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香港2000年3月6日
下葬那天有雨。他一直站在雨中看着殯葬工人把墓坑挖好,然後他謝絕了那位年長一些的殯葬工的好意,執意要親手把嬋的靈樞放入穴中。然後又親自用鐵銑鏟起一鍬濕濕的紅土,均勻地撒在了棺蓋上。他覺得濕土落在上面發出的空空的回聲,震得自己耳膜發痛。
幸虧在下雨。他可以讓淚水盡情地和雨水混為一體在面頰上涌流而不必顧忌什麼。
那是前天的事。
現在雨已經停了,下了一個星期的雨,墓地的土很濕軟。月光蒙蒙的照着,遠遠近近的墓碑上閃着幽暗的微光。好像是回到香港后,頭一次看見月光。
李漢再一次來到這裏,這是嬋死後的第七天,民俗把這一天稱作“頭七”。他並不信這些,可他還是來到了這裏。他為她帶來了一束鮮花和兩杯酒。一杯是血瑪莉,另一杯是藍色夢幻。
這個時候,如果他打開隨車電視,就會看到詹姆士·懷特在距地球三百公里高的太空中,向人類做最後的道別:
“今天,我拒絕了我的國家為我派出的緊急救援小組,乘坐從卡納維拉爾角發射的航天器,前來太空新聞中心營救我的計劃。我對他們說,人類真讓人絕望。尤其是西方,她在剛剛結束的那場世界性劫難中的種種表現,已使我對她無法再抱任何希望。我們都知道,當一個物體的拋物線到達一個頂點時,就將不可避免地開始它的墜落。這正應着了某位東方哲人說過的一句話:
先盛先衰,后盛后衰,先衰先盛,千年一易。
現在,這位東方哲人的話正在其祖先的土地上應驗。東方之子像一個黑頭髮的大衛,正仰起他的拋石器,把他的希望像石子一樣帶着尖銳的哨音,拋向近乎無限透明的蒼竄……眼下我們還不知道它的頂點將在哪裏,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無疑,正在地球的邊緣冉冉上升的朝陽,將屬於他。
除此之外,我將不再有什麼話留給你們。
我想把最後的話留給我的女兒安妮和我的小狗柯比。你們是我離開這個大氣包裹的星球時,唯一的眷戀。
別了,安妮!
別了,柯比!
晚安,美利堅!早安,亞細亞!”
這一切李漢都沒有聽到,他聽到的是從墓地里傳出的低低的綴泣聲。他心裏一緊。這時他看到朦朧的月影下,一個腰身微駝的黑衣男子,正扶碑而立。那正是嬋的墓碑。
他立刻意識到了這人是誰,但他不想驚動這個悲傷的老人。
老人也覺察到了他的到來,便像個幽靈似的悄悄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走過去,看到墓碑前放着一束紅色的康乃馨。他把自己手中的鮮花輕輕放在那束花的旁邊,也是一束康乃馨。然後,他在墓前把藍色夢幻一飲而盡,再把那杯血瑪莉灑在碑前。月光下,那酒看上去像是一灘暗紅的血。
後來,他回到車上,在開車前,他習慣地拿起隨車電話,按下了那個他曾經無數次撥打過的電話號碼:
90979977
他把話機放在耳邊傾聽着。他知道這個電話已經銷號,不可能再打通,但他還是靜靜地等待着,希望奇迹出現。讓他倍感意外的是,電話居然接通了,振鈴聲一遍一遍地響着,就是沒有人來接。
他想,等等,再等等,再等等也許就會有人來接。
等待的結果是鈴聲變成了忙音。
他知道那一端永遠不再會有人接他的電話了,想到這兒,淚水慢慢地漫上了他的眼眶。
今夜,他可以讓眼淚痛痛快快地流淌一次了,這是最後一次。
他發誓,然後,我就把你永遠埋在這兒,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說,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