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活下去
準備午餐總共花了不到五分鐘,因為飯食實在太簡單了:半隻維生素麵包,一點果醬,一片火腿,一杯循環再生水,再就是一些補充微量元素的藥片。份量不足標準配給量的三分之一。戈里姆特獃獃地望着這點食品,心想就是用來喂他的遠在地球家中的小狗恐怕也不夠。自從兩個月前運輸船在距火星一百二十萬公里的地方被流星擊毀后,身為火星考察站站長的戈里姆特決定減少食品供應量。
“吃飯了。”戈里姆特走到工作間門口,向他唯一的下屬阿米爾喊道。
阿米爾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戈里姆特於是不再說什麼,轉身回到餐桌旁,坐下慢慢吃了起來。
阿米爾正緊張地工作着,他認真記錄各種數據,仔細地分析研究,密切監視着火星的哪怕是極為微小的活動。自從貨運飛船出事之後,他工作得比以前更加賣力了,他在努力使自己覺得一切和往常沒什麼不同。他的外表平靜如常,但是內心卻如同瀕臨死亡的蛇一樣緊縮成一團。
不一會兒,阿米爾從工作室走了出來,坐到戈里姆特對面,一聲不吭地也吃開來。
阿米爾咬了幾口麵包,突然抬起頭盯着戈里姆特,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給養不多了。”這一回是戈里姆特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我們活不了多久了。”阿米爾又說道。
戈里姆特不吭一聲地嚼着那片火腿,腮幫一張一弛。
“我們熬不到救援飛船到來的那一天。”阿米爾提高聲調大聲說。
“見鬼!”戈里姆特一把推開盤子,喝道,“你說這些有什麼用?我說過幾次了,基地方面正在全力組織救援,在救援飛船到達之前,我們只能自救!”
“自救?怎麼自救?物質不比精神,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糧食沒了就是沒了,我們總不能去啃儀器設備吧?除非把‘萊文’吃了……”
“不行!‘萊文’不是毫無知覺的儀器,它是有感覺的!它……”
“去他的感覺吧!”阿米爾粗暴地喊道,“它所謂的感覺不過是傳感器發送給它的電脈衝信號,它所謂的痛苦不過是我們給它編製的反應程序,它原本只是一台儀器而已!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吃掉它?”
戈里姆特沉默不語。“萊文”是主管考察站生活設施的電腦,但又不僅僅只是一台電腦,它是整個考察站的大腦,它的身軀就是考察站的牆壁。嚴格說來,整個考察站是一個活體組織,是用基因工程開發出來的一種新式建築材料,完全由與動物細胞沒有多少差別的活體細胞構成,具有生長能力和分裂生殖能力。它能與外界進行能量交換,可以通過轉化系統把外界有機物質轉化為自身可以吸收的成分,以此供自身活動消耗。最為重要的是,“牆壁”之中遍佈着人造神經網,只要感覺到某一部分受到損傷,“萊文”就會提高轉化速度,並刺激“牆壁”分泌出生物酶,促進細胞分裂,從而加快生長速度,使受傷處很快癒合。而每天不斷死亡的細胞則被聚積到一起形成“牆壁”的外殼,只要生長活動不停止,外殼就會不斷加厚。這樣完全可以抵消火星風沙的侵蝕,並可自動癒合傷口,省去了人工修復的麻煩。這種活體“牆壁”再配上具有邏輯思維能力的電腦,完全可算是一個生物。當然,這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理解,即“萊文”的“軀體”是完全可以食用的。
“我的站長,你別那麼迂腐好不好?請你回到現實中來,切實為我們的處境着想吧!”阿米爾用他自己認為最為語重心長的腔調說。
“這不是什麼迂腐!你瞧,‘萊文’能思維能感覺,它會幹活會喊痛,它是人!
至少是一個智慧生物。吃它在本質上和吃人沒什麼兩樣!”戈里姆特也提高嗓門回答道。
“該死,真見鬼了!就算這樣吧,又怎麼樣?餓極了我連人也敢吃!”阿米爾按捺不住,吼叫起來,“吃人怎麼啦?在蠻荒時代,人們就曾吃過人肉!只是後來文明化程度高了,這種行為才被當作社會禁忌。但每逢饑饉流行,就又會吃人!因此,我看能否吃人肉全取決於形勢。你看看我們眼下的處境吧,再說,‘萊文’又……”
“你胡說什麼!”戈里姆特大怒,大聲打斷了阿米爾,“原始人同類相食是因為他們還沒有完全從獸性中脫離出來,升格為人。而我們是高度文明的太空時代的人,我們的身上凝結着千萬年進化所形成的智慧與良知,和數千年文明積澱而日臻完善的社會道德倫理,一旦拋掉了這些,我們就不再是人,而退化成了野獸!文明社會是不會接納野獸的!”
“可是我們現在已經遠離了文明社會!在這個非常時期,活下去才是首要的目的!見鬼,戈里姆特站長,我想活,我要活下去!”阿米爾不甘心失敗,繼續爭辯着,但氣勢已低了下去。“不行!阿米爾,你想過冰涼的刀子切進肉里是個什麼滋味嗎?你想過一點點把‘萊文’割成碎塊有多殘忍嗎?你的神經受得了嗎?就算活下來了,你也會被文明社會拋棄!不行,我不同意吃‘萊文’,這是命令!”
阿米爾絕望地看着戈里姆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地說道:“戈里姆特,這樣好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你可以不吃,但我還想活!理智要求我拒絕接受不合時宜的命令。我一個人吃總可以吧?我自己!”
戈里姆特盯着阿米爾瀕於瘋狂的眼睛,許久一言不發,像在思考什麼。終於,他開口了:“阿米爾,如果活下去對你真的那麼重要的話,你就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吧,我撤消剛才的命令。但既然你已決定以‘萊文’為食,那麼以後便不得再消耗普通食品。從此我以普通食品維持生命,你以‘萊文’為食,怎麼樣?”
“同意。”
阿米爾一個人坐在大廳里,四周靜得可怕。剛才戈里姆特帶着所有的食品進了卧室,阿米爾已無退路,只能“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了。
阿米爾一動不動地坐着,靜候着飢餓的降臨。桌上放着一個碟子和一柄銳利的餐刀,過一會兒他將不得不生生地從“萊文”“身上”剜下一塊肉來。他不能切斷“萊文”和“牆壁”中人造神經網絡的聯繫,也不能消除“萊文”內存中的應急反應程序,因為那樣的話,失去大腦的機體會因為整體機能喪失而停止一切活動,從而使整個考察站很快在火星風沙的侵蝕下分崩離析。這給了阿米爾很大的壓力,他的腹部一陣陣地發疼。雖說剛才他表現得心如鐵石,但那只是因為他是在和別人作鬥爭。那種鬥爭只要誰的意志堅定,誰就會贏,而他當時非常渴望贏。可現在他不得不和自己作戰,和自己的神志作戰,這回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否想贏。可能基地對目前這種情況的發生早有預見,所以“萊文”是沒有感情程序的,保護考察隊員就是它衡量一切的標準,就算讓它自己選擇,它也會得出與阿米爾一個樣的結論。
然而阿米爾因此更加難受,這讓他覺得自己如同一個企圖以欺騙手段謀殺兒童的兇手。阿米爾站起身來,四處走個不停。一來為了鎮靜情緒,二來為了消耗自己的體力,讓自己早點感到飢餓。走了一會兒,他突生一念,啟動了內部監視系統,調出了戈里姆特卧室內的情況。只見顯示屏上,戈里姆特正在吃晚餐。飯菜仍是那麼簡單,他吃得仍是那麼慢,神色仍是那麼自如。阿米爾後悔了,他惱恨為什麼自己要承擔這可怕的壓力。
終於到了必須進食的地步了,阿米爾慢慢拿起了刀和碟子。從哪兒下刀呢?切割得有計劃,不能亂來。如果左一塊右一塊亂切,則很可能會導致“萊文”的整體功能徹底癱瘓,毀了整個考察站。阿米爾斟酌一會兒,選中了已經幾乎空了的貯藏室。他走進貯藏室,在一面牆壁前蹲下,慢慢舉起了餐刀。
一剎那間,阿米爾有些手軟。想當初剛上火星時,由於不適應火星的重力狀況,他跌過多少跟頭啊,正是這柔軟的牆壁使他不致於腦袋開花。阿米爾眼前一陣恍惚,在他記憶的深處,他曾經有過同樣的感覺——
在他念中學的時候,有一次上解剖演示課,老師當著學生的面活生生解剖了一隻毛茸茸的兔子。由於缺乏麻藥,老師決定用探針破壞免子的小腦。當探針刺入頭顱時,兔子拚命掙扎,老師厲聲喝令站在一邊的他幫助按住兔子。他照辦了。但是當熱乎乎的兔子軀體在他的手中癱軟下去后,他完全陷入了恍惚之中,老師講了些什麼他都沒聽進去。他只是想起上課前他撫摸那隻小兔時,小兔子是那麼溫順、可愛,而現在小兔子那機靈活潑的紅眼珠逐漸暗淡,最終完全變成了灰色。心中的痛苦使他的臉扭曲了……
阿米爾的手一陣軟麻,餐刀啪的一聲跌落在地。
阿米爾深吸了一口氣,霍地站起身來,幾步跨到門前,揮起手臂向門板上砸去。一陣鑽心的劇痛。阿米爾鐵青着臉繼續揮動手臂,直到疼痛完全淹沒了軟麻的感覺。
阿米爾走回牆邊,伸手飛快地撿起餐刀,猛地刺進“牆”里,然後向下使勁一拉。一陣皮開肉裂般的輕微響聲傳入阿米爾耳中,整條手臂立刻變得像不是自己的了,重新產生的軟麻感覺一直傳到了心裏。阿米爾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他咬緊牙關,把全身的力量傾注到握刀的右臂,使它繼續移動。
一塊巴掌大的“肉塊”總算切下來了。阿米爾把它盛在盤子裏,快步走到廚房,交給了自動烹調系統。究竟怎麼烹制?阿米爾想了一下,調出了煎制牛排的程序。
直到這時,阿米爾全身的肌肉才鬆弛下來,他也才注意到自己全身都濕透了。他跌坐到椅子裏,把頭仰在靠背上大口喘着氣。
過了約摸五分鐘,自動烹調系統的蜂鳴器響了,一碟熱氣騰騰的“牛排”呈上了餐桌。阿米爾強打精神站起,他發覺自己現在軟得像根麵條。
阿米爾用刀叉撥弄着那塊“牛排”,好半天才切下了硬幣大的一塊,慢慢放進嘴裏。他的眉毛立刻擠到了一塊。這玩意畢竟不是牛排,火候也不夠,一股生腥味兒直衝腦門。阿米爾一把扔下刀叉,衝進衛生間不可遏止地嘔吐起來。
從衛生間出來后,阿米爾沒再進廚房,他走進自己的卧室一頭撲到床上,緊閉雙眼不再動彈了。
阿米爾醒來之後,覺得腦袋又疼又暈,全身像散了架一般一點力氣也沒有。稍微走上幾步,心裏就慌得厲害,不能不補充點營養了。阿米爾艱難地走進廚房,把目光移到了那碟“牛排”上。現在到了懸崖邊上了,吃就活,不吃就死。阿米爾狠了狠心,端起了盤子。
五分鐘后,一碟煎好的“碎牛排”擺上了桌。阿米爾怔怔地望着它,好一會兒才舉起了勺子。他閉上雙眼,盡量什麼也不想,大口咀嚼了起來。這一回煎製得都有些過火了,淡淡的焦糊味兒多少抑制住了心理上的異樣感覺。阿米爾每一勺只略略咀嚼幾下便匆匆咽下去,生怕又會引起胃部的不適。
沒過幾分鐘,一碟子“碎牛排”就全下了肚。阿米爾扔下勺子,盯着桌面獃獃地坐着,他在努力保持那種什麼也不想的虛空狀態。
突然,阿米爾感到胃部一陣痙攣,嘴裏清水直泛。他猛地站起來,像頭困獸似的四處走動。
他在與噁心感拚鬥。撐了一會兒,阿米爾覺得不行了,他衝進廚房,從調味劑櫥櫃中翻出一瓶辣味劑,仰頭喝了一大口,頓時涕泗交流。阿米爾忍不住大叫了起來。
四五個小時一眨眼就過去了,肚子又感到飢餓了。阿米爾不得不又拿起了刀和碟子。
在此之前,阿米爾不停地在發狠。他不停地在回憶那些曾讓自己感到內疚的往事,而又竭力使自己相信當年自己的選擇並沒有錯,以消除那內疚的感覺。他要讓自己的心腸硬起來。
這一次切“肉”和煎制的過程順利多了。阿米爾如釋重負地想:總算熬過這一關了,儘管吃完之後還是翻胃想往外吐。
以後幾次切割和烹制更順利了,噁心感在逐漸消退,飢餓和疲乏感也隨之消失。阿米爾自信可以活下去了。他在整個考察站四處亂走,感到有勁無處使,想干點什麼。
他又開啟了監視系統,想看看戈里姆特怎麼樣了。畫面上,戈里姆特在床上倒頭睡覺,桌上的盤碟乾淨得可以當鏡子用,牆角的食品堆已經減少了許多。看着戈里姆特,阿米爾的心彷彿被踢了一腳,嘴裏又泛起清水。他急忙關掉了監視系統。
以後幾天裏阿米爾玩命地工作着,食不曾忘,寢卻幾乎廢了。每當他可以控制自己意識的時候,還能夠做到置恐懼於不顧;但一旦意識處於失控狀態時,恐懼就會變本加厲地從他心底湧出來。有一次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整個考察站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胃臟,飛射的胃酸把他溶蝕得面目全非……自此阿米爾減少了睡眠時間,但情況也沒好多少,有時偶一走神,恐懼就會盤踞心頭。
阿米爾拼死拼活地工作着,他要讓工作徹底佔據自己的頭腦,不去想別的。然而幹着幹着,新的問題又出現了。每天他都觀測星空,搜尋着救援飛船的身影。可是他既盼望得救,卻又害怕見到其他的人,害怕回到文明社會中去。他無法肯定文明社會是否還會接納他,以“萊文”為食的行為已把恐懼深深植入了他的潛意識之中。他隱隱感到獸性在自己體內咆哮,為此愈益驚恐,不過還能勉強維持心理平衡,每天的“牛排”還都咽得下去。
一天午餐的時候,平衡終於被打破了。當時阿米爾像往常一樣在儲藏室的牆壁前蹲下來,切割之前他看了一眼那堵牆。頓時,他嚇得跌坐在地上。原來這些天他無意中把牆洞切成了一個圓形,經“萊文”的自我修復后,這個圓形顯得甚為完美,只是內層灰白色的角質層還裸露着,讓阿米爾一下子聯想到了當年那隻小兔子死後的眼睛。
阿米爾倉皇逃離了儲藏室,他另選一間房子切了塊矩形的“肉塊”下來,送到廚房。“別想打垮我!”阿米爾狠狠地說,然後把一碟“碎肉”使勁咀嚼后全吞了下去。
吃完后只一分鐘,他就吐了。吐完,他萬分沮喪地癱在床上。
自此阿米爾再沒去工作了,他整天呆坐着不動,感到噁心、自責和恐懼。為了對抗心中的負罪感,阿米爾賭咒發誓決定狠下心不顧一切,可一會兒卻又被自責和恐懼弄得直想哭,兩股力量就這麼一左一右地反覆爭奪他的靈魂,搞得他心力交瘁。日常生活規律全被打亂,他已忘掉日夜之分了。腸胃功能也開始紊亂,時常突然腹疼、腹瀉,而飢餓卻感覺不到了。
阿米爾擔心自己會垮掉,他集中全副精力,拚命為自己背叛文明社會準則的行為辯解。
經過幾天的心理搏鬥,阿米爾敗下陣來。他覺得自己根本戰勝不了心中那沉重的負罪感。阿米爾終於明白是戈里姆特的存在才讓自己產生負罪感的,因為戈里姆特代表着文明力量,他始終不肯吃“萊文”的“肉”。有這個人存在,他阿米爾別想獲得內心的安寧。
我殺了他!阿米爾獰笑着站了起來,拿起桌上的餐刀,向戈里姆特的卧室走去。
走了幾步之後,阿米爾又停住腳,他的理智開始發揮作用。殺了這個多年親近的人,就意味着自己徹底和文明社會決裂,況且,沒有了站長,也就失去了獲救的希望。阿米爾像個漏了氣的皮球一樣,頹喪地跌坐在地上。不一會兒,他心裏又萌發了一個新的念頭……一碟熱氣騰騰的“碎牛排”從送物口遞進了戈里姆特的卧室。“吃吧,站長。你差不多已經斷糧了,一定餓壞了吧?吃吧,別客氣。”阿米爾柔聲說。
戈里姆特蠟黃的臉上幾乎看不到生氣了,他在床上一聲不吭。阿米爾不再說什麼了,但他也沒有關閉監視系統。
過了好一會兒,戈里姆特才睜開無神的雙眼,沒精打采地看了一眼“碎牛排”,又看了一眼監視鏡頭,重又閉上雙眼。
大約有兩個小時,阿米爾饒有興趣地坐在監視系統終端顯示屏前,等待着戈里姆特的反應。
終於,戈里姆特又睜開了雙眼。這一次他死死盯住那碟“牛排”眼睛裏逐漸有了光彩。一刻鐘之後,戈里姆特緩緩從床上站起來,走向那碟子。阿米爾的呼吸急促起來,劇烈的心跳把血液大量泵向大腦,弄得他頭都暈了。
戈里姆特端起碟子,但卻沒有下口。他若有所思地站着不動,彷彿是根木頭。許久,他咽了幾次口水,快步走到廢物收集口,把“碎牛排”連同碟子一塊扔了進去。
阿米爾的心頭一陣發涼,他知道自己失敗了。但他不甘心,又跑到廚房重燒了一碟“碎牛排”,送到戈里姆特房裏。
這一次戈里姆特看也沒看就把它送進了廢料收集口。
到了正常就餐時間,阿米爾再燒好一碟“碎牛排”給戈里姆特送去。
戈里姆特還是一動不動地閉目睡覺,他似乎沒感覺到那“碎牛排”的存在。
整整兩天,阿米爾按正常就餐時間定時送去了六份“碎牛排”。在這兩天裏,戈里姆特吃光了他的最後一包餅乾,但他並沒有再望那些“碎牛排”一眼。
在以後的三天裏,阿米爾執拗地站在監視系統終端顯示屏前,他要看看善與惡究竟誰會贏。
他現在迫切需要得到證明,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戈里姆特始終不曾睜開眼睛,他像死了似的躺在床上,阿米爾也着了魔似的死盯着戈里姆特。阿米爾意識到自己已把一切賭注都押到了這個人身上,他的每一次不經意的動彈,都會讓阿米爾產生無盡的希望,可隨即又把他拋進失落的深淵。
阿米爾終於撐不住了,長期得不到休息產生的疲乏和始終處於緊張狀態的神經以及不斷的失望終於把他拖垮了。他半躺在牆角,不再監視戈里姆特,也不再進食了。他的雙眼獃獃地盯着天花板,眼球一動也不動,似乎連思維都停滯了。
有時,他卻又會突然驚慌地跳起來嘮嘮叨叨地說上一大通,然後又癱坐下去,陷入痴獃狀態。
一陣急促的蜂鳴聲傳入阿米爾的耳中,他顫動了幾下,工作的本能終於使他站了起來。那是表示地球基地有信息發來的信號。
通訊計算機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則電文:
火星考察站站長戈里姆特及阿米爾:救援飛船目前已組裝完畢,正在做最後的準備工作,不日即將啟航。望你們克服萬難,堅持到救援隊到來。
基地
阿米爾怔怔地盯着顯示屏,彷彿不能理解這些文字所含的意義。突然,他爆發出一聲大叫:“不!”他像彈簧似的蹦入工作室,一腳踢開工具櫃的門,神經質地在裏面翻揀着。片刻,他手持一柄電磁錘沖了出來。
“我不回去!”他一邊嚎叫,一邊狂亂地向通訊計算機砸去。一陣乒乒乓乓的亂響之後,精密儀器被打得七零八落。
半小時后,一個身穿太空服的人從考察站跑了出去。他像個瘋子似的不停地念叨着。
阿米爾出走後十分鐘,戈里姆特的卧室門開了。戈里姆特緩步走到監視系統終端顯示屏前,啟動了外部監視器。他盯着屏幕上那個跳動的小點,手中握着一隻秒錶。
一連幾個小時,戈里姆特動也不動地坐在顯示屏前。阿米爾早已消失在荒漠之中,戈里姆特把目光從顯示屏上移到了秒錶上。
“到了。”戈里姆特嘀咕了一聲,扔掉秒錶,起身向貯藏室走去。在那面有着巨大創面的牆前,他拿起了阿米爾扔下的那柄餐刀,熟練地切下骨牌大小的一塊“肉”,放到嘴裏,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心中想道:阿米爾現在大概正在生死線上掙扎,他氧氣瓶中的氧氣存量肯定耗光了。
稍微緩解一下飢餓,戈里姆特開始幹活,他把自己卧室中的各種物品搬到大廳中去。當他的床被移開之後,原先被床遮住的那部分牆壁露了出來,只見一片灰慘慘的角質層。戈里姆特拿着餐刀和碟子回到已經空蕩蕩的卧室,又從那片創面周圍切了一大塊。然後走到廚房,把它交給自動烹調系統,親自編定了烹調程序。
不久,一份火候正好的“煎牛排”送上了桌,戈里姆特慢慢吃了起來。整個大廳只有刀叉和碟子相碰的聲音。
戈里姆特突然感到一陣孤寂,這是那種競爭消失之後的特有感覺。沒有辦法啊,現實就那麼嚴酷。戈里姆特是老太空人了,他對於地球方面的辦事效率和救援隊的準備周期了如指掌,他也了解整個考察站的給養儲量和“萊文”的“身軀”總量以及“萊文”的自我修復能力。
他仔細計算過了,氧氣、水、食品、微量元素補充藥品、維生素類藥物全都不夠兩個人支撐到救援飛船的到來。為了活下去,他只能如此。
吃完之後,戈里姆特從口袋裏掏出了一件東西,這是一個信號接收裝置。還在貨運飛船剛剛出事沒幾天的時候,他就在阿米爾的衣服上放置了一個示蹤器,依靠這個接收裝置,他可以隨時掌握阿米爾的動向。每當他確信阿米爾沒有開啟監視系統的時候,他就切割“牆壁”補充營養,應付飢餓。他知道這是一場生死較量,所以一開始他就嚴令不得以“萊文”為食,意圖讓阿米爾產生食用“萊文”是野蠻行為的心理禁忌,並採取了一系列措施強化這一禁忌。那則地球發來的電報根本就是他事先編製的,他在適當時機把它調了出來,最終徹底摧垮了阿米爾的精神。阿米爾就這麼為他戈里姆特能夠活下去而讓出了自己的生存空間。阿米爾至死也不會明白自己是一場生死競爭的失敗者。
戈里姆特拿起那柄電磁錘,把那個信號接收裝置放到桌上,一錘砸了下去。
救援隊員們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過道口那個形銷骨立的枯瘦人形,不相信他還是活着的。按他們的估計,這麼漫長的時間大大超過了考察站中的食品儲量可以支持的時日。他們竊竊私語,都感受到了這個戰勝嚴酷環境的羸弱的人身上散發出的強者氣息。
他們把倖存者扶進醫療艙后,立刻分作兩隊。一隊留守考察站,一隊直趨由倖存者提供的那個精神崩潰的隊員迷失的大致方向。
戈里姆特在接受了醫療檢查和洗浴之後終於吃上了自貨運飛船出事以來的第一頓正常的飯食,這些精心調製的健胃流質食品和清涼的洗澡水使他終於確信自己又回到文明社會了。在阿米爾出走後的漫長等待中,他也曾感受到過本能的恐懼和孤獨,也曾對自己是否真能熬到獲救的時候發生過懷疑,但他都挺過來了。在那段日子裏,他始終死死抱定一個信念,即一定要活下去,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不值得惋惜。就憑這一點,他活下來了。
用餐完畢之後,他在船艙內四處走動,活動活動筋骨。在最後的那段日子裏,他每天都要睡上十六七個小時,感覺上幾乎和死了差不多。
在一扇舷窗前,他停了下來,瀏覽着火星的景色。終於可以換個角度觀看火星了,他的思維活躍了一些。
一輛火星車從遠方漸漸駛近。戈里姆特盯着它,目光在車上搜尋着。
車停下來以後,救援隊員們小心翼翼地把一具覆蓋著聯合國旗幟的棺材抬了下來。戈里姆特平靜地盯着它,那裏面躺着一個偏執暴躁的年輕人的屍體。這個人曾宣稱“餓極了我連人都敢吃”,可是他沒有做到。而他戈里姆特卻真正做到了。不是嗎?他是“吃掉”了阿米爾才活了下來的。
戈里姆特把目光從棺材上移開,放眼四周,臉上慢慢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