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很遺憾,各位先生,沃爾夫聲音低沉地說:計算值仍然是發散的,沒有得到明確的結果。它略停一會兒,又說:
不要灰心,朴先生。在最近的十幾次計算中,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十幾種不同的計算框架都圍繞着一個共同的不可知的中心,很可能這說明你們目前選取的計算方向大體是正確的。
樸重哲勉強笑道:謝謝你,沃爾夫,你辛苦了。
沃爾夫開玩笑地說:電腦不知疲倦,我的主人。
它的合成面孔從屏幕上隱去,樸重哲回頭對同事們笑道:
收拾殘局,準備下一輪衝刺吧,不要灰心。這是上帝最後的秘密,一旦被我們竊到,我們就會和他老人家平起平坐了,你想他會甘心服輸嗎?沒關係,只要鍥而不捨,總有一天,我們會在伊甸園的後院牆上扒出一個洞。
但這些玩笑顯然沒有沖淡失敗的挫折感。田島等幾個都神色黯然,他們收拾了房間,關閉電腦的電源后默默地走了。
晚上重哲沒有吃飯,他到餐廳簡單交待了一句:
爸媽你們吃吧,我不餓。就扭頭走了。媽媽正想喚他回來,孔教授冷淡地說:
不必喊他。他的理論又失敗了,第一百四十次失敗。
他的語調簡直像巫師的宣判。元元媽看看他,沒再說話,3人沉默地吃過晚飯。元元也很識趣地沉默着,只是用眼睛骨碌碌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
重哲換上一套韓國民族服,獨自來到鋼琴室。他掀開鋼琴蓋,順手彈出一串旋律。這是岳母的一篇作品,母愛與死亡,很有名的。他靜下心,把這首樂曲彈完。
然後他停下來,仰着臉,沉靜地看着窗外。夜空深邃,億萬星體正在走着自己的生命之路,從主序星到白矮星或紅巨星,這是長達數十億年的漫長道路;甚至宇宙本身也有它的誕生和死亡,它從大爆炸中誕生,又歸於死亡的黑洞。他想起兩人初結識時憲雲告訴過他,只要一聽見母愛和死亡這首樂曲,她就無端聯想起雌章魚。它們生籽后就不吃不動,耐心地用腕足翻動卵粒,使其保持充足的氧氣,也安靜地等待着自身的死亡。那時他告訴憲云:
你知道嗎?雌章魚眼窩下有一個死亡腺體,產卵后就開始分泌一種死亡激素。如果把腺體割掉,那些絕食很久的章魚會重新開始進食。這是生存慾望同物質結構有明確聯繫的一個典型例證雖然是從反面證明。
在那之後他曾作過一個危險的試驗,他提取了足夠數量的章魚死亡激素並注入自己身體,然後開始了一段可怕的心理體驗:他的內心世界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灰色,毫無生機的灰色。他不吃不喝,不語不動,一心一意想進入那永恆的死亡。他的思維仍然很清晰,可以清晰地評判可笑的人類行為:他們誕生,成長,在荷爾蒙的控制下追逐異性,在黃體胴的控制下釋放母愛,競爭、奮鬥、辛苦勞碌,最終還得走向不可逃避的死亡。真是不可救藥的愚蠢!
如果不是事先作了充分的預防措施,他會受不住死亡女神的誘惑而自殺的。他在這種可怕的沮喪中熬過了一星期,隨着死亡激素的分解和排出,他的內心世界開始晴朗了。那種求生的慾望開始緩緩搏動,漸漸強勁,他又對世界,對生活充滿了愛心,憲雲的一瞥一笑又能使他心旌搖曳
有過這麼一段體驗,他更堅定了破譯生命之謎的信念。可是又一次失敗!他總覺得自己已經到了秘洞的洞口,卻忘了芝麻開門的口令。
難道我這一生就這樣碌碌無為嗎?他在心裏苦澀地喊道。
元元每天晚上照例要到儲藏室里給白貓佳佳問晚安,如果媽媽不注意,他還會偷偷抱上貓溜回卧室,把白貓藏入自己的被窩。這兩天,白貓快臨產了,元元用絲棉在它的藤筐窩中鋪了厚厚的一層,但母貓仍然挑剔地用嘴撕扯着。元元小心地摩挲着母貓的脊背,耐心告誡道:
貓媽媽,你可不能把小貓吃掉啊,可不能學你的外婆白雪,它把一隻小貓吃掉了耶。
佳佳不願聽他的教誨,它神情煩躁,低聲吼叫着,在屋裏來回蹦跳。它一下躥到櫥櫃頂上,元元着急地喊:
佳佳,快下來!
佳佳在櫥頂上同元元僵持一會兒,忽地躥下來了,一個厚厚的紙卷也隨之落下。元元好奇地撿起來,攤開。紙卷已經發黃變脆,但上面的黑色筆跡還很清晰。這是一首樂曲曲譜,書寫潦草的蝌蚪在五線譜上蹦跳。元元撿出它的第一頁,標題處潦草地寫着生命之歌4個大字。從小跟媽媽學鋼琴,元元識起樂譜來已經輕鬆自如,他不經意地瀏覽了兩眼,已經把第一面的旋律讀在心裏。
他忽然僵立不動!一種熟悉的久已忘記的旋律輕輕地響起來。很遙遠,透着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就像孩提時媽媽在耳邊輕聲吟唱的催眠歌。他渾身燥熱,覺得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衝動。
他想了想,拿着這捲紙去找媽媽。媽媽沒找到,倒看見朴哥哥在鋼琴室里愣神。他走過去,踞着腳把紙卷放在琴鍵上:
朴哥哥,你看這是什麼?
樸重哲暫時拋開那些苦澀的思緒,和顏悅色地把元元抱起來:
是樂譜,你在哪兒撿到的?
在儲藏室,是佳佳在櫃頂扒下來的。
重哲看看樂譜,像是岳父的手書。字跡龍飛鳳舞,力透紙背。他必定是在強烈的創作衝動下一氣呵成的,至今在紙上還能觸摸到他寫字時的激昂。這時元元媽從門外探身進來,微責道:
元元,還在胡跑,你該睡覺了。
元元聽話地溜下去。重哲認真地說:
元元先回去,我看一遍明天再告訴你,好嗎?
元元點點頭,同朴哥哥道了晚安,隨媽媽走了。他在自己卧室的門口碰到爸爸。元元從來不會對爸爸的冷淡記仇,他揚起小手,親熱地喊了一聲:
晚安,爸爸。
孔教授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背着手走開了。媽媽憐憫地看着元元,但不懂人事的元元似乎並不覺得難過。他聽話地爬上床,仰面睡好,問:
媽媽,還要關我的睡眠開關嗎?
嗯。
為什麼你們都沒有睡眠開關呢?
媽媽真不願再欺騙天真的元元,但她無法說明真相,只有含含糊糊地說:
睡吧,元元,等你長大再告訴你。
元元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媽媽關上了他腋下的開關,元元的表情慢慢消失。
像往常一樣,在元元失去生命力之後,媽媽留在他旁邊,愛憐地看了很久,才輕輕嘆息一聲離開。
重哲把話頁按次序排好,卡在譜架上,心不在焉地彈起來,時而他會停頓下來,皺着眉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他全身一震!他剛才隨手彈出的一串旋律在耳邊迴響,震擊着他的心弦。他急急地翻閱着樂譜,那些五線譜在他眼中起伏盤旋,就像神奇的DNA雙螺旋長鏈,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種神秘的衝動。
20年來一直在DNA世界中跋涉攀登,對它們已經太熟悉了,所以,當樂譜的整體結構開始展現在心中時,他就下意識地把樂譜同DNA中的T、G、A、C來一個反向代換,於是一個奇異的DNA序列就流淌出來。
他顫慄着,閉上眼睛,竭力用意識抓住這些奇異的序列,生怕它們在一瞬間珠碎玉崩。他喃喃地喊着,天哪,這就是我苦苦尋覓20年而得不到的至寶么?
他實在不敢相信,因為這個結果太簡單,勝利的到來太輕易。但實際上他內心裏早就確信了,他知道真理的表述向來是最簡捷的。
他立即夾起樂譜,穿過幽暗的林陰小徑,返回研究所。他坐在鍵盤前,匆匆編寫新的計算框架。這些思路就像蓄積已久的洪水,一旦有了缺口,就喧囂着一瀉千里。僅僅一個小時后,新的框架就搭好了。他打開主電腦開關,沃爾夫的合成面孔露出驚奇的表情:
朴先生,只有你一個人?現在是晚上1點45分。它隨即明白了:我想你一定有了重大突破,請立即輸入新的計算框架。
這次計算異常快捷。等霞光開始透人窗帷時,屏幕上滾滾而下的數字流和DNA雙螺旋長鏈終於停止。沃爾夫的面孔又出現在屏幕上:
計算結果收斂,可以得出確定的數學表述公式。長達數十頁的數學公式在屏幕上一屏一屏地滾動,沃爾夫從記憶庫中調出微笑:祝賀你,朴先生。
過度的喜悅反而使他歸於平靜。他默默地走到窗前,拉開窗帷。明亮的晨光排送而入,沐浴着晨露的樹葉是一種鮮亮的綠色,晨讀的男孩女孩在窗前匆匆走過去。他在心裏呼喊着:
終於成功了啊。
孔憲雲和托馬斯先生從豪華的內羅畢機場走出來,揚手要了一輛出租,忽然她聽見一個人用漢語在喊:
孔老師!孔老師!
一個男孩向她跑過來,鴨舌帽,獵裝,白色旅遊鞋,背一個小背包,給人印象最深的是衣服上佈滿口袋。跑近時,才發現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頭髮塞在帽里。她快活地笑着,氣喘吁吁地說:
孔老師,我已經等了半天了,我以為等不到你們了!
憲雲微笑着直起身來:你是
我是卓教授的學生,我從她那兒得知你們的日程。你好,托馬斯先生。她朝已坐進車內的托馬斯先生問好。
你好
你來這兒是假期旅遊嗎?
不不,憲雲姐姐,這個姑娘已改了稱呼,我最欣賞卓教授的生物題材交響樂和鋼琴曲,不,不是喜歡,是一種天生的心靈共鳴。所以我想來非洲親身和野生動物相處一段時間,我希望像卓教授那樣寫出一首流傳千古的樂曲。
憲雲微笑道:我媽媽知道你來這兒嗎?
姑娘老實承認:她不知道。憲雲姐姐,讓我和你們一塊去吧。我這個人有很多優點的,又機靈,又勇敢,又勤快,特別是非常熱愛野生動物,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行嗎?她苦苦哀求道:
憲雲已經喜歡上這個天真浪漫的女孩了,她用目光向托馬斯先生詢問,托馬斯笑着點點頭。憲雲笑着問:
你的名字?
姑娘知道自己已被接納了,眉開眼笑地說:
劉晶,我叫劉晶,謝謝你,憲雲姐姐和托馬斯先生!
3天後,他們已在察沃國家公園安營紮寨了。這裏屬東非裂谷高原上的稀樹草原,時而有雁行排列的斷層線和深而窄的窪地湖泊。今年是歷史上最嚴酷的旱季,已經整整700天沒下雨了。失去活力的草原到處是沉悶的黃褐色,只有那些紮根極深的波巴布樹(猴子麵包村)還保持着生機,在它那直徑百米的巨大樹冠上仍然是鬱鬱蔥蔥。饑渴的長頸鹿用力抬着頭,撕扯着上部的樹葉。
清晨,他們乘着那輛尤尼莫克越野車在草原上奔馳。硬毛須芒草和營草已經乾枯了,隨着車輛駛過,留下兩道車轍,捲起一片黃葉。傘狀金合歡樹無力地垂着枝條。忽然劉晶喊道:
象群!
地平線上果然看到象群的身影。托馬斯放慢車速,悄悄跟上去。象群有20多隻,已經疲憊不堪了,它們極緩慢地行進着。汽車追近時才看見一隻小象已經夭亡了,但母象仍在用長牙不斷地推它,推它,其他成年象都默然跟在後邊,就像一列行走緩慢的送殯隊伍。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母象一直不願放棄最後的希望。汽車不敢靠得太近,但他們能看到母象凄慘的目光,看見小象毫無生氣的圓睜的眼睛。他們用攝像機把這一切全拍下來了。
劉晶緊緊偎在憲雲懷裏,她難過地低聲說:
憲雲姐姐,我能聽見母象的哭泣聲。
憲雲心裏也十分沉重,她攥住劉晶的手,沒有說話。終於,象群意識到小象再也不能復活了,它們停下來,幾隻雄象開始用長牙掘地。對於極端疲憊、饑渴交加的象群來說,這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但它們仍然鍥而不捨地幹着。
忽然叭地一聲,一頭大象的長牙斷了一根,大象悲慘地吼叫一聲,繼續用斷牙掘地,托馬斯輕聲對劉晶解釋:
乾旱已持續了兩年,大象食物中缺乏維生素,所以象牙也變得脆弱易斷。類似的斷牙象我們已見過很多了。
劉晶激動地說:托馬斯先生,為什麼我們不幫幫它們呢?21世紀的人類完全有能力幫助它們!
托馬斯搖搖頭:不,我們不能隨意干涉自然的進程。我們只能做到不要因人類活動使動物生存條件惡化,但不能大規模地去餵養它們,那隻能減弱它們對自然的適應能力。一句話,某個動物種族是否能生存下去,歸根結底要靠它們自己。
太陽已經西斜了,在乾燥的東北信風吹拂下,一米多高的枯草颯颯作響。象群終於挖好了墓坑,它們把小象推入墓坑,再用長牙把周圍的鬆土推下去。墓坑挖得很淺,草草掩埋的小象的耳朵還在土外露着,但精疲力盡的大象已經無力再幹了。它們默然揚起頭,伸長脖子,張大嘴巴,但並沒有吼聲。
忽然劉晶喊道:它們在唱歌!我能感覺到它們在唱輓歌!
憲雲心裏一震,忽然想到大象能用額頭上的一個次聲波發生器發聲,她豎起耳朵,似乎確實感到了空氣有輕微的震動。正在拍攝的托馬斯扭回頭說:
把你後邊的次聲波接收器打開!
經過接收器的轉換,大象20赫茲的次聲轉換為人耳可聞的聲波。於是,他們親耳聽見了大象的悲鳴,低沉而悠長,音色蒼涼。那是對死亡的抗爭,對生命的追求,對祖先和後代的呼喚。
象群又開始移動了。尤尼莫克仍緩緩跟在遠處,看着它們在草叢中隱現。很長時間3個人沒有說話,他們都沉浸在死亡所引起的神聖情感中。是托馬斯先生打破了沉默:
人類學家說,當原始人有了對死亡的敬畏,從而有了殯葬儀式后,可以說人類已經走出蒙昧。但對這些大象,你該怎麼說呢?它們幾乎已經山窮水盡了,仍然認真地掩埋同伴的屍體。我常常覺得這不是本能,而是一種宗教的虔誠。
暮色漸漸濃重,不能再繼續追蹤了,他們離開象群掉轉車頭往回開。托馬斯忽然問憲云:
你父親的身體還好吧。
還好
托馬斯以西方人的直率評價道;我年輕時就認識他,一個悲劇人物。他年輕時曾經是全球矚目的生物學家,他創造了生物智能人,提出了讓智能人從0開始積累智慧的設想,在當時都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可惜他搖搖頭又問道:你丈夫呢?我知道他是在破譯生存慾望的傳遞密碼,或者說,是上帝創造生命的秘密。近來有進展嗎?
憲雲心情沉重地搖頭。托馬斯沉默一會兒說道:
從某種意義上說,科學家都是最勇敢的賭徒,他們在絕對黑暗中憑直覺定出前進的方向,便堅定地往前摸索。在一萬條岔路中哪怕只走錯一條,也會與成功擦肩而過。但這時他們常常已步入老年,來不及改正錯誤了。所以,作科學家的妻子是天下最艱難的職業,向你致敬。他開玩笑地說。
憲雲笑道:謝謝你的理解。她發覺劉晶已經靠在她肩上睡著了,於是把劉晶的身體移動一下,讓她睡得更舒服。她問:
這次拍攝總的主題是什麼?
我想給它一個哲理內涵,片名我已想好了,就叫生命之歌,它將表現在嚴酷的旱季中,各種生命的艱難掙扎。他微微一笑:我想,這部紀錄片的主旨與朴先生的研究是異曲同工,拍完后我先送給朴先生觀看,也許會對他的研究有所啟迪。
憲雲莞爾一笑:謝謝。
濃重的暮色中隱約顯出那株波巴布巨樹黑色的陰影,已經到宿營地了,白色的帳篷也從暮色中逐漸浮出來。憲雲說:
晚上拍攝獅子就不要讓劉晶去了,我看她太累。
不,我要去!劉晶笑着從完雲肩頭抬起頭,揉揉眼睛,香甜地伸了一個懶腰:剛才那一覺我已經充足電了。托馬斯先生,我睡覺時有一隻耳朵是醒着的,你的談話我全聽見了。這部紀錄片有沒有主題曲?如果沒有,由我來配怎麼樣?你不要因為我年輕就信不過我,我可是卓教授的高徒呀。
托馬斯哈哈大笑道:好,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