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港2000年1月3日
李漢是在下午兩點過五分被一個電話召去晉見駐港軍區參謀長的。不過,奇怪的是要他去幾十里以外的石崗機場,而不是位於添馬艦街的司令部大樓。
即使是駐紮在香港,中國軍隊還是保持着它幾十年如一日的午休習慣。李漢睡意正濃地抄起聽筒時,還以為打電話的是嬋。這些天他們一直保持着熱線。除了去軍官食堂進餐,李漢幾乎把自己的活動半徑完全限制在了距電話機15公尺的範圍內,以保證電話鈴晌時,總能比辦公室里的同事都更早地抓起電話。那天晚上他一回到宿舍就開始撥嬋的號碼,可她沒有接。李漢聽到的是錄音電話的聲音:“主人已經休息,有事請明天打來。”她肯定知道我今晚上會打電話的,可她卻把流動電話跟錄音電話聯機了。李漢覺得自尊心有點受挫。他本想多給她留幾句話,話到嘴邊,變成了“73175960,可否給我回話?”為了這回話,李漢幾乎一夜未眠。直到起床號悠悠揚揚地響起來時,他還坐在床邊瞅着電話機發楞。
這時電話鈴響了。“嗨,你好嗎?”是她的聲音!李漢忽覺神清氣爽,整夜的鬱悶煎熬一掃而空。但他不想讓她這麼快知道這一點。“不好。”他的聲音里充滿倦怠。“對不起,我的睡眠總是不好,所以一回來就吃了四片安定。”是這樣。“你為什麼不肯等到我對你說過晚安之後再吃那些該死的藥片7”李漢裝出余忿末消。她在電話的那一端笑了起來,“我怕聽你說過晚安后那些藥片就不起作用了。”李漢也笑了,他喜歡應對機敏的女孩子,可現在他發現自己已經不止是喜歡,簡直快迷上電話另一邊那個比他小得多的女孩子了。
“喂,李漢,你發什麼楞呢,怎麼不說話7”聽筒里一個男人的粗門大嗓把李漢嚇了一跳。
“哪位?”
“我你都聽不出來?”
是參謀長何達將軍的秘書。李漢的睡意一下子退去了一多半兒。
“參謀長讓你三點整趕到石崗機場。”
“怎麼跑那麼遠的地方去?”
“要不我怎麼提前五十分鐘叫醒你呢。”
“哥們兒,能事先透點風嗎?”
“參謀長沒說,見了面你自己問吧。”
“廢話,那我還問你幹什麼!”
“說的就是呢,你小子別什麼事都想打提前量。還是趕快穿上褲子快點動身吧。”
李漢放下電話,從冰箱裏取出一塊小方巾擦了把臉,手忙腳亂地穿戴整齊,看看每一顆鈕扣都已經確實到位了,才放心地跑下樓去。何達將軍對軍容軍姿的要求嚴得讓人發休,他可不想在這上面自討沒趣。
他一邊盤算行車路線,一邊把吉普車開出了營區,並隨手打開了車上的電視oCNN的新聞播音員正在向全世界講述剛剛在紐約航空港結束的一起槍戰。泛美航空公司飛往加拉加斯的A2034夜航班機開飛前,一隻專門嗅查毒品的比格犬,突然朝某位長着滿臉絡腮鬍的歐洲乘客狂吠起來。當保安人員把他帶去做專門檢查時,他出人意粗地拔出全塑手槍開了火,兩名保安當即中彈。向以膽小著稱的比格犬見主人倒地,一反常態地變得兇悍無比,跳起來咬住了那人的手腕,這時,其他保安人員不合時宜地一排齊射,把那人擊倒在地。等一位懂法語的警員俯身上前時,只從那張被濃密的絡腮鬍包圍的嘴唇邊聽到一個詞:博利瓦爾。此外,還從這位死者身上搜出三小包克拉克。又是這種消息!李漢啪地關上了電視。這消息並未引起他的注意,即使對整天瞪大眼睛盯着毒品的美國緝毒署的官員來說,也是小事一樁。李漢更想不到會從這條消息背後所隱含的信息中,提前發現最終將把他和世界都推向末日邊緣的巨大陰謀,正在悄悄拉開序幕。管他是解放者博利瓦爾,還是終年積雪的博利瓦爾呢,通通見他的鬼去!眼下李漢更想知道的,是何達將軍為什麼想要這個時候召見他。儘管他在內地時常有機會私下裏見到將軍,因為他和將軍的一對孿生兒子既是同窗又是密友。但來港后,以這麼正規的方式,由秘書通知他前往晉見,而且看來是在飛機上,這還是第一次。會是什麼事呢?但願不是交辦必須在今天內完成的任務。那樣他和蟬的第一次約會就泡湯了。還是蘭桂坊,還是那家酒吧,還是六點半。他不希望頭一次就給她留下失信的印象。這麼想着,他的車已在深水陟到葵涌的擁擠路段上爬行了將近半個小時,好不容易才拐上通往石崗機場的荃錦公路。當車輪跑完最後一段機場路,在一架超海豚直升機前吱咳叫着剎住時,時針剛剛指在三點。
他跳下吉普,把車鑰匙隨手丟給執勤的哨兵,朝已經發動的直升機跑去。旋翼扇起的大風把他的褲管拍打得啪啪作響,他急忙用手護住差點被風掀飛的大檐帽,一頭扎進了機艙。
將軍已在等他。
“我是不是晚了?”李漢囁嚅道。
“開飛。”將軍沒接李漢的話頭。
駕駛員動作柔和地把直升機提離了地面,在空中懸停片刻,然後,一偏機頭,朝大帽山方向飛去。剛下過雨,山腰上飄忽着一縷縷輕霧,霧下是無邊的樹海。偶爾有一兩處被開發的地段,露出令人刺目的紅壤。這是一年中香港最好的季節。在這樣的季節里飛行,是令人賞心悅目的。李漢偷偷瞟了一眼將軍,發現他的興緻並不壞,一顆懸心才稍稍放了下來。
“參謀長找我有事7”將軍沒說話,他的目光一直在舷窗外逡巡。飛機正在向北飛。“維英他們已經進藏了。”將軍突然開口。
有些沒頭沒腦。李漢側臉盯着將軍,不知他現在說這話什麼意思。這事李漢昨天就知道了,維英在自己的直升機群起飛前打來過電話,匆忙說了幾句就掛斷了。看來那邊已經開始有些吃緊,弄不好真會有大舉動。
“你寫的那篇關於印巴在克什米爾爭端加劇的報告我看過了。不錯,有見地。”將軍從舷窗外收回目光,仰望着機艙頂部的某個地方,“那個地方是個火藥桶,一旦引爆,受波及的不光是南亞次大陸和印度洋,太平洋、大西洋,整個東西半球都會受到震蕩。但首當其衝的,肯定是中國。所以我們應該對這個地方給以比現在要多得多的關注。”李漢長長鬆了口氣。原來是為這事。
“我想把這篇文章轉給總參謀部的《國外軍情動態》,你能不能把結尾部分改動一下,對這一地區下一步的發展趨勢,做一個帶有時段性的預測?”
他明白將軍這次召見他的意圖了。他知道將軍有比別人更多.一層關心這一敏感地帶的理由。維英是他的愛子,儘管是雙胞胎,但他對維英寄予的期望,似乎比維雄更高。維雄是母親的寵兒。
“我回去后再把有關情報和數據重新核對一下凈取儘快拿出一個讓您滿意的答覆。”
“不是讓我滿意,而是讓軍委滿意。”將軍一宇一頓地糾正他。
李漢猛然覺得有一樣東西沉甸甸地壓了過來。飛機正在迅速爬高,瞬間形成的過載壓得人透不過氣。李漢忍住暈眩向舷窗外望去,飛機正從黃嶺和龜頭嶺之間穿行而過。讓李漢暗自稱奇的是,這麼劇烈的載荷改變,將軍居然能無動於衷。
只見他一邊朝窗外望,一邊核對着在膝頭上攤開的五萬分之一軍用地圖。
“你讀沒讀過一位印度將軍寫的《碟血孟加拉》這本書?”將軍頭也沒抬地問道,他的注意力還在地圖上。
“您說的是陸軍少將S.辛格那本《盂加拉的解放》?”李漢慶幸自己剛好讀過這本書。
“‘一個國家沒有做好適當的準備是不會打贏戰爭的’,他是不是這麼說的?”
“這我印象不深了。”李漢面色赧然地望着身邊這位年近花甲的老軍人。
將軍的用意似乎倒不在於要測試李漢的記憶力,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又到了喜馬拉雅山的雪季了,中印邊界的所有山口都會被大雪封堵五個月之久,如果印度人打算對巴基斯坦動手的話,當然會選這個時候。要是我,我也會這麼干……”
“不過他們也應該想到,封山大雪對空降兵和直升機部隊構不成威脅。”
“是啊j關健要看我國的態度,這是政治家們的事。作為軍人,就是要考慮除了政治家們的決定以外的一切事情。你研究過印度阿薩姆平原的情況嗎?”將軍的思路跳得很快。
“說不上研究,但我知道那將是印度軍隊面向中國的主要聚集地。假如我們越過喜馬拉雅山的話,首先要面對的,就是這片平原。”
將軍的頭從地圖上抬起來,直視着李漢。這對李漢來說是一種稱許,也是一種鼓勵。他決定說下去:
“現在,不要說阿薩姆有大軍屯集,就是在邊界一線佈防的印軍山地旅,也已經對我方構成相當大的兵器優勢。光它的武裝直升機數量,就比我軍總共擁有的直升機多一倍還不止。”
將軍繼續與李漢對視。
“不過,依我看,擁有優勢兵器,未必就能打出一場優勢戰爭勇來。”
“這話怎麼講?”
“印度軍隊的武裝直升機從數量上說雖然多,質量上也不差,但它的直升機作戰理論,卻還停留在支援陸軍作戰的階段。這又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它的優勢……”他還想再說下去,機身突然遇到強氣流似地劇烈抖動了一下,隨即從機艙上方,好像是旋翼的根部傳來刺耳的金屬刮削聲。這時飛機正飛臨將軍澳上空。
“怎麼回事?”李漢探身問祝長。
“好像旋翼出了點麻煩。”
“別管閑事,接著說你的。”將軍語氣平淡。
李漢坐回座位上,努力想穩住神,但他發現腦子裏一片空白,居然怎麼也想不起剛才說到哪兒了。
“你剛才說到印軍的直升機作戰理論,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它的兵器優勢。”
“澳,是的,在這方面,是這樣,我們勝他一籌。”李漢覺得舌頭有點不大靈活,“我們的作戰理論是建立在‘飛行陸軍’這一基點上的,這比美軍的‘空地一體戰’還要超前。”
機身抖動得更加劇烈。從艙頂傳來的已不是金屬刮削聲,而是什麼東西被卡住的聲音。李漢的目光越過椅背望着機長,機長的手有些抖。
“你是指那兩位上校五年前寫的《飛行陸戰》那本書?”將軍似乎對飛機的現時狀態很麻木。
“對,就是他倆……”
“我讀過這本書。他們認為武裝直升機的出現,使坦克變成了過時的廢物。”
“是的,他們主張把坦克逐出戰場。”
“典型的坦克過時論,夠大膽的。等於整個改變了陸戰的概念。”
“這大概就是到現在大多數國家都還沒有完全接受它的原因吧。”
“對一種新理論的接受需要一場戰爭……”將軍還想再說下去,地球的引力卻似乎在驟然間加大,機身開始急避下沉。李漢仰起頭來,望着艙頂:令人恐怖的金屬摩擯聲消失了,旋翼停止了轉動。
“卡死了。”機長回過頭來望着將軍。
“那你還回頭看什麼?還不快排除故障!”李漢喊了起來。
機長再次扳動所有的電門,檢查全部的儀錶,“都正常,問題看來出在旋翼的卡銷上。”他又一次回過頭對將軍說,“有異物。”
“有異物?開機前你們為什麼不好好檢查一下?你們,就是這樣為將軍的安全負責?”李漢的申斥使少校機長冷汗淋漓。
“閉嘴!”將軍突然斷聲喝道。
李漢渾身一震,不說話了,兩手緊摳在前座的椅背上。
將軍的手在機長的肩頭輕輕拍了拍:“避開居民區,盡量朝海上飛。”
,機身還在無情地下墜lllllO機長在拚命地操縱着尚聽使喚的尾槳,指望通過它調整飛行姿態來甩掉卡在旋翼上的異物。
大地上的一切變得越來越清晰,成片的住宅樓朝他們撲面而來。高度表的指針在急速下降……李漢沒有覺察到自己的手指已經摳破了前座的真皮椅面。他的兩眼死死地盯在將軍臉上——
此刻的將軍已伊然成了一座石雕,兩眼平視前方,兩手按於一膝上,紋絲不動地等待着那個不可避免的時刻到來?……
李漢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應該為將軍做點什麼,他解開安全帶,想在最後的時刻撲上去。
“獃著別動!”將軍目不轉睛,輕聲喝道。
“何叔叔!”李漢撕心裂肺一聲長喊。
將軍眉梢微徽一顛。
前面就是海了,灰白的沙灘上翻捲起雪白的浪花帶,甚至連浪花上飛掠的海鳥都已經感覺到了即將降臨的不測,驚恐地四散逃開……
只有一個人目睹了這一切。一個摩托艇手。當他站在自己用差不多半年的薪水剛剛買來卻又偏偏在這個時候熄了火的摩托艇上,目瞪曰呆地看着一場天外橫禍朝自己飛來時,他開始相信天地間確有奇迹這玩藝兒存在:就在他已經準備棄艇跳水的當口,那個正像秤碗一般墜落的龐然大物,被一隻天外伸來的巨手凌空拽住了似的,驟然停止了下墜,他吃驚地看着那架直升機在即將與浪花親吻的一霎間,又被重新轉動的旋翼拉回到了半空中。然後側起身子,昂首朝飛鵝山方向飛去。
超海豚的三個機輪終於接地之後,李漢才發現自己渾身像被水洗過一樣。他想,這是一次洗禮。他偷偷瞥了一眼將軍,看見一道細細的汗流順耳根倘進了將軍的脖領……”
新德里2000年1月3日
就在李漢被失控的超海豚驚出一身冷汗之際,遠在300O公里以外的新德里,拉奧中校推開了陸軍司令部作戰廳廳長拉?沙潘少將辦公室的門。這時的拉奧中校當然不會知道發生在香港將軍澳上空的那一幕險情,更不知道險情中人正在談論他的國家、他的軍隊以及他們極有可能在近期內發動的一場遲早要到來的戰爭。但他知道他手中的棕皮文件夾在沙潘少將面前展開時,映入將軍跟中的是怎樣一個標題:
《關於對即將到來的克什米爾戰爭中國將作何反應的最後報告》這標題幾乎與那兩位中國軍人的話題如出一轍,對此拉奧永遠不會有機會知道,即使他所祟信的瑜枷心靈移物術也幫不了他的忙。他只是憑着一個優秀軍人的直覺,和一個電腦專家的機巧,在他的上司還沒有對他提出這方面的要求時,就已經接連拿出了好幾份分析報告。他知道禿頂的沙潘少將喜歡自己的部下這麼做。
七年前就畢業於新德里高級國防學院,接着又到美國國防大學做了半年訪問學者的沙潘少將只喜歡兩樣東西:漂亮女人和有獨立見解的部下。緋聞和偏袒部下成了他晉陞緩慢的原因,因為這常常使陸軍成為國會議員們非議的對象。但這也為他贏得了不少女人的芳心和部下的忠誠。七年中,他的同窗學友們一個個都戴上了中將銜,而他直到去年底,才在肩上扛起少將的金星,對此他只有搖搖禿頭一笑了之。但這並不等於說他對印度陸軍可有可無,不,恰恰相反,印度陸軍少不了他。
而他少不了拉奧中校。
拉奧中校是惠靈頓國防參謀學院的高樹生。他是來自南方的馬德拉斯人,他也是長於東方神秘主義思維的印度人中少見的電腦專家。也許那座先被法國人佔領,后又被英國人殖民的南方城市,使少年時的拉奧對作為實證主義基石的數理邏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這並不妨礙他同時還是一個地道的印度人,也不妨礙他對印度獨有的文化現象如醉如痴。
他在走進沙潘少將辦公室之前,就已經計算好了:用不多不少三十分鐘時間,向將軍講解清楚既然印巴必將在克什米爾一戰,那麼,選擇最不利於中國出兵干涉的季節,就成了戰爭勝敗的關鍵,然後,留出五分鐘時間,回答將軍的質疑,然後,從將軍處告辭出來,跑步下樓,迅速發動自已的科西嘉牌轎車,趕到新德里南郊的一處田野里,去觀看裝在木箱裏埋於地下十四天之久的香達爾出土儀式。這位五十七歲的印度教大師香達爾?帕伐羅是一個神跡,他曾讓他的門徒們把他埋在土中九天九夜,唯一露出地面的是兩隻合什的手掌。九天裏,他不吃不喝,甚至不呼吸一點空氣。第十天早上,他卻從木箱中一躍而出,神清氣爽,令圍觀者嘆服不已。現在,一個新的奇迹就要出現了,拉奧不想錯過它。
但他還是錯過了。
看來將軍對他的這份報告產生了異乎尋常的興趣。他對每一個細節都問得很詳盡,諸如“兼則馬尼和底富這兩個東部通道是否也已被大雪封死?”“緬甸北部的利多公路是否會被中國軍隊用來進攻印度?緬甸政府對此會持何種態度?
這條公路現在的路況怎樣?”“如印巴開戰,中國軍隊最有可能在拉達克、西藏上部、錫金和不丹、東不丹和印度東北部這四個主要地段的哪一處,出兵策應巴基斯坦人?”他說:“一小時后;我要向總理、國防部長和三軍參謀長當面彙報這些問題。”
拉奧很不情願地在心裏放棄了觀瞻神跡的念頭i他覺得有必要花費更多一些時間提醒將軍,對這些問題的關注只能說明陸軍視野的狹窄,而這次戰爭的第一目標是對巴基斯坦的核設施進行外科手術,並且是沒有陸軍參加的海空聯合行動。對此陸軍當然會不舒服,但這是贏得這場戰爭所必需的。對此陸軍唯一可做的,就是戰爭的階段銜接問題。
等克什米爾戰役打響之後,那就該看我們陸軍的表演了。
沙潘少將聽得頻頻點頭。
拉奧也越說越興奮,他想,何不趁着將軍興緻正高,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這時他已把香達爾忘到了九霄雲外。
他聽着自己的聲音在將軍的辦公室里轟響時,眼前彷彿已經看見了自己所描述的情景:我們的視野應該超越陸軍,甚至超越海軍和空軍,進入國家戰略的境界:那就是,一旦開戰,我們攻擊的目標,起碼是潛在的攻擊目標,就不應僅僅局限在巴基斯坦境內的一兩座核設施,也不僅僅是克什米爾,還應該毫不猶豫地包括尼泊爾和不丹,甚至遠到中國的三峽水利樞紐和大亞灣核電站,直到最後,不惜冒與中國核攤牌的風險!
這番談話的結果,使沙潘少將決定把中校留下來與他共進晚餐。
拉奧婉言謝絕了將軍的美意,這時他又想起了香達爾。他走出陸軍作戰廳長辦公室時,李漢乘坐的那架超海豚剛剛從海面上垂直地拉起來,而香達爾則已微笑着站在把他埋了十四個晝夜的土坑前,以深邃的目光撫摸眾人了。
拉奧深深地吸了一口從桓河上吹來的微帶腥味的空氣,他想,和平的日子不多了。他有一種改寫歷史的感覺。
博利瓦爾峰20O0年1月3日
海拔5o02公尺的博利瓦爾蜂頂着終年不化的雪冠,面對碧波的馬拉開波瀾,保持着她永恆的沉思。巨大的冰川把白色的舌頭一直伸到雪線以下,給委內瑞拉的山地帶來了低緯度地區少見的溫涼;
在雪線以下的一處山場上,有一座被西班牙人荒棄了近一百年的天主教堂。後來,這裏成了許多登山愛好者向博利瓦爾主峰最後衝刺前的出發營地。
就在李漢對電視中播放的那條有關毒品格戰的新聞和博利瓦爾這個名詞一概不屑一顧時,一些外表與普通遊客大致無二的男男女女,趁着濃重的夜色登上了這座高山營地。他們來自全球十幾個國家,乘坐不同的航班,選擇不同的路線,卻只有一個目的地。加拉加斯海關的官員們盡職盡責地檢查了他們每一個人的護照和行李,然而沒有一個官員留心到這些國箔、膚色、模樣、服飾各不相同的旅遊者之間,有一個小小的註定會被忽視但事後才發現無論如何不該忽視的共同點,那就是他們幾乎無一例外都來自恐怖活動猖獗的國家。
經過整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休眠期后,以極端主義為唯一旗幟的國際恐怖組織似乎正在進入蘇醒期。在此之前,冷戰的結束終止了東西方的對立,也使除了中東恐怖分子和愛爾蘭共和軍以外的其他恐柿組織,一夜間失去了攻擊的目標,甚至失去了他們賴以存在的理論基石和色彩:
紅色。血和火的顏色。
於是,日本赤軍、德國紅軍、意大利紅色旅、秘魯光輝道路……一個個偃旗息鼓,銷聲匿跡。
現在他們決心捲土重來。其實說得更準確些,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後人——與他們的前輩已有很多不同的一代人——決心捲土重來。
他們來到了這座位於博利瓦爾峰腰的高山營地。一位素未謀面的戰友在紐約機場出師未捷身先死,並沒使他們爬向這座五千多公尺的高山時手抖腿軟。相反,倒使他們像飢腸穗撼的美洲豹,還未捕到獵物就先聞到了血腥似的亢奮異常。他們在德國人雷哈穆?巴克的提議下,為這位連姓名都沒弄清楚的犧牲者默哀三分鐘然後便開始了他們相互之間的唇槍舌刨。他們必須在和整個世界較量之前,先內部較量一番,試試各自的身手,掂掂彼此的斤兩。
較量的結果是雷哈穗?巴克脫題而出。
德國慕尼黑大學的哲學碩士雷哈德.巴克是個面色憂鬱的美男子。他在費希特、尼采、維特根斯坦和巴爾庫塞的世界裏兜了一大圈之後,進入了東方禪宗、瑜珈和他自己的混亂思維攪作一團的什錦色拉世界。他常常出語驚人,其間不乏深刻的偏頗之見,加上他藍得病態的眼神和一頭成色純正得近乎24K的金髮,這一切,使他毫不費力就成為了那些天生具有神經質或人格裂變傾向的少男少女們的精神領袖。
從加拉加斯時間凌晨兩點到天光大亮,差不多也就是李漢跨進直升機艙到險些遇難的這段時間裏,巴克都在口沫橫飛地攻擊現代工業文明和現存政治秩序。他否認自己是無政府主義者,但既反對東方的也反對西方的政治體制,也就是說,既反對社會主義,也反對資本主義,既反對獨裁,也反對民主。但他要的是什麼,他沒有說。
“在我們最終建立起完全屬於我們的理想社會之前,我們唯一要做的,唯一能做的,唯一必須去做的,就是毀滅、毀滅,毀滅這個骯髒的、被癌細胞和愛滋病毒包圍的、最終必將被上帝所拋棄的世界!”
這是他的結束語。
在一場極端言論的競賽中,他比任何人都極端,他成功了。他因為這一番極具煽動性的演說,被這群互不相識的極端分子推舉為統一他們極端行動的執行主席。第一個提出這項建議的,是一個叫浜口直子的日本女子。
三個多小時的時間裏,她的目光一刻都沒離開過那個“金髮的大衛”(她在他走上講壇的最初那一剎,就在心裏這麼稱呼他)。直到他講完那句他相信必將成為傳世名言的結束語,忽然想起要上廁所時,直子的目光仍然追隨着他。
他暢快淋漓地解完小便,一邊扣拉鏈,一邊回過身來時,迎着他的正是直子眼中如火焰噴射般的、他從別的女孩子那裏早已熟悉了的崇敬目光。這是一種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抑視:他和直子的身高相差整整30公分。
他們對視良久。
他看到亮晶晶路口液在直子的唇齒間滑動,那是渴望,也是暗示。他忽然不可遏止地產生了一種毀滅的衝動。
這是他的內心和肌肉中常常滾動的令他自己都感到困惑的力。現在,這一力量粗暴地把面對他的直子扳轉了過去,使她像個等待警察搜身的疑犯似的兩手撐在牆上,沒等她叫出聲來,就已經把她的工裝褲扯到了她的腳跟!然後,沒有任何其他過程,他徑直從後面進入了她的身體……對直子來說,儘管這寵幸來得過於突然甚至野蠻,但她還是以她進行過近身防衛訓練的敏捷反應迅速接納了他,並且很快就上下俯仰地喊叫起來。
狂熱和激情退潮之後,巴克用他毛絨絨的長臂攬着頭髮蓬亂卻興奮莫名的直子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在直子曲線優美的脖頸上輕輕一吻,然後若無其事地坐回已經無可爭議是屬於他的主席位置上。
經過大半夜目標雜亂的對空掃射,巴克懂得現在該是瞄準具體目標的時候了。他深知把十幾個不同國家、不同背景、不同習俗尤其是不同政治目標的地下組織協調到一起,難度有多大。是建立一種鬆散的聯繫,還是統一行動?
是這次跨國聚會的關鍵所在。在巴克看來,如果這次劃時代聚會的最終結果,不是把橫跨三大洋、縱貫四大洲的所有革命組織,統一在一面旗幟下行動,那麼他們就根本沒有爬上博利瓦爾峰的必要。
接下來又是爭吵。上午吵完,下午再吵。一個穆斯林和一個天主教徒,一個釋迦牟尼的弟子和一個無神論者,是永遠不可能完全統一到一座聖殿裏的。但在巴克閃耀着先知光環的驚人遊說下,他們還是在落日浸紅博利瓦爾雪冠的時分,找到了唯一能使他們攜起手來的共同點:
與一切現存秩序為敵。
要麼毀滅,要麼新生。為此,不惜同整個世界一起定向末日。當所有的人都被這些口號激動得兩眼放光甚至淚花閃閃地擁抱在一起時,巴克卻冷靜異常地以一個手勢結束了這狂熱的場面。
“不,我們不和這個世界一起走向末日,走向末日的該是他們,那些封建暴君和資產階級的虛偽政客,以及他們所謂的現代文明,而不是我們!我們是新世界的締造者,當毀滅舊世界的洪水到來時,諾亞方舟掌握在我們的手中,我們是救世主!我們的組織當然是救世軍!”
在一片掌聲、歡呼聲和唿哨聲中,巴克向現存世界宣戰的《諾亞方案》,獲得了高高舉起的不同膚色手臂的一致通過。
這個方案包括了一切不着邊際的空想、膽識過人的計劃和精確操作的細節。這是只有巴克那種混亂又精明的頭腦才可能製造出來的產品。一旦這方案開始展現它的輪廓,整個世界都會為之震顫!
但,在這個薄暮微明的時刻,整個現存世界還不知道這一點。
連絕頂聰明的美國緝毒署官員約翰?佩頓,也只是從那個撞在紐約機場保安人員槍口上的倒霉蛋的臨終遺言裏,猜測到那座中美洲的最高峰上可能會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他想那一定與毒品走私有關。
他翻開電話號碼鎮,目光落在緝毒特別行動隊長官菲茨傑拉德的名字上。他搖動了電話鍵。
距地球200公里處太空新聞中心2O00年1月3日
夏威夷時間23點15分,整個地球,只剩下美國還擁有1月3日的最後時光了。這時,東經180度以西的所有地方包括美國本士,都已陸續進入了1月4日。
大半個世界還沒有入睡。從BBC、CCTV到CNN,都在絞盡腦汁,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用色彩斑瀾五花八門的電視節目,拚命吸引這些睡眠越來越少的人類的視線。
但是,在這個時刻,在夏威夷時間下午23點15分,也就是1月3日的最後四十五分鐘時,全世界的電視台不約而同地放棄了他們的爭奇鬥豔,全都把鏡頭對準了距地球三百公里處的高空。那裏有美國和日本聯手於五天前送入軌道的一座空間站:
太空新聞中心。
這是美國人和日本人的一次別出心裁。他們把精心挑選的四名電視記者與兩台巨型長焦距攝像機及全套電視傳輸設備,一起送入太空,在離地球300公里的高處,建起了人類第一座空間電視台。
高傲的美國人和自信的日本人為此成就自豪了五天時間,在第五天即將結束時,他們的自豪變成了悲傷。
那座被命名為“太空新聞中心”的空間站,在一小時前發生了空前慘烈的悲劇:
當四名記者中的三人,集中到過渡艙去排除一個不起眼的小故障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小小的電火花引起了一場迅速蔓延無法撲救的熊熊大火!不到一分鐘時間,三個飄遊在艙室中的人變成了三具焦炭。等第四個人,那個唯一的倖存者詹姆.懷特發現異常想衝到過渡艙去進行搶救時,他發現艙室的門已經被火燒變了形,無法再打開了;
他隔着防火玻璃。眼睜睜地目睹了悲劇的全過程。
記者的職業感使他強忍悲痛,啟動了尚可使用的設備,把悲慘的消息傳輸回了地面。
現在,這座空間站正在掠過夏威夷的上空時,人類通過電視屏幕知道了在他們頭頂剛剛發生的那場悲劇。
神情沉痛的懷特看上去很鎮定。他的樣子有點像剛剛被人從十字架上放下來耶穌。但懷特卻無法從他的十字架上被人放回地面了。經歷過一場大火的空間站,失去了返回地面的可能。這是在把各種儀器和操縱系統檢查過一遍之後,懷特得出的結論。
全人類都在為三名死者感到痛惜,但更被倖存者面臨的漫長而巨大的不幸所震驚:從今夜起,在未來不知多長的時間裏,將有一個人一次次飛過你的頭頂,孤立無援又十分清醒地以每秒鐘7.4公里的速度飛向死亡時,你還會安然入睡嗎?
除非在這幕慘劇面前目瞪口呆的美國人和日本人能想出辦活把他搭救回來,否則,懷特的命運就只能由那個穿着黑袍扛把大鐮刀的傢伙來宣判了,“我將努力活下去,”太空中那個叫懷特的人開始對着地球上所有的電視屏幕講話,他的聲音為奇鎮定,“直到死神叩響那扇打不開的艙門那一刻為止。
“我將盡職盡責地履行我的合同,在儘可能長的時間裏,為你們提供一個全新的觀察和思考我們這個出了毛病的星球的視角。
“當我的夥伴們都已先我而去,留下我一個人關注着你們——我的同類時,我已經清楚地知道,這將是我最後的鳥瞰。所以,卡拉漢先生,佐佐木潤二先生,在這裏我有一個小小的建議,可否把這個只好由我來主持的節目,更名為2000一個太空人對地球的最後鳥瞰?
“我已經把空間站保留下來的完整部分,都檢查丁一遍,寬幅巨型長焦攝像機、衛星電視訊號傳輸機、地面音頻視頻信號接受器都還完好無損;此外,為四個人準備的食物,現在只能由我一個人享用了,這些食物中包括河野信康最喜歡的脫水中國辣面和埃里克森為他自己準備的黑魚子醬……我為他們難過。願他們的靈魂在這永恆的黑暗中安息。
“剛才,從薩克拉門托上空飛過時,我很想再看看我家的屋頂,但那裏正是深夜。我想在這裏向我的女兒安妮和我們共同的朋友小狗柯比致以問候,孩子,我想你們!
“好了,為了不在今後的播音中出現更多的傷感,而我的聲音又可能隨時被來自這茫茫星空中的意外所打斷,我只好在這裏,提前向你們說一聲:永別了!以免到時候我會來不及說這句話。下面,我將開始2000一個太空人對地球的最後鳥瞰這一節目的第一次播音。”
……
今夜,起碼有二十億人眼含熱淚地聽到了懷持的聲音,包括剛剛與他離婚的妻子,那個透過淚水望着自己的前夫突然成了舉世仰望的英雄的女人。
詹姆士.懷特2000一個太空人對地球的最後鳥瞰——
當一個地球人站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開口說話時,他的第一個感覺是時間不存在了,或者說時間失去了意義。在這裏,你必須啟用一個新的概念:共時性。比如說此刻,在我眼裏,公元第三個一千年的第三天和第四天,並不像兩個換崗的衛兵,一個離去,一個走來,而是同時存在。夕陽還沒消失,旭日已經升起……而在這黎明又黃昏的時刻,我能對你們說什麼呢?在這如嬰兒般的三天或者說四天的時間裏,還沒有一件可以稱之為驚天動地的事情在本世紀發生。似乎所有的重大事件都在上個世紀末發生過了。南非的黑人總統在離新世紀還差一個星期時病死在總統府;
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在聖誕之夜宣佈讓位給等待多年的查爾斯王子:俄國軍隊在進行了一個多月血腥巷戰之後,終於在除夕那天攻陷了塞瓦斯托波爾要塞,以武力結束了她與烏克蘭爭議十年之久的克里米亞歸屬問題,使整個歐洲再次憂心仲仲地籠罩在北極熊的陰影之下;而三年前以獨立身分戰勝兩黨總統候選人,得意洋洋地人主白宮的美國總統理查德?沃克,現在正被共和黨在參院佔上風的參議員和民主黨在眾院執牛耳的眾議員們,搞得焦頭爛額,一籌莫展,完全無暇顧及白宮和國會山以外發生的一切。難怪《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會異口同聲地發問:是誰丟掉了美國?與此同時,日本以其首次超過美國的巨額貿易額奠定了世界頭號貿易大國的地位,中國的經濟則持續以超過8%的速度增長,國民生產總值接近突破萬億美元大關,再次令人信服地證明了亞太世紀的來臨。而我對你們說到這一切時,太平洋就在我的眼下,顯示出一種深邃而又自信的沉默。
和這些註定要影響人類進程的重大事件相比,本世紀似乎讓人無話可說。也許我會借香港衛視中文台的攝像機鏡頭,讓一個驚魂未定的摩托艇手,繪聲繪色地講述他今天下午差點兒被一架險些墜毀的軍用直升機砸死的經歷。或者我會對你們說,今天上午在紐約航空港,一名身上攜帶三包毒品克拉克的法國男子,在與機場保安人員的槍戰中被打死。據美國緝毒署官員約翰?佩頓推測,他的死與中美洲一座高山營地正在出現的異常跡象有關聯,佩頓認為這極可能是一起牽涉到十幾個國家的跨國毒品走私活動。但我相信這些消息都不會引起你們多少興趣,那麼,還是讓我們到印度首都新德里去觀看一個真正的奇迹。
香達爾.帕伐羅,這位五十七歲的印度教大師,被他的門徒們裝進木箱,埋在土中,已經整整十四個晝夜,這十四天裏,他不吃飯不喝水,也呼吸不到一絲氧氣,但是你們看,快看,他的手還在動!他的徒弟們正在小心翼翼鏟去埋在他身上的土,使他整個身子都在木箱中顯露了出來,看,他正在對眾人微笑,簡直不可思議,他居然從木箱裏一下子跳了出來!他的鬍鬚上掛滿了泥土,但看來他神志清醒,目光炯炯,在這個純粹屬於古老東方的神跡面前,我們引以自豪的西方現代科技文明不知該作何感想?
除此之外,也許我還該向你們提到人們期盼已久的第六代計算機極有可能今年在日本誕生;而我們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所嚮往的二十一世紀新概念汽車,現在正徐徐開出雪佛萊和萬事得的生產線;更讓人驚奇的,不是科技文明的日新月異,倒是另外一種文明的變遷:在素以保守嚴謹的社會秩序著稱的海港小國新加坡,不久的將來,將舉行一次迄今為止世界最大規模的重型轟炸搖滾音樂節,預計來自全球各地的歌迷將達破紀錄的三十五萬人!比三十年前美國的伍德斯托克搖擺舞聯歡會還要多五萬人。最後,我還要向你們公佈一個不幸的數字,自從六年前在歐洲發現第一例細菌吞噬人體的怪病以來,本世紀最初三天死於此病的已達二十七人。人類似乎對此束手無策,恐懼與日懼增。
在我結束今天的新聞述評之前,願那些不幸的人們包括我的在今天殉難的三位同事得到安息,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