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頭依在他的肩上,低頭望着几案上的炭爐子中上下跳動的火苗,靜默一會淡淡地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堅持不讓弘翰入上書房。”我忽然說這風牛馬不相及的事,他許是不些摸不清頭腦,頓了一會才道:“責任?”我無奈的苦笑道:“有一句話,你說的很對,責任是皇子與生俱來的,不可能說撇開就能撇得開的。”
他環在我肩上的手收緊了些,輕嘆口氣道:“話雖如此,可我總覺得有些對不住十三弟,我這個做兄長的欠了他太多。他天資高卓、穎悟絕倫,如禮樂射御書數之屬,樣樣精通,為我們兄弟中所不能及。因此,他成年累月為我謀政事,有時我忽然有種感覺,覺得耽誤了他。”
我抬起頭,凝目看着他道:“換個立場,十三或許覺得只有這樣做才能心安理得,他自小沒有額娘,雖說少年時很得聖祖爺的寵愛,甚至十六歲那年,還代父祭過泰山。可聖祖爺雖憐愛他,但更寵太子,如果當年沒有你,有人想害他真是易如反掌。”
他面色淡淡、眸中卻柔和至極。我眼神一閃,垂下眼瞼,低聲道:“至於十三的那十年囚禁,也怨不得你,歸根到底錯在我身上。”他拉我起身,坐於他腿上,握住我的手柔聲道:“不說這些了。”
我心中酸澀,低頭看着十指交纏的兩雙手,苦苦一笑道:“鐵腕理財、精通治水、為國舉賢、慎重明辨,只有這樣,他心中才覺得幫上了你。他不會怪你,他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他固然不忍將朝中的一切壓於你的肩上,但十三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又豈會扔下自己的責任,一走了之。十三這般模樣,我們心裏都不好受,但我相信,十三一定會挺過來的。”他猛地摟我入懷,把我的頭緊緊摁在他的胸前,緊緊的密密的,令我有些無法呼吸,他卻毫無察覺,只是輕輕地重複着:“他一定會過這一關的,……,一定會的。”我無聲慘笑,淚順臉而上,即使六十的過世,從未見他如此悲傷、恐懼,現在十三隻有四個多月的時間了,到了那時,他真能挺得過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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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靜自去年十月出園子到現在已三月有餘,其以觀風整俗使的身份,用在園子裏的所見所聞及其懺悔書編纂而成的‘大義覺迷錄’,現身說法、化導愚頑。
可效果顯然並不理想,正如弘曆所預測的那樣,曾靜兩師徒所做的一切,讓世人想到的只是欲蓋彌彰。
這幾日,胤禛的眉頭從未舒展過,身邊侍候的宮女太監也都噤若寒蟬,行為舉止越發的小心起來,生怕一不小心惹怒聖顏而招來殺身之禍。我更是一門不出、二門不邁,覺得除了這院子,哪裏都是詭秘重重,令人無法呼吸。
弘瀚趴在榻上的几案上,稚嫩的童音隨着巧慧一字一句讀着:“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執筆臨帖的我搖頭輕笑,巧慧瞅我一眼道:“小姐,笑什麼?”她話音未落,弘瀚已開口道:“何解?”巧慧一呆,求救地看向我:“小姐,阿哥問呢?”我無奈的再次搖搖頭,走到榻邊:“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教他呢?”
巧慧瞪我一眼:“小阿哥整日裏纏着想讀書,你總是推三阻四,奴婢讀給他聽,你又來笑話。”我坐在弘瀚身邊,在心中暗暗嘆氣,心中知道她從內心裏依然企盼弘瀚能登上那個位子,可我卻清楚的知道根本沒這個可能。即使真有機會,自己也不會容許這事情發生。
本欲開口說她,但心念一轉,身側端坐的弘瀚已是兩歲多的孩子,懵懂的腦海里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因此掠了她一眼,接過她手中的書,笑着對弘瀚講解:“孟子說,魚是我想要的;熊掌也是我想要的。這兩樣不能夠一齊擁有,只好放棄魚來取得熊掌。”
弘瀚聽完,低頭靜靜想了會,抬起頭說:“生命,我想要;正義,我也想要。這兩樁不能夠同時得到,只好捨命保正義。額娘,瀚兒說得可對?”
他說得雖不完善,可意思卻正確無誤。我盯着弘瀚,心有些難受,他如此聰慧,而且在現代來說,正是早期教育的時候,可是我內心卻充滿恐惶。不敢太早教他,這孩子從小跟在胤禛身邊,並沒有依宮中規矩交阿哥所撫養,本就是壞了規矩。如果現在請師傅教導,會不會太招眼了些。偌大一個皇宮,有成千上萬的人,每人都有自己的謀算,對弘瀚來說,八歲之內沒有任何危險,可八歲之後呢?即便交給弘曆,弘曆不會虧了他,可弘曆的后妃、子女們會善待他嗎?畢竟他和弘曆的子女年齡相差不大。我心中驚悸,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正出着神,弘瀚已拽着我的袖子搖了搖問:“額娘,瀚兒說得可對?”我回過神,淺笑着點點頭,弘瀚高興地笑起來,我低頭吻一下他的額頭,小傢伙站起來,摟着我的脖頸悄聲道:“額娘,嬤嬤只會讀,不會講解。”
我一怔,好笑地瞥了眼巧慧,她滿面疑感的看看我們母子倆,下榻端着針錢筐向帘子外走去。
我拉下他的手,隱去滿腹心事,笑着道:“瀚兒,你可知道何謂取捨。”弘瀚似懂非懂,困惑的搖搖頭。我嘆口氣,取捨、取捨,只望你早能明白其中的含義,知道什麼該要,什麼不該要,只做一個公正賢良之人,不要什麼權力地位,我也就放心了。
撫撫他的臉蛋說:“瀚兒,自明日起,額娘教你珠心算如何?”他的小臉依然面帶着狐疑神色,但一聽到我要教他,還是開心地連聲叫好。
天越來越冷,我更是不想出院門一步,整日裏只待在房中。
隨着大軍進入西北,胤禛恐漏瀉機密,設立軍機房,代替內閣地位。選內閣中謹密者入值繕寫,以供處理緊急軍務之用。因機構初設,千頭萬緒事事需考慮周全,胤禛待在正大光明殿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心中雖萬分想知道十三的消息,可終是不想出去,也只得作罷。
弘瀚高抬着頭閉着眼,我則是默默出神,這陣子不由自主的出神似乎已成了定例。
房外傳來踏雪的‘咯吱’聲,弘瀚依然渾然忘我,似是沒有聽到。我苦澀的在心中暗笑,這哪像兩歲的孩子。起身走向門口,胤禛和十三並排走在前面,後面隨着弘曆。
十三面唇俱白,寬大的朝服難掩瘦峭的身軀,眸中神色疼痛淹留,徘徊不去,看上去,讓人從心底里覺得幽冷。我的手緊扣在門框上,木然看着三人走到跟前。
胤禛上前握了握我的手,我恢復了常態,十三卻是眸中一黯。胤禛跨門進去,十三朝我微微一笑,跟了進去。
三人圍坐在桌旁,我沖好茶,為三人各倒一杯,走到榻邊,坐在弘瀚對面。
三人默默啜着茶水,過了一會兒,胤禛開口道:“軍機房的事,你不要過多操心,先讓廷玉擬定章程。”十三接口道:“皇兄,軍機房雖是為遠征西北而設,而臣弟以為它不應該是臨時機構,應該從長遠處着手,擺脫朝中的那些壅滯、繁瑣毛病,且快捷、保密都要考慮進去。”
胤禛頜首道:“朕本也是如此考慮的,十三弟,以後弘曆隨着你做你的左右手,有什麼事吩咐他即可。”十三點點頭。弘曆肅容道:“十三叔有事儘管吩咐。”十三仍是點點頭算作回答,一時之間三人又沉默了下來。
一陣難奈的寂靜,我深透口氣,正欲開口,弘瀚猛地睜開眼睛,嚷道:“額娘,瀚兒可以了。”三人一怔,弘曆已起身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好笑地問:“瀚兒,你方才做什麼呢?”
弘瀚笑着道:“這是額娘教的珠心算,以後待瀚兒學會了,再多的帳目放在一起,瀚兒不用算盤,也會很快就算得出來。”弘曆一呆,胤禛和十三也是一愣,但許是以為小孩子吹牛,齊笑了起來。
弘瀚一下子急了,起身繞過弘曆,下榻,未穿鞋便跑到胤禛面前:“阿瑪,瀚兒沒有說謊,額娘說了,學珠心算要先建立腦……,腦圖像,就是閉上眼睛,在腦中畫實物,……。”他畢竟還小,我所說的他還記不下來。幾句話下來,已是急得面紅耳赤,委屈的嘟着嘴看看我。
胤禛抿嘴輕笑:“阿瑪知道瀚兒沒有說謊。”弘瀚聞言,向弘曆伸伸舌頭,向胤禛腿上爬去。我無奈苦笑,這孩子——
待十三恢復正常,至少表面上是。便迎來了本應喜慶的春節,也是胤禛進園理政起在此過的第一個春節。
朝臣之中已有許多人在兩園周圍建了府邸,因此,一聽消息都是喜氣洋洋。宮中眾妃嬪也隨着那拉氏進了園子,分別住在鏤月開雲、九州清晏。禛曦閣再無昔日的寧靜,幾乎每日都有人前來。雖是無奈,卻也沒有辦法。
夜降大雪,清晨起來,出門看到的是鋪天蓋地的銀色世界,吩咐菊香去拿罈子。身旁的菊香縮縮脖子,一臉苦相。我輕笑着搖搖頭:“拿來罈子,你就可以回房。”
她面色一喜,訕訕看我一眼:“娘娘,還是吩咐粗使丫頭收吧,這雪一直下着,不要凍了自個的身子。”我睨她一眼,笑着道:“與其吩咐她們,還不如讓你做,這樣我還放心一些。”她臉一挎:“那娘娘回去吧,奴婢收了便是。”
我抿嘴笑笑:“快去拿來罈子,然後你就可以回屋取暖了,我也久未獨自享受過這雪樹銀花的靜謐世界了。”她狐疑地抬頭望望,一臉迷茫。
雪花仍如銀蝶般翻飛升騰、飄飄洒洒,一陣風吹來,雪落於脖中,絲絲涼意。菊香吸口氣道:“奴婢真是不懂,這冰天雪地里能享受什麼。不過,娘娘還是戴上帽子,大過年的,還是不要凍着了。”
說完,走過來輕拂去我身上斗篷的帽子上的落雪,我輕輕嘆氣,正欲開口,她已續道:“巧慧姑姑有交待,要奴婢盡心儘力照顧娘娘。”
聽她學着巧慧的口音,我笑罵她:“跟着巧慧學得越發膽大了,改日這閣內的規矩要重新立立。”她一笑,轉身疾步離開。
待她走遠,我探身把放於花架上的盤子拿起來,盤內的落雪覆了厚厚一層。手上溫度高,手旁邊的雪瞬間溶化,順手流入袖中。
心中有事,心思很難集中,總是不由自主的出神,之後卻不知所思何事,這是近日常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靜靜待了一陣,猛地回神,低頭卻見袖子已濕了一大片,我苦苦一笑,放下盤子,輕聲自語:“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希望自己在來年裏能長一歲冷靜、得一歲堅強,好好的陪在他身邊,不再自艾自怨自苦。
“姑姑。”正在沉思,忽聞背後承歡的聲音,我忙轉身,承歡身穿一米白色斗篷,站在雪地里,滿身蒼白,她眸中蘊淚,眼淚汪汪盯着我。我伸開手臂,承歡眼中的淚唰地下來,撲入我的懷中,‘哇’地一聲放聲痛哭。我撫着她的後背,淚也止不住流下來。
承歡哭了一陣,哽咽着道:“姑姑,承歡是個不孝的女兒,額娘直到最後一刻我才和她相認。”我一呆,原來她早已知道和綠蕪的關係,但同時心中也明白她的苦心。
覺得肩頭一片濕熱,我輕拍着承歡的背:“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你額娘會懂得你的苦心的,她不會怪你。”承歡抬起頭,面帶慘笑:“姑姑,承歡和額娘長得很相似,其實我心中已早已猜出了。可前幾年,承歡心裏雖明白,但心中氣惱她,恨她從照顧過我,等懂事的時候,又害怕和她相認,害怕給她帶來禍端,阿瑪雖沒有明說,可承歡心裏明白,額娘不認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阿瑪貴為親王,都無法解決的事,一定很嚴重。所以,我才沒有認額娘,姑姑,額娘真得能明白我嗎?”
她面上的淚不停落下,我心中難受道:“聰明如綠蕪,又怎能不明白呢?”承歡拭去腮邊淚花,疑惑地問:“姑姑,承歡心中一直不明白額娘要換一重身份,難道……。”我點點頭,承歡一呆,喃喃地道:“原來額娘是帶罪之人。”
她獃獃默一會兒,淚中的淚再次滑落:“額娘心中該有多苦,我卻生活無憂的待在宮裏。”我默想一會兒,盯着她道:“承歡,你希望你額娘開心嗎?”她面帶訝異,但仍微微點了點頭,我把她輕攬入懷中輕聲道:“振作起來,你額娘最開心的事,就是你和你阿瑪開心幸福的生活。”
兩人靜靜的站在雪中,一動不動。過了許久,她道:“承歡明白了,承歡會好好陪着阿瑪的,讓他也早一天走出悲傷。”
我點點頭,她站直身子,拂去我身上的雪道:“姑姑,回去吧。莫凍壞了身子。”兩人剛剛前行兩步,驀然發覺胤禛和十三站在前方,後面的高無庸手中提着罈子。
我朝兩人一笑,身邊的承歡垂首略為猶豫下,疾步走到兩人跟前,躬身行禮后,走到十三身邊挎住十三的胳膊,嫣然一笑道:“阿瑪,姨娘們先去了九州清晏,我想姑姑,所以沒隨着去。”
十三微怔一下,但很快落寞的臉上逸出一絲笑意,胤禛眸中暖暖的掠我一眼,轉身不疾不徐往回走去,十三、承歡緩走在後面。我心下一松,不由得吁出一口氣,高無庸提壇走過來,微躬着身子道:“娘娘,冰天雪地的,這些還是吩咐奴才們做吧,莫凍壞了自個的身子。”
在外面已有一陣子,身子已無丁點熱氣,遂點點頭也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