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
一
這是一個奇男子的故事。
打個比方說,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像隨風飄動的、浮在夜間虛空的雲朵般的男子的事。
在昏暗中飄動的雲朵,看不出它一瞬間前後的形狀有何改變,但若一直注視着它,會發現不知不覺中它的形狀改變了。本是同一片雲,它的形狀卻無從把握。
就是這樣一個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為安倍晴明。
是一個陰陽師。
他生於延喜二十一年(公元921年),應在醍醐天皇之世。但這個人物的生辰死忌,卻與本故事沒有直接關係。也許不必弄清這類數字,反倒更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這些問題了吧。
不妨就信筆寫來好了。這種寫法說不定正適合寫安倍晴明這個人物。
平安時代———仍然是個民智未開的時代,有好幾成人仍然對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這樣的時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於京城的暗處,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並沒有藏身在邊遠的深山老林里。
陰陽師,說白了,叫占卜師也不妨。稱之為幻術師、神漢似無不可,但都不夠準確。
陰陽師觀星相、人相。
既測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術。
他們擁有呼喚鬼怪的技術,那種力量是肉眼所不能見的———與命運、靈魂、鬼怪之類的東西進行溝通也不難。
甚至朝中也設有此種職位,朝廷設有陰陽寮(日本平安朝負責天文、氣象、曆法、占卜等的機構)。
晴明被朝廷授予“從四品下”的官階。
一品是太政大臣。
二品是左、右大臣和內大臣。
三品是大納言、中納言。
朝中議事,晴明有相當的發言權哩。
在《今昔物語集》(日本內容最豐富、成就最高的話本文學作品集。成書於12世紀到13世紀。全書31卷,涉及古印度、古中國、古日本等很多國家,上至天皇、貴族、高僧,下至農民、乞丐、強盜,故事內容極其豐富。是當時日本了解世界、展現日本社會全景生活的古典文學名著。)裏面,對這位安倍晴明,記載着好幾件趣事。
據書上說,晴明自幼師從陰陽師賀茂忠行修行。
自那時起,晴明便顯示了某些陰陽師獨具的特殊才能。
可歸入天才之列吧。
《今昔物語集》記載,晴明年紀尚輕之時,某夜,師傅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帶。
所謂下京,位置在京城南面。
從大內穿過朱雀門,沿朱雀大道走到盡頭,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羅城門附近。
大內到羅城門之間,約八里有餘。
一行人乘車外出。
《今昔物語集》沒有載明為何種車。應該是牛車吧。
何故連夜前往下京,書中也同樣沒有寫清楚,偷偷摸摸去那裏會相好的女人——不妨這樣假設。
晴明也在隨行人員之中。
忠行自己乘車,隨行人員徒步。
隨行者包括晴明在內,僅二三人。除了牽牛引路的和提燈照明的,餘下的一個,就是晴明。他這時的年齡,書中沒有提及。試推測的話,應該就十歲出頭吧。
其他隨行人員都穿一身精幹的直垂(日本平安時代下級武士或平民所穿的一種便服。),晴明卻穿着顯舊的窄袖便服配裙褲,赤腳。他穿的應該是別人的舊衣服。
按常理來說,他身上的舊衣服難掩其才華,臉上該透着凜然之氣才是。其實不然。他那端正的臉龐,肯定是一張這個年齡時隨處可見的娃娃臉。
在某個重大關頭,卻表現出頗為老成的言行———他應是這一類型的少年吧。
可能在老師忠行眼裏,年輕的晴明瞳仁深處,時時閃現着他人所沒有的才華的火花。不過,也就僅此而已。
因為忠行察覺晴明內蘊的靈氣,其實是始於這個晚上發生的事。
還是言歸正傳吧。
牛車平穩地走着,來到了京城邊上。
忠行在車裏睡得很踏實。
走在牛車旁的晴明,無意之中往前方一望,發現前方有種怪異的東西。
從對面走過來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惡鬼”嗎?其他隨行的人,似乎對這個情況絲毫沒有覺察。
晴明馬上打開車窗。
“忠行大人……”他喚醒睡夢中的忠行,急急報告了所見的情況。
醒過來的忠行把頭探出車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見一群鬼魅遠遠走來。
“停車。”忠行對隨行人員下令。
“躲避到牛車的陰影里,屏息不動。不能發出一點聲音!”忠行運用方術,讓鬼魅看不見牛車和這些人。鬼魅走過去了。自此以後,忠行常讓晴明跟在身邊。
據說忠行將自己的平生所學,悉數傳授給了晴明。
《今昔物語集》有云:“如同灌水入瓮。”意謂賀茂忠行將自己的瓮中之水———陰陽之法,毫無保留地轉而倒入安倍晴明這瓮里。
忠行死後,據說晴明的住宅位於土御門小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東的方位上。
若從處於大內中心的紫宸殿來看,則為東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
艮的方位,也就是鬼門。
平安京的東北方有比?山(位於日本京都滋賀縣。自古相傳為靈山聖地。)延歷寺,而大內的東北方位又設置陰陽師安倍晴明的住處,這樣的雙重安排並非偶然。
平安京這座都城的形狀、結構之所以如此設計,是因為發生藤原種繼被暗殺的事件之後,要保護桓武天皇免受廢太子早良親王的怨靈侵害,所以僅十年就放棄了長岡京,轉而建都平安京。
不過,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與這裏要講的故事沒有直接關係。
回到《今昔物語集》吧。
且說———晴明住在鬼門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師前來拜會。老法師身後跟着兩個十來歲的童子。
“法師因何事過訪?”晴明問道。
“我居住在播磨國。”法師答道。
他名叫智德。
報上自己的名號之後,老法師旋即說明來意。
自己一直想修習陰陽道,而就所聽到的傳聞而言,作為陰陽師,最精於此道的,就是您。請無論如何教我陰陽之法,即使一點點也好……智德老法師將這番意思告訴了晴明。
哈哈。
聽了老法師的話,晴明心想:“這位法師正是精於此道的人,這番安排正為試探我。”晴明察覺到老法師的真正目的———陰陽之道頗高的老法師一定是來試探自己的。
也許,老法師帶來的兩個童子是式神吧。
唔,也好。
晴明心中暗笑。
所謂式神,也可寫成識神。
就是一種平時肉眼看不見的精靈。
不算是上等的靈,是雜靈。陰陽師用方術將雜靈作為式神,用以驅使。不過,根據陰陽師的功力,被操縱的雜靈的檔次,或為上等或為下等。
“原來如此。”晴明邊點頭邊在心裏讚歎:“並非等閑之輩啊。”因為自稱智德的老法師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難以控制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還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晴明對老法師解釋,請他暫且回去,待稍後擇過吉日,再煩請移步見教,是否可以呢?說著,晴明把雙手伸到袖內,就在裏面悄悄結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擇過吉日……”老法師搓搓手,把手抵住額頭,回去了。
可是,晴明沒有動。
他抱着胳膊站在那裏,仰望天空。
不久,估計老法師已走出一兩個街區。
晴明卻見老法師穿過敞開的大門返回來了。老法師邊走邊四下里張望,不放過任何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諸如門口、上下車處之類的地方。
老法師再次來到晴明跟前。
“本該跟在我身邊的兩個童子,突然不見了。是否可請賜還呢?”老法師這樣說道。
“還給你?”晴明佯作不解地對老法師說:“我沒幹什麼呀。你剛才也在場,很清楚的。我就站在這裏,怎麼能夠把兩位童子藏匿起來呢?”聽了這話,老法師向晴明低頭致歉:“對不起。其實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來試探您的功力的,可我實在是望塵莫及。請原諒我吧。”老法師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你要試探我是不妨的,但草草行事可騙不了我。”晴明說話的腔調為之一變,得意地笑着說道。
一種不算粗俗,也不那麼高雅的笑容,浮現在他的唇邊。
那唇已悄然解除了咒文。
於是,很快就有兩名童子從外面跑進來。
兩名童子手中各自托着酒肴。
“就讓他們在外面買的。難得讓我高興,這些酒菜你們就帶回去吧。”如果此時晴明真的調侃一句,倒是適時、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語集》上並沒有記載。
書上只寫了兩名童子飛跑進來。
老法師心悅誠服:“自古驅使式神並非難事,但將他人操縱的式神收藏起來,可不是一般陰陽師做得到的啊。”他激動得臉都漲紅了。
老法師定要拜晴明為師,他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晴明。
一般說來,親手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對方,在練方術的人中間,是絕少有的事。
這樣一來,就等於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對方手上。
《今昔物語集》的記載還有這樣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一個居住在廣澤、名叫寬朝僧正(宇多天皇之孫。開創日本佛教真言宗智山一派、)的人的住處。
年輕的貴族公子、僧人們都擠過來要跟他說話。
大家都聽過關於晴明的傳聞,要說的話自然集中在方術上面。
“你是慣使式神的,那麼,你可以用這個方法殺人嗎?”有人直截了當地問。
“這行當里的秘事,也好這樣貿然打聽嗎?”說不準晴明就是以一種駭人的眼神,直視這名提問題的貴族公子。
等這位貴族公子露出膽怯的神色,晴明才掠過一絲自得的微笑,說道:“哪能輕而易舉就殺人呢。”他讓貴族公子們放心。也許還加上一句:“哈,不過方法可是太多啦。”“那麼,殺死小蟲子之類的,肯定輕而易舉吧?”又有一位貴族公子問道。
“哦,沒錯。”晴明應答之時,庭院裏恰好有五六隻青蛙跳過。
“你能殺死其中的一隻嗎?”這位貴族公子繼續追問。
“可以。不過……”“有什麼妨礙嗎?”“殺未嘗不可,但殺了之後,卻無法讓它復生。無益的殺生是罪過……”“試一下身手吧。”“我很想見識一下。”“我也是。”“我也是。”貴族公子和僧人們都聚攏過來。
對於晴明的方術,大家早有耳聞,但能夠親眼目睹究竟如何———這好奇心讓眾人眼睛發亮。
從這種情勢來看,若此時晴明借辭推託、不當場出手的話,就會成為眾人的話題,說“這傢伙也不過如此,有名無實”了。
晴明瞥一眼眾人,說:“你們真要讓我做罪過之事嗎?”他隨即念念有詞,伸出右手。
他用白皙的手指,從垂落屋檐的柳條上隨手摘取一片嫩葉。
將葉子往空中一拋,念咒。
葉片飛舞在空中,輕輕落在一隻青蛙上面。就在那一剎那,青蛙被壓爛了,當場死掉。
恐怕是蛙肉、內臟塗地吧。
“僧等見此,皆大驚失色。”———《今昔物語集》如是說。
這位晴明似乎還在家中沒有其他人時使用式神。
家中明明沒有人在,板窗卻能自動打開、關閉;即使沒有人去開門關門,房門也能自行開關。
種種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晴明周圍。
翻翻其他資料,看樣子這位安倍晴明偶爾好使方術嚇人,在智德法師和殺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他自己好像頗以此為樂呢。一方面正正經經,給人一絲不苟的印象,其實也有很孩子氣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安倍晴明這傢伙,恐怕在為朝廷服務的同時,也有不少與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對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個身材修長、膚色白凈、目光如水的飄逸美男子。
當衣着典雅的他漫步走過時,宮中的女人們目睹其風采,一定都竊竊私語起來。
想必也收到過一些來自血統高貴的女人的、寫有含情脈脈的和歌的書信吧。
憑藉自己的聰明,處世幾乎萬無一失,不過他似乎也有無意中出言莽撞的時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對天皇脫口而出:“哎,哎!”浮現出典雅微笑的雙唇,有時也會浮現出卑劣的笑。
由於陰陽師這一職業的性質,他既須通曉人性的黑暗面,在宮中又需要具備相當高的修養才行。
漢詩要很熟,吟詠和歌的能力也要有,樂器方面也須有一兩種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什麼的。
我想,平安時代是個風流典雅的、黑暗的時代。
以下,我就要講述這位男子的故事。他就像風中浮雲一樣,飄然隱身於多姿多彩、風流文雅卻陰慘慘的混沌之中。
二
朝臣源博雅登門拜訪安倍晴明,是在水無月之初。
水無月即陰曆六月。
以現在的陽曆而言,大約是在剛過七月十日的樣子。
這期間,梅雨尚未結束。
這天,連續下了好幾天雨之後,難得地放晴了。
但是,也並不算陽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層薄紙般白茫茫的。
時值清晨。
樹葉、草葉濕漉漉的,空氣清涼。
源博雅邊走邊望着晴明宅邸的圍牆。
這是大唐建築式樣的圍牆。
牆自齊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飾,頂上覆以山檐式裝飾瓦頂。這種圍牆令人聯想到寺廟。
博雅身披水干(日本古時公卿貴族常用的禮服。),足登鹿皮的靴子。
空氣中懸浮着無數比霧還細小的水滴。
只須在這樣的空氣中步行,水乾的布料就會吸附這種小水滴,變得沉重起來。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
左邊腰際掛着長刀。
看樣子年過三十五,但沒到四十的樣子。
走路的樣子和言談間透着習武之人的陽剛氣,但相貌倒顯得平和。
神色中有一種較真的勁兒。
此刻,他一副勁頭不足的樣子,顯得心事重重。
看來他心中有事牽挂着。
博雅站在門口。
院門大開。
往裏面探望,看得見院子裏的情景。
滿院子的草經昨夜雨水滋潤,青翠欲滴。
———這豈非一間破寺廟嗎?這樣的表情浮現在博雅的臉上。
荒野———雖說還不至於這個程度,院子的確未加修整。
正在此時,芬芳的花香鑽進了博雅的鼻腔。
原因一望而知。
草叢中長着一棵經年的大紫藤,枝節上仍有一簇盛開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經回家了?”博雅嘴裏咕噥道。
早就知道晴明是個喜歡任由草木隨意生長的人,但眼前這個樣子似乎又太過分了。
就在他嘆氣的時候,正屋那邊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雖說是女子,卻身着狩衣(平安時代由狩獵服演變而來的便服。男裝。)和直貫(公卿貴族日常穿的束褲腳肥腿裙褲。)。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
“恭候多時了。”她對博雅說道。
這是個年方二十、瓜子臉的美麗女子。
“在等我?”“主人說,博雅大人馬上就到了,他要我馬上出迎。”博雅跟在女子身後,心裏琢磨為何晴明知道他要來。
女子帶他來到房間裏。
木板地上,放着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盤腿而坐,兩眼盯着博雅看。
“來啦……”“你知道我要來嘛。”博雅一邊說,一邊在同一張席子上坐下來。
“我派去買酒的人告訴我,你正向這邊走過來。”“酒?”“我出門有一段時間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麼知道我已經回來的?”“有人告訴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燈光亮了……”“原來如此。”“這個把月你到底去哪兒了?”“高野。”“高野?”“對。”“怎麼突然就……”“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是說,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談談。”“什麼事?”“這個嘛……”晴明撓撓頭,望着博雅。
這兩個人的年齡都不易猜。
從外表看,晴明顯得年輕。
不僅年輕,相貌也更端正。
鼻樑挺直,雙唇如薄施粉黛般紅潤。
“是什麼事呢?”“你是個好人,不過對這方面的事可能沒多少興趣吧?”“你得先說是什麼事呀。”“咒。”晴明說道。
“咒?!”“就是去談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談了些什麼?”“比如,到底何謂‘咒’之類的問題。”“‘咒’難道不就是‘咒’嗎?”“這倒也是。只是關於咒究竟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種答案。”“你想到了什麼?”博雅追問。
“這個嘛,比如,所謂咒,可能就是名。”“什麼名?”“哎,別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晴明微笑着說。
“雖然不是為酒而來,可酒我卻是來者不拒。”“好,上酒!”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隨即傳來裙裾??之聲,一個女子手托食案出現了。
食案上是裝酒的細口瓶和杯子。
她先將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來一個食案,擺在晴明面前。
然後,女子往博雅的杯子裏斟滿酒。
博雅舉杯讓她斟酒,眼睛卻一直盯着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貫的打扮,卻不是剛才那名女子。同樣年約二十,豐滿的唇和白凈的脖頸,有一種誘人的風情。
“怎麼啦?”晴明問注視着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剛才那個女人。”博雅這麼一說,那女子微笑着行了個禮。
接着,女子給晴明的杯子斟滿酒。
“是人嗎?”博雅直統統地問道。
他問的是,這女人是否晴明所驅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麼東西。
“要試一下?”晴明說道。
“試?”“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嬌吧……”“別取笑我啦,無聊!”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喝!”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女子再往空杯子裏斟酒。
博雅望着她,嘴裏嘟嘟噥噥自言自語:“永遠都弄不清楚。”博雅嘆口氣。
“什麼事弄不清楚?”“我還在琢磨你屋裏究竟有幾個真正的人。每次來看見的都是新面孔。”“咳,你算了吧。”晴明邊答話邊向碟子裏的烤魚伸出筷子。
“是香魚嗎?”“早上有人來賣的時候買的。是鴨川河的香魚。”是長得很好、個頭頗大的香魚。
用筷子夾取鼓起的魚身時,扯開的魚身中間升騰起一股熱氣。
側面的門打開着,看得見院子。
女子退出。
彷彿專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舊話題。
“繼續剛才的話題吧。關於咒的問題。”“你是說……”晴明邊喝酒邊說話。
“你就直截了當說好啦。”“這麼說吧,你認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樣的?”“最短的咒?”博雅略一思索,說道:“別讓我想來想去的了,晴明,告訴我吧。”“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名?”“對。”晴明點點頭。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正是。像山、海、樹、草、蟲子等,這樣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種。”“我不明白。”“所謂咒,簡而言之,就是束縛。”“……”“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縛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種東西。”“……”“假設世上有無法命名的東西,那它就什麼也不是了。不妨說是不存在吧。”“你的話很難懂。”“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為例,你和我雖然同樣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這咒所束縛的人,我則是受‘晴明’這咒所束縛的人……”不過,博雅還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如果我沒有了名字,就是我這個人不在世上了嗎?”“不,你還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豈不是我也消失了?”晴明輕輕搖搖頭,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即便是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也可用名字來束縛。”“噢?”“比方說,男人覺得女人可愛,女人也覺得男人可愛。給這種心情取一個名字,下了咒的話,就叫做‘相戀’……”“哦。”雖然點了頭,但博雅依然是一臉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沒有‘相戀’這個名字,男人還是覺得女人可愛,女人還是覺得男人可愛吧……”博雅又加了一句:“本來就是這樣的嘛。”晴明隨即答道:“二者又有所不同。”他呷一口酒。
“還是不明白。”“那就換個說法吧。”“嗯。”“請看院子。”晴明指指側門外的庭院。
長着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對吧?”“沒錯。”“我給它取了一個‘蜜蟲’的名字。”“取名字?”“就是給它下了咒。”“下了咒又怎樣?”“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來了。”“你說什麼?”“所以它還有一串遲開的花在等着。”“這傢伙說話莫名其妙。”博雅仍是無法理解。
“看來還非得用男人女人來說明不可了。”晴明說著,看看博雅。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博雅有點急了。
“假定有女人迷戀上你了,你通過咒,連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給她。”“怎麼給她?”“你只須手指着月亮說:‘可愛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給你。’”“什麼?!”“如果那姑娘答‘好’,那麼月亮就是她的了。”“那就是咒嗎?”“是咒最根本的東西。”“一點也不明白。”“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認為,就當有那麼一句真言,把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博雅一副絕望地放棄的樣子。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個月,就跟和尚談這些?”“哦,是的。實際上也就是二十天吧。”“我是弄不懂咒的了。”博雅舉杯欲飲。
“對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過什麼有趣的事嗎?”晴明問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見在十天前去世了。”“那個詠‘戀情’的壬生忠見?”“正是。他是氣息衰竭而死的。”“還是不吃不喝?”“可以算是餓死的。”博雅嘆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嗯。”兩人連連點頭嘆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內清涼殿舉行和歌比賽的事。
歌人們分列左右,定題目后吟詠和歌,左右兩組各出一首,然後放在一起評比優劣,就是這樣一種和歌比賽。
晴明所說的“戀情”,是當時壬生忠見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這是忠見所作的和歌。
當時,與忠見一較高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②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擔任裁判的藤原實賴認為兩首和歌難分高下,一時難住了。見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詞,回味着詩句。天皇低吟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實賴宣佈兼盛勝的一刻,“慘也!”忠見低低喊叫一聲,臉色變得刷白。此事宮中議論了好一陣子。
從那一天起,忠見就沒有了食慾,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間裏。
“據說最後是咬斷舌頭而死的。”似乎無論多麼想吃東西,食物也無從入口了。
“看上去溫文爾雅的,骨子裏卻是極執著的傢伙。”晴明嘟噥道。
“真是難以置信。賽詩輸了,竟然食不下咽。”博雅由衷地嘆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兩人都是自斟自飲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時,博雅看着晴明說:“哎,據說出來了。”“出來?”“忠見的怨靈跑到清涼殿上去了!”“噢。”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說是已有好幾個值夜的人看見了。臉色刷白的忠見嘴裏念着‘戀情’,在織絲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絕地由清涼殿踱回紫宸殿方向……”“很有意思呀。”“你就別當有趣了,晴明。這事有十來天了。如果傳到聖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佈遷居了。”晴明也少有地嚴肅起來,對博雅所說的話頻頻點頭,嘴裏連連說“對呀對呀”。
“好,你說吧。博雅……”晴明突然說了這樣一句。
“說什麼?”“也該說出來了吧———你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嗎?”“你知道了?”“寫在你臉上啦。因為你是個好人。”晴明帶幾分取笑地說道。
博雅卻認真起來了。
“是這樣,晴明———”他說話的腔調為之一變。
“五天前的晚上,聖上心愛的玄象失竊了……”“呵呵。”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謂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雖說是樂器,但若是名貴的寶物,就會為它取一個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品,是從大唐傳來的。
《胡琴教錄下》有記載:“紫檀直甲,琴腹以鹽地三合。”“到底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如何偷走的,一點眉目都沒有。”“的確傷腦筋。”晴明嘴上是這麼說,卻絲毫看不出他有什麼為難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線索。
“前天晚上,我聽到了那玄象彈出來的聲音。”
三
聽見玄象聲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涼殿值班。
此時的情況,《今昔物語集》有記載。
其人深通管弦,常為玄象失竊之事嘆息。當日萬籟俱寂,博雅於清涼殿上,遙聽南面方位傳來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傾聽,發現的確是玄象的熟悉的聲音。
起初,博雅心想:難道是壬生忠見的怨靈因和歌比賽的事,怨恨村上天皇,於是偷走玄象,在南邊的朱雀門一帶彈奏?又想:這是否幻聽?再側耳傾聽,果然是琵琶的聲音,絕對是玄象的音色,錯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沒有理由聽錯。
深感詫異的博雅沒有告訴其他人,只帶着一個小童,身穿直衣(平安時代貴族男子的便服長袍。),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從衛門府的武士值班室出來,循着琴聲向南面走。
來到朱雀門。
但是,琵琶聲聽來仍在前方。
於是,博雅從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門,該是前面的物見樓一帶?看樣子不是忠見的怨靈,而是盜竊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見樓,在那裏彈奏琵琶。
可是,當抵達物見樓時,琵琶的聲音依舊從南方傳來。琵琶聲仍和在清涼殿上聽見的一樣大小,實在是不可思議。難以想像是世間之人在彈奏。童子臉色變得煞白。
然後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覺中,博雅來到了羅城門前。
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門。有九間七尺(約相當於18。5米)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聳立着。
不知何時起,四周飄起紛紛如霧的細雨。
琵琶聲從城門上傳來。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門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燈光,只隱隱約約映出城門的輪廓。自二層起,昏暗就吞沒了一切,什麼都看不見了。
就在這昏暗之中,琵琶聲不絕如縷。
“回去吧。”童子懇求道。但博雅卻是個耿直的漢子,既然已來到此地,就沒有扭頭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聲多麼美妙啊。
是迄今沒有聽過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動了博雅。??———琵琶悄吟。??———??———哀艷的音色。
如泣如訴。
“世上真的有隱沒未聞的秘曲呢……”博雅心中深深感動。
去年八月,博雅親耳聽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聽一位名叫蟬丸的盲老法師彈奏的。
是博雅與之交往了三年,才終於得以聽到的曲子。
那時候,在逢坂關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師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宮(唐制對應官名應為吏部尚書)里的雜役。
老法師就是蟬丸。
據說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連今天已無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子彈琵琶方面,博雅被認為是無所不曉的人,聽了這種說法,博雅按捺不住想聽這位法師彈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蟬丸處,對蟬丸說:“此處如此不堪,莫如進京。”意思就是說:“這種地方怎麼好住人呢?上京城來住如何?”然而,蟬丸幽幽地彈起琵琶,以吟唱代答:世上走一遭,宮蒿何須分。
“這世上好歹是能夠活下去的,美麗的宮殿、簡陋的茅屋又有什麼區別呢?最終不也都得消失無蹤嗎?”法師隨着琵琶聲吟哦的,大體就是這樣的意思。
聽了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個風雅之人啊。”他熱切盼望聽蟬丸彈奏琵琶。
老法師並非長生不老之人,連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師一死,秘曲《流泉》與《啄木》恐怕從此就隱沒無聞了。太想聽這兩首曲子了。無論如何都要聽聽。想盡辦法也要聽。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見他,直接要求他“請彈給我聽”的話,這樣的做法令人不快,縱使彈奏了,其中用了幾分心思在裏面,也還難說。
有可能的話,最好能聽到老法師自然的、真心實意的彈奏。
這個耿直的人從拿定這個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師那邊跑。
躲在蟬丸的草庵附近,每個晚上都充滿期待地等:今晚會彈嗎?今晚會彈嗎?一等就是三年。
宮中值班之時脫不開身,除此之外,他的熱情在三年裏絲毫未減。
如此美麗動人的月夜該彈了吧?蟲鳴之夜不正適合彈奏《流泉》嗎?這樣的夜晚總令人遐想,充滿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個月色朦朧、微風吹拂的夜晚。
裊裊的琴聲終於傳來了。
那是隱隱約約的、只聽過片段的《流泉》。
這回真是聽了個夠。
朦朦朧朧的昏暗之中,老法師興之所至,邊彈邊唱起來:逢坂關上風勢急,長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聞之淚下,哀思綿綿。
———《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過了一會兒,老法師自言自語道:“唉,今晚實在好興緻呢。莫非這世上已無知情識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來訪就好了。正可以聊個通宵達旦呢……”聽了這話,博雅不由得邁步上前:“這樣的人正在這裏啊。”這位耿直的年輕人站了出來,他一定是被歡喜和緊張弄得臉頰發紅,但仍然彬彬有禮。
“您是哪一位?”“您可能不記得了。———我曾讓人來請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哦,是那時候的……”蟬丸還記得博雅。
“剛才您彈的是《流泉》吧?”博雅問道。
“您很懂音樂啊。”聽見蟬丸既驚且喜的聲音,博雅簡直是心花怒放。
之後,老法師應博雅所願,在博雅面前毫無保留地彈奏了秘曲《啄木》……聽着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博雅回想起那個晚上的事。
此刻聽見的,是更勝於《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議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極。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傾聽着頭頂的昏暗之中傳來的琵琶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開口道:“請問在羅城門上彈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來自前天晚上宮中失竊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涼殿上聽見這聲音,為它所吸引,來到這裏。這琵琶是皇上的心愛之物……”剛說到這裏,琵琶聲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燈火突然熄滅了。
四
“於是,只好回去了。”博雅對晴明說道。
童子嚇得直哭,渾身發抖,加上沒有燈火,可想而知,主僕兩人都夠狼狽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嗯。”“昨晚呢?”“說實話,昨晚也聽見了琵琶聲。”“去了嗎?”“去了。這回是一個人去的。”“羅城門?”“嗯,自己去的。聽了好一陣子琵琶,能彈到那種境界,已非人力所能為。我一說話,琵琶聲又停了,燈火也滅了。但是,這次我有所準備,於是馬上點燃燈火,登上城門……”“你上去了?上羅城門?”“對啦。”好一個勇往直前的傢伙。
城門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團。
假定對方是人,在你拾級而上時,突然從上面給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結果我還是放棄了。”博雅又說道。
“沒上樓?”“對。上到一半的時候,樓上突然傳來人語聲。”“人的聲音?”“類似人的聲音吧。像人或者動物的哭聲,一種很恐怖的聲音。”博雅接著說道:“我仰頭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樣東西從上面掉到我臉上。”“什麼東西?”“下樓之後仔細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經腐爛了。大概是從哪個墓地弄來的吧。”博雅說,於是就沒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強上樓,導致玄象被毀就沒有意義了……”“那麼,你要求我幹什麼呢?”晴明饒有隻趣地問道。
酒、香魚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着我。”“還去?”“去。”“聖上知道嗎?”“不知道。這一切目前還都悶在我的肚子裏。還囑咐了童子絕不能向外說。”“噢。”“羅城門上的,應該不是人吧。”“如果不是人的話,會是什麼?”“不知道。大概是鬼吧。總之,不是人的話,就是你的事了。”“原來你是這個意思。”“雖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過,我實在很想再次聽到那琵琶演奏啊。”“我陪你去。”“好。”“得有一個條件,不知你……”“是什麼?”“帶上酒去。”“帶酒?”“我想一邊喝酒,一邊聽那琵琶演奏。”晴明這麼一說,博雅略一沉吟,看着晴明喃喃道:“行吧。”“走吧!”“走。”
五
這天晚上,有三個人聚齊了。
地點是紫宸殿前,櫻樹之下。
晴明是稍遲才現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輕鬆自在,左手提一個繫着帶子的大酒瓶。右手雖提着燈,但看樣子一路走來都沒有點燈。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經站在櫻樹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戰鬥的打扮:正式的朝服,頭戴有卷纓的朝冠。左邊腰際掛着長刀,右手握弓。
身後背着箭矢。
“哎。”晴明打個招呼,博雅應了一聲:“嗯。”博雅身邊站着一個法師打扮的男子。
一個小個子男人。
他背上綁了一把琵琶。
“這位是蟬丸法師———”博雅將法師介紹給晴明。
蟬丸略一屈膝,行了個禮。
“是晴明大人嗎?”“在下正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晴明語氣恭謹,舉止穩重。
“有關蟬丸法師您的種種,已經從博雅那裏聽說過了。”他的言辭比和博雅在一起時要高雅得多。
“有關晴明大人的事,我也聽博雅大人說過。”小個子法師躬身致意。
他的脖頸顯得瘦削,像是鶴頸的樣子。
“我跟蟬丸法師說起半夜聽見琵琶聲的事,結果他也表示一定要聽聽。”博雅向晴明解釋。
晴明仔細看了看博雅,問他:“你每天晚上都是這樣打扮出門的嗎?”“哪裏哪裏。今晚是因為有客人在場。要是自己一個人的話,哪至於這麼鄭重。”博雅說到這裏時,從清涼殿那邊傳過來低低的男聲:“戀情未露……”一個苦惱的低語聲。
聲音漸近,夜色下一個灰白的身影,繞過紫宸殿的西角,朦朧出現了。
寒冷的夜風之中,比絲線還細小的雨滴,像霧水般瀰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飄浮在空中、沒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人影從橘樹下款款而來。
蒼白的臉,對一切視而不見。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頭戴有髻套的冠,腰掛儀仗用的寶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見大人嗎……”晴明低聲問。
“晴明!”博雅望着晴明說道:“他這麼出現在這裏是有原因的。不要攔他吧……”晴明並沒有打算用他的陰陽之法去做些什麼。
“本欲獨自……暗相思……”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彷彿慢慢溶入大氣般,和那吟哦之聲一起消失了。
“好凄涼的聲音啊。”蟬丸悄聲自語。
“那也算是一種鬼啦。”晴明說道。
不久,有琵琶琴聲傳來。
啪!晴明輕輕擊一下掌。
這時候,從昏暗的對面,靜靜地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身穿層疊的麗裳———所謂的十二單衣(平安時代所謂貴婦人的華服。)。
拖曳着華衣,她走進了博雅手中提燈的光線之內。
輕柔的紫藤色華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嬌小的眼帘低垂着。
“請這位蜜蟲帶我們走吧。”女子白凈的手接過晴明的燈。
燈火“噗”地點亮了。
“蜜蟲?”博雅不解。
“怎麼……你不是給經年的紫藤取了這個名字嗎?”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裏所見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開的鮮花散發出誘人的芳香。不,不僅是想起而已。那種芳香的確是從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飄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嗎?”博雅這麼一問,晴明微微一笑,悄聲道:“是咒。”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啊。”博雅邊說邊嘆氣。
他看看把燈交給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燈。
蟬丸沒有帶燈,三人之中,手裏提燈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個需要燈嗎?”“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樣的。”蟬丸輕聲說道。
蜜蟲轉過身着紫藤色華衣的身體,在如霧的細雨中靜靜邁步。??———??———琵琶聲起。
“走吧。”晴明說道。
六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濛的夜色、清冷的夜氣中。
他不時將瓶子送到唇邊,飲幾口酒。
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夜晚,還有幽幽的琵琶聲。
“你也喝嗎?”晴明問博雅。
“不要。”博雅最初一口拒絕,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標”之後,也開始喝起來。
琵琶聲婉轉凄切。
蟬丸一邊出神地傾聽着琵琶聲,一邊默默地走路。
“我頭一次聽到這曲子,好凄涼的調子啊。”蟬丸小聲說。
“胸口好憋悶!”博雅把弓背上肩,說道。
“應該是來自異國的旋律。”晴明邊說邊把酒瓶往嘴邊送。
夜幕下的樹木很安詳,綠葉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達羅城門下。??縱縱的琴聲果然是從羅城門上面傳下來的。
三人無言地靜聽了好一會兒。
曲子不時變換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時,蟬丸低聲自語道:“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什麼?!”博雅望着蟬丸。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彈奏過一支說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覺得就是這支曲子。”蟬丸從肩頭卸下琵琶,抱在懷中。??———蟬丸和着羅城門上傳來的旋律,彈起了琵琶。??———??———兩把琵琶的旋律開始交織。
蟬丸的琵琶聲開始時略顯遲疑。
但是,也許是蟬丸的琵琶聲傳到了對方耳中,從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同樣地重複彈奏起那支樂曲。反覆幾次,蟬丸的琵琶聲不再猶疑,幾番來回,幾乎已與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渾然一體。
絕妙的音樂。
兩把琵琶的聲音水乳交融,回蕩在夜色中。??縱縱的、美得令人戰慄的琵琶聲。
蟬丸心蕩神馳般閉上了失明的雙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聲音,彷彿正追尋着某種內心升騰起來的東西。
歡喜之情在他的臉上流露無遺。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博雅眼含淚花,喃喃說道。
“身為一個凡人,竟然能夠耳聞如此琵琶仙樂……”??———??———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說話了。
低低的、野獸似的聲音。
這聲音開始時低低地混雜在琵琶聲里,慢慢變大起來。
聲音從羅城門上傳來。
原來是羅城門上彈琵琶者在邊彈奏邊哭泣。
不知何時起,兩把琵琶都已靜止,只有那個聲音在號哭。
彷彿追尋着大氣中殘留的琵琶餘韻,蟬丸將失明的雙目仰向天空,臉上浮現出無比幸福的表情。
哭聲中開始夾雜着說話聲。
是外國的語言。
“這不是大唐的語言。”晴明說道。
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晴明忽道:“是天竺的語言……”天竺即印度。
“你聽得懂嗎?”博雅問道。
“一點點吧。”晴明又補充說,因為認識不少和尚嘛。
“說的是什麼?”晴明又細聽一聽,對博雅說:“是在說‘好慘呀’。還說‘真高興’。似乎又在喊某個女人的名字……”天竺語即古印度的梵語。佛教經典原是用這種語言寫成,中國翻譯的佛典多是用漢字對原典進行音譯。
在平安時代,也有幾個人能說梵語,實際上,平安時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麼?”“說是悉尼亞。”“悉尼亞?”“西尼雅,也可能是絲麗亞。”晴明若無其事地抬頭望望羅城門。
燈光可及之處極其有限,稍高一點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團。
上到城門的第二層,晴明輕聲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種異國的語言。
哭泣聲戛然而止。
“你說了什麼?”“我說:‘琵琶彈得真好。’”不一會兒,一個低低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你們彈奏我的國家的音樂,說我的國家的語言,你們是什麼人?”雖然略帶口音,但毫無疑問是日本語。
“我們是侍奉宮廷的在朝人。”博雅答道。
“姓名呢?”那聲音又問。
“源博雅。”博雅說道。
“源博雅,是你連續兩晚來這裏吧?”那聲音問道。
“正是。”博雅答道。
“我是蟬丸。”蟬丸說道。
“蟬丸……剛才是你在彈琵琶嗎?”當那聲音問時,蟬丸撥動琴弦,“?———”的一聲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晴明這麼說時,博雅一臉困惑地望向他:……為何不用真實姓名呢?博雅困惑的表情表達着這樣的意思。
晴明滿不在乎地仰望着羅城門。
“還有一位……”那聲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那聲音似是喃喃自語。
“沒錯。”晴明說道。
“是精靈嗎?”那聲音低低地問道。
晴明點點頭。
看來樓上是俯視着城門下面。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晴明問道。
“漢多太———”回答的聲音很小。
“是外國名字嗎?”“是的。我出生在你們稱之為天竺的地方。”“應該不是今世的人吧?”“對。”漢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麼?”“我是遊方的樂師。原是小國國王的庶子,因國家亡於戰爭,便遠走他鄉。自幼喜愛音樂多於武藝,十歲時便通曉樂器。最擅長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聲音里含着無限的懷舊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浪跡天涯,到達大唐,在那裏度過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來到你們的國家時,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噢。”“我死於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華寺附近製作琵琶等樂器,有一天晚上來了盜賊,我被那賊砍掉頭顱而死……”“那為什麼你又會像現在這樣?”“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鄉。也許是久別故國,客死他鄉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的確如此。”晴明點頭稱是,又開口問道:“不過,漢多太啊……”“請講。”那聲音回答。
“你為什麼要偷走那把玄象呢?”“其實,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製作的。”聲調低沉而平靜。
晴明長嘆一聲。
“原來如此。”“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吧。正成先生……”那聲音說道。
用的是剛才晴明所報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沒有回答。
“正成先生……”那聲音又說話了。
博雅看着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門。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來。
“那把玄象也許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是我們的東西了。你能否把它還給我們呢?”博雅瞪視着上方說道。
“歸還也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那聲音很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不過,你們能否答應我一項請求?”“什麼事?”“說來慚愧,我潛入宮中時,對一名女官心生傾慕。”“竟有這種事?”“我十六歲上娶妻,這名女官與我那妻子長得一模一樣……”“……”“說來我是為那女官而夜夜潛入宮中的。由此才看見了那把玄象……”“……”“當然,我可以憑藉鬼神力量將女官據為己有,可我卻不忍心。於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懷念往者,懷念妻子悉尼亞,彈奏着琵琶撫慰自己的心靈。”“那麼……”“請向那女子道此隱衷,請她過來一次。僅一個晚上即可。請她給我一夜情緣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宮,我則悄然離開這裏……”言畢,聲音似哀哀地哭泣起來。
“明白了。”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將事情奏明聖上,若蒙聖上允准,明晚同一時刻,我會帶那女子前來……”“在下不勝感激。”“那位女子有何特徵?”“是一名膚色白凈,額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若聖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將此箭射過來。若聖上不準,則射的是塗黑的箭……”“有勞大人代奏。”那聲音答道。
“對了。你———”突然向城門上搭話的,是剛才一直沒有做聲的晴明。
“剛才的琵琶,可以再彈一次給我們聽嗎?”“彈琵琶?”“對。”“在下求之不得。本應下樓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樓上演奏了。”那聲音這樣說著。??———琵琶聲響起。
琵琶聲不絕如縷,彷彿大氣中有無數的蛛絲。
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佇立在旁的蜜蟲輕輕一彎腰,把燈放在地上,又輕盈站起。微風蕩漾的夜色之中,蜜蟲白凈的手臂輕輕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博雅不禁發出驚嘆。
曼舞和琴聲結束了。
上面傳來了說話聲。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請到此為止吧。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萬一?”“為了你們明天不會幹出傻事。”話音剛落,從羅城門二樓掃過來一道綠光,照在蜜蟲身上。
蜜蟲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間,臉上現出苦悶的表情,雙唇開啟。就在要露齒的瞬間,光和蜜蟲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燈映照出一個飄動着的東西,緩緩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託諸位了。”頭頂上留下這麼一句話,沒有聲音了。
之後,只有如絲的霧雨飄在萬籟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頭捏着紫藤花,輕輕按在自己的紅唇上。
唇邊浮現出寧靜的微笑。
七
第二天晚上。
羅城門下站着四個人。
細密如針的雨從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細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島貴次的武士。
他腰掛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幾支箭。他本領高強,大約兩年前,曾用這把弓射殺了宮中出現的貓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樑高挺,堪稱美人。年約十八九歲。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沒有再帶酒來。
博雅的裝束也沒有改變,只是沒有帶弓箭。
琴聲悠揚地奏響在四人的頭頂上。
四人默默地傾聽着。
不一會兒,琵琶聲止住了。
“已恭候多時了。”說話聲從頭頂上傳下來。
是昨天的那個聲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飾不住的喜悅。
“我們如約前來。”博雅對城門上說道。
“換了一個男人嘛。”“蟬丸沒有來。我們是守約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約。所以請了另一位同來。”“是這樣嗎?”“那麼,女子可以給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嗎?”“女子先過來。”那聲音說著,從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條帶子。
“讓女子抓住帶子。我拉她上來,確認沒錯之後,就把琵琶放下來。”那聲音又說。
“好。”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讓女子抓住帶子。
她剛抓住帶子,帶子便搖搖晃晃地往上升,轉眼已升上了羅城門。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聲傳來。
“悉尼亞啊!”歡喜若狂的顫音。
“就是她!”不一會兒,帶子綁着一件黑糊糊的東西再度從上面垂下來。
博雅解開帶子。
“是玄象!”博雅拿着紫檀琵琶回到兩人身邊,將玄象給晴明看。
就在此時———羅城門上響起一聲可怕的喊叫。
是那種咬牙切齒的、充滿痛苦的野獸吼叫。
“你們騙我啊!”野獸的嚎聲。
隱約聽見一聲鈍響。
緊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慘叫聲。
女人的叫聲突然中斷。
自地面傳來一股血腥味。
“玉草!”晴明、博雅、貴次一起大叫起來,向城門下跑去。
只見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漬。
移燈細看,原來是鮮紅的血跡。
咯吱,咯吱……令人汗毛倒豎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冬!”一聲重重的鈍響,有東西掉落地面。
是一隻連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貴次大聲叫道。
“怎麼了?”博雅扳過貴次的肩膀。
“玉草失敗了!”“什麼失敗了?!”“我讓她用帶有比?山和尚靈氣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級。她失敗了。”貴次邊說邊彎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覺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對方是妖怪的情況下,還投懷送抱,是家門洗刷不掉的奇恥大辱……”“是這樣!”博雅說話的時候,一道幽幽的綠光自羅城門射向昏暗的空中。
貴次用力拉弓,瞄準綠光中心射出箭。
“嗷!”隨着一聲類似犬吠的喊聲,綠光落在地上。
只見一名赤裸的、面貌怪異的男子站在那裏。
膚色淺黑,鼻樑高挺。瘦高個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見。兩隻閃爍的眼睛睨視着三人。嘴角向兩邊開裂,牙齒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圍染成猩紅。身體自腰以下長着獸毛,下身是獸腿。額上生出兩個尖突,像角一樣。
確實是一隻鬼。
鮮血和着淚水,在鬼的臉上流淌。
充滿憎惡、哀怨的雙眼望着三人。
貴次射出一箭。
箭頭插入鬼的額頭。
“不要這樣!”當晴明大叫時,鬼猛衝上前。
它撲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貴次身上,利齒咬入貴次的喉部。
貴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餘兩人。
博雅拔出腰間的長刀。
“不要動,博雅!”鬼大叫。
“不要動,正成!”鬼又對晴明說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勢,沒有動。
“太傷心了。”鬼沙啞的聲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綠焰自鬼的口中飄出。
“傷心啊,傷心……”每次說話,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綠焰盪到黑夜裏。
博雅的額頭滲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動也動不了。
“啖汝等之肉,與我玄象同歸……”在鬼這樣說的時候,晴明開口了:“我的肉可不能給你啊。”他的臉上浮現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邁步上前,從博雅手中奪過長刀。
“你這是欺騙了我,正成!”鬼又驚又怒地說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對方喊出名字而你答應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而且被叫名字時又答應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說的是假名字。
鬼頓時毛髮倒豎。
“不要動,漢多太!”晴明說道。
毛髮倒豎的鬼———漢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長刀捅入漢多太腹部。
鮮血湧出。
晴明從漢多太腹中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是一個活着的狗頭。
狗頭齜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來是狗啊。”晴明自言自語。
“這是鬼的真身。漢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處找到一隻瀕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話音剛落,漢多太僵立不動的肉身開始發生變化。
臉孔變形,全身長出長毛。
原先是臉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
狗屁股上插着兩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體可以自由行動了。
“晴明!”他發出一聲高叫。聲音在顫抖。
一隻乾巴巴、不成樣子的無頭狗倒在剛才漢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帶血的狗頭還在動。
“把玄象……”晴明一開口,博雅馬上抱着琵琶過來了。
“就讓它附體在這把沒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晴明右手抱持狗頭,左手伸到狗頭前面。
牙齒髮出聲響,狗頭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間,他鬆開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兩隻眼睛。
但是,啃咬着晴明左手的狗頭沒有掉下來。
“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對博雅說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頭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着的手冒出鮮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細打量那狗頭。
“哎,聽我說……”晴明和顏悅色地對狗頭說道:“那琵琶的聲音可好聽哩。”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輕輕移開了。
狗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晴明將左手從狗嘴裏抽回。
血在流。
“晴明———”博雅呼喚。
“漢多太在玄象上面附體了。”“你施咒了?”“嗯。”晴明低聲回答。
“就是用剛才那句話嗎?”“知道嗎,博雅?溫柔的話,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對方是女人,會更加有效……”晴明說著,唇邊浮着一絲笑意。
博雅仔細端詳着晴明。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博雅喃喃地嘆息道。
玄象上的狗頭,不知不覺間已變成白骨。是一具殘舊、發黃的狗頭蓋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彈之,怒而不鳴;若蒙塵垢,久未彈奏,亦怒而不鳴。其膽色如是。某次遇火災,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於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勝枚舉。眾說紛紜,相傳至今。
《今昔物語集》第二十四卷《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第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