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呼喚聲
一那是一棵巨大的老櫻樹。
如果成人站在樹下,伸開雙臂環抱樹榦,少說也得三四個人手牽手才行。
藤原伊成坐在這棵櫻樹下,彈着琵琶。
此刻是夜晚。
盛開的櫻花在伊成頭頂簇擁如傘。
明月高懸。月色如水,映照着巨大的櫻樹。
周圍別無其他櫻樹。在松樹、楓樹的圍繞中,惟獨這棵櫻樹伸出粗大的、開滿櫻花的樹枝,顯示出惟我獨尊的氣勢。
櫻樹伸得老遠的橫枝密簇簇開滿了花,花瓣的重量壓得枝丫低垂。
沒有風。
雖然沒有風,但花瓣依然紛紛散落。
月光中悄然散落的花瓣,彷彿是不堪月光之重。
花瓣落在伊成的肩頭、頭頂和袖口。
伊成似乎在花瓣之中彈奏着琵琶。
持撥子的手一動,“琤”的一聲,琵琶琴弦發出動人的音響。
琤琤——琵琶聲與月色融匯在一起。
琴聲在櫻花瓣中繚繞,在大氣中飛升。
每當琴弦的震顫觸撫到一枚枚花瓣,花瓣便離枝落下。
只要琵琶“琤琤”奏起,花瓣便翩然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琤琤,翩翩飛舞……是花瓣在迎合著琵琶聲,還是琵琶聲在迎合著花瓣?琤琤瑽瑽的琵琶聲與翩翩飛舞的花瓣已經渾不可分。
不久,琵琶聲停止了。
琵琶聲一中斷,情景就和之前一樣,只有櫻花瓣在月光中悄然飄落。
伊成閉着眼,彷彿還在追尋消散在周圍空間裏的琴弦的顫動,也像是在傾聽殘留在身體內的琵琶餘音。
不,對於伊成而言,也許這軀體也好,包裹着自己的肉身的大氣也好,已成為與琵琶聲共振之物,無從區別了。
這時——“嗬,琵琶演奏得真是美妙啊……”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像是不勝感慨,又像是唏噓嘆息。
伊成睜開閉着的雙眼。
四下里不見有人影。
明明聽見了人的說話聲——怎麼會沒有人?惟有櫻花的花瓣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
難道是幻覺嗎?就在這麼想的時候——“實在是難得一聞的琵琶音色啊。”又傳來了說話聲。
“昨天也來過吧。”那聲音說道。
但是,聲音的主人依然不見身影。
“琵琶技藝競精妙到如此地步,一定得請教尊姓大名了。”那聲音又響起……
伊成默不作聲,那聲音又來相詢:“敢問尊姓大名?”被這麼一追問,伊成不禁脫口而出:“我是藤原伊成。”“是伊成大人嗎?”“正是。”.“那麼,伊成大人……”“噢?”“我就先告辭啦。”“告辭?”“我要告辭了,改天我會去找您。”伊成一時語塞,那聲音又道:“告辭啦,伊成大人。我會去找你,可以嗎?”“哦,嗯。”伊成不由應聲道。
二庭院裏的櫻花正當盛開之時。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內,與源博雅飲着酒。
周圍只有一盞燈火相伴。
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倚着一條廊柱子,秀氣的手拿起酒杯,悠悠地端到了紅唇前。
呷酒的雙唇總是浮現一絲笑意。是那種若有若無的笑——彷彿菩薩像呈現的那種。彷彿櫻花瓣那種隱隱約約的淡紅色——是那種輕微的笑。
穿着櫻襲的漂亮女子坐在晴明和博雅之間,二人的酒杯一空,她隨即端起酒瓶,為之斟滿。
今天晚上,是博雅攜酒來訪晴明。
博雅已有好一會兒喝酒賞櫻,賞櫻嘆息了。
“怎麼啦,博雅?”晴明問。
“嗯,是與櫻花有關的事情呀,晴明……”博雅將手中的杯子放在木條地板上,望着庭院裏的櫻花。
庭院裏,有棵古老的櫻樹。
月光下,可以看見櫻花瓣靜悄悄地落下。
“櫻花怎麼啦?”“就是說。那個……”博雅支支吾吾。
“那個什麼?”“就是說,當我看着櫻花的時候,不禁深深地思索起人的生命了嘛,晴明……”“人的生命嗎?”“就像花瓣離枝一樣,人的生命也會像風一樣,離開人的身體……”“……”“即便沒有風,花瓣也會離枝而去……”“……”“人的生命,也不會永遠停留在這軀體……”“唔。”“晴明啊,你也好我也好,終將是零落的櫻花。”“……”“但是,正因為是終將凋落的櫻花,人才會眷戀這世間吧。正因為了解生命短暫,人才會珍視他人,才會寄情於笛子、琵琶等美妙的音樂吧。”博雅端起身着櫻襲的女子為之斟滿的酒杯,直視着晴明說:“晴明啊,我能夠與你相識相知,實在是三生有幸。”博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博雅雙頰微紅。
“蜜夜……”晴明避開博雅直視的目光,對穿着櫻襲的女子說道:“博雅的杯子空了。”名蜜夜的女子會意,又為博雅的酒杯斟滿。
“你又逃避啦,晴明。”博雅說。
“逃避?”“是因為你先問我怎麼了,我才正經回答你的。可你現在卻想轉移話題。”“嘿,也談不上逃避什麼的。”“看吧,你就是那樣。”“又有什麼事?”“你剛才笑了。”“笑就等於逃避?”“不是嗎?”“你看,你還是用那樣的眼神來看我。”“眼神?”“博雅呀,不能用那樣直通通的目光來看人嘛。”“這樣的眼神讓人家不自在?”“是不自在。”晴明實話實說。
“你總算坦白了。”“嗯,坦白了。”“難得老實一回嘛,晴明。”“我就佩服你。”“為什麼佩服我?”“我能以方術操控鬼神,但你自己本身的存在就能驅使鬼神。”“我?驅使鬼神?”“對。你是能驅使鬼神的,博雅。”“我什麼時候驅使鬼神了?”“就是這樣。”“怎樣?”“正因為你對自己的力量無所察覺,所以鬼神也為之動容,博雅。”“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不明白才好。”“喂,晴明,你不是又想說那些莫名其妙的咒來蒙我吧?”“沒那回事。”晴明取杯在手,說道:“不如說說要緊事吧。”“要緊事?”“你今天晚上是有事來的吧?”“嗯,有事……”博雅點頭承認。
“我看你剛才一直對櫻花很在意,莫非事情跟櫻花有關?”“的確不能說跟櫻花沒有關係。”“是什麼事?”“其實是藤原伊成大人的事。”博雅說。
“是一個多月之前,在清涼殿演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嗎?”“正是。他曾和我一起師從已故式部卿宮學習琵琶。
算得上冠絕一時的琵琶高手。““他怎麼了?”“他這三天來行為舉止頗為怪異。”“怎麼個怪法?”“這得從四天前的事情說起了……”於是,博雅開始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三伊成和藤原兼家一起外出到船岡山,是在四天之前。
據說在京城北面——船岡山的中腹,長着一棵古老、巨大的櫻樹,此樹今年花開得尤其好。
兼家聽聞此事,說道:“走一趟瞧瞧去,看好成什麼樣子。”他讓人備下酒菜,帶着隨從前往。
被邀與宴者,是伊成。於是,伊成帶上琵琶出了門。
到了一看,櫻花果如傳言所說那樣艷麗異常,眾人便在那繁花之下飲酒誦歌,伊成彈奏琵琶。
彈過一通琵琶之後,伊成吟誦了一首和歌。
春來繞彩霞,群山盡櫻花。
一朝飄零落,何惜顏色改。
“《古今和歌集》有這首作者不詳的和歌。如果說花開花落、世事無常乃人之命運,那麼,古人主張春夜秉燭夜遊,實在有他的道理。”伊成徵引唐人詩歌,深為嘆息。
“櫻花這東西,實在是令人牽挂。”據說他這樣說過。
四天前,伊成早出晚歸,但第二天他又出門而去了。
這回是獨自一人,而且是晚上出門。
伊成說,無論如何也要夜晚獨自一人在那棵櫻樹下彈琵琶,於是出門而去。希望夜晚在櫻樹下面彈琵琶——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地點也不能沒有選擇。晚上到那裏去,路程算是相當遠的。旁人來看,事情未免有奇怪的地方。
準確地說,他帶了一名仆童前往,但伊成對他說:“你在這裏等候即可。”他讓仆童在離櫻樹不遠的地方等待,自己抱起琵琶,獨自來到櫻樹旁,坐下。
伊成按自己的心愿在樹下彈起了琵琶,至早晨與小僕童一起返回家中,但他到家之後,卻對家裏人說:“哎呀,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說彈起琵琶時,有人對他說話。
原以為是自己帶去的仆童的聲音。但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看不見人,只有聲音傳來。
結果,未能弄清楚是誰在說話,他就回家了——伊成只說了這麼幾句話,便一頭倒下,沉沉睡去。
家人覺得,他這是彈了一整晚琵琶,幾乎沒有睡覺,精疲力竭所致吧。
原以為讓他盡情地睡,到傍晚時總該醒了,但到了傍晚,伊成還是沒有起床。
到了晚上,他依然沒醒。到了深夜,他還是沒有醒過來。
把手放在他身上搖晃,也沒能把他弄醒。
等家人意識到情況不妙時——“伊成大人……”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
“我如約前來啦。”是一個從來沒有聽見過的聲音。而且,發出這個聲音的人在哪裏,無從得知。
“是否可以‘山’字相贈?”話說得沒頭沒腦。
家人正訝異之際,沉睡中的伊成一骨碌爬起來了。
伊成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外廊內,面對昏暗的庭院開腔說道:“來得正好。”伊成抱着琵琶,在外廊內坐下,開始撥動琴弦。
他一邊彈琵琶,一邊對着夜幕下的庭院說話,彷彿有某個認識的人在那裏似的。
“那樣挺慘的吧。”“什麼,想出來嗎?”“想從山裏出來?”“給‘山’字?”在旁聽者看來,這些話簡直就是自言自語。
就在家人不知所措的時候,琵琶聲忽然停止,伊成當即躺倒在廊內,呼呼大睡。
就這樣,伊成又接着睡了一晚上,到了早上也沒有醒來。
中午過去了,又到了傍晚,又到了深夜,伊成還是沒有醒來。
因為粒米未進,兩天下來,伊成消瘦得驚人。
夜深了,不知從何處又傳來說話聲。
“伊成大人……”聽得見聲音,卻看不見蹤影。
這時候,伊成又一骨碌爬起來。
情況與昨夜無異。伊成又帶着琵琶來到外廊內,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開始彈琵琶。又自言自語起來。
與昨夜不同的,是伊成的視線。
伊成昨夜自言自語時望着較遠的地方,而此刻則望着稍近的地方。
“你說想離開‘山’?”伊成面對空無一人的庭院說道。
不久,伊成彈完琵琶便又昏睡過去。
在睡眠中,伊成越來越顯消瘦。
連家人也產生了不祥的感覺。
肯定是有什麼不好的東西附體了。
不採取措施的話,伊成怕是有可能被那不好的東西奪去性命。
“於是,伊成大人家裏今天就派了人到我那邊,一定要我來找你商量,晴明……”博雅說。
“可是,他被呼喚名字的時候答應了,這可難辦啊。”晴明放下酒杯,低聲道。
“呼喚名字?”博雅問。
“即使被呼喚了名字,你不答應的話,這呼喚聲等於隨風而去了;但若答應了,就結下一種叫做‘緣’的咒了。”“是咒嗎?”“是咒。”“那該怎麼辦?可以明天就去伊成家嗎?”“不。”晴明輕輕搖了搖頭:“還是今晚去吧。”“方便嗎?”“沒關係。這種事還是儘早為好。我們大概能在那個聲音來呼喚伊成前到他家吧。”“嗯。”“走吧?”“好。”“走!”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四琵琶聲琤琤瑽瑽.伊成坐在外廊內彈琵琶。
月色如水,從檐下射入的月光,使伊成的身姿在昏暗中凸顯出來。
晴明和博雅躲在屏風背後,觀察着伊成的動靜。
伊成與此前一樣,似正與庭院裏看不見的東西對話。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你說的話。”伊成邊彈琵琶邊說。
“你說想離開那座山啊。”“你喜歡那首《古今和歌集》裏作者不詳的和歌嗎?”“你說‘山’字好?”伊成既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對跟前的某個人說話。
但是,博雅遍視庭院,都不見有人的蹤影。
默默望着庭院的晴明低聲道:“原來如此……”“什麼‘原來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麼嗎?”博雅對晴明附耳問道。
“嗯,多少知道一些吧。”“你知道一些?我可是完全摸不着頭腦呢。”“你這樣子當然是難免的,因為你看不見那東西嘛。”“那東西?晴明,你看見什麼東西了嗎?”“嗯。”“看見什麼了?”“就是每天晚上都來伊成大人家的客人的模樣。”“你說‘客人’?我什麼都看不到。”“想看嗎?”“我也能夠看見嗎?”“也行吧。”晴明嘴裏應着,伸出左手,說道:“博雅,閉上眼睛。”博雅一閉上眼睛,晴明便把左手放在他的臉上。
拇指按着博雅閉上的左眼,食指和中指按住右眼。
晴明的右手托住博雅後腦,小聲地念起咒來。
晴明將雙手撤離博雅的頭部,悄聲道:“睜開眼睛!”博雅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眼睛隨即瞪圓了。
“啊……”博雅強咽下這一聲驚嘆。
“有人……”博雅沙啞着聲音說。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眼前的情景。
坐在外廊內的伊成前方——庭院裏的樹叢中,坐着一個人。
是一個身穿藍色舊窄袖便服的男子。歲數是將到未到五十歲的樣子。
這男子坐在泥地上,正與伊成交談。
男子的額頭上有點特別,像是寫了字。
“晴明,庭院裏的男人,額頭上寫着什麼東西呢……”是一個漢字。
“‘山’字吧。”博雅自語道。
坐在庭院裏的男子的額頭上,有毛筆寫的一個“山”字。
“博雅,這事說不準會意外地好辦呢。”晴明說。
“真的?”“今天晚上不必做任何事了。暫且由着他。”“不會出事嗎?”“哦,這一兩個晚上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伊成大人可能會再瘦一點,但性命應該無憂吧。”“那,我們要做什麼呢?”“明天去見見那位大人。”“哪位大人?”“該做什麼,也得問過那位大人再說。”“你說的‘那位大人’是誰?”“你也見過他的。”“什麼?!”“是我師傅賀茂忠行大人的公子賀茂保憲。”睛明說。
五第二天,晴明和博雅並排而坐,與賀茂保憲相對。
保憲現任穀倉院別當一職。他父親是陰陽師賀茂忠行。保憲原先也是供職陰陽寮的人。他仕途順利,當上了穀倉院別當。
本來應該是保憲與晴明並排而坐,與較他倆官位高的博雅相對,但這次三人碰頭沒有考慮這些。
這是在保憲家裏。
保憲穿一身黑色便服,一副無憂無慮的明朗神情,面對着晴明和博雅。
他左邊肩頭趴着一隻小小的黑色動物,盤成一個圓圈在睡覺。
黑貓。
但是,它不是普通的貓。是一隻貓又,也就是保憲使用的式神。
三人剛剛寒暄完畢。
“晴明,今天光臨寒舍,所為何事呢?”保憲問。
“有一件事想請教……”晴明略低一低頭致意。
“什麼事?”保憲問。
“近來你可曾施用封山之法?”“你說‘封山之法’?”“是的。”“這個嘛……”保憲的視線望向遠方,思索了好一會兒。
“我不是說近一兩個月。”“……”“應該有三四年的時間吧。”“啊,如果是這樣的話……”“你還記得嗎?”“不至於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等一下,晴明……”“好。”‘“我說出來其實也並沒有太大關係,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你們為什麼想知道這個呢?”“據我所知,那封山之法,賀茂忠行大人只傳給你我二人而已。”“是。”“現在有人使用了封山之法。”“……”“師傅已仙逝,現今能做此事的僅你我二人。既然我沒有使用過……”“就是我做的,對嗎?”“是的。”晴明點點頭。
“的確是我做的。”“是什麼時候呢?”“早在五年之前了……”“事情經過究竟是怎樣的呢?”“我會說的,但此前你得先談談你這次的事情。你說完我再說。”“好。”晴明點點頭,把昨晚從博雅那裏聽來的事講了一遍。
“原來說的是那件事啊。這樣的話,恐怕真的是得讓我說。”保憲說道。
“那麼,回到剛才那件事情上:五年前是怎麼回事呢?”晴明這麼一問,保憲答道:“不就是那男人的事嘛,晴明……”“那男人是誰?”發問的是博雅。
保憲這才察覺到博雅正好奇地望向他。
“噢,我忘了博雅大人也在啊。”保憲用右手撓撓後腦,苦笑道。
“這是指聖上。”保憲對博雅說道。
和晴明一樣,這保憲也將天皇稱為“那男人”。而且是堂而皇之,沒有任何不自在。
“晴明,五年前,有人詛咒過聖上。”“沒錯。”晴明點頭。
博雅對保憲稱聖上為“那男人”頗為驚訝,但他沒有像聽到晴明說這話時那樣予以規勸。
他靜聽保憲的敘述。
“聖上連續三天三夜痛苦不堪,就召我過去了。”“然後呢?”“我射出了回頭箭。”“哦?”“我把白羽箭射向空中,把詛咒打回頭。因為那支箭飛向船岡山方向,我追過去一看,結果就追到那棵古櫻樹昕在之處。”“噢。”“一個叫海尊法師的陰陽師被我的回頭箭射中胸部,倒在那裏。他已奄奄一息。
我打算趁他未斷氣前問清情況,便問他是受誰之託….,‘”他怎麼說?““這個陰陽師說,誰也沒托他,是他自己要那麼乾的。
當我問他。為什麼要詛咒聖上時——““他怎麼說?”“他沒有回答。”“哦。沒有回答?”“海尊恨恨地瞪視着我,意思是說,他死了也不會放過我吧。”“那麼你……”“我不怕他作祟,但我也不想以後跟他糾纏不清,便作法讓他不能作祟。”“於是,你就封山了?”“沒錯。我把海尊的遺體埋在了那棵櫻樹下。”“這樣我就明白了。”“可是,我並不知道事情發展成那樣。”“請問。保憲大人……”“噢,什麼事?”“此事可否交給我暗明來處置呢?”“可以。就由你來處置吧。”保憲點頭應允,他身體略為前傾,說:“不過,晴明……”“什麼事?”“請允許我再到府上喝酒。”“隨時歡迎。”“我喜歡上你那裏啦!可以很放鬆地喝酒。”保憲滿臉微笑。
他的肩頭上,蜷成一團的貓又睡得正香。
六來到船岡山的那棵櫻樹下時,已是晚上。
櫻花花瓣自枝頭紛紛揚揚地落下。
博雅和晴明撿來枯枝,在櫻樹下生起一堆火。又用帶來的鐵鍬在櫻樹根旁挖掘起來。
火堆旁坐着蜜夜,她將硯台放在地上,正在研墨。
月亮升起來了。
博雅鏟了好幾鍬,開腔道:“喂喂,真埋着人呢,晴明……”“是海尊法師吧。”晴明說。
不久,這具遺體被掘了出來,擺在櫻樹下。
就是博雅在伊成庭院裏見過的那個男子。
櫻花花瓣飄落其上。
“晴明,這事挺不可思議的吧?”博雅說。
“為什麼?”晴明問。
“就是這具遺體呀。說是五年前埋下的,可它既沒有腐爛,也沒有被蟲子吃掉。”“是因為施了封山的咒吧。”“封山的咒?”“對。”“這個說法我已經聽過好幾次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就是它。”晴明指着遺體的額頭。
那額頭上是博雅也見過的漢字“山”。
“凡被施此咒,魂魄是極少能脫離軀體遊走到外面去的……”“……”“即使死了,魂魄仍被禁錮在肉體之中。不能前往來世,肉身也無法腐爛。”“但在某種情況下也能逃出來吧?”“對。如果能跟伊成大人演奏的那麼傑出的琵琶音樂結緣的話,便可以跟隨着音樂脫身而出了。”“於是海尊法師就……”“……呼喚了伊成大人的姓名,結緣了。”“但是,為什麼是伊成大人呢?”“是啊……”“哎,晴明,你已經知道了吧?”“噢,大體上知道吧。”“那你就告訴我嘛。”“不,這事與其由我來說明,不如找個更合適的人。”“是誰?”“就是這位海尊法師嘛。”“什麼!”“加在海尊身上的封山之咒稍後就會解開。這樣一來,由海尊法師自己來答覆你,豈不更好?”“……‘,”說實話,就連我也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呢。““喂,喂,晴明……”晴明背身去向蜜夜說話,由得博雅連聲喚他。
“蜜夜,準備好了嗎?”“是!”蜜夜略一低頭致意,然後遞上蘸好了剛磨的墨汁的毛筆。
晴明接過毛筆。
“你這要做什麼,晴明?”“就是做這個。”晴明用毛筆在海尊額上的“山”字下面寫下了另一個“山”字。
“山”字變成了“出”字。
“這樣就行了。”就在晴明嘴裏小聲喃喃着咒語時,海尊的遺體緩緩坐了起來。
“晴、晴明……”博雅啞着嗓子低聲叫起來。
“不用擔心。”睛明說道。
海尊緩緩地睜開眼睛,看看晴明,然後注意到落到身上的櫻花,便抬起了頭。
“櫻花嗎……”海尊喃喃道,聲音顯得乾涸。
然後,他把視線慢慢移回到晴明身上。
“我看見的是……安倍晴明大人?”聲音像風吹過乾枯的樹洞。
“是海尊大人吧?”“是。”海尊點頭。
“我被施了封山之咒,今世和來世都去不了,被埋在此地整整五年……”“於是,你聽了伊成大人的和歌與琵琶……”“對。”海尊又靜靜地點點頭。
春來繞彩霞,群山盡櫻花。
一朝飄零落,何惜顏色改。
海尊沙啞的聲音念出那首和歌。
“我無論如何也要得到這首和歌里的‘山’字,便與那琵琶聲結了緣,每天晚上悄悄前往伊成大人家。”這樣一來,海尊額上的“山”字就可以與和歌里的“山”字重疊,成為“出”字。
“原來是這樣。”博雅終於明白似的點點頭。
“但是,我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晴明說道。
“請問吧。對於為我解放魂魄的晴明大人,我不會有任何隱瞞。”“五年前,你為何詛咒聖上?”“原來是那件事啊。”海尊唇邊浮現出一絲笑容。
“我想要錢。”“錢?”“錢,和欲……”“欲?”“詛咒聖上並非出於仇恨。當時,我目空一切。心想,反正我下了咒,也沒有人能打回頭。安倍晴明、賀茂保憲等名聲在外的京城陰陽師都不足懼。在他們一籌莫展之時,我便親自出馬替聖上解開咒語。這一來,便名利雙收了……”“結果卻被保憲大人把咒打回頭了,是嗎?”“是的。”海尊點頭。
“正因為我很不甘心,說要作祟報復,才落得這個下場。唉,實在慚愧得很……”海尊望望晴明,深深施禮:“非常感謝。”他抬起頭說道:“這樣,我終於可以踏上旅途了。”櫻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
“多美的櫻花啊……”海尊喃喃着。
“請轉述伊成大人,他的琵琶彈得太美了……”海尊雙唇吐出這句話之後,悄然抿合。
他直直地仰倒下去,變成了仰望櫻花的姿態。
唇邊帶着一絲笑意,海尊的雙眼緩緩閉合。
櫻花積在這張臉上。
海尊的雙唇再也沒有動過。
“他終於走了……”博雅喃喃低語。
“嗯。”晴明低低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