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0節

凱曼停下來,領略着人群散發出的熱烈氣息。

潔曦將手臂擱在舞台下方的邊陲,下巴放在手背上。她背後那群身穿皮衣的男子粗魯地推向她,但是他們無法移動她分毫。

即使馬以爾嘗試這?做,大概也辦不到。

當他注視着她,某個東西突然流進凱曼的心底,那是『泰拉瑪斯卡』這個字眼。這個女子是靈異偵探組織的一員。

不可能吧?然後他嗤笑自己的純真。這可是充滿驚嚇的一夜啊,但是泰拉瑪斯卡竟然到現在還存在,真是不可思議得很,當時他玩弄並折磨他們的成員,最後由於悲憫他們的純真無知,還真放過他們。

噢,記憶真是不堪的事物。且讓他的眾多前世化為空無吧!他還記得這地些游者的面目,這些泰拉瑪斯卡的僧侶橫越大陸追逐着他,在羊皮紙上記錄他的行跡,他們的鵝毛筆直到深夜還忙碌不休。在那段記億中,他叫做班傑明,在他們的拉丁文獻,他被冠以『惡魔班傑明』的名號,蓋着臘泥的文件連夜送到阿姆斯特丹的總部。

對他來說這是有趣的遊戲:偷取他們的信件,增添註解之後再還給他們;嚇唬他們,半夜裏爬上他們的床,揪着他們的喉嚨,搖晃着他們。這都很有趣,但那又如何?一旦趣味消失,他總會失去記憶。

然而他愛着他們,這些人類並非拔魔師、狩獵女巫者,也不是可望宰制他不朽能力的法師。有一回他甚至想跑到他們的總部地窖沈睡,因為以這種觀望式的好奇心,他們絕對不會背叛他。

試想想看,那個組織如同羅馬天主教會一樣存活過上千年的時光,眼前這位戴着銀手鐲的女子,馬以爾與馬赫特的摯愛對象,竟然是這特殊機構的一員。難怪她擠到前方去,彷彿沖向聖壇的底部。

躁動的群眾穿越過他們,像是通過一面靜止的牆壁;馬以爾鎮近凱曼,算是一種表示歡迎與信任的姿態。他的目光掃射整個大廳,已經沒有空位子,更底下是一片彩色燈光與飛動長發、拳頭組成的汪洋。接着地忐忑地觸摸凱曼,彷彿無法不這麼做。他用指甲輕輕地撫觸凱曼的手背,而凱曼靜立不動,默許這小小的探索。

不知道有多少次,凱曼見識過不朽者之間的這種過招:年輕的那方禁不住去觸摸年長者的肌理質地,就像是基督教的聖徒忍不住伸手撫摸基督身上的聖痕,因為光用看的還不足夠。另一種更世俗化的類比使得凱曼發笑:就像是兩隻猛上忍不住互相檢視對方的爪牙。

就在底下,阿曼德漠然地看着他們兩個。當然他看到馬以爾輕蔑的目光,但他並沒有什?認可之意。

凱曼轉過身去擁抱馬以爾,但那舉動只是驚嚇到馬以爾。凱曼感到一陣失望,禮貌性地退開來。剎那間,他感到無比困惑,往下方看着美麗的阿曼德,後者以全然的被動回望着他。但是,現在是坦白告訴對方的時機。『你得加強自己的防護罩,朋友。』凱曼溫和地說:『不要讓你對那個女孩的愛意暴露自己的行縱。只要你不透露她的根源與保護者,她就會很安全。對於女王而言,某個名字向來就是禁語。』

『那女王現在身在何方?』馬以爾問道,他的恐懼與憤怒再度升起。

『不遠處。』

『沒錯,但是是哪裏?』

『我也不曉得。她燒毀了聚會所,追捕那幾個來不及到此處的浪遊者。她藉此打發時光,而這些是我透過那些犧牲者的心靈所取得的資訊。』

凱曼可以感應到這家夥微妙變動的怒意。很好,憤怒取代了恐懼。不過,基本上這家夥是好鬥,他的心靈還不夠成熟啊。

『你為什?要警告我?』馬以爾質問:『她不是聽得到我們的所有對話嗎?』

『我不以為她辦得到,』凱曼平靜地回答他:『我是第一代的血族,朋友。我們能夠聽見同類與人類的心靈波動,但這等咒力對於後代有效;同一代之間聽不到對方的信念。每一代的吸血鬼都是如此。』

那個巨人顯然被震懾了,他想着:原來連瑪赫特也聽不見女王的動向!可是瑪赫特並未向他承認這一點。

『沒錯,』凱曼說:『母后也無從和道她的下落,除非透過你的心靈窺見她的動態。所以,好好守護自己的思緒吧。從現在起就以一般人類的聲音跟我說話,因為此地彙集無數這樣的聲波。』

馬以爾皺眉思考着,他怒視着凱曼,似乎想揍他一拳。

『這樣就可以蒙蔽她?』

『記住,』凱曼說:『多餘性就是本質的對立面。』他看着阿曼德說話:『她聽得成千上萬的音流,未必能夠掠獲特定的一個聲音。如果她要專註於追蹤特定的心靈,必得關閉其他心靈界線的通道。你這麽古老應該懂得這些技巧吧?』

馬以爾沒有大聲回答,但顯然他聽得懂。心上感應的稟賦對於他向來是一個詛咒,無論他聽見的是同類的吸血鬼或是人類。

凱曼微微點頭。心念感應,真是個美妙的形容,足以蒙顯那無止境的瘋狂共感。無論他靜止不動、藏身於埃及古墓的一隅,他非得傾聽世界的輾轉呻吟,完全不知道自己何許人也,為何變成如此。

『這正是我的重點,朋友。』他說:『經過這兩千年,當你正與那些聲流奮戰時,我們的女王只怕已經陷溺其中。看起來吸血鬼黎斯特向越這個世界,伸出食指在她眼前一彈,奪去她的注意力。不過,可別小看這幾千年都靜止不動的這位女王,那不是聰明之舉。』

這個想法驚擾到馬以爾,不過他明白個中的邏輯。就在底下,阿曼德還在注意着他們。

『她並非全能,無論她自己知道與否。』凱曼說:『她總以為自己足以攀摺九天星辰,但又驚懼地往下墜落。』

『怎?樣?』馬以爾興奮起來,挨近他些。『她究竟是什?樣子?』

『她腦子裏充滿着不切實際的狂想與空談,就像黎斯特那樣。』凱曼聳聳肩:『自以為能夠超凡成聖,還糾集一群教徒來膜拜頂禮。』

馬以爾冷淡而犬儒的微笑着。

『但是她究竟在打什?主意?沒錯,他是以那些該死的歌曲喚醒她,但她為何要毀滅我們?』

『當然個中必有深意。我們女王的行事必定蘊涵深意,即使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她也非得賦予一拖拉庫的壯觀御意不可。而且你也知道,我們並不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劇烈轉變;如同迎風舒展的花朵,我們只會變得愈來愈像自己。』他又看了阿曼德一眼:『至於她的用心何在,我只能告訴你我的推論……』

『請告訴我。』

『這場演唱會之所以如期舉行,是因為黎斯特盼望如此。演唱會一結束,她還會屠宰更多同類。但是她會放過一些人,有些是因為必要性,有些是留下來當見證。』

凱曼看着阿曼德,不禁讚歎着這張面無表情的臉孔竟然深藏如斯的智慧,而馬以爾焦躁疲憊的五官就沒那麼高明。但是,他無法確定誰理解得最透徹。馬以爾發出酸澀的笑聲。

『見證?我看不是這樣,她沒有這?精細。她會饒過某些人,只因為那是黎斯特?愛的對象罷了。』

凱曼倒是沒想到這一點。

『試想看看,』馬以爾以發音尖銳的英文說:『黎斯特的伴侶路易斯,他不就好端端的?還有卡布瑞,那惡魔的母親就在不遠處,等時機一到就設法與她兒子開溜。至於那個你欣賞不已的阿曼德,也是因為黎斯特想再見到他,所以就還活着。至於阿曼德旁邊那個小鬼,就是寫出那本天殺的小說,如果有誰知道他的面目,一定恨不得將他碎萬段……』

『但還有一些生存者,』凱曼說:『例如她殺不死我們其中幾個,至於前往營救馬瑞斯的那幾個,黎斯特只知道他們的名字。』

馬以爾的表情有些變化,多少顯現出人類臉紅的神態。凱曼很清楚他的想法:如果瑪赫特能夠親自保護潔曦,他一定造就去搭救馬瑞斯。他試圖消抹心靈中瑪赫特的名字,他非常畏懼她。

『沒錯,你該好好隱藏這些資訊,』凱曼說:『但是起碼要告訴我。』

『我無能為力,』那道牆已經築起,無法穿透。『我只接收命令,並末被給予答案,朋友。我的使命是設法活過這一晚,守護我要保護的對象。』

凱曼本來想施加壓力,可是並沒有這?做。他感應到周遭的氣流興起些微的變化,微弱到讓他無法判定那是聲音或律動。

她正朝着演唱會場而來。他從自己的身體撤退,化為一股純粹的傾聽之力,沒錯,那正是她。夜晚的雜杳音色讓他有些困惑,不過她無法隱藏自己的聲波,那是她自身的呼吸、她的心跳、她以超凡速度劃破空閑的純粹力量,同時讓人類與非人類心驚膽發。

馬以爾與阿曼德都感應到她,就連阿曼德旁邊的小鬼也察覺到,然而在場還有許多年幼之輩渾然無知。一些聽力較佳的人類似乎也感受到些許異狀。

『我得離去了,朋友,謹記我的勸告。』現在不可能再多說什?了。

她已經近在咫尺,開始偵測與掃覽這個地域。

他有股衝動想要窺視她,從那些瞥見她的心靈中入手。

『再會,我的朋友。』他說:『我不好再待在你身邊。』

馬以爾困惑地看着地,底下的阿曼德連忙帶着丹尼爾到人群擁擠之處。

大廳整個暗下來,在那一瞬間,凱曼以為們是她的戲法,某種猙獰而暴虐的審判已經到來。

只不過,每一個他周圍的人類孩子反而知道那是演唱會揭開序幕的儀式。廳堂的四周瘋成一片,躁動不絕,最後化為集體性的震動。他可以感應到地板的震顫。

人類的青少年點燃打火機,現出一叢叢的細小火焰。一抹美麗的光量帶出千萬晃動的人影,尖叫聲源源不絕。『我可不是懦夫。』馬以爾突然發話,彷彿他無法保持沈默。他攬着凱曼的手,又因為反感於堅硬的白皙質地而任它掉落。

『我知道。』

『幫幫我,幫助潔曦卡。』

『不要再提及她的名字!我告訴過你,遠離她是最好的保護方法。督以德人,你又被擊倒了。此刻必須以智謀戰鬥、而非憤怒。混在人類觀眾之間,我能幫你就會盡量幫。』

他還有許多未竟的話語。告訴我瑪赫特的下落!但是為時已晚,來不及問這個。他轉過身去,悠然行走於觀眾席之間,最後通到一個狹長的緊急出口階梯。

就在幽暗的舞台上,人類音樂家出現了,開始準備電線機與樂器等等。

吸血鬼黎斯特從幕後大步跨出,黑色披風在他的周身舞動,他走向舞台的最一前端。他拿着麥克風,站在距離潔曦不到叄尺遠之處。

群眾已經歇斯底里起來,叫鬧喧囂不已,凱曼從未見識過這般場面,聽過這等噪音。因為那愚蠢的狂熱,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方面也是取笑那個如此喜愛這等狂熱的家夥:就連凱曼笑出來的時候,他也跟着嘩笑。

剎那間一陣白光襲來,舞台赫然通透明亮。凱曼瞠目結舌,注意力不是在舞台上的那些真人,而是巨幅銀幕上足足有叄十尺高的黎斯特。那個生物衝著他笑,搖擺着身軀,晃動那頭豐盛的金髮,將頭往後一仰然後便嘶吼出聲。

觀眾們已經心費神馳,轟然的吼聲塞滿每一雙耳朵,黎斯特強力的聲音吞噬了會場的任何其他音色。

凱曼閉上眼睛。蹶身於黎斯特怪物般的吼叫聲,他還想嘗試找出女王的位置,但卻徒勞無功。

『我的女王。』他喃喃低語,雖知無望卻還是四處搜索。她可是站在外面的草坪坡道上傾聽這震耳欲聾的演出?隨着周遭人類的視線與感官,他看到柔和濕潤的清風與灰暗無異的天空。高聳建築物與傾斜山坡上的繁密燈光是三藩市的營火,猶如月色或飄曳銀河般地震懾人心。

他閉目揣想她的模樣:隻身站在雅典的街道上,眼見她的孩子們深受烈火紋身,斗蓬的扣子鬆開來,頭髮梳理成辮子。她看上去儼然天堂的女神,她向來愛這一套,這些世紀以來也棲息於各種禱文的形象。就在電力的照明下,她的雙眼燦然而空洞,嘴柔軟無瑕。她甜蜜的模樣簡直美絕人寰。

這景象將他帶回無比久遠之前的那一刻,當時他只是個人膽識俱裂的凡人,奉她的諭旨來到寢宮。他的女王遭受月亮的詛咒,如今甚至無法忍受強烈的燈光。她看上去暴躁無比,來回在泥石板上踱步。

『那對雙胞胎,』她說:『就是那對邪惡的雙胞胎下的咒術。』

『請開恩,』他乞求着:『她們絕非惡意,我發誓這是真的。請釋放她們吧,陛下,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當時他是多?悲憐她們:那對雙胞胎,以及身受感染的女王陛下。

『是嘛,不好好整治她們的話怎測得出真假?』她說:『靠近點,我忠心的侍衛長,你向來都以赤忱服侍我——』

『我的女王,你要我做些什麼呢?』

她的表情還是如許可愛,冰冷的小手觸摸他的喉頭,以令他震怖的力氣抱住他。他驚駭無比,只見她的雙眼發直,口唇張開。當她以惡夢般的優美姿態起身行走,他看到她口中的那對獠牙。不會吧,你不會這樣對我的,女王陛下,我是你的凱曼啊!

他早該形神俱滅,如同古早以前的那一大堆飲血者。無聲無息地消逝,如同在每塊土地上的百億眾生。然而仰還是活下來,雙胞胎(至少其中之一)也存留至今。

她可知道那些可怕的夢境?她可從那些作夢的心靈中看到雙胞胎?還是說自從復蘇以來,她便窮極每個夜晚行旅,沒有注意到這些預兆?

我的女王啊,她們可還活着呢,起碼還有一個是活着的。切記古老的預言!他巴不得現在她能讀取他的心思。他怵地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又回到那個排骨般的軀殼內。群魔亂舞的音律塞滿他的耳殼,使得耳膜震蕩不休。閃光燈使他難以視物。

他轉過身去,將手擱在牆壁上,他還是首度被聲音淹沒成這樣子。他讓自己失去意識,然而黎斯特的音樂將他喚回來。

以手指揉搓着眼皮,凱曼凝神注視着火般的煞白舞舞台。看哪,那個妖魔以如許的歡暢狂歌起舞,凱曼情不自禁地深受感動。

黎斯特有力的男低音毋須電子樂器助陣,即便是那些混跡人群的不死者也顯然跟着神迷目眩。如此的激情帶有無比的感染力,凱曼舉目所及之處,人類與不死者都被迷得暈陶陶。舞台上下的軀體扭動成一片,聲流高亢響起,整個廳堂隨着脈動搖擺起舞。

黎斯特的臉龐被攝影機放大,他的藍眼對着凱曼眨動:

『你們明知道我是什麽東西,為何不殺死我?』

在電結他的尖利聲響中,黎斯特的笑聲響徹廳堂。

『當你們目睹邪惡之時,難道還不認得它嗎?』

如此堅決地信仰着明與英雄行止啊!凱曼看得見這家夥的眼底透出一絲灰色陰影,那是對於悲劇的需索。黎斯特甩過頭去,又吼叫起來,他將腳步貫入地板並嚎叫如狼。他看着橡架屋頂,彷彿那是蒼天星辰。

凱曼強迫自己離去,他得落跑了。他笨拙地走向門口,彷彿被音樂的洪流淹斃。即使是平衡感也遭受影響。閃光般的音樂追隨他到防火梯,不過他至少不用看到那些閃光燈。他倚着牆壁,試着看清楚些。

血的氣味湧上,那是眾多飲血者的饑渴意念,以及通透木頭與泥灰牆壁的音樂。

他走下階梯,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然後通往一座廢棄的荒地。他彎下身,雙手緊抱着膝蓋。

這樣的音樂宛如太古之音,當時只有肉體的音樂,心靈之音。尚未被發明。

他看到自己正在起舞,也看到國王(當時他所愛戴的人類之王)憑空跳躍,聽見鼓聲隆隆,風笛的聲響。國王將啤酒遞給凱曼,餐桌上滿是燒烤的野味、閃亮的水果,以及熱騰騰的麵包。女王完美而寧靜地坐在金椅上,精緻整理的頭髮上插着薰香蜜臘的梳子,梳子逐漸在熱氣中蒸發溶解。

某個人將小棺木放到他的掌心,在盛宴的賓客中照例要相互傳遞那具棺木,為的就是提示着:盡情吃喝縱樂,死亡近在身側。

他緊握着棺木,是否現在要傳給國王?

他感到國王湊近他說:『好好吃一頓吧,凱曼,明日我們將起軍到北方,宰掉最後一族食肉者。』國王甚至懶的看那棺木一眼,漫不經心地傳給女王,女王也是看都不看就傳給另一個人。

最後一個食肉部族,聽起來真是棒透了。直到他眼見那對跪在聖壇的雙胞胎,真正明白事態不對。

強烈的鼓聲吸走黎斯特的嗓音,人類經過凱曼身旁,幾乎不察覺他就在那裏,一個吸血鬼匆匆走過,也同樣無法感應到他的蹤跡。

黎斯特開始唱起『黑暗兒女』這首歌,歌詞描述那群隱身於巴黎聖嬰公墓的不死者,被迷信與恐懼所困。

我們穿入光亮

我的兄弟與姐妹!

殺死我吧

我的兄弟與姐妹!

凱曼搖搖晃晃地走動,直到噪音稍微不那麼巨大的外面大廳。一股清涼的冷空氣迎面吹來。平靜感慢慢回到他身上,當他把雙手伸到口袋內、頭低垂着,突然間意識到附近有兩個男子只盯着他看。他突然從他們的心靈視線看到自己,感應到他們的疑慮與無可抑止的勝利感。那兩位男生知道他這種不朽者的存在,似夢想過這一刻,但從未料到能有實現的時候。

他往上方看去,他們就站在距離他二十英尺遠處,彷彿這樣的距離足以隱藏自己——真是有禮貌的英國紳士!他們年長而飽富學識,線條深刻的五官配上正式的衣着。他們的灰色大衣、誇示的領口、閃亮的絲質領帶,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這兩個人看上去宛如從另一個世界橫渡而來的探險家,游曳在隨意擺動的華艷青少年與噪音樂之間。

他們以渾然天成的謹慎瞪視着他,似乎禮貌到忘記害怕。原來他們是泰拉瑪斯卡的資深成員,到這裏是要尋找潔曦卡。

認得出我們?當然你辦得到。別在意,沒有傷亡造成。

他沈默的心念逼得那個叫大衛·泰柏特的男士往後退,呼吸急促,前額冒出汗水。然而那個紳士的姿態真是優雅,只是眯起眼睛,似乎不想被眼前的異象攝去心神,想要在舞蹈的光線中看出分子的雜亂律動。突然間,人的一生看上去真是短促。看看這位脆弱的人類,他的學養不過增添了生命遭受威脅的機率。若要轉換他的思緒、改變他的期待,真是再簡單不過。凱曼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們潔曦在哪兒,不知道該不該干涉,終究那並沒有什?分別。

看起來他們既不想走也不想留,但他把他們釘在原地,震懾住他們。一部份也是由於對他的尊敬,他們才這樣一直看着他。他得說些什麼,能結束這糟糕的局面。

不要再去找她了,像我這樣的人正在保護她。如果我是你們,就會趕快離去。

這次的會面將會被泰拉瑪斯卡的文件記錄成什麼樣子?日後他一定要找個晚上去瞧瞧。只知道他們把這些文獻移到怎麼樣的現代場所?

他想到古老的時光,當時他在法國逗着他們玩。『請容許我跟您說話!』他們乞求着,那群眼珠永遠發紅的學者穿着破舊的衣衫,完全不像眼前的紳上:對於現代的他們來說,秘儀法術是一種科學,而非哲學。他害怕當那個時代的絕望出,同樣地,這個時代的絕望也令他害怕。

走開吧。

他不用看就知道大衛·泰柏特點點頭,與同伴禮貌的撤退。他回頭看着他們走向入口,進去演唱會場。

凱曼又孤自一個了,他邊聽着音樂邊疑竇着自己為何要來這裏,自己想要的是什?,一邊盼望自己立刻失去記憶。但願自己現在在一個可愛溫暖的地方,周圍的人類都只知道他的真面目。在那裏有着閃爍的電燈,以及漫步到清晨的無盡行人路。

萬聖節的魔夜(下)

『不要煩我,你這個狗娘養的!』潔曦猛踢那個將她抱起來、遠離舞台的男人。『你這混帳!』他因為雙倍的痛楚彎下腰,抵擋不住她的推打,終於退走了。

她已經被推離舞台五次,奮力泅游在那群穿着黑色皮革的團體,像條魚一樣地牢牢抓住木頭柱子的邊飾:那是以質材強勁的人工布料織成的繩索。

燈光一閃,她看見吸血鬼黎斯特跳到半空中,再悄然無聲地降落。他的聲音不需要麥克風助陣就嘹亮無比,結他手如同小妖精般簇擁着他。

血痕一條條地從他臉上滑落,如同耶穌因為頭頂的荊棘冠而流下聖血。當他旋轉時,金色長發也跟着飛舞起來,他將襯衫的扣子解開到胸口部位,黑色領帶鬆鬆地垂着。當他唱着無足緊要的歌詞時,水晶藍的蒼白眼球充滿光亮與血色。

當她看着黎斯特,看到他被黑色皮褲包裹的大腿、搖擺的臀部時,心跳如同鼓槌一般激烈。他又不費力地跳起來,彷彿可以輕易跳到演奏廳的天花板上。

沒錯,你親眼見證了。沒有其他的解釋!

她摸摸鼻子,知道自己正在哭泣。但是天殺的,還得再觸摸他為證。她獃滯地看着他結束這首歌,踩着最後叄小節節拍,而他的樂手們來回舞蹈、搖頭晃發,儘力跟上他的節拍。他們的聲音與他的融合在一起。

老天,他可真是愛死這滋味了,根本沒有佯裝的空間。他如同浸在鮮血一般地沐浴在群眾的仰慕與愛欲。現在他開始唱另一首歌,將黑披風解下來,猛力轉一圈後扔到觀眾席上。大家轟然騷動,潔曦的背部被踩到,還有一隻靴子擱在她的腳上。這是她的機會,正當警衛在制止紛亂的時候,她得儘快。

她的雙手握緊木柱,跳過那道柵欄然後直衝向那個正在舞蹈、眼睛注視着她的形體。

『你,就是你!』她叫喊着,眼角注意到正在逼近的警衛。她把自己扔到吸血鬼黎斯特的懷中,緊抓住他的腰。當他絲絹般的柔軟胸膛壓住她,她感到一陣冰冷的震動,嘴角品嘗到血的滋味。

『天哪,果然是真的……』她低聲說,心臟幾欲炸開。沒錯,就像是馬以爾與瑪赫特的皮膚,千真萬確的非人類。原來她老早就把這樣的生物抱個滿懷,而她知道現在已經沒有誰可以阻止她。

她的左手抓起一把他的金髮,看到他往下對着他微笑,看到他潔白無毛孔的發亮皮膚,那對小小的犬齒。

『你這個魔鬼!』她像個瘋女人般地又哭又笑。

『我愛你,潔曦卡。』他對她低聲說,彷彿取笑她似地微笑着,潮濕的金髮掉下來蓋住眼睛。

她震驚地發現他將她抱起來在半空轉圈子,底下的觀眾一團模糊,一條條暴力的紅白燈光流動着。她呻吟着,但還是一直看着他。沒錯,千真萬確。她驚恐地揪住他,因為他似乎要把她扔給底下的觀眾。最後他放她下來,對她行禮的時候頭髮又拂上她的臉龐,嘴掠過她。

震蕩不已的音樂變得微弱,彷彿她身在海底,他的呼吸掠過她,光滑的手指伸向她的頸子,她的胸口與他的心藏短兵相接。然後一個聲音對着她說話,如同她向來接收的那種心靈聲波,那聲音知道她所有的問題也都能夠給予回答。

這就是邪惡,潔曦,而你造就知道。

人類的手臂將她拉回去,分開他與她。她尖叫起來。

他疑惑地看着她,陷入深沈的、隱約記得的夢境。葬禮的祭壇,紅髮雙胞胎……不過那只是一秒鍾不到,他困惑地笑着,這回是那種公眾笑容,如同刺痛她眼睛的閃亮燈光。『美麗的潔曦!』他說,舉起手來彷彿用以道別。當他們把她拖下舞台時,她還是笑個不停。

她的襯衫與雙手都沾滿咸銹味的血跡,她覺得自己好像早就知道那滋味。她低下頭吃吃笑着,要感受到流通全身的戰慄真是奇妙啊,知道自己正在同時發笑與哭泣。警衛說了一些粗魯的威脅言辭,但是那無所謂。觀眾將她推向開來,逐漸遠離中心區,一隻沈重穿靴的腳踩着她,差點沒絆倒她。她任由自己被推往後方,來到出入口。

無所謂,她現在什麼都知道了。天按地轉,如果沒有螞蟻窩般的人潮支撐着,她早就不支倒地。她從未感到如此狂烈的解脫與釋放。

瘋狂的音樂繼續演唱,彩色燈光下的面孔潮起潮落。她聞到大麻與啤酒的味道,喚起焦渴。沒錯,該去喝點冷飲,她舉起手舔去鹹味的血滴,身體如同快要睡着般地搖搖欲墜。一陣柔軟的轟動傳來,表示夢境即將開始。她舔着血滴,閉上眼睛。

突然間她意識到自己又被推往空曠的地方,雖然沒人推她。她睜開眼,看到自己來到靠近大廳不遠的後台。群眾就在她的下方,在這兒她可以好好休息,沒有問題。

她的手撫摸油膩的牆壁,撞倒幾個紙杯與一頂便宜的金色假髮。她仰着頭,純粹只想休息。大廳照過來的醜陋燈光刺着她的眼,血腥味仍然盤桓在唇舌不去。看樣子她又快要哭出來,那正是最適當的作法。就在那瞬間,沒有過去也沒有現狀,沒有必須性,整個世界從最微小到最壯觀的層面都已然顛倒改觀。她正在漂浮,處於最安詳誘人的平靜狀態。噢,如果她能夠告訴大衛這一切,與他分享這個驚心動魄的偉大秘密就好啦!

有個東西碰觸到她,某個帶着敵意的東西。她不情願地張開眼睛,看到身邊蟄伏着一個形體。什麼!她掙扎着要看清楚些。

乾枯的手腳,往後抓的黑髮,扭曲的嘴抹着血紅色彩。同樣的皮膚與獠牙,那不是人類,那是不朽者的一員。

泰拉瑪斯卡?

他像一聲嘶叫般地靠近她,擊中她胸口。她的手臂本能地舉起防護胸部,手指攀住肩膀。

泰拉瑪斯卡!

無聲但狂怒的攻勢。

她往後退,但他抓住她,手指掐入她的脖子。她想要叫出聲,但他把她舉起來。

接下來她飛過整個大廳,直到撞上牆壁時停止叫喊。

麻木空白,接着她感到痛楚。黃白間雜的光線交替通往她的背骨,再擴散到成千上萬的組織。她的身體麻木,倒落在地時伴隨着臉頰與手指的激烈疼痛。然後她用躺在地上。

她無法視物,或許她的眼睛閉起來了?好笑的是,如果是這樣,她也無法把眼睛張開。她聽到人們的叫聲,笛聲或鈴聲響起。噪音如同雷鳴,她身邊圍聚着一群人爭鬧不休。

斷了?當你折斷頸子,還活得下去嗎?有人將手放在她額頭上,不過她無法真切感受到,彷彿她正走在雪地上,全身麻木僵冷,真正的感知已經離她而去。我看不見!

『聽着,甜心,』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你可以在波士頓、紐奧爾良、紐約等地聽到這種腔調,屬於救火員、警察或急救人員。『我們會照顧你的,救護車就快要來了。好好躺着別動,甜心,不要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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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譴者女王(被詛咒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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