大小神祗,諸佛菩薩,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層高台,豎有藍黃紅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
地板上,放着一盞燈盤,燈盤上點着若有若無的豆大的燈火。
與此不同的另一盞燈,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滅滅。
隨着燈影搖曳,地板嘎吱作響,一個人影,闖入了三人靜悄悄地等候着的房間。
一個女人——她的頭髮蓬亂如麻,又長又黑的亂髮倒立着。
臉上塗著朱丹,撕成破布條的紅衣纏在身上,她頭頂鐵圈,朝天豎立的三隻腳上,各自插着點燃的蠟燭。
在夜色中,火焰把女人的臉襯托得更加猙獰。
她的雙眼往上斜吊著,臉塗成了血紅色。那是一張叫人心驚膽戰的臉。
“濟時大人——”女人用纖細的、遊絲般的聲音呼喚着:“濟時大人——”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掃視左右,一會兒,她的視線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女人收住腳步,嘴角浮過喜悅的笑意。
“哎呀呀,真高興呀!”她露着白色的牙齒,兩邊的嘴角往左右斜翹。
嘴唇裂開了,好幾塊血斑在傷口處腫脹着。
“你在那裏嗎,濟時大人?”聲音輕輕柔柔的。她噌地一下來到草人跟前。
她的右手緊握着一把鐵鎚和一根長達五寸的鐵釘子。
左手上好像拿着什麼圓形的重物,用類似繩子的東西捆綁着。懸吊下來。
“唉,愛恨難辨啊。難得一見那身影了……”女人的頭髮像是顯示着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豎得更高了。
髮絲觸到火苗,燒得噝噝作響,變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藍色火苗。
髮絲焦糊的臭味,瀰漫在空氣中。
夾雜在臭味里,隱約傳來薰衣香的香味。
女人在那裏搖晃着身子,喃喃訴說著:“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叫人無比懷念,苦悶不已,痛苦不堪……”像手舞足蹈般,她渾身抖動着。
口中一邊說話,一邊“咻,咻,咻”地吐着亂舞的青綠色火焰。
孤魂伴螢火。
對月泣水邊。
怨恨化厲鬼。
紅顏頂鐵圈。
徘徊郎枕畔,纏綿不忍絕。
她緊咬的牙齒格格作響,像狂舞一般,雙手在空中亂比亂畫著。
女人用無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草入濟時。
在她的瞳孔中,燃燒着細小的綠色光焰。
“你為什麼拋棄我?哪怕你一邊跟她私通,一邊裝模作樣地和我來往,哪怕就是這樣——”說到這裏。女人極不情願地搖晃着頭。
“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白,那時到底怎樣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事至如今,無可挽回了……”女子淚流滿面。
淚珠和着塗在臉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血淚。
“我不知你會有二心呀,背棄了當初的盟約,帶來了無窮的悔恨。一切的一切,本來都發自自己的內心,可是,雖然你已經變心,我的情感卻依然堅貞,沒有減少一分。”“無情遭拋棄。”“我終於想起來了,想起來就痛苦萬分,想起來就撕心裂肺啊……”她手舞足蹈起來。
“沉湎於相思的淚水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遺恨無窮啊。”“決心變成復仇的厲鬼,也在情理之中啊。”女子邊說著,邊朝前撲出,站到稻草人濟時面前。
“看吧。你看看吧,濟時大人……”彷彿為了讓濟時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懸吊的東西高高地提了起來。
“瞧吧,這就是你的新歡綾子的頭呀!”新歡發在手,捶下五寸釘。
“你瞧吧,你所戀慕的綾子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哈哈,真是好味道。““綾子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來吧,來吧。濟時大人。
現在請回到我的身邊吧。“她把綾子的頭丟到一旁,綾子的首級響起沉悶的聲音,落在地板上,骨碌亂轉。
她撲上前,緊緊摟住草人濟時。
“你不想再吻我了嗎,”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貼在草人臉上相當於唇的位置,狂吻起來,然後用潔白的牙齒用力地啃咬起來。
她又起身離開,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開紅衣的前擺,露出雪白的雙腿。
“喂。你也再愛我一次吧。”她扭動着腰身。
她把兩手撐在前面,四肢着地,像狗一樣爬近草人。
在草人的大腿間,她埋下頭,用力咬着那裏的稻秸。
她用懇求的聲音說:“你為什麼總是一聲不吭呢?”她厲聲叫着。站了起來。
她左手拿着釘子,右手握着鐵鎚。
“看我呀。濟時——”她左右大幅甩動着頭。
隨着猛烈的甩頭,女人長長的頭髮貼到自己臉上,她狂吼着:“啊。啊。我要你的命!”女子像一隻碩大的毒蜘蛛一樣,朝草人撲過去。
“你早該知道會有這種懲罰的!”她把左手握着的釘子釘在草人的額頭上,高高抬起右手,重重地錘打起來。
鐵鎚連續敲打着釘子。
“砰。砰。砰——”釘子深深地釘入草人的額頭裏。
“叫你知道我的厲害。”她狂叫着,用右手緊握鐵鎚,發瘋似的無數次敲打着釘子。
頭髮在飄搖,無數次碰到火苗,升起藍焰,發出噝噝的聲響。
場面實在是怵目驚心。就在這時——“救。救救我啊!”響起了哀鳴般的叫聲。是濟時的叫聲。
“原,原諒我吧,別傷我的性命。”從草人後面,四肢着地的濟時滾爬了出來。
由於過分驚恐,濟時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他癱軟如泥,渾身無力。
他幾乎是用手勉強拖着身子往前挪動的。
“哎呀,實在太奇怪了,濟時大人竟然分成了兩個……”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爬出來的濟時。
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邊:“哎呀呀,我還以為是濟時大人,這不是草人嗎?”她吊起眉梢,凶相畢露。
“啊哈哈——”濟時放聲大哭。
“濟時,你在耍弄我啊!”她咬牙切齒。
“不好,博雅,出去吧。”晴明低聲說著,站起身子。
“嗯……”博雅跟在晴明後面,抱着琵琶從屏風后出來了。
這時。濟時已經被女人抓住了。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着逃走的濟時的衣領,直往後拽。
濟時所穿的衣裳,嘶嘶地裂開了,從左肩到胸部,全部裸露出來。
真是令人心驚膽戰的氣力呀。
不過。衣衫被撕下來,反倒救了濟時。
逃離女子手中,濟時在地板上亂爬亂逃。
女子又朝他撲了過去。
“德子小姐,請等一等!”晴明揚聲叫道,但德子並沒有停下來。彷彿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根本無法進入德子的視線。
晴明從懷中掏出幾幅畫好的符咒,要貼在德子身上。
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伸出手去。
“不能用這個。”晴明說,然後又對博雅說:“快彈琵琶!”“噢,噢!”博雅抱好琵琶,取出琴撥,彈了起來。
琵琶響了。
琵琶聲尖銳地撕裂了夜暗。
琵琶聲如流水般響了起來。
是名曲《流泉》。
是由式部卿宮傳給蟬丸,再經由蟬丸傳給博雅的曲子。
德子抓住了濟時,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領,右手緊握着鐵鎚高高地舉起,正要朝着濟時的額頭狠勁捶下去。
就在這時,博雅的琵琶聲響了起來。
德子的動作戛然而止。
“這聲音。不是飛天嗎?”德子一動不動地舉着鎚子,轉過頭來。盯視着琵琶聲傳來的方向。
德子的眼眸停在博雅身上,忽地一亮,一瞬間,恢復了人的正氣。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熟悉的聲音叫道。
“德子小姐!”博雅回應。
博雅彈奏着琵琶的手停住了。
德子緊抓着濟時衣襟的手也鬆了下來。
“啊!”濟時嘶聲驚叫,想從德子手中逃開,卻竟然癱軟在地板上了。
可是,德子對濟時已視而不見。她和博雅彼此目不轉睛地凝視着。
德子臉上的表情,彷彿埋藏在地底下的水從業已乾涸的大地地錶慢慢滲出一般。
那是含着驚懼的臉色。
“博雅大人!”德子彷彿斷骨般痛苦不堪地喚道。
那是悲愴之極的聲音。
“德子小姐!”“如今——”德子終於開口:“如今的我,你看見了!”“……”“你看見我剛才的樣子了!”博雅無言以對。
“哎呀。這是多可憐的樣子啊!”臉上塗成紅色。
頭上頂着鐵圈。
蠟燭忽明忽暗地搖曳着。
“噢!唉呀,怎麼是這麼墮落的樣子啊!”她高聲叫着,如同悲鳴一般,扭過頭去。
“唉,這副樣子多麼不堪啊。”她取下頭上的鐵圈。擲到地板上。
鐵圈上插着三根蠟燭,有兩根已經滅了,只有一根還在燃燒。
“為什麼你要來呢,博雅大人?”她痛苦地搖着頭。
長長的頭髮,狼狽地在臉上纏繞又披離,披離又纏繞。
“噢……”她失聲慟哭。
“好羞愧啊!”她兩腳狂亂地蹬着地板,牙齒咬破了嘴唇,悲聲呻吟着。
她用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
“給人看見了,我這副醜樣子給人看見了!”德子搖着頭挪開雙手,卻見她的兩個眼角都裂開了。
嘴角一直裂到耳邊,白色的牙齒暴露出來。鼻子壓扁了,左右兩邊的犬牙嗖嗖地長了出來。
裂開的眼角處血流如注,好像有東西從裏面往外擠壓,她的眼珠鼓脹起來。
貼近額頭的頭髮中,響起喀嚓喀嚓的聲音,從中長出了異物。
是兩隻角。
是還沒有完全長成的、包裹着柔軟皮質的角,像鹿茸一樣。
它正在一點點地長大。
額頭上的皮肉裂開,熱血從角的根部流到臉上。
“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聲音含着一絲驚訝。
因嫉妒而發狂的女人變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謂“生成”這個詞,是指女人即將變成“般若”,即猙獰女鬼之前的一種狀態。
是人而非人。
是鬼而非鬼。
德子就處在這樣的“生成”狀態中。
“嘻嘻嘻……”“生成”中的德子狂笑着,發出刺耳的聲音,狂奔到屋外。
“德子小姐——”博雅的聲音已經追不上她了。
博雅拿着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處都不見德子的身影。
“博雅!”晴明追到博雅身邊。大聲叫他。
可是博雅根本聽不見晴明的話,只是呆若木雞般站在那裏。
“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着德子消失的方向。
“怎麼啦?”說話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實忠。
“我好像聽到很凄慘的聲音,所以就闖了進來,大家都平安無事吧。”“哦,你來得正好。濟時大人就在那邊,雖然性命已無大礙,可是已經嚇壞了。
你能不能去照顧他一下?”晴明對實忠說道。
“晴明大人您呢?”“我去追她。”聽到晴明這麼說,博雅才好像回過神來似的。
“去追德子小姐?”“是的。”晴明點點頭,然後背朝博雅說:“走吧。”晴明已經邁開了腳步。
“哦,好吧。”博雅拿着琵琶跟在晴明身後。
三在夜深人靜的京城大路上,牛車在夜光下行駛着。
是一輛古怪的牛車。
雖說是牛車。拉車的卻並不是牛,而是一隻巨大而健碩的蛤蟆。
蛤蟆背上繫着軛轅,牛車在夜晚的京都大街上,看似慢吞吞地往前行駛着。
在牛車裏,博雅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會兒掀起帘子往外打量,一會兒又把視線收回來。
“晴明啊,替換牛的這隻蛤蟆,它真的能跟在德子小姐後面嗎?”“能。因為我早已備好的廣澤的遍照寺里的池水,灑到了德子小姐的背上。”“什麼?”“拉着牛車的跳蟲,就是遍照寺的寬朝僧正大人送給我的。應該不會忘記曾經棲息過的池水的味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德子小姐逃離后,空氣中還殘存着池水的水汽,跳蟲追蹤的就是水的氣息呀。”“原來是這樣啊。”博雅點點頭。
接着,博雅緊閉着嘴,抱着琵琶,默默無語。
一片沉默中,牛車軲轆軲轆響着,在大路上行駛。
“晴明——”“怎麼啦,博雅?”晴明用詢問的眼神打量着博雅。
“你不久前說過,人的心中都有鬼……”“是的。”“好吧,晴明,萬一有一天,我也變成鬼的話,你會怎麼辦?”“放心吧,博雅,你不會變成鬼的。”“可是,既然誰的心中都會有鬼。難道不意味着我的心中也有鬼嗎?”“是有。”“也就是說,我也會變成鬼的呀。”“……”“萬一我變成鬼,你會怎麼辦?”博雅又問一模一樣的問題。
“博雅,倘若你真的變成了鬼,我也是沒有辦法阻止的啊。”“……”“如果說有什麼人能阻止這一切的話。那個人只能是自己。”“自己?”“是啊,如果你化成了鬼,那是誰都無法阻止的。”“……”“我也無法解救變成鬼的你……”“對德子小姐呢?”“一樣的道理。”晴明點點頭,又說:“不過,博雅啊——”“什麼事?”“即使你變成了鬼,我晴明依然是你的知音。”“知音?”“是的。知音。”晴明說。
博雅抱着琵琶,也陷入了沉默。
軲轆軲轆,牛車走動的聲音持續不斷。
博雅淚流滿面。
“我真傻。”博雅彷彿自言自語似的說。
“你怎麼會突然這麼說?”“我不是有意要提出這種問題的。可是,博雅,是你讓我說的……”“是我?”晴明十分肯定地點點頭。端詳着博雅,說:“今天,我們見過了蘆屋道滿大人呀。”“是啊。”“就像道滿大人所說的那樣。”“什麼事?”“我到底還是跟道滿大人一樣。”“真的?”“是真的。”“……”“如果說我有什麼跟道滿大人不同的話,那就是,我身邊還有你呀,博雅……”晴明說。
“晴明啊,我明白得很。”博雅望着晴明。
“明白什麼?”晴明問。
“你呀。比起自己認識的還要出色得多,你就是這樣一個男子。”聽博雅這麼說。這一次,晴明默然了。
“哦。”對博雅的話,晴明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點點頭表示會意。
“博雅——”晴明聲音很輕。
“什麼?”“曾經離開的心,無論怎麼做。都再也追不回了。”“是啊。”博雅點了點頭。
“無論怎樣憂心如焚,都是無法挽回的,這是人世間的常理。”“……”“這一層,德子小姐也很了解吧。”“……”“也許幾天以來,幾十天以來,每日每夜,德子小姐一直考慮這件事,用這樣的道理來說服自己,就是她本人。也不會希望自己變成鬼的。”“嗯。”“可是,鬼是不會懂這一層道理的,哪怕不想變成鬼,最終還是無法避免。”“……”“要從人的內心真正滅掉鬼,除非把人本身滅掉,沒有別的辦法。可是把人滅掉這種事,是不可肆意妄為的。”晴明彷彿自言自語地說著。
就在這時,“嘎”的一聲,牛車停了下來。
四晴明和博雅走下牛車。
地點是在五條一帶的一座荒涼破敗的房子前。
“晴明,這裏是……是道滿大人說過的德子小姐的家嗎?那麼德子小姐呢?”博雅問。
“道滿大人雖然說過,他不清楚小姐身在何處,但最後小姐還是會回到自己生長的地方來的。”放眼望去,蛤蟆拉着的牛車就停在已經坍塌的瓦頂泥牆旁邊。拉着牛車的蛤蟆,也就是跳蟲的旁邊,站着身着綵衣的蜜蟲,正朝晴明低頭行禮。
“走吧。博雅。”從泥牆坍塌的地方,晴明進去了。
博雅抱着琵琶跟在身後。
那是一個在月光中更顯破敗的庭院。
秋草豐茂。濃密蓊鬱,連插足其中的空隙都沒有了。
回頭望去,就在剛才鑽入的泥牆坍塌處,荻花如雪,正在綻放。
確實跟晴明家的庭院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這所庭院確實太荒涼、太破敗了。
不知哪裏的牧童。為了喂牛吃草,白天好像在這裏放過牛,四處散落着牛糞。
秋草上夜露密佈,葉梢沉沉地低垂着。
每一滴夜露都盡量捕捉着藍色的月光,看上去彷彿有無數的小月亮降臨到這個院子裏,在葉影中小憩。
抬眼望去,可以明顯看到傾塌的房子的屋頂。
晴明慢慢分開草叢,行走起來。
晴明白色狩衣的下擺,吸收了露氣,愈發沉重。
或許是風雨的侵蝕,外廊上的一根柱子開始腐朽,廊檐傾斜得十分厲害。
朝着廊軒,艾蒿從地面貼着腐爛的木柱往上攀着。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住着人的房子。
“這裏就是……就是德子小姐生活的房子嗎?”博雅低聲道。
細看之下,在廊軒下面,剛剛落花的芍藥還殘存着。
那邊的樹影,也許是山櫻吧。
在博雅的正前方,有一處秋草更加繁茂。
走近一看。那是一輛朽爛的牛車。
是一輛吊窗車。
“這難道會是……”這正是當年博雅所見過的碧蓋香車。
歷經長年累月的風雨滄桑,車子已經朽爛不堪,在藍色的月光下,如今已經完全覆蓋在秋草叢藪里。
“是德子小姐乘坐過的車啊。”博雅低聲說。
在覆蓋著車子的草叢中,秋蟲正在啁啾。
即使漆黑一團,如一頭疲憊的老獸般頹然蹲踞的家宅中。也是蟲喧一片。
可以想見,當年這座宅邸也曾多麼風光啊!如今,那繁華光景已蕩然無存。從外廊至房屋,秋草繁茂,無處不在。
“在這樣的陋室,德子小姐何以為情啊!”對嘆息不已的博雅,晴明說:“走吧。”晴明的一隻腳跨到了外廊內。
忽然發現廊內有一個人影站在那裏。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那個人影叫道。
是一個老人。
是博雅似曾相識的聲音。
“你是——”“好久不見了。”正是十二年前聽到過的,隨侍在德子小姐車邊的雜役。
無論外貌還是聲音,雜役都添加了十二年歲月的沉重。
“德子小姐呢?”“您來遲了,博雅大人——”雜役的聲音平靜得令人窒息。
“來遲了?”“是的。”“你說什麼識了?”儘管壓抑着,博雅還是像悲鳴般地高聲吼着。
“博雅,走吧。”晴明已經走到外廊內。
抱着琵琶的博雅緊隨其後。
晴明和博雅擦過雜役的身邊,朝屋裏走去。
一踏上屋內腐爛的地板,竟然又沐浴在月光中。
朽壞的屋頂坍塌下來,月光就是從那裏射入屋中的。
就在雜草叢生的地板上,月亮灑下了幽藍的清輝。
在月光下。有一個人倒伏在地板上。
是一個身穿紅衣的女人。
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充溢在夜氣中。
原來。從她匍匐着的胸口下面,在夜色中仍然鮮明的血。像有生命一般遊走着,在地板上擴展開來。
倒伏着的女人,右手緊握着一把沾滿血跡的劍。
“真的遲到了,竟然自己結束了生命。”晴明說。
“德子小姐!”博雅在女子身邊跪下雙膝,把琵琶放在地板上,抱起她的身體。
德子突然翻過身,緊緊摟住博雅。
那是一張面目猙獰的鬼臉。
牙齒長長的,咬得格格響,直撲向博雅的喉管。
可是,夠不着博雅。
上下牙相互咬嚙着,發出令人心驚的聲音。
德子一邊呲牙咧嘴,齒間格格作響,一邊抑制着從身體裏面往外噴涌的某種力量。
她左右搖擺着頭。
“博雅大人呀……”女人輕聲呼叫,她的嘴唇左右斜吊起來,接着,又猛地大張開嘴。
“格格格——”女子掙扎着,說:“本想要了他的命。……”聲音顯得頗為悔恨。
女人嘴裏流着血,喉間咻咻地喘着氣。
博雅抱緊了德子:“你咬吧!”他在德子耳邊輕聲說:“把我吃了吧!吃我的肉吧!”德子眼中的正氣之光變得黯淡,不一會兒,那光澤消失了,牙齒間又格格響了起來。
在德子身上,鬼與人忽現忽隱。
從她的喉管,血正汩汩地流出。
德子用劍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德子仍然左右搖擺着頭。
“唉。我做不到。怎麼也不能做出這種恐怖的事啊!”說罷。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博雅緊緊抱着德子說道:“是我博雅請來晴明攪擾了你。是我博雅拜託晴明趕到這裏來的。是我妨礙了你呀!既然這樣,你就吃我的肉,用牙齒咬碎我的心臟吧!”博雅的眼中,已是熱淚奔涌。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閃現出入氣的光華。
“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嗎?”變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細弱聲音說:“你為什麼哭泣,博雅大人?”“唉,小姐呀,為什麼流淚,我這種粗人又怎麼弄得清楚。為什麼哭泣不止,我這種蠢漢又怎能明白……”博雅熱淚滾涌,流到了臉上。
“我是心愛着你啊!”博雅緊緊凝視着德子。
“想起你,我心如刀絞啊。”他痛苦得臉形都扭曲了。
“我已經年長色衰了啊。”“我更愛經歷了歲月滄桑的你呀!”“我還添了許多皺紋!”“我也愛你的皺紋。”“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贅肉……”“我就愛這樣的你。”“哪怕如今變成這個樣子?”“是的。”“哪怕如今變成這樣一副醜態?”“是的。”“哪怕變成了這樣的惡鬼?”“是的。”博雅一再點頭。
“我也愛變成厲鬼的你。”博雅毫不猶豫地宣告。
“啊——”德子高聲大叫:“這樣的話,十二年前,我多想聽到啊。”“德子小姐!”“為什麼,究竟為什麼,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說這些話呢?”“那時,我還以為,時光會永遠不變……”“……”“我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裏聆聽……我以為這一切會永遠延續下去……”“無論怎樣的時刻,都不會永遠延續的。”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鮮血。
“連人的生命也是一樣。”“生命?”“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時間,染上流行病去世了。”“多可憐啊!”“他雖然上了大學,可是父母雙亡之後,家中囊空如洗,他就在準備休學的困窘日子裏,病倒了。”“哦。”“弟弟當時對我說,他歇了大學,要去當相撲士。”“當相撲士?”“十二年前,大學的學生跟舉行相撲大會時趕來的相撲士們,鬧過一場架,當時,有人跟弟弟講,你去當相撲士吧!‘‘”是誰講的?““真發成村大人。”“噢。”“弟弟心裏十分渴望。可就在跟成村大人約好見面的那一天,他身染怪病,卧床十來天,就成了不歸人。”那是一段空有一身非常人可比的好氣力,卻不知如何施展而虛耗光陰的日子。
已經不可能繼續在大學就讀,就在心慌意亂之際,成村頭一次跟弟弟打了招呼。
“所以,當時我希望能讓成村大人勝出……”德子表示會意的眼睛,又變成了鬼眼。
“是啊。當時濟時大人本來一直照顧着成村大人,卻忽然照應起了海恆世。”“德子小姐!”“好恨呀,濟時!”“可你也曾深深戀慕着濟時大人啊。”“唉,好後悔啊。”德子流下悔恨的眼淚。
她的眼中,又恢復了人性。
“弟弟過世后,就在蒙他不斷關心和看顧的過程中。
我竟然戀慕上了濟時大人。真是一場噩夢啊。“德子在博雅的懷抱中,咬牙切齒地左右搖了搖頭。
博雅緊抱着德子的雙袖被熱血燙溫了,染濕了。血的溫度,直抵博雅的肌膚。
溫度正從德子的身體裏逃逸而出。像是要阻止這溫度的流逝,博雅手上加足了力氣。
在博雅的懷中,德子痛苦地掙扎着。
她扭動着身體,像是要從博雅的手中掙脫出來。
她頭髮披離,搖着頭,抬起臉來。
她又變成了厲鬼。
“我呀,在濟時移情於其他女人時……”她突然張口,緊緊咬住了博雅的左手。
博雅拚命忍住呻吟聲。
“博雅!”晴明抬起了拿着靈符的右手。
“好了。晴明,別亂來!”博雅吼道。
德子邊哭泣邊咬着博雅的肉。
血淚在橫流。
博雅臉上流淌的眼淚,滴落到德子的臉上,與她的血淚混合在一起。
“好了,好了!”德子邊咬邊念叨着。
“讓你看到了我那種可怕的樣子。”她一邊哭泣,一邊一次接一次地咬着。
“我好悔恨啊,博雅大人。”“我好憎恨啊,濟時大人。”“生成”中的德子發出嗚咽聲。
“德子小姐!”博雅呼喚着她的名字,彷彿別無選擇似的,惟有更加用力地抱緊德子。
的確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有任何辦法能阻止德子的“生成”。
“德子小姐!”博雅用極端悲痛、又溫柔得無以復加的深情聲音,呼喚着她的名字。
在德子的眸子裏,又燃起了人性的火焰。
“哎呀!”德子大叫起來:“我對博雅大人做了些什麼事啊。”她忽然覺察到。自己剛才一直狠咬着博雅的肉。
“沒關係,德子小姐。咬我也不要緊,沒關係……”博雅的聲音震顫着。
“德子小姐,人心無法改變呀。哪怕你哭泣不休、苦悶不已,或是委屈難抑,還是心急如焚,無論如何,有的人心還是無法回頭啊!”“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哪怕再明白。還是免不了變成鬼呀。在世間怎麼都找不到治癒憎恨與哀痛的方法,人就只有變成厲鬼一條路了。不是人想化成鬼才變成鬼的。是因為無計可施,人才變成了鬼呀。”“……”“每天每夜,日復一日,數天,數十天,數月,用世事無常的道理勸自己,也想對濟時灰心斷念,可就是沒辦法做到……”“……”“當我茫然無主地徘徊在都市的大街上,忽然闖進我耳鼓的,竟然是原本送給濟時大人的琵琶聲音。”“是飛天?”“是的。那是我極為珍視的父母遺物。哪怕一文不名,我也沒有賣出這把琵琶,還是一直留在身邊。”“那把琵琶,曾經在綾子小姐手中。”“那是化為生魂跟博雅大人見面的那天發生的事。”“你都說了希望我幫你一把,我竟然這麼無用。”“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責了。我什麼都知道。身外之物。可以捨棄。若是病息,可以治癒。可悲的是,這不是身外之物。這是我自己內心的魔障。”“德子小姐,事已至此,如今我還是無能為力呀。我根本沒法做一點事情。唉,我博雅是個多麼可憐多麼無用的蠢人啊!”“不是,不是的!”德子左右搖了搖頭。
“沒用的是我自己。即使變成這種模樣,還是無法消失。仇恨也無法消失。”德子的嘴裏。青綠色的火焰伴隨着話語吐了出來。
“都讓博雅大人看到這副不雅的模樣了,竟然還是無法泯除心中的悔恨。”“德子小姐!”“而且,我還想,死後還要變成真正的鬼,向濟時大人作祟,於是就自己刺破了喉管。還對前來照看我的博雅大人如此失態!”德子的氣息已經細若遊絲。
即使把耳朵湊過去,也難以聽清她的話語了。
牙齒外露着,嘴唇根本無法好好合攏。吐字的聲音從齒間漏出來,只能勉強辨別其中的隻言片語。
晴明緊盯着博雅與德子,一動不動。
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仔細聆聽兩人的對答。
博雅把耳朵湊近德子的嘴邊。
“博雅大人!”德子齒間吞吐着紅色的舌頭,說:“要是你把臉貼得那麼近,我還會忍不住咬你的喉嚨的。”從她的嘴裏,嗖地吐出了青綠色的火焰,格格地咬着牙齒。
可是,就連咬牙發出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弱。
“琵、琵琶……”德子說。
“噢,好的,好的。”博雅伸出一隻手,把放在地板上的琵琶拿過來,放在德子的胸前。
德子伸出雙手,緊緊地抱着。
用右手的指尖,她輕擰着弦絲,彈了一下。
凈——琵琶發出一聲悲音。
德子合上眼睛,傾聽着僅僅響了一下的琵琶聲。
呼吸了一次。
呼吸了兩次。
接着。呼吸與琵琶的餘韻一起,搖曳着夜的氣息,徐徐溶入了大氣中。
儘管音韻不斷變小,還是朝着無限的遠方飄去了。德子彷彿在用耳朵追逐着漸漸遠去的音韻。
德子睜開了眼睛。
“博雅大人呀!”德子聲音細細的,聲音彷彿追蹤着琵琶越來越弱的餘韻,行將消失了。
“我在這兒——”“那真是一支好聽的笛子啊!”德子的聲音幾乎無法聽見。
“德子小姐!”博雅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我有一個請求——”“什麼?”“現在,再吹一次笛子……”“笛子?”“能為德子再吹一次笛子嗎?”“當然可以。”博雅端詳着德子的臉,輕輕把她放在地板上,伸手入懷,取出了葉二。
他把葉二貼近唇邊。開始吹了起來。
清澄的音色,自葉二的笛管中輕靈地滑出。
笛音消融在穿過朽爛的屋頂投下來的月色里,笛聲也染上了幽藍的光。
德子悄無聲息地合上了雙眼。
博雅還在吹着葉二。
吹着吹着。德子回過魂來,聆聽笛子的清音。
彷彿受此吸引。博雅繼續吹着笛子。
良久,他停止吹笛。
“德子小姐!”博雅呼喚着。
沒有回應。
“德子小姐!”博雅又一次呼喚。
依舊沒有回應。
像是一陣涼氣滑過後背,博雅大聲呼喊起來。
“德子小姐!”仍舊沒有回應。
“德子小姐啊!”博雅痛哭失聲。
德子依然手抱琵琶,仰面而卧,像是睡著了一般。
這時。博雅忽地若有所悟。
“哦……”德子小姐的臉容,從一副猙獰的鬼臉,重新變成博雅熟悉的嬌嬈面容。
“多麼美啊!”德子小姐的額頭,也不再長角了,唇邊也看不到暴突的牙齒。
“博雅啊——”晴明聲音溫和地說:“或許,正因為你,她得到了拯救。”“她得救了?因為我?”“是啊。”晴明點了點頭,聲音里充滿了安慰。
忽然,嗷,嗷……從外面傳來了怪獸般號啕大哭的聲音。
晴明和博雅發現,從庭院那邊,出現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正向殘破的屋子走來。
原來是蘆屋道滿。
“道滿大人——”沒有回應。
他緊閉着嘴,站在晴明和博雅的一旁。
朝他的臉望去。發現他並沒有慟哭。
那麼,剛才聽到的哭聲,要麼是幻聽。要麼是蘆屋道滿的心聲傳至耳鼓了吧。
道滿低頭望着德子:“真可憐呀!”他低聲喃喃着。
忽然,又增添了一個人的動靜。在外廊內,老雜役沐浴着月輝,站立在那裏。
雜役一言不發,只是獃獃地站着。
“或許你要說什麼——”晴明望着雜役說。
“是。”雜役點點頭。
“我有一個願望……”“什麼願望?”雜役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這座宅子裏充滿某種氣息。”晴明說。
“是一種氣嗎?”“是帶來橫禍之氣。不過,現在已經減弱了。”“是。是的。”“你到外面去,在屋子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的角落裏,挖開立在四角的柱子基部,如果挖出什麼東西,就請帶到這裏來吧。”晴明說。
雜役嘴唇哆哆嗦嗦地顫抖着,還想說點什麼。
“有勞你了。”晴明提醒他。
雜役欲言又止。
“好吧。”他低下頭,下到庭院中,身影消失了。
不久。雜役回來了。
“發現了什麼?”晴明問。
雜役從懷中取出三個貝殼緊緊閉合的大文蛤。
“我挖出了這種東西。”他把它們交給晴明。
“在東、西、南三面的柱子下,各埋有一個。”“北面呢?”“什麼都沒有挖出來。”“知道了。”晴明把三個文蛤放在左手中,口中小聲念起咒語。
然後,又把右手的食指貼近唇邊,再用指尖依次輕觸三個文蛤。
這時,按晴明的指尖觸摸的順序,貝殼啪啪地張開了。
“啊!”博雅不由得驚嘆起來。
原來,三個文蛤的內側,被人用朱丹塗成了鮮紅。裏面分別裝有一物:一個是秋蟬蛻下的空殼,一個裝着蛻掉的蛇皮,另一個裝着蜉蝣的屍體。
“晴明。這是……‘’博雅帶着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問道。
“從北面的柱子下什麼都沒有挖出來嗎?”晴明若有所思地側着頭:“邪氣減弱了,意味着有誰早先從北面的柱子下挖走了一個貝殼。”又彷彿有所領悟似的點了點頭:“哈哈……”晴明打量着道滿:“道滿大人,是你吧?!”“是的。”道滿點頭承認。
道滿,比晴明提前造訪了這所房子。那麼。在造訪這座房子時,道滿不可能不注意到這種情形。
晴明自然對此瞭然於胸。
道滿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個貝殼。
“在這裏。”他小聲說。
道滿用指尖輕輕一觸,貝殼就張開了。
裏面是一顆已經燒焦、變黑的柿樹種子。
“頭一次來到這裏,我就感到一種怪誕的妖氣。為了化解它,我就挖開了北方的柱子基部,找到了這個東西。
只要挖走一個,咒的力量就幾乎化解了,所以就讓其他三個還照老樣子放着。
““對德子小姐呢?”“事到如今,已是無濟於事了,最好別再提了。或許,在綾子小姐那裏被殺死的陰陽師,就傳承了這種秘法吧。”道滿說。
“晴明,那是什麼啊?為什麼會有這些東西放在這裏呢?”博雅問。
“這是一種毒咒,讓這個宅子裏人財兩散。”“什麼?”空蟬。
蛇蛻下的皮。
蜉蝣的屍體。
燒焦的柿樹種子。
一個個都是無主之物,空洞之物,是生命虛妄的東西。是結不出果實的存在。
“晴明解釋道。
“到底是誰下了這樣的毒咒?”博雅一問,晴明立刻把視線投向雜役。
雜役臉上血色盡失,青紫色的雙唇顫抖不已。
“是你吧!”晴明問。
“是我。”雜役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說:“不過,我不是受綾子小姐所託。是更早之前。
我聽了陰陽師的吩咐才埋下的。”“陰陽師?”“是的。就是在綾子小姐那裏被踩死的陰陽師。”“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晴明問。
雜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坦白道:“我從濟時大人那裏得到了一些金子,是受他所託。”“豈有此理!”博雅幾乎怒不可遏。
“當時濟時大人得不到小姐以身相許的答覆,所以就想出了這麼個辦法……”“……”“他以為,如果家徒四壁,小姐為家計着想,就只好依賴他了。”“真卑鄙!”晴明低聲嘆息。
“我也沒料到會發生這麼多的不幸。本來,這個家庭的生活就一直沒有快樂。
我原本想,小姐若能跟濟時大人相好,她會得到幸福,起碼生活也有個盼頭吧,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誰知道,事情競糟糕到這一步……”說著。雜役撿起德子掉在地板上的劍。
“我就先走一步了。”說完。猛力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撲通一聲,雜役往前跌倒,伏倒在地。
博雅跑過去要扶起他,他已經不省人事了。
“一切都終結了。”道滿絮絮地說。
說完,他轉過身,下到庭院裏,一會兒就消失了。
濃郁而繁茂的草叢間,秋蟲正啾啾唧唧叫得正歡。
“晴明啊……”博雅用低沉的、小小的聲音說:“真的結束了嗎?”“嗯。”晴明也是低聲回答。
“啊。結束了……”博雅喃喃自語。
好長時間,博雅無言地佇立着。
“鬼也好人也好,都很悲哀啊……”博雅低聲說著,好像沒有講給任何人聽似的。
到底有沒有聽到博雅的話呢?幽藍的月光從檐軒照射下來。晴明只是仰望着月亮。
五就在當年,藤原濟時身染沉痾,在卧床兩月之後。一命嗚呼了。
德子小姐,跟琵琶飛天一道,悄然安葬於廣澤的寬朝僧正所在的遍照寺中。
晴明和博雅,又站在了一起。
就在下葬的耶一天,秋雨飄飄,那是彷彿冷霧一般凄冷的雨。
雨降落在整個山寺間,把庭中的石礫、飄零的紅葉,連同所有的一切都濡濕了。
在正殿裏,三個人靜坐下來,神情肅穆地交談起來。
寬朝僧正凝望着秋雨灑落的庭院:“從天而降的水,積在池中的水,無論是什麼水,都根本無礙於水的本性。心同此理,人的本性也是不會變化的呀!”“你指的是,人變成了鬼也是同樣……”“是的。”晴明一問,寬朝僧正平靜地點了點頭。
博雅靜默無語,傾聽着兩人的對答。
從那時開始,只要博雅夜晚獨自吹起笛子,仍然是“生成”模樣的德子小姐就會顯出身來。
德子小姐仍然手抱琵琶,無言地傾聽着笛子的清音。
如果是在房間裏。她就出現在屋隅的一角。
如果是在戶外,她就隱身於暗蔽處或是樹陰下。
德子小姐靜靜地聆聽着笛子的清韻,有時,她會應和着博雅的笛聲,彈起琵琶。
她倏忽現出身影,須臾又消失不見。
在現身之時,最初是“生成”模樣的鬼臉,可是聽過笛子。身影消失時,就恢復了伊人的容顏。
彼此沉默無語,根本沒有講過什麼話,可是博雅總是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德子身影消失為止。
昔日殷殷語,聽聲不見人。
伊人來無蹤。
伊人去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