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冰與真空
“這是張博士,自木衛二呼叫,希望你們聽得到,尤其是弗洛伊博士——我知道你在列昂諾夫號上面……我時間可能不多……我把宇宙飛行服上天線朝向我認為你所在位置……請將我信息轉送球。
“錢學森號在三個小時前被摧毀,我是惟一生還者。利用宇宙飛行服上無線電——不知道射程夠不夠遠,但這是惟一機會。請注意聽……
“木衛二上面有生命。重複:木衛二上面有生命……
“我們平安降落。檢查所有系統,並拉出水管,立刻開始把水汲入推進槽……以免我們必須匆忙離開。
“一切依照計劃進行……順利得令人不敢相信。李博士和我出去檢查水管絕緣層時,水槽已經半滿。錢學森號停在——當時停在離‘大運河’30米左右遠。水管直接從宇宙飛船上伸出來,往下穿過冰層。冰非常薄,走在上面不安全。
“木星那時如一彎新月。我們有五千瓦照明,成串掛在宇宙飛船上,看起來像聖誕樹——好美,冰上還有倒影……
“是李博士先看到——從深處浮起一大團深色物體。起先我們以為是一大群魚,但實在太大,不可能是單一生物體——然後它開始突破冰層,並朝我們前進。
“它看起來像一大叢濕淋淋海草,沿着面爬行。李博士跑回宇宙飛船去拿相機,我留下來繼續觀察,並透過無線電回報。那個東西移動得很慢,我可以輕易逃開。我興奮大過警覺,還自以為知道它是什麼生物——我看過加州外海海帶林照片——我真是大錯特錯。
“……我看得出它現在有麻煩。這裏低於它正常環境溫度150度,它不可能存活。它一邊移動,一邊被凍得硬邦邦——像玻璃般一塊塊碎裂——但它還是持續朝宇宙飛船前進,像一陣黑色潮水,移動得愈來愈慢。
“我仍然非常驚訝,沒辦法好好思考,也無法想像它究竟想做什麼。就算朝着錢學森號前進,它看起來還是完全不具威脅性,像——嗯,一小片在移動森林。我還記得自己在微笑,因為它令我想起莎劇麥克白中柏內森林……
“然後,我才突然意識到危險。雖然它一點惡意也沒有——但它很重——就算是在這麼低重力下,它身上那些冰一定也有好幾噸。它正緩慢、痛苦爬上我們起落架……架子開始變形,全是慢動作,好像在夢裏——或者說,在噩夢裏……
“一直到宇宙飛船開始傾斜,我才解那東西究竟想幹什麼,但為時已晚。我們本來可以救自己一命——只要把燈關掉就成!
“也許它是向旋光性,由透過冰層陽光,驅動它生物周期。也可能它就像飛蛾撲火一般被吸引過去。我們聚光燈,一定比木衛二上任何東西都要明亮,即使太陽也比不過……
“然後宇宙飛船就垮。我看見船身裂開,水氣凝結形成一團雪花。所有燈都滅,只剩下一盞,在一條離面幾米電纜上來回擺盪。
“我不知道緊接着又發生什麼,我所能記得下一件事,是自己站在燈下面、在船骸旁邊,新形成雪花像細緻粉末般籠罩着我。我可以看到自己足跡非常清楚印在上面。我一定是跑過來,也許才剛剛過一兩分鐘而已……
“那棵植物——我還是把它想成植物,一動也不動。不知是否被撞傷;粗如人臂大塊碎片,像樹枝般裂開。
“然後,主體再度動起來。它抽離船身,開始向我爬來。那時我終於確定這東西是感光。我就站在這盞一千瓦燈正下方,燈已不再晃動。
“想像一棵橡樹——說是榕樹更像,它有無數枝條——因為重力關係而癱在上,還掙扎着在上爬動。它挪到距燈光不到五米處,然後開始解散,直到形成一個圍着我正圓形。想必是它所能忍受極限吧——此時,光吸引力變成排斥力。
“之後好幾分鐘時間,它一點動靜也沒有。不知是不是死——終於凍僵。
“然後我看到許多枝條上生出大朵芽苞,好像在看慢拍快放花開影片——我認為那些是人頭般大花。
“色彩艷麗細緻薄膜開始綻放,即使在那種時刻,我還是想着沒有人——沒有任何‘東西’曾經好好看過這些色彩,直到我們把光——我們那些要命光啊——帶到這個世界。
“那東西不知是卷鬚抑或雄蕊,正孱弱擺動着……我走到那堵圍着我活牆壁前面,才能看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從頭到尾,我一點都不覺得這生物可怕。我很確定它沒有惡意——如果它真有意識。
“有許多朵花,各在不同綻放階段。這會兒它們讓我想起蝴蝶,剛剛羽化蝴蝶——翅膀皺巴巴,依然脆弱——我愈來愈接近真相。
“但它們凍僵!才成形便死去。然後,一隻接着一隻從母體芽苞上飄落。它們像擱淺在陸上魚一般亂跳一陣——而我終於解它們究竟是什麼。那些薄膜並非花瓣——而是鰭,或者相似什麼東西。是這個生物泳行幼蟲。也許它一輩子大部分時間裏都附着在海床上,然後送出這些可以移動後代,去尋找新盤,就像球海洋中珊瑚一樣。我跪下仔細看其中一個小生物。絢麗色彩現在已漸漸消退,變成無生氣棕色。有些瓣狀鰭已經折斷,一結冰就變成脆脆碎片。但它仍在蠕動,我接近時候,還想躲開我。我不知它如何覺察我存在。
“接着我注意到那些‘雄蕊’——我所謂雄蕊——在末端都有着藍色亮點。看起來像袖珍星形藍寶石,也像扇貝那串藍眼睛,能感知光線,卻無法形成真正影像。在我觀察時,生氣勃勃藍色消退,寶石成黯淡、普通石頭……
“弗洛伊博士,或者隨便哪個在聽人,我沒多少時間;維生系統警報剛剛響起,不過我快說完。
“那時我才知道該怎麼做。掛着燈泡那條電纜幾乎垂到面,我拉幾下,燈泡便在一陣火花中熄滅。
“不知道是不是太遲,頭幾分鐘,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所以我走到那堵圍着我糾結樹牆旁邊,踢它一腳。
“慢慢,這生物自行解散,開始往運河退去。我跟着它一直到河邊,它一慢下來,我就再踢幾腳以示鼓勵,我可以感覺到腳下冰被碾碎……漸漸接近運河,它似乎也重拾力氣和能量,彷彿知道已經接近自己老家。不知它能否存活下去,再度發芽開花。
“它穿過冰面消失,在異星大上只留下幾隻剛死幼蟲。暴露出來水面冒幾分鐘泡泡,最後又結起保護冰痂,便與真空隔離。然後我走回宇宙飛船,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搶救——我不想提這件事。
“我只有兩個要求,博士。我希望分類學家能用我名字為這種生物命名。
“還有,當下一艘宇宙飛船回球時候,請他們把我骨骸帶回中國。
“幾分鐘之內,我就要失去動力——真希望知道到底有沒有人收到我信息。反正,我會儘可能一遍遍重複……
“這是張教授在木衛二上,報告錢學森號宇宙飛船摧毀經過。我們在大運河邊着陸,並在冰緣架設氣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