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牽手的人
一從晌午起,兩人便一直在喝酒。
那是在安倍晴明宅邸的外廊內。兩人就這麼席地而坐,源博雅右手擎着斟滿酒的琉璃杯,面對着晴明。
晴明纖細的右手手指中也擎着一隻琉璃杯。
那是異國的酒杯。來自胡國。
十來天前出梅,季節已經進入夏天。
時值文月,即陰曆七月月初。
強烈的陽光照射着庭院。
熱。
即便端坐不動,博雅的脊背上也已經滲出了汗水。
庭院中茂盛的夏季花草,已經高及人腰。
桔梗、女郎花已經開放,但遠不及雜草勢頭強大。庭院的景象彷彿是將山野中鬱鬱蔥蔥的一部分,原封不動地搬移到了這裏。
每當風掠過花草,便會送來灼熱的青草氣息。
太陽總算開始從中天西傾,但距離落山,還有很長時間。
晴明隨意地套着件白色狩衣。
背靠廊柱,豎起右膝,拿着酒杯的右肘支在右膝上。
額頭上也罷,頸脖上也罷,都不見一滴汗水。
晴明纖細的手指拿着琉璃杯,那透明的綠色充滿涼意。
兩人之間的地板上,放着一個瓶子。
還有一隻盤子,盛着撒上鹽的烤香魚。
兩人正以香魚下酒。
“晴明,你不熱嗎?”博雅問道。
“當然。”晴明將杯子從紅潤的唇邊挪開,說道:“這還用得着問嗎?”“可是,一點都看不出你感覺到熱的樣子。”“看得出也罷看不出也罷,熱總歸是熱的。”晴明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
“你能夠保持這副樣子,就讓我羨慕啊。”博雅說罷,挾起香魚送進口中。
“好香魚啊!”博雅一邊嚼着鬆軟得從骨頭上整片脫落的魚肉,一邊說道。
“這是鴨川河的香魚。”“哦。”“是養魚鷹的漁夫賀茂忠輔剛剛送來的。”“哦。就是發生‘黑川主’事件時那個賀茂忠輔?”“就是那個干手忠輔。”“可是,忠輔為什麼沒事送香魚來?”“自從那次事件過後,他一到時節,總會送些香魚過來。不過,這次還有別的事情。”“別的事情?”“總之.是非我不能處理的事情嘍。”“難道忠輔那邊又遇到怪事了?”“啊,怪事倒是有,不過不是忠輔出事。”“那又是誰出事了?”“是忠輔的熟人,篾匠猿重。”“篾匠?”“他進山砍竹子或者藤條,再編成籃子、簸箕之類,拿到市上去賣。本來名字叫重輔,因為身體輕盈、擅長爬樹,常爬到大樹上去割藤條,所以一來二往大家都叫他猿重了。他本人也喜歡這個名字,也以此自稱。這些話都是忠輔告訴我的。”“那麼。怪事又是怎樣的呢?”“聽忠輔說,事情是這樣的……”晴明開始講述起來。
二猿重家住在鴨川河畔,距法成寺很近。
就在河水難以漫過來的土堤上搭了一間小屋,與妻子住在裏面。
平日砍來竹子割來藤條,編織成各類器具,再拿到城裏去賣,勉強可以餬口度日。也經常編一些魚簍子和裝魚‘鷹的筐子,送到賀茂忠輔家。
第一次碰上怪事,是在六天前的夜晚。
因為有事,夫妻倆去了一趟大津。事情就發生在回家后的當天晚上。
在回家途中,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夫妻倆發生了口角。
他們到大津去,是為了賣捕魚用的魚筌。
那魚筌,是猿重費盡心思自己設計製作出來的。
他用竹篾編成筒狀的簍子,將簍子腰部編得細細窄窄的,入口處卻很大。同時,再編一個小小的竹篾筒子。不是簍子。而是兩端都有口,是名副其實的筒子。不過,這個筒子一端開口大另一端開口小,呈漏斗型。
然後把它嵌入剛剛編好的竹簍腰部狹窄部分里。
小竹篾筒子的小口朝里,大口朝外。
大口的尺寸與竹簍腰部的狹窄部分大小相同,恰好可以嵌得嚴嚴實實。
然後,在竹簍里放入蚯蚓、死魚等誘餌,沉到河底。
就這麼放置一個晚上,第二天清晨從水中撈起時,裏面便會有許多鯽魚、鯉魚、河鰻,以及雜魚、蟹等。
雖然有些漁夫也使用類似的魚筌捕魚,然而猿重精心編織的籠子顯然要好使得多。
於是,家住大津、平日在琵琶湖捕魚為生的漁夫們聽到這樣的口碑,都紛紛來訂購魚筌。
猿重只是為了在鴨川河捉魚養家餬口而想出這麼一個點子.這籠子也只供自家使用,然而忠輔覺得有趣,便也開始使用猿重的籠子捕魚,這竟成了普及的契機。
“這玩意兒可真好使啊。”大津的漁夫們從忠輔那裏聽到有關猿重魚筌的傳聞,便都爭先恐後地希望自己也得到一個。
這天。夫婦倆便是去大津送貨。
回家途中的口角,是妻子先開火的。
“你幹嗎把什麼都告訴他們?”妻子抱怨着。
猿重不僅賣籠子,而且連獨自精心發明的籠子編織法也教給了大津的漁夫。
妻子正是為此而埋怨丈夫。
“可是你想想,就是要瞞也瞞不住呀。看到我編的籠子.只要手多少有點巧的人就可以仿造,隨便多少都能編出來。”“話雖這麼說,可你也沒必要連編織方法都告訴他們啊。”“你可別這麼說。一來他們都非常高興,再說我們不也賣出了好價錢嗎?”“可是……”一直到鴨川河橋上時,兩人還在爭論不休。
當晚,兩人分床睡了。
就在這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來到了猿重的小屋。
猿重已經睡熟了。
“喂……”猿重恍惚聽到外邊傳來呼喚聲。
“有人在嗎……”聲音來自小屋外面。
在黑暗中,猿重睜開眼睛,只見細細的月光從掛在小屋門口的草簾縫隙中鑽進來,照在小屋內。
“喂.猿重大人……”聲音就是從草簾外傳來的。
似乎有人站在門前呼喚猿重。
猿重揉着惺忪的眼睛,站起身來。
似乎依然半睡半醒,頭腦昏昏沉沉。
“馬上就要衝走啦!”那個聲音說著。
是個男人的聲音。
“你不管的話,馬上就要衝走啦!”這聲音猿重以前從沒聽到過。
掀起草簾,只見月光下站着一個男人。身穿印着碎花、襯有內襠的和裝男裙褲(形狀略似裙褲.肥腿.長及腳踝。穿時將上衣束在腰裏。現多做禮服用。)。
“快來!請快一點!猿重大人……”猿重站在門口,左手被男人伸出的右手拉住了。
“要衝走啦!要衝走啦!”就這樣,男人牽起猿重的手就往外走。
究竟是什麼要衝走了?而且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猿重很想問個明白,可不知何故卻說不出話來,感覺喉嚨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好像有泥土、小石頭或是其他什麼東西堵住喉嚨一般,發不出聲音。
“要衝走啦!要衝走啦!”男人心急火燎地拉着猿重的手匆匆走着。
沿着鴨川河,順着河堤朝下遊走去。
月色分明。
河水聲從黑暗中傳來。
不久,眼前出現了一座橋。
就是白天猿重夫妻走過、架在鴨川河上的那座橋。
碎花橋——這一帶的人都這樣稱呼這座橋。
“來來!到這邊來……”男人拉着猿重的手,在月光中上了橋。
猿重跟在他後面。
“要衝走啦!馬上就要衝走啦!”男人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
走到橋中央,男人突然變了方向。
向左轉——男人拉着猿重的手,朝上遊方向的欄杆走去。
“來來!就是這裏。”男人越過高高的欄杆,縱身跳下河去,手仍然牽着猿重。
猿重的手被一股強勁的力量牽着,眼看就要掉下河去。
“你幹什麼!”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女子高聲呼叫的聲音。
“危險!”一個人緊緊地抱住了猿重。
回過神來一看,原來那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而自己的整個上半身已經探出欄杆,正從橋上俯視着下面黑黑的河水。差一點兒就掉到河裏去了。
“你想尋死嗎?”妻子責問猿重。
猿重額頭不覺大汗淋漓。
“不、不是,哪裏是尋死呀。剛才有個男人來訪,我是被他一直拉到這裏來的。”猿重臉色蒼白地說著。
“你胡說什麼!你一直是一個人呀。哪有什麼人拉着你的手?”“這不,你看,就剛才那個男人還和我在一起……”“什麼人都沒有!”妻子說道。
妻子告訴他,事情原來是這樣的——睡在床上的妻子,被鄰床的丈夫起床的聲音吵醒了。
“哎……”她喊丈夫。
然而丈夫似乎根本沒有聽到。
不一會兒,丈夫便掀開掛在門口的草簾,走到外面去了。
起初,妻子還以為丈夫在外面養了個情婦,肯定是要到什麼地方去跟女人幽會。
妻子便決定在後面跟蹤。
跟着跟着,發現丈夫只是獨自一人順着河堤朝下遊走去,不久,來到了白天從大津回家時經過的那座橋。
丈夫走上了那座橋。
走到橋中央時,丈夫突然改變方向,打算躍過高高的橋欄杆。
就算為了白天的口角,丈夫也不至於尋死呀,然而,如果躍過欄杆掉到河裏,那他就必死無疑了。
於是,妻子急忙大聲呼喚丈夫,丈夫才醒過神來。
聽到妻子的一番話,丈夫不禁毛骨悚然。
第二天,怪事又發生了。
夜晚——猿重睡在床上,感覺妻子從床上爬了起來。
大概是去茅廁吧。可是,又覺得有點不對頭。
茅廁在外面,直接走出去就可以了,然而她卻站在草簾門前說:“是……”好像在跟誰說話。
直到這時,猿重依然處於半睡眠狀態,頭腦尚未完全清醒。當妻子走出屋外時,才猛然醒過神來。
他想起了昨晚自己遇到的事。
於是,猿重趕忙從床上爬起來,追趕着妻子來到外面。
然而,門外已經不見妻子的蹤影了。
妻子已走到河堤上,還在急匆匆向前趕去。
藉著月光,可以看見走在河堤上的,只有妻子一個人。
妻子左手向前伸出,似乎被誰牽着手,一個勁兒地朝前趕。
明明是在走路,然而速度卻快得猶如小跑一般。
猿重暗想:會不會——會不會是昨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這次又發生在妻子身上了?昨天夜裏,自己的確聽到了男人的聲音、看見了男人的身姿,然而妻子卻說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也沒有看見任何人。與此刻自己親眼目睹的情景一模一樣。
也許,妻子現在正聽着誰的聲音,看着誰的身影也說不定。而且,她可能確實感覺到有人用力拉着自己的手吧。
猿重想追趕妻子,然而,卻兩腿發軟。
如果自己不知道真相,自然會毫不猶豫地去追趕妻子、呼喚妻子。
可是,自己已經從妻子口中明白了昨夜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妻子的模樣顯然不對頭。
昨天夜裏拉着自己,想把自己拖到河裏的那隻手,恐怕現在正拉着妻子的手。
一想到可能是某種可怖的鬼怪或是妖異纏住了妻子,追趕妻子的念頭幾乎不由自主要消失了。
正在躊躇不決時,妻子的身影很快越去越遠了。
到底不能扔下妻子不管,這個念頭還是佔了上風。猿重奮力追上前去。
妻子的腳步很快。
好不容易要追上的時候,妻子已經走上了那座橋。
猿重趕緊加快腳步。
猿重的腳剛剛踏上橋面,妻子已經到了橋中央,正要躍過欄杆。
“等等!”猿重大聲喊着,一面呼喚着妻子的名字,一面飛跑過去。
聽到猿重的呼喚,妻子渾身一震,回過神來,然而,上半身已經探到欄杆外。
猿重衝上前去.從背後抱住了妻子。
妻子被重新拖回橋面,發現救了自己的就是丈夫,當即依偎在丈夫身上。
身體禁不住微微顫抖。
她似乎已經明白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回到小屋,聽了妻子的說明,猿重知道昨天夜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模一樣地在妻子身上重演了一遍。
不過.來找妻子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這天夜裏,妻子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掀開草簾門一看。一個身着藍色窄袖便服的女子站在那裏。
“不快點去的話,就要衝走啦!”有個女人說。
“來來,快點啊!到這邊來……”說完.女人拉起妻子的手,舉步便走。
妻子還在睡夢中。
“昨晚走得太慢,所以沒趕上。今晚得加快腳步了。”說完這話,女人便疾步走去。
如果不是猿重及時趕來,妻子就像昨天夜裏的猿重那樣。險些掉進河裏就此喪生了。
次日——夜晚降臨,猿重和妻子都沒有睡覺。
腳邊放着砍竹子用的砍刀,地爐里燒上火,為了不至昏昏睡去,兩人不停地說著閑話。
到了子夜時分——“喂!”“喂!”門外響起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聲音。
事後兩人交談才知道,原來猿重只聽得到男人的聲音.而妻子則只聽得到女人的聲音。
“出來呀!”“出來吧!”兩人的聲音分別傳了進來。
“再不快點,就要衝走啦!”“就要衝走啦!”“來吧!把這草簾掀開吧。”“掀開吧!”“掀開!”“草簾!”猿重和妻子,彷彿要相互制止對方的顫抖似的,在地爐邊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猿重右手握着砍刀,咬緊牙關。牙齒還是禁不住打戰,發出格格的響聲。
“不掀開草簾的話……”“我們沒法進來呀。”“請快點開口說:‘進來吧!”’“請快點說吧!”“不然的話,我們可要自己找人口啦!”“我們自己找啦!”話音未落。對方似乎開始行動起來。
兩個人似乎左右分開了,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小屋外左右兩側都聽到了類似腳步聲的動靜。
腳步聲停止了。
“是這兒嗎?”“是這兒嗎?”每當話音傳來,釘在小屋外側的木板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這兒太狹窄了吧?”“這木板只能挺到四天以後。”“颳風吹走它吧!”“嗯.吹走它!”“吹走它,我們就能進去了。四天以後就行了。”“可是四天以後就來不及了。”“嗯。”“嗯。”兩人的腳步聲又回到小屋門口。
“喂,猿重大人……”“夫人……”“請開門呀!”“請開門吧!”“快說一聲‘請進’吧!”“快說一聲‘請進’吧!”“不然的話,就要衝走啦!”“不然的話,就要衝走啦!”兩人怨毒的聲音持續了整整一夜。
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夜裏,都發生了同樣的事情,猿重夫妻終於忍受不了,到朋友賀茂忠輔處來商量對策了。
三“所以,今天忠輔送香魚來的時候,順便告訴我這件事情。”晴明把事情的經過講完,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夕陽斜照在院子裏。
雲朵似乎在快速地飄動,影子也投落在庭院裏。
“原來是這樣……”博雅點點頭。
“可是,為什麼這一男一女兩人進不了小屋呢?”博雅又問道。
“房屋的牆壁,其實原本就是一種結界。對於毫無緣分的東西來說,是輕易進不去的。如果猿重夫婦與這一男一女之間有着某種強韌的聯繫,那就另當別論了。
假如不是這樣的話,只要裏面的人不說‘請進’,或者不將門窗洞然大開,那麼即便是妖物,也並不能輕易就進得去。”“噢。”“不過,要是妖物的慾念比現在更加強烈的話,遲早總會闖進去。”“唔。”“看這情形,恐怕今天夜裏就很危險。”“不是說四天之後的夜晚嗎?”“那就是今天。”“唔。”“今天夜裏大概要出事吧。”晴明不無憂慮地說。
“出什麼事?”“這個嘛……”晴明仰望着天空,不知何時,天上已經濃雲滾滾,自西向東流去。
雲朵遮蔽了陽光,周圍變得昏暗起來。
起風了,庭院中的花草吹得沙沙作響。
“晴明,你是怎麼回答忠輔的?”“承他經常送來鮮美的香魚嘛,雖然不知道能否辦妥,但總要去一趟的嘍。”“真去嗎?”“嗯。”“什麼時候?”“今晚。”晴明仰望着濃雲越來越多的天空。
“博雅,你打算怎麼辦?”晴明問。
“哦……”“去不去?”“嗯。”“去吧。”“去吧。”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
四晴明和博雅由忠輔領路,來到猿重的小屋。
周圍已經漸漸黑暗起來,河灘上的草迎着風左右搖擺。
不僅是因為已到黃昏時分,而且因為厚厚的雲層覆蓋了整個天空。
“看來,暴風雨要來了。”博雅話音剛落,一滴猶如小石子大小的雨,砸在晴明的臉上。
忠輔將晴明和博雅介紹給猿重后,便匆忙返回自己家去了。
猿重受寵若驚。
晴明親自光臨小屋,就已經足夠讓他誠惶誠恐了,更何況連殿上人源博雅大人也一起駕到了呢。
而且,兩個人都沒坐牛車,是徒步走來的。
由於“黑川主”一事,猿重已經從忠輔那裏聽說了有關晴明和博雅兩人的事情,然而一旦兩人真的站在眼前時.猿重連話都說不出來。
晴明一走進小屋,便在地爐前坐下,從懷裏取出兩個木製的小人。
他把一個小木人拿在左手,從地爐中撿起一根燒殘的木炭,在上面寫下猿重的名字。而在另一個小木人上,則寫下妻子的名字。
“那麼,請兩位把自己的頭髮給我幾根吧。”晴明接過猿重夫妻二人的頭髮,將它們分別扎在小木人身上。猿重的頭髮扎在寫有猿重名字的小木人上,妻子的頭髮則扎在寫着妻子名字的小木人上。
“另外,你們身上穿的衣服能不能隨便撕一塊給我?”猿重和妻子當即各自從衣服上撕下一小塊布條。好像給小木人穿衣服似的,晴明將布條裹在小木人身上。
從猿重的碎花裙褲撕下的布條裹住猿重的小木人.從妻子窄袖便服撕下的布條裹住妻子的小木人。
“好啦,都準備妥當了。”晴明說道。
“這樣,就可以平安無事了吧?”猿重忐忑不安。
“應該不要緊了吧。不過我另外還有一點擔心。”晴明話音未落,便由遠而近傳來一陣地鳴般的低沉響聲。
這響聲逐漸增大,隨即,猛然響起暴雨猛烈敲擊小屋的聲音。
小屋周圍的草叢沙沙作響,開始劇烈地翻滾、起伏。
“是暴風雨!晴明,暴風雨終於來了。”博雅大聲說著。
“生火……”晴明一說,猿重連忙把準備好的木柴放入地爐里,點起火來。
木柴起初冒着青煙,不一會兒就劈啪作響,熊熊燃燒起來。
“這種晚上,它們也會來嗎?”猿重驚恐萬分地問。
“肯定會來。”晴明把握十足地回答。
“來吧,博雅,把準備好的酒拿出來,乘那兩位還沒到,我們先喝上一杯,邊喝邊等,怎麼樣?”五他們在喝酒。
圍着地爐,晴明、博雅、猿重,以及猿重的妻子,四人一起用素陶酒杯喝着酒。
外面,狂風暴雨愈加猛烈。
鴨川河的流水聲化作隆隆巨響,從黑暗深處傳過來。
大塊的岩石竟被濁流沖走,甚至可以聽到河流中岩石相互碰撞而發出的砰砰聲響。
閃電不時從天上劃過,接着,便是地動山搖的雷聲轟鳴。
剛才憑藉著燈光才可以看清晴明和博雅的臉龐,當閃電劃過的一瞬間,兩人的面孔便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真夠厲害的。”“噓!”晴明壓低聲音示意博雅噤聲。
猿重夫妻頓時緊張起來。
“來了。”晴明平靜地說道。
彷彿應聲而至似的,一個低沉、可怖的聲音隨即傳進來。
外面似乎站着什麼人,牢牢堵住了門口。
“喂……”“喂……”混雜在暴風雨中,可以聽見細細的人語聲。
猿重和妻子哆嗦着縮成一團。
“晴明,好像有誰來啦。”博雅說。
“呵呵。你也聽見了?”“嗯。”“是這驚天動地的喧囂,使你的心也跟着一起激烈地跳動起來了吧?”“我可沒有激動啊。”“只是一個比喻而已。因為你的耳朵能夠分辨出笛子和琴類那微妙的音響,所以才能與這驚天動地的喧囂相呼應,這才分辨出那門外的聲音。”“猿重大人……”“夫人……”在晴明說話的時候,門外面一男一女的聲音不斷傳來。
“不快點走,就要衝走啦!”“馬上就要衝走啦!”“來來。快點吧!”“來來。快點吧!”彷彿是應和着這話語聲,一陣更為強勁的狂風將小屋屋頂掀了起來,隨着一聲巨響,一部分壁板被撕扯開來,猛烈的風雨立即傾瀉進來。
“啊,打開啦!”“就是上次咱們說的那個地方。”屋外響起兩人喜悅的聲音。
“快對他們說:‘現在就出去!”’晴明對顫抖不已的猿重和他的妻子說。
“是、是……”猿重臉色蒼白地點頭應道。
“西、現在、馬上就出去!”猿重的聲音近乎哀鳴。
“馬上就出去!”猿重的妻子高聲喊道。
“啊!”“哦!”“那就快快出來吧!”“那就快快出來吧!”聽到這裏,晴明走到博雅的面前,說道:“你把這個從草簾縫中遞到外面去……”晴明拿出已經準備好的兩個小木人,交給博雅。
“唔……”博雅接過小木人,撲到草簾前。
一邊把小木人從草簾的縫隙中塞出去,一邊透過縫隙觀察外面。
一道閃電劃過,站在外面的兩個身影在黑暗中浮現出來。
那一男一女全身承受着猛烈的暴雨,得意揚揚地露出笑容,這幅情景牢牢印在博雅眼中。
兩人的身影消失了……彷彿被搶走一般,博雅手中的兩個小木人也消失了。
“來得太好了!”“來得太好了!”只聽草簾外傳來兩個人歡喜的聲音。
“快走吧。”“快走吧。”那聲音已經距離小屋很遠了。
“咱們追上去吧,博雅。”晴明說道。
“冒着這麼大的風雨?”“咱們得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晴明既沒戴斗笠也沒穿蓑衣,撩開草簾便衝到外面。
“等、等等……”博雅隨後也跟着沖了出去。
雨點不斷地敲打在身上,兩人當下便全身濕透。
“不用擔心。我們還會回來一趟。”晴明對着小屋裏面招呼一聲,然後在暴風雨中疾步走去。
博雅緊跟其後,淋得像只落湯雞。
漆黑的夜色,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見天地的轟鳴聲。
暴雨。
狂風。
滔滔的河水聲從黑暗中傳來。
黑暗中,博雅分辨不出東西南北。
“晴明!”博雅高聲呼叫。
“博雅,我在這裏!”晴明大聲回答。
博雅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撞到一個人身上。
原來正是晴明。
“博雅,抓住我的衣服,跟着我走。”博雅抓住晴明的衣服,晴明再次邁開腳步。
沿着河堤,應該是在朝着河的下遊方向走着,然而.博雅不敢肯定,已經完全暈頭轉向了。
“咱們快點走。”晴明加快腳步。
雨點敲打在身上,讓人感到渾身生疼。簡直就像在水中行走一般。
“馬上就要到碎花橋了。”晴明說完,停下了腳步。
“好大的水啊,博雅……”大概是在說河水,然而博雅根本看不見。
“這就是橋了。”“橋?!”什麼都看不見,只有狂暴的風雨聲在耳邊呼嘯。河水滔滔。
“那兩個人走上橋了。”晴明把眼前看見的情景告訴博雅。
“可是這河水太大了。這樣下去的話,橋可堅持不了多久。”晴明說。
“可是,最近好多年,不論多大的洪水,這座橋都沒有被衝垮呀。”博雅大聲說道。
“那也就到今晚為止啦。”晴明剛說到這裏,不禁低聲驚呼:“啊,橋晃動了?!”“博雅,橋要被衝垮啦!”話音未落,只聽吱吱呀呀、嘎嗒嘎嗒地,橋被沖毀時發出的聲響傳人博雅耳中。
這時——一道閃電從天上劃過,眼前猛然一亮。
剛才還是漆黑一團的世界,一瞬間浮現在光明中。
“啊!”博雅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一幅異樣的光景。
博雅看到一幅讓人魂飛魄散的驚駭場面。
博雅從前所熟悉的鴨川河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博雅所熟悉的鴨川河,是一條河床寬闊、河面分成好幾道細流、向下游潺潺流去的美麗的河。
然而那條鴨川河,現在已變成一條大得驚人、只有一條河道的黑色濁流。
河水一直漫到兩岸河堤的頂部j翻滾着比人還高的浪頭。如同屋子般大小、黑瘤一般的巨浪一個接一個地撞擊着橋身。
水漫過橋面。
受到水勢的衝擊,橋身開始傾斜,橋面中央部分已經扭曲。
從靠近橋中央的欄杆上,不知是有意跳下去,還是不小心摔下去,一男一女兩個身影正向著下面的濁流掉落下去。
“啊!”當博雅驚叫出聲時,這景象已經消失在黑暗之中。宛如巨石落地似的雷鳴,轟轟隆隆響了起來。
橋崩潰時的聲響,令人驚駭地在黑暗中回蕩。
博雅站在風雨中。
不久,這聲音從他的耳邊消失了。
“晴明——”博雅呼喚晴明。
“博雅,結束了。”晴明說道。
六“其實啊。博雅……”晴明坐在庭院的外廊內,和博雅一面喝酒,一面說:“‘碎花橋’這個名字,便隱藏着破解秘密的鑰匙呀。”這是在晴明的宅邸。
自那個暴風雨之夜以來,已經過了三天。
今天,風靜雨息,夜空中掛着一輪明月。‘“什麼鑰匙?”博雅問。
“就是祭河神啊。”“祭河神?”“嗯。”晴明點了點頭,開始述說起來。
從前,每年到夏天發洪水時,架在鴨川河上的那座橋便會被大水沖走。
橋被沖毀后再造,造好不久又被沖走。這樣的事情無數次反反覆複發生。
“一定有什麼原因。”天皇便把陰陽師召來詢問解決辦法。
結果陰陽師說:“要以活人祭河神。”又說:“而且,不能是普通人。必須是身穿白色碎花裙褲的男人,才更合適。”一般來說,在故老相傳的陋習中,用活人祭河神時,以使用女子或兒童為多見。
女子和兒童,在五行中屬土,如按五行之說,正是“土克水”,可以堵住水、支配水。
然而,那位陰陽師卻有意不照常例行事,說用一名男子祭神就可以了。
於是,天皇立即下詔:但凡有知道身着碎花裙褲的男子,一律不得隱瞞,必須立即舉報。
舉報者賜以巨額賞金。
當然,即便有誰知道身邊熟人中有穿碎花男裙褲的。
也因為知道一旦舉報便是送他去死,自然不會去告密。
然而,卻有一個女人聲稱:“我家男人,愛穿襯有白色內襠的碎花裙褲。”妻子出面把自己的男人告了。
這女人經常與自己的男人發生口角。
於是,她便打算乘機把男人告了,還可賺一筆賞金。
“就算跟你生了十個孩子,可女人呀,說到底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啊。”那男人哭訴着。
這時,有人站出來說話了:“要祭河神的話,通常不都是用女人和兒童嗎?如果單是男人的話,還是讓人放心不下。同時再用一個女子祭神豈不更好嗎?”那男人聽到了這話,說道:“如果這樣的話,就請用我的老婆來祭河神吧。我們夫妻倆情願奉獻性命,護佑橋樑。”男人的懇求被採納了。於是,男人和妻子一起,被埋在橋柱下面,祭了河神。
從那以後三十年間,無論發生多大的洪水,這座橋都沒有被沖毀。
“但是,今年終於被沖走了。”博雅感慨地說。
“那對怨偶是知道這件事的。所以,在橋被沖走之前,便四下物色新的祭河神的供品呢。”“於是猿重和他的妻子被盯上了。”“正是。”“可是,為什麼偏偏是他們夫婦呢?”“第一次出現怪事的那天,猿重和他的妻子不是正好一邊爭吵,一邊從那座橋上走過嗎?而且,猿重恰好穿着碎花裙褲。簡直是雪中送炭啊。”“不過……”“怎麼了?”“那對變成妖異的夫妻,本來都不是自願去祭河神的,可是一旦做了祭河神的犧牲之後,竟還忠誠地執行護佑橋樑的任務,原來也都是不錯的人啊。”博雅說罷,喟然長嘆。
七暴風雨平息之後的第七天,水終於退下去了。人們來到那座橋畔,橋已經全無蹤影,只在河流的左右兩岸,各殘存着一根橋柱。
為了重新建造橋樑,在挖橋柱子的時候,人們發現兩具已經化作白骨的屍體。
其中一具依然穿着碎花的裙褲。而且,據說在兩人早已化作白骨的手中,居然還各自握着一個小木人。
根據晴明的建議,就用這兩個小木人代替活人祭河神。埋在新橋的橋樁下。
據說,從此以後,無論這座橋遇到多麼大的洪水,都沒有被衝垮.一直維持了整整四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