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是幾日來難得的晴天,天空盡頭的雲火燒般的明亮。彭黎和祁烈監督着馬幫夥計們把所有貨物重新捆紮在騾馬的身上,調好了輕重。捆好了之後再拿下來讓騾馬休息,明天一早擔上就能出發。

這是他們來到鬼神頭的第三天,蠱神節的最後一天,明天他們就要離開這裏,帶着價值幾十萬金銖的貨回宛州。夥計們笑逐顏開。

商博良也重新調整了黑驪的鞍轡,給它喂足了馬草。馬幫夥計們多半還不知道他就要和馬幫分道而行,這些天他們已經混熟了,幾個夥計還來勸商博良把黑驪背上的行李挪些去別的騾馬身上。他們卸下了不少錦緞送給鬼神頭的巫女們,空了十幾匹騾馬出來,反正帶着那些神異的蠱蟲,回去后就一輩子當大爺了,送些錦緞給女人們省得路上辛苦,又可以看着這些媚得叫人心癢的巫民女子對自己笑上一笑。

商博良只是笑,跟他們搭着話。

“去去去,自己的活兒幹完了么?就來這兒跟商兄弟搭茬?偷懶的他媽的回去就分你個零頭!”祁烈過來罵罵咧咧的,推搡着夥計們令他們去檢查貨物。

“祁幫頭有話對我說?”商博良看了他一眼。

祁烈看了看左右,把一張皮紙塞進商博良手裏:“現在就出發,別等天亮了,這是地圖。商兄弟你會看星星,認得出方向,靠着地圖,能到喬曼錫。”商博良一愣。

“老祁,為什麼……”“謝你這些天陪我嘮叨那麼些事,你聽我一次,老哥哥沒害你,”祁烈緊緊盯着商博良,舔着嘴唇,“別問為什麼,去做就好了。”商博良和他對視,良久,緩緩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不用跟彭幫頭他們打招呼了,也別管巫民,我們開出來的那條路還沒有被爬藤蓋住,騎馬沿着那路一直走就能出去。”祁烈拍了拍黑驪的脖子,“你能出去的,你的馬好。”“老祁,有什麼危險么?”“別問,”祁烈瞥了他一眼,“跟你沒關的事。”商博良沉默了一會兒。

“去雲號山吧。”祁烈轉了語氣,也低低的嘆了口氣。

商博良一怔,微微的點頭。

祁烈調頭走了,一邊走一邊大聲的吆喝:“歇了歇了,吃飯吃飯,吃飽了好好睡一覺嘞,明兒上路!”夥計們累了一下午,聽說吃飯,都打起呼哨來。祁烈彷彿母雞招呼小雞似的,帶着一眾夥計往竹樓去。商博良沒動,遙遙看着他的背影。

祁烈忽的轉身:“將來要是去宛州衡玉城,我老家還有好米酒和有名兒的雜耍。”誰也不知道這話什麼意思,夥計們也三三兩兩的說話,祁烈這個副幫主素來沒什麼威嚴。商博良點了點頭,祁烈跟夥計們一起大聲罵著娘走了。

只剩下商博良一個人,他站在夕陽和風裏,拍了拍馬脖子,翻身上馬。他帶着馬走向進鎮的石路,走了很遠回眼去看最後一縷陽光中的鬼神頭,錯落有致的竹樓屋頂隱沒在漸漸升起的夜霧中,炊煙騰入天空。

陽光收走,萬物俱寂。

**********************“兄弟們都吃飽了么?”彭黎用火鉗撥着火坑裏的木柴。

“飽了,該打發出去閑逛的都打發出去了,他們聽說晚上還有那祭神的好事兒,巴不得出去看新鮮。”蘇青冷冷地說,“該準備的也都準備好了,連祁頭兒十二個人,防身的傢伙也都磨好了。”對面的祁烈二話不說,把后腰裏的刀子拿出來扔在地上,鐺鐺作響,新磨的刃口明亮刺眼。

“等祁幫頭抽完這袋煙,我們就出發!”彭黎說。

“沒找到商兄弟,晚飯沒吃,四處都沒他的影子。”蘇青說。

彭黎眉毛一皺,警覺起來。

“我勸他走了,”祁烈說,“這樣的人不知道來歷,留在我們裏面沒準壞了大事。而且,這人居然是個北蠻子,看那清秀的樣兒還真想不到。”“北蠻子?”蘇青看向彭黎,“難道是……”“別瞎猜,我看他是個有大身份大來歷的人,這樣的人輕易不會跟我們同行,那樣與其說對我們不利,還不如說自己走進狼窩裏來。我看商兄弟沒什麼可疑,”彭黎想了想,一擺手,“不過老祁的思量有道理,這事兒太大。做成了宛州就是我們的天下,就算是江家也得跟我們客客氣氣的,我們便是在宛州十城裏選一座城來買下也不是不可能。沒準兒還能從皇帝那裏討個布政使的封號,那就是貴族,再不是拼小命賺小錢的主兒了!”“彭幫頭有這個壯志,我們兄弟怎麼都得幫個手!”祁烈抽着煙,“不過,我怕蠱母可不是等閑人物。我們去見她,談得不好便被看作在鬼神頭為非作歹,死都落不得好死,砍成肉泥拿去肥地還算輕的。”“老祁,你覺着纏絲蠱在宛州一個要賣多少金銖?”彭黎手裏捧着一隻盒子,恰恰是巫民所贈的纏絲蠱蠱蟲。

“有這玩意兒一個,就能娶上一個老婆,老婆還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嗯,這一般人家想娶個老婆,求親送禮請客,怎麼也花五十一百個金銖吧?”祁烈抓抓腦袋,“一百個!我們賣,一定有人買!”“一百個?”彭黎冷笑,“老祁,你知道從窯子裏贖一個最紅的姑娘要多少金銖?牙梳館的小綰是一萬兩千個!可是你只要把這纏絲蠱能讓小綰喝下去,她不用你贖,自己就能跟你私奔!難道我們不能賣一萬兩千個金銖?還有些貴族子弟以為自己有張漂亮臉蛋,總想着娶公主,當駙馬。可這想要尚主①的,上下還不得花上幾萬金銖去打通天啟的關節?這還只是讓皇帝去選一選,上了被皇帝選的名單。我們賣這一個,給公主吃下去,什麼都省了!”[注①:即娶公主。]“他媽的!可這讓公主把纏絲蠱吃下去還要蠱蟲發作的時候正好站在公主面前,可也太難了!”祁烈抓着頭。

“這個再說。不過大家再想,若是別人也能拿到這蠱蟲,我們這買賣還能做么?到時候我們賣一萬,就有人敢賣五千,我們賣五千,就有人敢買三千!”“這他媽的是割我們的肉啊!”一個夥計拍着大腿,“這些東西還不是老子……跟着彭幫頭捨命跑到鬼神頭來才發現的?憑什麼錢讓他們賺走?”“對!”彭黎沉沉地點頭,“我們就要霸住這東西往宛州的商路,以後便只有我們一家能賣,我們不能賣,也不能讓別人賣!”“對!”屋子裏的夥計們一齊拍着地面。

“若是真能見着蠱母,怎麼跟蠱母說?”祁烈看着彭黎,“我們的貨物,那個叫瑪央鐸的巫民沒看上眼,蠱母也不會看得上。我們想要獨霸這條商路,可我們拿什麼跟巫民換?”“我們可不只帶了錦緞來,沒給瑪央鐸看的東西,祁幫頭你不都看到了?”蘇青眼神一挑。

“弩弓!”祁烈恍然大悟。

彭黎點頭:“這東西我原本還不知道有沒有用,可是大家想想,現在恰好是蛇王峒和虎山峒斗得你死我活,巫民不善製作弓弩,天驅軍團的弩可是天下聞名的強勁。若是虎山峒得了我們的弩弓之助,要殺敗蛇王峒可就容易多了。”“彭幫頭想到,何不早跟瑪央鐸說?”彭黎搖頭:“那個瑪央鐸,對我們貌似和善,可是一直在催我們走。我們提出見蠱母,他就是攔着不讓。我看這人……”“是蠱母身邊的面首!”祁烈大聲說,“必是沒錯!”“八九不離十。他不想讓我們見蠱母,我們非得見,蠱母才是這裏掌權的人,我們只要搭上了蠱母這根線。東陸和雲荒的東西源源不斷地流通,我們的財力必能稱霸宛州!”彭黎的話把行商們心裏的火都煽了起來,十二雙眼睛,每一雙都是精光爍人。宛州商客千百樣,對錢不動心的,怕是一個也沒有。

“老祁,你懂巫民的竺文,又是蠱母的老熟人,見到蠱母,就靠你跟蠱母好好說了。”彭黎伸出手來,“這事若是成了,老祁你有一半功勞,我就分你一半!”“三七開,我三,彭頭兒七!”祁烈在彭黎手上狠狠一擊,站起身,把刀子插回腰間,“大伙兒上吧!遇見彭頭兒這樣的英豪,輪到眾兄弟賣命了!”*****************************夜色濃得像是墨,仰頭看不見星星,火把的光只能照出一小團溫暖的光暈,立刻就被周圍的黑暗吞噬。可是數百支火把一起,也照得空地上一片敞亮。從遠處看去,樹林深處的光和閃動的人影便如一個虛幻的夢,而外面是一片天地初開后的空朦。

整個鬼神頭的巫民都集中在了空地上,載歌載舞,就着水渠舀起酒來暢飲,人人都醺然有了醉意。宛州來的商客們也在人群中一碗一碗地向巫民敬酒,他們明天就要離開,跟主人殷勤地道謝和道別。巫民們也熱情地回禮,商客們把帶來的絲綢一匹一匹纏在美麗的少女身上,逗得巫女們咯咯地輕笑,半醉的商客們藉著這個機會圍繞巫女們舞蹈。

蘇青和彭黎面帶笑容,悄無聲息地從人群里閃出。夜色遮蔽了他們的身影,他們悄悄向著那棟黑色的巨大竹樓后移動。

巫民們載歌載舞,面頰殷紅,眼裏只有火光和少女豐潤的臉兒,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眼神飄忽的外鄉客和他們殷勤地對飲后,漸漸地都散開去。

彭黎走進了竹樓屋檐下的陰影里,摸了摸鉤刀的刀柄。選出來的夥計們都已經到了,正背貼竹牆蹲着候命,彭黎點了點頭,祁烈便點燃了手裏的一點松明照亮。

“轉了一圈兒了,沒門,真的沒門,連個人能往裏鑽的縫兒都沒有。”祁烈壓低了聲音,緩緩搖頭。

“住人的地方,怎麼會沒門?”蘇青皺眉,“這裏確實是蠱母的居所?”“不會錯,問了這裏的巫民,說蠱母的神座就在這個黑屋子裏。”“神座?”一個夥計戰戰兢兢的,“不會他媽的是放死人的地方吧?放死人不要門窗。”祁烈一瞪眼:“扯淡!放死人也要開門才能放進去,而且蠱母如果死,必定是被自己的蠱蟲吃掉,不會有屍體。所以每一代蠱母,很少有人知道她死在哪裏。”“那她死在哪裏?”“走進林子最深的地方,被自己的蠱蟲吃了!“祁烈低聲說,“再找路,進山沒遇着老虎也要摸個虎崽子走,到了這裏誰都別怕!”“別找了,鋸開!”彭黎下令。

祁烈吃了一驚,四顧一眼,卻也點了點頭:“鋸開!”老磨閃上來,拔出武器無聲無息地推進竹牆裏去,小心地拉動。他剛剛恢復過來,手上力道還虛,不過他是開路的好手,腰刀上有細細的鋸齒,正是鋸開竹牆的好工具。不遠處的喧鬧把拉鋸的細微聲響完全遮蔽了。

“快點兒!手底下別那麼軟!”祁烈兜頭拍了老磨一巴掌。

“沒事兒,我看那幫巫民一時半會兒鬧不完。”彭黎低聲說,“老磨別弄出聲音來,被覺察就糟了。”“彭頭兒別擔心,蠱母這些手下不過是些童男童女,真刀真槍的玩命他們還嫩點兒!”祁烈歪着嘴,神色猙獰,“就那個瑪央鐸是個棘手的角色,不過他現在估計還騰不出心思來管我們。”“蠱母手下怎麼儘是一幫沒什麼大用的娃兒?”老磨低聲問。

“除了這種屁事不懂的小傢伙,誰會相信你跟了蠱母就能死而復生?鬼神之力?”祁烈冷笑,“這世上誰真的見過鬼神?”“那些蠱那麼神,死人都能讓他站起來把蛇給殺了,真就不能起死回生?”老磨收回鋸刀,“好了!鋸開了。”他把鋸下來的一片竹牆悄悄地挪開,露出圓形的黑洞來,竹樓裏面果真一點光都沒有。

“是人都要死,”祁烈冷冷地環顧夥計們,“所有趁着有命需拚命啊!”他第一個鑽入,彭黎一招手,剩下的夥計們也悄無聲息地閃了進去。

漢子們閃入的同時都矮身翻滾,按着腰間的傢伙半蹲在地上,他們圍成一個半圓,把祁烈保護在中央。

因為祁烈手裏有唯一的一點光。

祁烈高舉松明,微光下十二柄傢伙泛着鐵光。靜了一刻,祁烈緩緩地站起身來,夥計們也跟着他起身。

馬幫的十二名精銳站在黑色的竹樓里,就靠着祁烈手裏的一點光四周看去。他們都不敢出聲,把難以克制的惶恐全力吞回肚子裏去。這裏和他們猜想的完全不同,黑色的竹樓里空無一物。

它足有十個人高,圍成牆壁的是這片林子裏最高也最老的老竹。不像是普通巫民所住的竹樓,這裏面沒有分層,一通到頂,像個巨大的空蕩蕩的黑盒子。夥計們仰頭勉強能看見屋頂上孤零零的懸挂着一面繪有蠱神圖騰的大旗,幽幽地飄拂。

站在這裏,讓人覺得像是站在漆黑的天穹下,一絲風冷幽幽地在竹樓里卷着,彷彿一道留戀塵世的魂靈。蘇青打了個哆嗦,狠狠地扭動背肌,扯了扯弓弦,讓身體保持最好的狀態。

彭黎鉤刀在手:“老祁,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祁烈搖頭,神色緊張,“大家別亂動,到了這兒,走錯一步就是鬼門關!”“這裏已經是鬼門關了。”蘇青幽幽地說。

一個夥計踏前一步,腳下絆到了什麼東西,身體失去了平衡,手裏一把鍛鋼鑲口的好刀“啪”地落地。在這個靜得生寒的地方,聲音大得像是地震,祁烈驚得猛撲出去,一把抓起刀,一把抓住夥計,狠狠地一肘頂在他喉嚨間。

“你他媽的不知道小心點兒啊?外面都是巫民!你想害死大伙兒,老子先要你死!”祁烈兇狠的吼。

“蛇骨。”蘇青冷冷地說,他半蹲在地上摸索着。

祁烈把松明放低,這樣所有人都能看清地面,所有人都忍不住要跳起來。竹樓里的地面還是土地,沒有鋪磚石,他們進入這裏只覺得腳下有些硌,沒有多想,此時就着火光,他們才看清了硌着他們腳的東西。如蘇青所說,那是蛇骨,一根根慘白的蛇脊骨被半埋在泥土中,無處不有,佈滿整片地面,每一條蛇生前想必都有黑水鋪的那些蛇大,每一根脊骨都扭曲得不可思議,如同糾纏成結的爬藤。可以想見這些蛇死亡前一刻的情景,它們用盡最後的力量暴跳着,把脊骨扭曲到幾乎斷裂的程度來逃避致死的疼痛。

它們的痛苦被刻在泥土裏了,它們像是隨時還能從泥土裏跳出來那樣。

祁烈還鎮靜,拔刀上去在蛇脊骨上輕輕的剁了一下,點了點頭:“都是老蛇老骨頭,死在這裏怕有上百年了。”“蛇冢?”彭黎問。

他聽說過有龍冢,古書上說龍死的時候,會悄悄地游回龍冢去。那是在大海的最深處,一個即便鮫人也難以到達的幽深海溝,只有洄遊的磷光魚去照亮,堆積如山的是古老巨龍的屍體,骨骼經過歲月開裂石化,依然如鋼鐵般堅硬。奇怪的是那裏卻沒有水,古龍們的魂魄凝聚起來經歷過很長久的時間才會慢慢散去,這股巨大的力量頂住了上方數千萬鈞的海水。將死的龍就在那裏找一個地方躺下,慢慢地死去。找到龍冢的人就能隨意從龍的骨骼間挖取珍貴的骨珠,那是秘道家畢生夢寐以求的寶物。

可是從未有人真的見到龍,神秘的冢便也只是遙遠古老的傳聞。

“如果這是蛇母的家,倒還差不多。”祁烈搖頭,“可是這裏住的本該是蠱母。”“這裏的聲音外面聽不見!”老磨忽然說,“我們也聽不見外面的聲音!”所有人都一愣,發現了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就在這棟黑色的竹樓外,巫民們正在狂歡舞蹈,可是當他們進入這裏,所有的聲音都被隔開了,難以想像這種以老竹拼成的牆壁可以隔絕所有的聲音,可是即使他們豎起耳朵,也只能聽見彼此緊張的呼吸。

那麼外面的人也聽不見他們說話,聲音傳不進來,必然也傳不出去。

“小心!”蘇青把推在彭黎肩膀上。

所有人都感覺到風從頭頂壓了下來。祁烈驚恐的抬頭,看見頭頂巨大的片黑色壓下。他看不清那是什麼,那片黑色落向他們的頭頂,已經難於閃避。彭黎猛地仰身,鉤刀帶着一聲銳響掠空閃了閃,那片黑色被斬為兩片,娓娓地落在彭黎身側兩邊。

“旗子?”老磨使勁抬頭看向上方。

那是屋頂上的那面蠱神旗落了下來。

“屋頂上!”蘇青低聲說。

所有人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各自哆嗦了一下。原本那面大旗所在的地方,赫然有束極長的黑髮垂下,發梢晃晃悠悠。一個人影,靜靜地端坐在空中!“什麼……什麼東西?”老磨的腿肚子轉筋。

“那頭髮長得……這麼掛着像是弔死鬼的繩子。”蘇青低聲說,彭黎這個手下冷傲犀利,就像他箭囊里的箭。

祁烈獃獃地站着仰望那束黑髮,黑髮在風裏幽幽的起落。

祁烈跪了下去,放下刀,把雙手疊合按在地上,而後虔誠地叩拜,把額頭緊貼着手背。彭黎也跪下,學着祁烈的樣子。頭兒們已經跪下了,夥計們便也再沒有例外。十二個人悄無聲息地跪在那裏,屋頂的人也不說話。

局面就這樣僵住了,彭黎悄悄用胳膊肘捅了祁烈一下。

祁烈點點頭:“彭頭兒忍住,跟着我。人家沒以對敵的法子對我們,我們便是扎西勒扎。這旗本是她遮身的,她讓旗落下來,是說可以和我們一見。若是上面的真是蠱母,我們便該捧着這旗上去拜見。”彭黎恍然:“聽你的,來雲荒賺錢的人,當然是友非敵。我自己挑事讓大家跟我來發財,我也自己上去拜蠱母。”“我跟彭頭兒一起上去!”蘇青說。

“少不得我這個會竺文的。”祁烈說,“剩下的人下面守着,別亂動,手離傢伙遠一點兒。”祁烈在前,持着松明照路,彭黎和蘇青跟着。他們在周圍摸索了一陣子,便發現了一條竹梯貼着竹牆。說是竹梯,也不過是隔一尺在竹牆上釘一道橫着的粗竹管,便於攀登。三個人身手都敏捷,往上爬了一會兒接近屋頂,便發現了屋頂上別有些奧妙。屋頂上粗大的竹管縱貫,竹子全部打通關節,一根一根以尖端和尾部相套,長達十丈,懸挂在屋頂上。幾根套起來的長管縱向並排,組成了一條可以在空中行走的竹橋,上面用竹繩捆紮了橫着的小竹筒作為落腳處,否則任何人踩在這些光滑的竹管上都會失去平衡掉下去。

那個人並非懸空而坐,她是坐在竹橋的中央。此時距離已經不遠,能夠看清那是個女人的身影,有着誘人的窈窕身段,一頭漆黑柔軟的長發垂向地面,像是懸挂在前山的小溪瀑布。

“我打頭,小心腳下,這麼高摔下去,准死!”祁烈踩了踩竹橋,竹橋晃悠悠的。

他和蘇青輕巧,踩着竹筒還算輕鬆,彭黎身形魁梧,跟在後面,竹橋就咿咿呀呀的作響。彭黎克制心神,不想着這條危險的路,只把目光投向竹橋中央端坐的身影。

“老祁,沒事吧?”蘇青注意到祁烈的臉色不對。

祁烈的眼神獃滯,臉因為緊張而微微扭曲,冷汗唰唰地往下流。他搖了搖頭,用一種極其虛弱的聲音說“沒事,見到正主兒了,是蠱母!”彭黎接過他手裏的松明,從他身邊擦過,上前一步。光終於照亮了那個端坐的人,首先是她覆蓋面部的鎏銀骷髏面,而後是她曲線曼妙的身體。蘇青也吃了一驚,那無疑是個女人,三母本該是女人,這並不奇怪,可是那女人卻是近乎赤裸的,只是以一束輕紗纏在脖子上,拖下來遮蔽了身體。她的肌膚在松明的光里華美得像是絲綢,泛着令人驚嘆的柔光,每一寸的線條都精美得像是巧匠用最薄的刀在最細膩的玉石上刻出來的人體。蘇青見過祭神時候令人血脈賁張的舞蹈,可是跟外面的巫女們比起來,眼前這個沉默的女人雖然看不見臉,卻更有一種令人惶恐的美和媚惑。

確實,那是令人惶恐不安的,不敢去接近。蘇青看向骷髏面的眼洞裏,和裏面透出的目光一觸,不知怎麼的,覺得膝蓋一軟,就要跪下。他咬了咬牙,挺住站直了。

彭黎卻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向著這個女人行拜禮。他距離這個女人比蘇青和祁烈都近,僅有五尺之遙,這一下拜,女人卻正襟危坐,彭黎就像是跪在女王腳下的奴僕。

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女人不說話,彭黎也不起身。

“我猜到你們要來這裏,可是我還沒有完全明白你們的來意。我就是蠱母,外鄉人,你們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令人詫異的是,蠱母開口是一口極標準的東陸官話。她的聲音細膩甜美,像是黑色的蜜糖。

“帶着誠意而來,自然會得到主人的賞賜。”彭黎說得極其鄭重謙卑。

“我已經報答了你們的善意。”蠱母淡淡地說。

“可蠱母還未曾看到我們的善意。”彭黎低着頭,小心的抬起眼睛看着前方,手腳並用爬了半步,像是被蠱母那誘人的身體所吸引。

“帶着弩弓來到這片林子的人,怎麼能說自己是懷有善意的?”蠱母輕聲問。

蘇青一怔,感覺到了蠱母柔軟的聲音里所藏的敵意,他們壓在箱子底的武器早已暴露,巫民勢必悄悄檢查了他們的行李。並不像瑪央鐸所說,鬼神頭的巫民真把他們看作了恩人。

“善意是在心裏,我們可以解除一切的武裝。”彭黎恭恭敬敬地說完,緩緩解下腰間的鉤刀,向著身旁遞出,而後一鬆手。鉤刀落向地面,他手下一個夥計敏捷地撲上來,一把抱住刀,又退了回去。

彭黎拍了拍腰帶,一攤手。

“你是一個聰明人,外鄉的客人,”蠱母咯咯輕笑起來,“你已經看到了下面的蛇骨,你知道為什麼在蠱母所居的地方會有如此多的蛇骨?”彭黎搖頭。

“那是在百年之前,那一任的蛇母想要來這裏奪取蠱母的命和鬼神頭這個得天獨厚的鎮子。她成功地驅逐大蛇吞吃了拜蠱母的人們,把蛇趕進了蠱母的竹樓。她想蠱母已經失敗了,這些大蛇會要了蠱母的命,蠱母還是會死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大蛇的肚子裏。”蠱母輕笑,“可是蛇母沒有料到這間屋子裏的蠱,這裏是蠱母的別院,每一寸都有鬼神之力。她的蛇在這裏被摳心蠱殺死了,每一條蛇死的時候都覺得自己的心被摳出來那樣的劇痛,所以它們瘋狂地掙扎,把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掀翻了幾遍。我們不想移走骨頭,我們用它來教訓不謹慎的賊。”“我不想和這些愚蠢的蛇一樣。”彭黎說,“蠱母的意思,我們都明白。”“那麼你現在就可以回頭離開了。”蠱母輕聲說。

彭黎一怔。

“不想死的人就離開,因為這片林子不歡迎外鄉客,你們的貪婪已經驚動了蠱神,它會殺死你們,把你們的靈魂吞在肚子裏玩弄。”蠱母抬頭,直視彭黎背後的祁烈,“你們試圖從這片林子裏帶走的東西,還不夠多麼?”祁烈面孔微微地痙攣,神色獃滯。他號稱認識蠱母,可當他面對這個女人的時候,一句話也搭不上。蘇青隱隱地感覺到蠱母認出了祁烈,可她的話里依然沒有絲毫善意。

“我們……”彭黎想要申辯。

“不用再說什麼,”蠱母打斷了他,“外鄉人,你們可知道蠱神手裏玩弄的是什麼?”彭黎默默地搖頭。

“是被貪慾浸滿的魂魄,制蠱的奧秘只有一個,便是讓那毒蟲的靈魂貪婪,而後殺死它。它死了,可是貪婪不會消失,所以才能被煉成蠱。你們想知道我送給你們的兩心綿是用什麼煉製的么?”蠱母的聲音裏帶着甜美的笑意,“我不告訴你們,你們可以自己去想。”彭黎趴在那裏,不敢說話。

“我只告訴你們,若是把你們封在這裏,讓你們自相殘殺,等到明年這個時候用剩下的那個人煉製成蠱,那蠱一定能吞吃三件東西……”蠱母的笑裏帶着陰森,“黃金、土地和女人,因為你們是為了這些而來的!”*********************黑馬慢悠悠地走在林子裏,商博良舉着火把,照亮了來時的路。

祁烈畫給他的地圖清晰明了,走出飲毒障,他只要往東沿着樹林的邊緣一直前進,就有機會到達海邊,沿海岸往北,就是喬曼錫。晴朗的夜裏會有顆暗紅色的星在地平線上指引他方向,祁烈在地圖背後潦草的寫:“跟着星星走,別繞,別回頭。”“別回頭。”商博良想。

祁烈是預感到了什麼危機,而這個危機就在今夜,所以他被急急地趕了出來。可他卻沒有警告其他人,中午時候馬幫的漢子還在期待晚上去看祭神的舞蹈。或者是馬幫有什麼事情不願讓他知道,所以祁烈早早地打發了他。但是無論如何,這都說明他不是馬幫的人,祁烈有些事不願告訴他。

商博良在馬背上回頭,鬼神頭已經隱沒在極遠處的黑暗裏了,他背後的道路漸漸隱沒,只要幾天功夫,被砍開的路又會長成原樣,去往鬼神頭的門便再次關閉了。

商博良忽的又想起瑪央鐸的話來,“蠱母說過,離開的人,便不能再回來。”他拉住了黑驪。他想祁烈很多話都沒有跟他老老實實地說,就像他講的那些雲荒故事,可偏偏那些故事都是活靈活現的,所有故事深處都有個同一個飄蕩的鬼魂。

這裏是雲荒,賭上命發財的地方,毒蛇口裏奪金銖的地方,卻有一種幽暗腐爛中透出來的凄美,像是惡臭的泥沼上生出獨一枝藍色幽香的花來,所以誘惑着來過的人不斷地回頭。就像祁烈,他回到雲荒到底是不是因為欠了很多錢?鬼才知道,也許這個人就該死在這裏,沉在那些泥眼子裏,心滿意足。

可雲荒卻不歡迎回來的人,這裏是密林深處的神秘土地,就像羽族的幻城崖,人的一生,只有一個機會它會在月光下開門。對進去過的人,門就永遠的封閉了。

如此多的思緒在他腦海里轉着,他忽的想到祁烈所說的那個夥計來,他站在黑沼邊,跋涉着想渡過去,尋找鬼神頭。可是他一定是找不到的,因為他已經選擇離開了,他離開的時候那個小女人在他背後雙眼紅得像是流血。離開了再要回頭,就太晚了,蠱神不會保佑他,門對一個人只開次。

那個身披白紗的女人忽然破開腦海中的混沌出現,幽幽的眼神彷彿從星空裏垂視下來。商博良獃獃的,良久,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掉轉馬頭,向著黑暗裏的鬼神頭方向返回。

*********************彭黎靜靜地趴在那裏,不說話,蠱母也靜靜地坐着。兩人以沉默僵持,竹橋悠悠的搖晃。

蘇青的手在褲子上悄悄蹭蹭,擦去了汗,這樣他一會兒抓弓會更加麻利。他斜瞥了祁烈眼,祁烈的手背在身後抓着刀柄。祁烈巧妙地把刀插在了后腰帶上,這樣他始終背着手,前面的人便看不見他是不是握着武器。蘇青感覺到冷汗在衣服下悄悄地流淌,沉默里孕育着危險,他想祁烈也感覺到了。蠱母可能發難,而彭黎沒有武器,只剩下他和祁烈,對付一個不知底細的美麗女人,他心裏沒底。

“蠱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么?”彭黎忽然問。

“這不重要。”“我們之間不會有交易么?”“交易也不重要。”“我明白了,”彭黎恭恭敬敬地說,“我們在這裏是多餘的人,我們太不了解主人的心意了,那我們這就離開。”“能夠保命是重要的,你說你明白我的意思,那就照着做吧。”蠱母低聲說。

緊繃的氣氛忽的鬆懈下來,下面守候的漢子們也長出了一口氣。站在這裏,心中油然而生敬畏,他們忽然覺得賺得已經不少了,能不能富可敵國,那是彭黎那種大豪的事,和他們關係不大。

彭黎恭恭敬敬地磕頭:“此行不能建立商路,可是能夠見到巫民心中最神聖的蠱母,我的心愿也足了,不知道能否請蠱母最後賜給我一點好處?”“貪婪依然沒有止境么?你要什麼好處?”蠱母的聲音裏帶着厭倦。

“讓我看看你的臉!”彭黎低喝的同時箭一樣射出,伸手抓向蠱母臉上的鎏銀骷髏面。蘇青和祁烈都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彭黎體格魁梧,在竹橋上猛地發力,竹橋搖晃得厲害,蘇青幾乎控制不住身形,手一錯沒有抓到背後的弓,祁烈倒是拔出了刀,可是刀鋒居然割裂了他的褲帶,他往前一撲,被自己的褲子絆住了,一頭向竹橋下栽去。

“祁頭兒!”老磨驚恐地喊聲里,祁烈一手撈住了一根竹簡,掛在半空裏。

只剩下彭黎和蠱母相對。以彭黎虎撲般的氣勢,別說摘下她的面具,吞了她也不是難事。可彭黎一動,蠱母也動,她輕盈而迅速地起身,沿着竹橋急速地向後退卻。彭黎竟然撲空了,眼看着蠱母和他的距離越拉越遠。松一明的微光里,那個近平赤裸的女人如同一隻涉水的白鳥那樣優美,她踮着足尖行走,雙腿筆直修長,輕紗飛揚在身後遮擋她的胴體。

黑色的人影從屋頂上落下,和彭黎一樣是魁梧高大的人,可是落在竹橋上極穩,竹橋沒有搖晃,只是微微一沉。那人猛地撩開了大氅,露出赤裸胸膛上的靛青色獅子圖騰來,從腰間拔了牛角柄的彎刀。

“瑪央鐸!”蘇青低喝一聲。

他還沒有完全清楚這局面到底是怎麼了,不知道彭黎為何會忽然發難,也不知道原本該在外面跳那媚惑之舞的瑪央鐸為什麼忽然出現在這裏。他們似乎是落入了一個陷阱,卻已經跳不出去。

瑪央鐸的彎刀被彭黎以兩臂上的鐵甲格住,瑪央鐸借勢肩膀一撞,撞在彭黎胸口,彭黎後仰,失去了平衡。瑪央鐸沒有乘勝追擊,而是越過彭黎,矮身一刀,縱劈祁烈的頭顱。正如祁烈所說,他是極可怕的敵人,祁烈扔掉了松明,雙手攀着竹筒移動來閃避。

蘇青呆了一下,咬牙把自己的弓探出去,幫着祁烈擋了一刀。彎刀沒能砍斷弓背,可是留下了刀痕,這柄跟着蘇青多年的好弓便這樣廢了。

“彭頭兒接刀!”抱着彭黎鉤刀的那個夥計喊。

他膂力極強,竟然把一柄純鋼打造的長刀從下面直拋了上來,彭黎一探身,恰好抓住。鉤刀出鞘,蠱母早已退到了竹橋的盡頭,彭黎一刀揮向瑪央鐸。

松明落地,竹樓里只剩下漆黑一片,竹橋上鉤刀和彎刀的撞擊濺出點點火星,彭黎和瑪央鐸每一刀都在玩命。

***************商博良已經看見遠處的火光了。人們在火光里舞蹈,美酒飄香。他的心裏洋溢着快活,就像海航的人在最疲拿的時候看見燈塔。

他不想打攪這份歡騰,便下馬把黑驪拴在一棟竹樓前,沿着石路向前走去,他嘴邊帶着淡淡的笑。人群里魁的年輕人摟抱着妖嬈的女孩舞蹈,周圍的巫女們舞蹈着把漆黑的長發甩向天空,她們毫不掩飾地暴露出自己小腿、胳膊和柔滑的背,男人們高舉酒碗把酒從一尺高的高度潑進嘴裏。

他喜歡這樣的時候,這時候便覺得溫暖,不那麼寂寞,縱然只是暫時忘卻。他不記得這些年自己多少次站在一群之外遠望人們的歡樂,歡樂像是堆火,可以暫時的驅散他的寒冷。

他的笑容忽的僵了一下,男男女女們一邊狂舞,一邊剝下身上的衣服,上千雄壯或者妖嬈的胴體在火光中款款扭動,女人們的長發盈空。他們把牛皮和藤條製成的甲胄穿在身上,在腰帶里插上了鋒利的鐵刀。武裝起來的巫民血脈賁張,拍打着胸口大聲吼叫,滿地鮮紅,他們踩着神牛的血繼續舞蹈。

這是誓師之會。商博良忽的明白了,這樣顛狂和歡樂的舞蹈里蘊含的不僅僅是不受約束的歡樂,還有即將開始殺戮的喜悅。今日是蠱神節的最後一天,明日是龍神節的開始,蠱神的子民要在這個時候轉入反擊。

商博良站在那裏,不敢再走進,他彷彿聞見了濃重的血腥氣,正從人群的中間悄悄地向著四周蔓延。巫民們歡呼着把武器舉向天空,反射火把的光。

他聽見了清銳的腳鈴聲,這個熟悉的聲音令他渾身一緊。

他順着鈴聲的方向看去,三個女人正輕盈地向著人群中央走去,中間的女人穿着如火焰的紅色紗裙,攙扶她的兩個小巫女則穿着白色的搭簡筒裙。雖然衣服換了,可正是那支迎親的隊伍。

即使在這麼多的美麗巫女中,她們的美依然令人震駭,商博良覺得腦子在發木。他不明白那是為什麼,但是這無疑不是第一次和第二次他看見這三個女人時的感覺,有種難以描述的感覺令他無法把視線從她們身上移開,此刻新娘是最美的,美得可以把人的靈魂從軀殼裏收走。

這詭異的事情也發生在巫民們的身上,剛才還在舞蹈中的巫民們漸漸地停下了,讚歎的注視着這些不知來自何處的陌生人。

小巫女們舉着的橫杆上,紅色的輕紗擋住了新娘的臉,人們透過紗只能看見雙清澈如水的瞳子。可是有股無可言喻的媚惑讓男男女女每個人都想上去揭開輕紗看看她的臉。她明媚的膚色在紅紗下帶着隱隱的光澤,長袖裏露出來的手指晶瑩如玉石,她的長髮帶着極深極深的黛綠,柔軟纖細的腰像是初生的藤蔓,嘴唇紅得就像夏天草間的莓子。她的美麗是你一生只能遇見一次的那種,錯過一次令人畢生都會悔恨。

陪嫁的小巫女輕輕踩着地面,腳腕上的銀鈴“嚓嚓”地作響。她們像是拉開了戲台的幕布,緩緩移開了遮擋新娘面容的輕紗。那張臉暴露在世人面前的時候,每個人都像是傻了,很難說出那種美麗是什麼,可是看着新娘的眼睛,只覺得她是你如此熟悉的一個人,生中最留戀的那個人,許多年之後夢裏還不斷出現的那人,此時天地外物都消失,只有你和新娘默默地相對。

商博良輕輕摸着腰間的瓶子,喃喃地說:“其實你是死了啊……”新娘輕柔地舒展身體,卸去了東陸式樣的長袍廣袖的外衣。她裏面也是一件搭肩的紗裙,裙帶是純銀的,長發上插着一朵紅色的不知名的大花,綴在耳邊,隨着她緩緩的舞蹈起來,長發散開,紅花墜落,摔得粉碎。

剛才在人群中舞蹈的男子並非瑪央鐸,此時他獃獃地看着新娘向他走來,她玉一般赤裸的腳踩在神牛的血泊里,留下了兩行艷紅的腳印。和男子共舞的巫女也已經迷醉,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新娘輕輕的偎依在男子的胸口。

男子幾乎是無意識的摟抱着新娘,兩人交頸偎依,彷彿雕塑般沉寂。

舞蹈在瞬間開始,新娘柔軟的雙臂張開,像是紅翼的鳥兒要展翅飛翔,男子抱着她的腰肢把她舉向天空,而後從背後緊緊摟着她。他緩緩地跪下去親吻她粘着牛血的雙足,如同膜拜女神。新娘輕柔地捧着他的臉令他抬起頭,親吻他的嘴唇。舞蹈變得張揚甚至狂暴,陪嫁的小巫女們以腳鈴踩出了強烈的節奏,其餘的巫民也像是着了魔似的跟着那個節奏踏地,銀鈴聲匯聚起來竟然有一股雄渾之氣,像是戈壁上風吹碎石、碎石滾動的聲音。男子和新娘摟抱復又分開,男子追逐新娘閃避,當男子絕望的時候,新娘復又貼近他誘惑。男子已經入魔,大汗淋漓滿心的絕望,新娘依然不染塵埃。

自始至終,她的臉漠然沒有表情,誰也說不清那木然的臉為何令人沉迷。

商博良獃獃地看着,不知不覺潸然淚下。在他之前,上千巫民一齊痛哭流涕,卻又歡呼舞蹈。這大約是世間最詭異的場面,最大的歡樂和最大的悲哀有如雲水糾纏,上千人在最甜蜜的夢魘中。

陪嫁的小巫女們盛來了一碗又一碗的酒遞給人們,巫民們肩並肩往前擠,拿到的人一口喝乾,繼續伸着手索要。人和人之間的空隙都消失,擋住了商博良的視線。

“其實……你是死了啊!”商博良再次重複這句話。他的聲音微微撕裂,帶着痛苦,他的手伸入髮絲里,指甲陷入。疼痛讓他腦海里的混沌微微退卻,他清醒過來。

他意識到這不對,那種美麗絕不正常,而是一種可怕的媚惑。蛇王峒的人公然出現在了蠱神子民們的面前,他們帶來的雖然不是蛇而是舞蹈,卻很難想像這裏面會有任何好意。

商博良焦急起來,他拚命地往人群里擠。人群緊緊貼着舞蹈,巨大的力量壓着他,他就像是大潮里要逆流的一個小石子似的。當他擠到最前面,心裏股壓着的涼氣猛衝上來,人群中央的巫民男子還在舞蹈,做出了各種婉轉纏綿的動作,可是他的懷抱里空空的,這個着魔的男子以為他抱着的新娘早已消失不見。盛酒的陪嫁巫女:不見了,人們彷彿乾渴之極,卻又舍不下舞蹈,紛紛去舀碗酒喝下,立刻奔回來,很快又渴得受不了,再次跑去舀酒。

竹樓中的人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這棟詭異的樓把內外分隔開來,聲音全然不能穿透它的牆壁。黑暗中,彭黎和瑪央鐸的搏鬥還在繼續,所幸的是瑪央鐸和在黑沼遇見的巫民不同,大約也無法在黑暗裏視物,所以彭黎沒有落在下風。

兩個人謹慎地保持戒備,在漆黑的環境裏捕捉對手的一絲一毫呼吸,當他們確認了對方的位置,便閃電一樣撲上去。彎刀和鉤刀左右揮舞,刃口崩缺,火星墜落在空中熄滅。兩人一旦錯開,失去了對方的位置,便再度退回。竹橋的細微顫動都可能暴露自己的位置,兩個人退開的時候,腳步便忽的變作貓一般的輕巧。

下面的夥計只能仰頭觀望,背心的冷汗濕透了衣衫。竹橋上的蘇青和祁烈也無法動作,蘇青拉了祁烈一把,把他扯上竹橋,祁烈蹲在那裏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蘇青手裏扣了三支箭,蹲在竹橋的一側,他的弓上有傷痕,不能用了,可是他還可以用“無弓箭”,他的手勁極強,空手投擲羽箭在十幾步內足以命中敵人眉心。可他不敢投,他無法分辨祁烈和瑪央鐸的位置。

他猶豫間,彭黎和瑪央鐸再次算準了彼此的方位撲了過去。這場決鬥明擺着要倒下一人,不死不休,可瑪央鐸佔了武器的優勢,彭黎的鉤刀太長,在竹橋上施展不開。

“老祁,怎麼辦?”蘇青問。

祁烈沒有回答,像是被嚇傻了。蘇青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猛地起身,要往彭黎和瑪央鐸那邊逼近。

黑暗裏響起了慢悠悠的巴掌聲,來自竹橋的盡頭。蘇青一愣,意識到那是蠱母在拍掌。他停下腳步猶疑不定。他不懼瑪央鐸,可是盅母這個女人卻超出他的想像,他見識過蠱的可怕。

鉤刀和彎刀再次相撞,這一次火花明亮,彷彿電閃橫空,短暫的照亮了周圍。蘇青的眼睛犀利如鷹,在那一瞬間看見蠱母端坐在竹橋的盡頭,緩緩地拍着自己的膝蓋。

下面的夥計們更詫異,隨着蠱母的拍打,他們覺得地面開始震動。屋頂上的拍掌是絕無可能震動地面的,地下騰起淡淡的煙塵,像是地震,又像是什麼東西要從泥土裏跳出來。

那東西終於掙脫了土地的束縛跳了起來!那不是一個東西,而是數十條古老枯朽的蛇骨,這些發黃髮黑的骨摹跳躍在空中,扭曲着,像是被蠱母喚醒了。夥計們在極度的驚恐中甚至發不出聲音來,那些蛇骨上泛起了隱隱的磷光,讓他們可以清楚地看見一切。就在距離他們不到兩尺的地方,這些蛇骨的背脊骨散落,連帶着可以活動的肋骨,空空的骨腔里數以萬計的蟲子飛了出來。那些蟲子聚集在蛇的頭骨上,帶着它們浮起在空中,那些蛇頭骨張開了下頜,露出匕首般的毒牙。

蛇頭骨們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眼眶裏流下血淚。

“血煞蠱!”蘇青在驚恐中狂吼。

那是他們在黑水鋪曾見到的至毒至惡的大蠱,沾上這些血淚的人只有死路一條。可是沒有人能聽見他的提醒了,夥計們茫然的伸手去抓那些蛇頭骨,臉上帶着淺淺的笑。老磨是唯一一個反應過來的,那一瞬間他掛在腰裏的鋸齒刀割傷了他的腿。

他管不得別人,怪叫着往後跑去。

他的背後,同伴們的肢體被蛇眼中流下的血淚灼燒着、崩裂着,飛濺向四周。馬幫夥計們的哀嚎聲把竹樓變做了地獄,他們都已經被疼痛驚醒了,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胳膊炸為粘稠的血線,千千萬萬的血線圍繞着,人彷彿一朵盛開的血色金絲菊。

“你們已經侵犯了蠱神,就把靈魂留下來。”蠱母的聲音淡淡的,彷彿眼前的一切跟他全無關係。

“你這個瘋女人!是準備好要殺我們的么?”蘇青暴怒,大吼。

“殺死你們的,是你們自己貪婪的心。”蠱母微笑。

“你不貪婪么?”有人在下面靜靜地發問。

“誰?”蠱母問,蘇青從她的聲音里第一次聽到了驚訝。

他往下看去,一手持火把、一手打傘的女人站在竹樓的一角,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站在那裏的。她一身黑色,像是穿着喪袍,以黑紗蒙住了臉。女人把手裏的樺木火把拋了出去,落在血水上,血泊劇烈地燃燒起來,像是油脂似的,一邊燃燒邊炸開。

那是個美麗的女人,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可蘇青能感覺到她笑了,笑得就像剛才那些蛇頭骨。

“你來了?”蠱母低聲問。

“因為你要殺死我啊,姐姐。”打傘的女人說,聲音柔順,“你在外面準備了上千人,他們都忠於你,他們已經帶上刀準備來殺我了。而你在他們身上下了最狠毒的石頭蠱,這樣他們的力量會變得牛一樣大,誰都抵擋不住這些忠於你的人,可石頭蠱會慢慢的把他們的身體變得僵硬,最後他們乾裂碎掉,變成石粉,你就是這樣對待忠於你的人的么?”“他們不會死,他們殺死你之後回來,我自然可以引出他們身體裏的益蟲。”蠱母說。

“姐姐,你的狠毒我曾經見識過啊。你真的想看到他們回來么?石頭蠱我也懂得的,中了石頭蠱的人,他。‘的血濺到別人身上,別人也會中蠱。你難道不想我親手殺死他們,他們的血濺在我身上,我也乾裂碎掉,變成石粉么?”“那樣也很好。”蠱母輕聲說。

“可是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打傘的女人說,“因為我已經餵了他們荼蘼膽。你知道荼蘼膽的效用么?它會讓益蟲提早醒過來發作,這時候你的人正在開裂。”“毒母!”祁烈從喉嚨里擠出了這兩個字。

“毒母?”蘇青愣。

“毒母……一年四季屋裏屋外都打傘,她的傘上滿是毒粉,毒粉往下落,就像雨水淋在傘上。靠近她的人.都死!”“真是博學的外鄉人。”毒母幽幽地說。

******************此時,在外面的商博良正經歷着更讓人驚駭的事。

他忽然覺得時間變慢了,因為巫民們歡騰的舞蹈變慢了。他以為這是一種錯覺,巫民們臉上依然帶着如痴如醉的神情,彷彿還能看見那個容顏彷彿天人的新娘偎依在男子懷裏,把自己獻給蠱神,可是他們的舞蹈越來越慢,他們還在一下一下地踩着地面,但動作越來越僵硬。他們的動作讓人想起鏽蝕了的機括,轉動起來越來越困難。

漸漸的他們臉上歡愉的神色消失了,痛苦慢慢地爬上他們的臉,這表情變化也極為緩慢,像是一個痛苦的魔鬼在歡樂的人身體裏慢慢地蘇醒。巫民們最後全部安靜下來,商博良環顧左右,如此多的人以痛苦痙攣的動作默默地站在那裏,圍繞着他。他們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甚至連眼珠也不能轉動,他們的臉正在慢慢的剝落,如同被沙風剝蝕的礫岩,表皮剝落後露出後面鮮紅的血管和肌肉,血管也開始剝落,血流出來,立刻凝結乾涸,迅速粉碎成灰。唯一能證明他們還活着的是他們的眼睛,大約是血管在眼珠後面瘋狂的跳動,像是要把眼珠也彈出來。這些血脈還在竭力把血液輸送到全身,可是身體卻已經一寸一寸地僵死了。

在上千雙這樣的眼睛的注視下,商博良緩緩地戰慄了一下,仰頭望着天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後他拔出了腰間的長刀。

他已經救不得他們,那便只能找到殺死他們的人。

商博良退出這個沉寂如死的人群,奔到水渠邊拔下一根插在那裏的火把。他低頭看向水渠里,清澈的酒液里血珠漂浮躁動。他順着水渠潛行,在最靠近黑色竹樓的方位找到了一個漆黑的洞眼,它藏在一個精巧的石蓮花下,不易被發覺。此刻這個漆黑的洞眼裏正往外流着血絲,那些血在酒中滾動成球,卻不和酒液混溶。商博良想到了那夜在黑水鋪,石頭死在血煞蠱的時候,他的血肉彷彿活物樣自己聚集成灘迴避着火焰。隨着血絲和酒液,還有細小不知名的蠱蟲不斷地流出來,融入水中轉瞬不見。

不知道多少的蠱蟲悄悄藏在這些酒液里,商博良覺得渾身的血慢慢地冷了。

所有人都要死在這裏,他想,所有人都飲了這水渠中的酒,卻沒有發覺這水渠里不斷流出的其實是益蟲。他也喝了,昨夜這些死去的蟲子已經住在了他的身體裏。

*********************竹樓里,除了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老磨和持傘的毒母,竹橋下的人都死了,他們粘稠的血一邊燃燒,一邊順着地面流淌。竹樓的中央有一塊嵌在地里的方石,石頭的中間是個竹管粗的石眼,燃燒的血慢慢往石眼裏鑽去。

此時誰也不知道誰是敵人,或者下一刻誰會變做敵人。瑪央鐸和彭黎停止了搏鬥,各自緩緩後退。

毒母漫步而行,步伐曼妙。她持傘而舞,曼妙的曲線輕輕扭動,舞姿華麗柔靡,黑色的紗衣下肌膚白凈如同霜雪。地下一條蛇骨忽的騰起來向著她的背後撲去,可是蛇頭進入傘下的一瞬,它就失去了力量。毒母轉身抓住蛇骷髏,輕蔑的把它扔向遠處。

她盈盈而立,仰頭,隔着傘望向屋頂。

“姐姐,你要死在這裏了。”毒母說,“我們會祭奠你的。”蠱母沒有回答,燃燒着的血就要完全流入那個石眼裏去了。火光最後照亮高坐在屋頂竹橋盡頭的蠱母,她低着頭彷彿沉思。

“殺了她,瑪央鐸。”蠱母忽的說。

瑪央鐸跪下,身體蜷曲起來,恭恭敬敬地向著蠱母行禮。

毒母默默地持傘而立。

瑪央鐸忽的起身,躍出了竹橋!誰也沒有料到他的進攻如此開始,從這裏摔下去的人必死無疑。瑪央鐸頭下腳上,急速墜落,雙手握着彎刀刺向毒母的傘。毒母隔着傘,看不見他,卻能聽見聲音。她沒有露出絲毫驚慌,甚至沒有閃避,只是左手輕輕拍了拍傘的竹柄。

一陣若有若無的煙霧從傘面上騰起,向著天空裊裊升騰。瑪央鐸落入了這片稀薄的煙霧中。他的身體忽然就失去了柔韌,毒母輕盈地一閃,瑪央鐸沒能命中,重重地落在地上,身體像是發霉一樣變得慘綠。

“姐姐,這是你最愛的男人么?”毒母話裏帶着快活而惡毒的笑意。

“不是。”蠱母淡淡地說。

毒母忽的不笑了。因為她被瑪央鐸握住了腳踝!瑪央鐸中了毒也摔斷了骨頭,卻沒有立刻死去,在毒母鬆懈的間隙他掙扎着爬上一步,伸手向毒母的裙下,抓住了女人玲瓏的腳腕。瑪央鐸手上鋒利的指甲陷進女人嬌嫩的肌膚里,留下兩個血口子。

他喉嚨里咕咕的兩聲,吐出了一灘帶着綠痕的血,終於死去。

僅僅是這兩個微不足道的傷口,毒母忽然恐懼得發起抖來。

“瑪央鐸的身體裏也有石頭蠱,妹妹,現在他的血已經流進了你的身體裏,你知道石頭蠱會鑽進它碰到的血里。可你身體裏的毒太多了,這些毒會讓石頭蠱不知什麼時候發作,你很難用毒壓制它,石頭蠱是很頑強的蠱。”蠱母輕聲說,“現在報應剛剛開始,你殺死了我的人,而你會和他們一樣的死去。”毒母尖聲的驚叫起來,從腰間拔出匕首向著自己的小腿割去。

“沒有用的,石頭蠱不是你的毒。”蠱母嘆息着說,“蠱蟲是活的,它不會隨着你的血慢慢流動,它鑽進去,立刻就游到你的全身。”誰也無法想到的變化忽然出現,彭黎從腰間抽出了弩弓,這張弩弓很小,也僅僅能裝一支弩箭,隱藏在他的衣服下難以覺察。

他對準下面的毒母發射。弩箭不會被毒和蠱干擾,它進入傘下的時候毫無停滯,從腰側鑽透了毒母的身體。毒母長長地哀號一聲,發了瘋地轉身奔跑。

彭黎把鉤刀和弩弓都拋了下去,轉身恭恭敬敬地向著蠱母下跪:“我們只是希望這樣可以證明我們這支商隊的誠意。”蠱母默默地注視他,沒有出聲。

燃燒的血完全流入了石眼,竹樓里再次陷入了一團漆黑。所有人都不敢動,只聽見毒母狂奔的腳步聲,她在四處尋找出口,可是這個竹樓卻偏偏是沒有門的。

“你為何那麼想看我的臉?”蠱母輕聲問。

“因為看見這樣動人的身體,就想遮起來的臉一定更美。”彭黎輕聲回答。

“這麼桀驁的人也會對女人動情么?”彭黎磕頭,頭撞在竹橋上咚咚的作響。那邊狂奔無路的毒母一再撞在竹牆上,蠱和恐懼似已摧毀了她的神智。

竹橋忽然震動,震得厲害,蘇青幾乎控制不住平衡要摔下去。幾乎在同一刻竹牆上青光閃過,一柄長刀閃電般刺入,把竹牆硬生生的劈開一個出口,百年的老竹几乎鋼鐵般堅硬,老磨鋸了半天,來人卻只用了一割。商博良手持火把閃了進來,毒母終於找到了出路,從他身後不遠的地方閃過,不顧一切地狂奔出去。

商博良看着眼前的一切,也怔住了。他仰頭看向上方,竹橋的一邊是抓着竹筒保持平衡的蘇青和豹子般前撲的祁烈,可祁烈的動作僵在那裏,人像是傻了。他原本是要撲向竹橋的另一側,而那裏是摟抱在一起的彭黎和蠱母,彭黎死死地抱住這個身軀柔媚的女人,像是要把她揉碎在懷裏,而他袖筒里的匕首從後頸刺穿了蠱母的脖子。

蠱母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不可揣摩的男人,似乎也並不驚恐。

“你不怕我身上的蠱么?”她輕聲嘆息,“你用了那麼多的花招,是真的要來殺我啊!”“我有不得不為的理由!”彭黎嘶啞地說。

“你到底是誰?”“那不重要!”彭黎拔了匕首,血泉從蠱母的後頸里急湧出來,他後退了一步,搖搖欲墜。那一擊也用盡了他全部力量。

蠱母脖子上束着的輕紗被自己的鮮血染紅了,她低頭默默地看着血順着輕紗往下流淌,抬起頭看着彭黎_“你們所有人也都喝了這裏的酒,也都中了石頭蠱,只有我能夠解你們的蠱,你們不想救我么?”“你就要死了。”彭黎咬着牙。

“是啊,我就要死了,沒有人能救我了。”蠱母居然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她緩步前行,依然輕盈如白鳥,只是她潔白的身體上鮮血淋漓。

她走到彭黎的面前,忽的伸手捧住了彭黎的臉。她的動作極快,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彭黎完全沒有防備。彭黎無力的跪在地下,蠱母輕輕的撫摩着彭黎的臉,令他抬起頭來,和自己目光相對。

“你雖然可以殺我,我也可以殺你,可是剛才我沒有動手。”蠱母咳着血,輕聲說,“現在我也樣不會動手,我還要給你石頭蠱的解藥。我要給你們一條活下去的路。”她從脖子上解下一枚蠍子樣的銀飾,就是這個飾物把輕紗扣在她的脖子上。她把銀飾放進了彭黎的手心裏:“這裏面的藥水,喝下去的人就可以擺脫石頭蠱。可是這裏面的藥水只夠一個人喝,原先我是為自己準備的。”“我說給你們一條活下去的路,是說路只有一條,你們剩下的所有人,只有一個人可以活。你們可以自己選。”蠱母衰弱的笑了,“真想多活一陣子看看結果,看你們誰能活下來。這是我對你們的報復。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被封進罐子裏的毒蟲了,只有一條能活下來,活下來的那個,就是蠱。”蠱母緩緩的走回竹橋盡頭,盤膝坐下:“真正想看我臉的人,你可以看了,但會後悔的。”她摘下了臉上的骷髏面。暴露出來的臉和骷髏面幾乎沒有分別,一樣沒有肉,一樣泛着銀光,只有薄薄的一層皮膚覆蓋著頭骨,皮膚下血管凸了出來。她乾癟的唇片遮不住牙齒,牙床完全暴露在外面,慘白的。她笑了笑,卻無比溫柔。

“你看見了么?不一樣了。”她輕聲說,也不知是對誰說話。

靜了一瞬,她豐潤的胴體開始崩塌。彷彿鬼神之力從內部鑿開了她的身體,她渾身的血肉從脖子一下乾枯萎縮而後像是灰塵般零落,她的身體上出現了孔洞,孔洞裏露出森然的白骨來,而後孔洞擴大。很快她的上半身已經化作了骷髏,腰以下的兩腿卻還筆直圓潤,她的肋骨圍作牢籠般,裏面一隻巴掌長的青尾蠍子正咬噬着鮮紅色的心臟。

目睹這一幕的人都驚叫着後退,蘇青拉起了傻子似的祁烈,彭黎手腳並用的穿過竹橋奔向竹牆邊的梯子。商博良從牆角里拉起了瑟瑟發抖的老磨,這個可憐的老行商恐懼得口吐白沫。

“快走離開這裏!”蘇青下到地面,他如今是這些人里最冷靜的。

彭黎沖在前面,蘇青和商博良幾乎是一人拖着一個的從商博良破開的缺口往外逃。他們已經顧不得什麼了,後面彷彿有惡鬼追逐着他們。他們一頭沖向竹樓前的空地。

站在空地上的時候,幾個人都呆住了。這裏本該有上千的巫民歡歌舞蹈,商博良離開這裏的時候他們還雕塑般站着,可是如今這裏只剩下蒼白色的灰一堆堆積在地面上,風吹來,灰塵飛揚起來,像是沙漠裏暴風驟起般,對面看不見人。

“石頭蠱……是真的,他們都碎成灰了……”蘇青喃喃的說。

祁烈的雙腿一軟,頹然坐倒在地,老磨木愣愣的往前奔了幾步,伸手從一堆灰里撈了撈,撈出了一條琥珀墜子的銀鏈子,忽的撲在地下嘶啞的哭了起來,像是一隻失去雛兒的老梟。那條鏈子原本掛在一個叫梁貴的夥計脖子上,他是老磨帶來的,一個瘦精精手腳麻利的年輕人,老磨不太跟他說話,不時地照顧他。老磨說梁貴是他遠方的侄兒,祁烈私底下說梁貴是老磨年輕時候跟白水城一個販絲麻的女人生的兒子,現在販絲麻的女人已經死了,臨死前交待老磨說要讓梁貴賺上一筆錢堂堂正正的娶妻,不要再因為窮就東奔西走,不要因為窮就一去不回頭。

商博良輕輕把長刀納回腰間的刀鞘,仰頭看着天。漆黑的天空裏悄無聲息的下起雨來,雨絲輕柔的拂過他的臉龐。雨水在空地的石縫裏流動,一堆堆的白灰崩塌了,隨着水流去向地勢低洼的地方。

全都死了,不留痕迹的死了,如今的鬼神頭裏,只剩下他們五個人。

“這是蠱啊!他們是來煉我們的!我們都要一個個的死喲!”祁烈站了起來,低聲說著。

他已經清醒過來,不再驚慌失措,也不再恐懼。這個老行商又恢復了他踏進這片林子時的桀驁,一張焦黃的臉冷冷的,透着一股狠勁。商博良看着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懂祁烈,這個並不老的老傢伙身上總有股力氣撐着他,讓他不倒下。

他和祁烈對視了一眼,商博良微微的驚駭。祁烈那雙焦黃的眼睛裏透出一股獅子噬人般的毒來,除此以外,沒有表情。

祁烈上前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你竟回來了,還沒死,真算得你命大!”“祁幫頭,我們現在怎麼辦?”蘇青問。

“那要問彭頭兒為什麼對蠱母動手!”祁烈轉頭看向彭黎,“我們現在,沒有回頭路了。”“老祁你怪我心裏藏着事沒跟兄弟們說明白?”彭黎說。

“屁話!”祁烈紅着眼逼上一步,“你殺了蠱母毒母,對我們每個人都沒好處!我們如今走在這片林子裏.至少虎山峒黑麻峒兩撥巫民恨不得殺了我們吃肉!你這也叫做兄弟的?”“老祁你真的不知道?”彭黎冷冷的笑了。

“你!”祁烈瞪着眼,再逼上步。

彭黎冷冷的看着他,分毫不動。

“你出發的時候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否則你何苦搭我這條船?我這條船大,前途富貴好商量,但我這條船也險,走的就是大風大浪!別的兄弟上船時候不清楚,你心裏也不清楚?老鼠膽子別上山,怕死漢子莫從軍!”彭黎暴喝。

祁烈被他的吼聲一震,咄咄逼人的勁頭忽地被截斷了,臉色難看地變化着,良久,他長吁了一聲,無力的坐下,神情黯然。

“我是自討苦吃啊!”祁烈低低的說。

“老祁,別那麼沮喪,死的兄弟是不少,我們幾個可還活着,只要有一口氣,就有機會。好比賭桌上只要還有把牌抓在手裏,總有贏的機會。”彭黎的聲音也軟了下來。

“手裏這把牌,翻不過來嘍。”祁烈喃喃的說。

他坐在濕地上,背對着彭黎,面對着商博良,仰頭看着天。只有商博良可以看見他的臉,雨水打濕了他的頭髮,稀疏的發綹濕漉漉的垂在額頭上,他的眼神空曠,說不出的安靜。

彭黎走到他背後,按住他的肩膀:“老祁……”商博良一愣,覺得祁烈似乎對他點了點頭。

商博良臉上詫異的神色被彭黎看見,彭黎也一愣。這時候祁烈忽的從懷裏摸出了匕首,寒光一閃,由下而上,刺向彭黎的下頜。這是幾乎必殺的一招,他背對彭黎,彭黎看不見他的動作,而且誰也想不到他還貼肉藏着一柄匕首。

蘇青急進,已經來不及,彭黎仰身避讓,也來不及,祁烈的匕首像是條銀色的蛇,追着彭黎下頜的要害追殺。

兩人忽的靜下,蘇青也煞住腳步。

祁烈的匕首距離彭黎的下頜只有一寸的距離,彭黎的手抓住了匕首的刀刃。匕首鋒利,割破了彭黎的手指。血淋漓地往下淌,祁烈只要再加一點力道就可以切斷彭黎的手指刺穿彭黎的下頜,要了彭黎的命。

可他已經沒有力氣,彭黎的另外一隻手抓着那柄刺殺了蠱母的匕首,刺進了祁烈的心口。那絕不是彭黎驚慌之間摸出武器來刺殺,那樣來不及,唯一的可能是當祁烈懷着匕首等待彭黎靠近的時候,彭黎也握着匕首接近祁烈。

商博良默默的看着這切,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結束。

祁烈忽的咬牙發力,全身的血管凸起,而同時彭黎在他心口裏轉動匕首,匕首在身體裏絞碎了祁烈的心臟,血如泉涌。祁烈頓時失去了力量。

“彭幫頭好身手。”祁烈說,他的眼神迅速的黯淡。

“我早就懷疑你,祁幫頭,你不是內奸,怎麼就能輕易找到來鬼神頭的路?你也把我們看得太傻了!”彭黎狠狠的拔出匕首,往後跳了步。

“是我太傻,我不該帶你們來鬼神頭。”祁烈按着胸口的傷,低頭坐在地上。

“你把我們賣給蠱母了,否則蠱母怎麼知道我們要去?瑪央鐸怎麼會在那裏?你要殺了我們!”蘇青低吼。

“你們該死。”祁烈嘿嘿的笑。

他忽的仰頭唱起歌來:“妹子的手裏針如綿嘿,扎在哥哥的心口尖,兩心穿起五綵線嘿,綵線要斷得等一百年!”他已經唱不上去了,唱着唱着,手指縫裏的血汩汩流淌。

他回頭看着商博良:“早跟你說,雲荒這地方,鬼看門,死域城,不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叫你留在黑沼南面你不聽,現在明白我們都是些什麼人了吧?現在後悔了吧?”他抓出腰帶間別著的煙袋,用盡最後的力氣扔給商博良:“送你吧,走雲荒的,抽一口煙,否則老來會得寒病。這裏條路走不到頭,沒什麼事情可做的時候,抽一口煙看看天,可以想些平時記不起來的事。”他勉強的笑了笑,仰面倒地,死了。

四個人默默的看着祁烈的屍體,雨水淋在他的身上,血隨之流盡。忽然間,胸前的傷口裏,一個東西鑽了出來。那是只青尾的蠍子,搖晃着帶毒鉤的尾巴,在外面爬了一圈,似乎受不了雨水了,又從傷口裏鑽進進去,揮舞兩個鉗子。

商博良覺得渾身都在雨中變冷,一寸一寸的。他忽然想起了祁烈以前跟他說的所有故事,年輕英俊的小夥計、巫民的姐妹、祁烈自己、弄蛇的小女人、蠱母、兩心綿、青尾蠍子、最後陷在泥眼子裏的小夥計,一切的一切如潮水襲來讓他茫然而悲傷。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此刻不再重要,他雖然不能從無數的故事碎片里整理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來,可他想起祁烈來到鬼神頭的那一夜的眼神,也就明白了一切。

祁烈是真的想來鬼神頭,所以他可以那樣瘋狂而不倒下,他還想看見一個女人,可是他很多年前離開了她。離開鬼神頭的人不能再回來,再回來的便要把命留下,祁烈回來了,所以死了。

他再次看見了那個女人的臉,那張曾經美麗的臉上留着骷髏蠱的印記。

商博良感覺到自己的淚水滾滾而下,轉瞬間被雨水吞沒了。

他覺得太疲憊了,疲憊得不能站立。他緩緩的坐在雨地里,把長刀橫放在膝蓋上。

“商兄弟。”彭黎低聲說,提着那柄匕首。

“你們到底是誰?”商博良問。

彭黎猶豫了一下,幽幽的長嘆了一聲。商博良從腰帶里摸了摸,緩緩的伸出手去,他的手心裏是一塊沉重的馬蹄金。

“黃金,這是我從你們的箱子裏找到的,你們藏在錦緞下的是弩弓,藏在弩弓下的是黃金,這才是你們真正的貨物。可是巫民並不用金子。你們不是來交易的,你們不是行商。”商博良輕聲說。

“你也發現了啊,你什麼時候察覺的?”“一開始我就看出你手下都是訓練有素的人,馬幫的來歷可疑。不過你們的事情,我不想多問。老祁催我離開的時候我覺得不安,所以昨夜我悄悄去看了箱子裏的貨物。”“老祁說得對,你太聰明,帶着你,我們的秘密一定保不住。”彭黎淡淡的說,“你說得也對,黃金在這裏沒有用,可是拿去畢缽羅,在那裏巫民可以用它換到雲荒罕見的鐵器,製作精良的刀劍和甲胄,這些都是這片林子裏沒有的。一般的巫民並不知道這些,他們只想用一些林子裏的特產換些好看實用的東西,可是這裏居高位的人卻已經明白,外人已經踏入了雲荒,這裏不會始終這樣,很快就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來自畢缽羅的刀劍和甲胄雖然沒有河洛們的制器那樣精良,卻可以在即將到來的動亂中保護自己。”“那麼你們來收買的並不是龍膽金鱗那樣的小東西,你們要收買的是居高位者的合作。可是蠱母卻視你們為敵人,你們也視蠱母為敵人,是她不願意合作么?”“我們最初並未把她看作敵人。結果鬧成這樣,是她的不智。”“那麼事到如今還不能說出自己的身份么?”商博良說,“你們是大燮天驅軍團的人,你們隸屬於哪個旅?駐守在宛州的話,你們是七旅的人?七旅十二衛,駐紮在淮安的是七衛吧?或者你們是鬼蝠營的斥候?還是典軍校尉?”彭黎微微點頭:“猜得很准,我們隸屬於鬼蝠營,在天驅軍團七旅七衛聽用。我是鬼蝠營騎都尉,彭黎是我的真名,因為天驅軍團中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我,所以我無需假名。”“騎都尉,已經是很高的軍銜了,難怪讓你負責那麼重要的任務,那麼搞到那些弩弓對你而言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一切都可以解釋得通。”“需要什麼解釋?我可以給你看我的銘牌。”彭黎彎下腰,把手伸入靴筒。他的動作極慢,讓商博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掏出來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枚鐵青色的條形銘牌。

“我不是巫民,沒有毒。”他把銘牌拋向商博良。

商博良把抓住。那確實是一塊大燮天驅軍團的軍官銘牌,鐵牌表面隱現細密的冰絲花紋,這是沿襲前朝淳國特有的冷鍛魚鱗鋼,上首陰刻着天驅軍團的飛鷹軍徽,其下是彭黎的姓名和所屬,而背後則是一隻抓着匕首起飛的蝙蝠。

商博良沉默着,手指輕輕撫過那隻銜着星辰的飛鷹徽記。

良久,他低低的嘆了一口氣:“那這片閉塞的林子,是以什麼引動天下第一的天驅軍團的呢?”“為了杜絕潛在的危機,”彭黎也盤膝席地而坐,直視商博良,目光炯炯,“巫民這些邪術匪夷所思,無論是蠱術、毒術還是驅蛇,如果用在戰場上,都是可怕的東西,消滅一個千人隊,也許只需一陣隨風飛散的毒粉。而根據我們的情報,青陽國已經暗中派出了使者深入雲荒,我們不清楚他們的目的,也許是通商,不過如果他們意圖籠絡巫民使用邪術,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阻止!”商博良搖頭:“這些邪術只怕也不能用在戰場上吧?蟒蛇能夠帶去唐兀關那樣寒冷的地方么?至於毒術,對上千人下毒的毒粉,只怕搜刮整個雲荒的材料也難以配製吧?在兩軍陣前,你自然不能如毒母那樣把毒下在水源里。而蠱蟲,這些生於雲荒的蟲子能夠離開濕地么?”“前朝成帝三年,殤陽關之戰,典籍里記載戰死的軍士被屍蠱感染而復起,難道不是蠱毒被用於戰場的例子?”商博良看着彭黎那對如虎的眼睛,輕輕嘆了一口氣,似乎是太疲倦了:“那是罕見的天相變異,大胤卜筮署的記載中,成帝三年,谷玄沖北辰於天南星野,這是數百年罕見的對沖。異相絕非隨時可能出現的。”“防患於未然。”“那麼現在巫民內鬥,對於大燮不是好事么?你們應該袖手旁觀,最好是巫民三峒都自相攻殺而亡,這些邪術永遠絕跡於世上,大燮的後顧之憂便也不再有了。”“蠻族和東陸互相攻殺了幾百年,也沒有死個一乾二淨,不變的是戰爭,變化的是掌握權力的人。現在,我們需要去紫血峒,見一次蛇母,如今她是巫民三峒僅存的主人了,蠱母不信任我們,毒母只怕也死了,我們的機會只剩一個,就是蛇母。我們需要得到她的許諾。”商博良在直視彭黎的眼睛。自始至終,這個大燮軍人的眼神都堅硬如鐵,在他的注視下,任何人都不由自主的會想到移開視線,因為無法對抗他目光中灼熱的意志。

“蠱母說得對,你們這樣的人,必然會在雲荒里走得越來越深,走進煉蠱罐子的深處……”他輕聲說,“彭幫頭,不,彭都尉,那你跟我說這些,希望我怎麼做?是立刻調頭離開,或者聽從你的差遣?”“你知道我們所有人身上都中了石頭蠱么?”彭黎問。

商博良點了點頭,伸出了手,捋起袖子。他的小臂上出現了古怪的花紋,像是石頭的紋路隱藏在皮膚下面,主頭乾燥,大片大片的蛻皮。

“我已經知道,我也發現了自己身上這種變化。我全身的肌肉變得更有力,但是僵硬,身上開始蛻皮。我聽說蛇皮因為不能生長,所以蛇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蛻皮。現在差不多的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了,我們的皮膚在變硬,所以會慢慢的開裂蛻掉。可我們的全身都在慢慢變硬,這是蛻皮沒法解決的,最後我們會像這裏死去的人一樣,變成石頭一樣的灰,我們的骨頭都會碎成粉末。”“不錯,”彭黎點頭,“按照蠱母和毒母所說,這種蠱會增加我們的力量,但是也會讓我們的身體慢慢僵死,她把這蠱下在巫民身上,是要用她們作戰士,順便下在我們身上,本就是要殺我們。這些巫民身體裏的益蟲提前發作,是中了毒母的荼蘼膽,我們不知還有多少時間。除非有人能把益蟲引出來,否則我們都會死。也許蛇母可以幫我們,也許不行,可我,還有一顆蠱母最後留下的解藥!”他舉起那枚銀色的蠍子。

“我們只剩下四個人,你、我、蘇青和老磨,我未曾想到我屬下整隊的精銳都損失在這次的任務中。現在即便一個人對我們都是重要的,我們還保有所有的貨物,這是贈給巫民主人的禮物,我們需要帶着這隊騾馬去尋找紫血峒。商兄弟,我非常看好你的人材,可我也知道你是個蠻族人。不過不要緊,當我們到達紫血峒,我會和蛇母開誠佈公,我們大燮只需要這些邪術不外傳到別地,便心滿意足。我彭黎可以指天盟誓,只要能夠完成這次的任務,我彭黎和大燮天驅軍團的人,將再不踏足巫民的土地!”他把銀蠍子貼肉掛在脖子上,“而作為回報,如果蛇母不能解開蠱母的蠱毒,僅有的這顆葯,我將給予你和老磨,你們二人誰有運氣,誰就得之!”“那麼彭都尉和蘇青不是要死在這裏?”商博良悠悠的問。

“軍人為國靖難,乃是本份中的事!”雙方都沉默下來,只剩下嘩嘩的雨聲。彭黎轉頭去看老磨,老磨正捲起袖子檢查自己的胳膊,而後是小腿。當他相信自己身上的癥狀確實和商博良一般無二的時候,他呆了許久,沉沉的向著彭黎跪下,腦袋無力的垂着。

彭黎再次看向商博良,雨中靜坐的年輕人平視前方,目光空朦。

“我知道對於你這樣的一個人來說,什麼都不重要,看你的眼睛,我就明白了。”彭黎輕輕嘆了一口氣,“商兄弟,我不為難你,你若是現在要走,便請走吧,如果你需要帶些吃的和黃金,都在騾馬背上。”馬嘶聲忽然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暴烈如雷。商博良起身,他聽出那是黑驪的嘶鳴。黑驪是一匹上過戰場的馬,只有遇見敵人的時候才會如此。

商博良、彭黎和蘇青不約而同的向著黑驪的方向撲去,雨水和黑夜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即使有火把,也看不出多遠,只聽見黑驪的嘶聲一陣陣的高亢起來。終於他們逼近了,商博良把黑驪留在一棟竹樓下,此時那匹雄駿的黑馬正咆哮着前撲,人立起來,兩隻前蹄沉重的踏在竹樓的外牆上,噴出滾滾的熱氣。外牆上靠着一個戰慄的人,雙手抱着頭,一身絳紅色的輕紗。黑驪兩隻鐵蹄踢踏在她耳側,幾乎要擊碎竹牆,這明顯是威脅的姿態,只要那人有一絲妄動,黑驪就可以踩碎她的頭。

商博良和彭黎愣了一下,同時撲前。彭黎拉住了黑驪的韁繩,商博良把那個女人從竹牆邊抓了過來。女人腦顱破碎的危險中乍解脫出來,愣了一瞬,抱着頭痛哭起來。

商博良放開她,怔怔的看着她的臉。

女人就是迎親隊伍里的那個新娘,當她被圍在人群中和巫民男子共舞的時候,她彷彿神女般冰雪高潔而誘惑萬端,此刻她痛哭着,就在面前站着,可她身上媚人入骨的美卻全然消失了。在火把照亮下,她只是個美麗的女人,普普通通,在宛州青樓里不乏這樣漂亮的女人,根本算不得稀罕,跟那些名著一方的花魁比起來,她還頗有不如。

不同時候看去,這個女人似乎是兩個人,可是仔細回憶起來,自始至終人們看到的確實是同張臉。只是當她立於遠處時,她的容顏和身影縹緲虛幻,只那麼一看,便讓人的魂魄彷彿溢出身體。

彭黎走過來和商博良並肩,撩起女人的頭髮看了看她的臉:“大概不是什麼重要的角色,是個描紅偶人。”“描紅偶人?”商博良說。

“就是魅女,那些遠遊的販子從遠方帶來的女人,說懷胎的時候,秘術大師把精魅引入胎兒,生下來的就是魅。這些人活得很短,可是女人往往生下來就美麗,又天然有一股媚惑,往往讓人見了就忘乎所以,所以經常被賣進青樓里接客。這個女人的媚惑是比一般的描紅偶人更甚,我見過的里算是絕無僅有,所以看到會有錯覺,其實仔細看起來,不過是個容貌不錯的女人而已。”“是這樣啊……真是一個絕妙的殺局。”商博良輕輕的嘆息一聲。

“你們既然已經得手了,為什麼還要回來?”他問那個女人。

“我是被迫的,我是被迫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們把我從青石的窯子裏贖出來……只是說這次完了就給我很多錢,我想去哪裏就可以去哪裏……可她們扔下我,她們要我也死!一切都跟我沒有關係,不是我想這樣的。”女人號啕大哭。

“我知道了,你是來偷馬的,你要逃走。“商博良低低的說,“可是殺了上千人,就算這事不是你所想的,你畢竟還是幫凶,怎能說一切和你沒有關係呢?”“我想逃的……可是我逃我就會死啊!”女人掀起紗裙的薄袖。

在她纖細玲瓏的手腕上,彷彿一枚金釧似的,纏着一條金色的小蛇。它金色的鱗片光芒耀眼,靜靜的彷彿純金打造。兩枚毒牙有指甲長,陷進了女人嬌嫩的肌膚里。此時小蛇被驚嚇了,蛇尾翹起來劇烈的抖動着,金色的蛇眼睜開,凶光四射。

“金鱗。”蘇青低聲說。

“真是個好用的法子,”彭黎讚歎,“這樣除了馴蛇的人,誰也解不開這束縛。你想把蛇挑了,蛇便立刻把毒液注入,這金鱗的毒,怕是沒有可解的。”他拉着商博良緩緩的退開幾步。金鱗似乎感覺到了危險遠去,慢慢的安靜下來,蛇尾平貼在女人的手腕上,蛇眼闔上,再次進入假寐。

“是種能嗅出殺氣的蛇。”彭黎低聲說,“商兄弟和我,身上都有殺氣。”女人捂着臉,跪在地上嗚嗚的哭。風吹起她絳紅的紗裙,她誘人的身體被雨水淋得慘白。

“你既然是局中的人,你去過紫血峒么?”彭黎的鉤刀擱在她的脖子上,“你想清楚再回答,也許答錯了,便沒有命。”女人哆嗦着抬起頭,看見彭黎冷冰冰的雙眼,虛弱的點點頭。

“還能找到那裏么?”女人呆了一會兒,再次點頭。

“如果找到蛇母,我們以大燮使節的身份,也許可以求情讓她為你除掉金鱗。”彭黎說著轉向商博良,“現在商兄弟願意和我們同行么?”商博良沉思着不回答。

“我並非借這個女人要挾商兄弟,可是我們要去紫血峒,這個女人恰好送上門來要給我們帶路。我現在如果放了她,我的使命便無法完成。所以就算我們要在這裏和商兄弟決裂,我們也必須帶這個女人同行。”彭黎低聲說,“現在我再請問商兄弟一次,可願和我們同行?”商博良默默的看着那個女人,誰也辨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商兄弟若是很看重這個女人,事成之後,這個女人就是商兄弟的,要殺要娶要她跟你浪跡天涯,都是商兄弟一句話的事!”彭黎握着鉤刀的手一緊。

“跟你想的不一樣。”商博良忽然說。

彭黎一怔。

“跟彭都尉所想的不同,我浪跡天涯,只有自己一個人去。”商博良轉身走向雨中。

他走出很遠,聲音遙遙的從雨中傳來:“我們準備出發吧,按照老祁說,蠱神節之後,立刻是龍神節,這麼算來我們只有十天的時間剩下,龍神節即將結束,這時候,蛇母一定會出現在紫血峒吧?”彭黎和蘇青對了對眼神。

“大人,死了這麼多人,值得么?”蘇青低聲說。

“走到這裏,不能回頭了,便要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彭黎收起鉤刀,把女人抓了起來,“明天清晨,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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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飄零書·商博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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