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霧中戰士
島上出身的巫師很多,遠近馳名,許多忒島的男人,不管是出生在高山深谷的村鎮,還是窄仄幽暗的峽灣港市,大都離鄉背井,前往群島區各城市擔任巫師或法師,為島主效勞,或者浪跡地海諸島嶼,耍耍魔法,追求冒險。有人說,這眾多巫師當中,最了不起、也確實經歷最大冒險的,當屬一位名叫“雀鷹”的法師,他在世時,已被大家尊稱為“龍主”暨“大法師”。他的生平事迹,在《格得行誼》等諸多歌謠中廣為傳唱;但本書要講的這個故事,是他成名前,也是人們為他的事迹編唱歌謠以前的經歷。
這位法師出生在十楊村。這座偏僻的村子獨自矗立於面北谷的坡頂,往下是牧草地和耕地,層層緩降至海平面。這山坡上還有別的村鎮,零星散佈在阿耳河的河彎地區。十楊村上方是蓊鬱山林,沿着屆屆校青攀升至白雪掩蓋的山巔石嶺。
法師的乳名達尼,是母親取的。這個乳名,以及他的生命,是母親所給予的全部,因為,母親在他一歲時就過世了。他父親是村裏的銅匠,嚴厲寡語。達尼有六個哥哥,年紀都長他很多,一個個先後離家,有的去面北谷其他村鎮種田或打鐵,有的出海遠航。因此,家裏沒人能溫柔慈愛地將這麼兒帶大。
所以,達尼如野草般長大了,個兒高,嗓門大,動作敏捷,驕縱而暴躁。平日,這小男孩與村童在阿耳河源頭上方的陡坡牧羊,父親等他長大些,力氣足夠推拉鼓風爐的套筒時,就派他當學徒,耗在毆打、鞭笞上的力氣,常常少不了。不過,別指望從達尼身上榨出多少活兒,因為他老是蹺家不在,不是在森林探處踢躂;就是在湍急冰冷的阿耳河游泳--弓忒島上的河流,一概湍急冰冷。再不然,就是爬經懸崖和陡坡,穿過森林到山巔上,北眺佩若高島以北那片遼闊而不見任何島嶼的海洋。
達尼早逝的母親有個妹妹,同住村內達尼在襁褓時全由這位姨母盡責照顧。但她有自己的事情,所以,一等達尼長大到可以照料自己時,姨母就不再管他了。可是,在達尼七歲那年,還沒人教他認識世上的“技”與“力”時,有一日,他聽見姨母對一隻跳上茅屋屋頁的山羊大喊,起初山羊不肯下來,但等姨母對山羊高聲唱了一串韻詞之後,山羊就跳下來了。
第二天,達尼在高崖的草地放牧長毛山羊時,便學着姨母對山羊大聲喊出同樣的字詞。
他不懂那些字詞的意義和用途,只是照着高聲念:納罕莫曼霍漢默漢!他喊完韻詞后,山羊全部跑過來,行動迅速一致,肅靜無聲,一隻只眯着黃眼睛,注視達尼。
那段韻詞給了他力量支使山羊,他笑起來,把韻詞再喊一遍。這次,山羊更加靠近,挨挨蹭蹭圍攏在他周遭。它們厚凸的羊角、奇怪的眼睛、詭異的靜默,突然間讓達尼害怕起來。他想擺脫山羊逃跑,可是,他跑,羊群也跟着跑,始終環繞達尼。最後,山羊和達尼一同下了山,進入村子。羊群仍緊挨彼此,宛如被一修繩子佺住,被圍困在內的達尼,只能恐懼哭叫。村民從村舍跑出東遑咒罵山羊邊嘲笑達尼。小男孩的姨母夾在村民中間但她沒有笑,只對羊群說了一個字詞。山羊身上的咒語解除了,便咩咩叫着,瞧瞧四周,散開去了。
“你跟我來。”姨母對達尼說。
她把達尼芾進她獨居的茅屋。以前她不讓小孩進屋子,所以村裡都怕那個地方。那間茅屋低矮幽暗,沒有窗戶。屋頂對角樑柱上垂掛着藥草任其陰乾有薄荷、野生蒜、百里香、洋蓄、燈心草、帕拉莫、王葉草、蹄形車、艾菊、月桂等,散發香氣。姨母盤腿坐在屋內火坑旁兩眼從纏結披散的黑髮后斜視達尼。她追問達尼到底對山羊說了什麼,還問他曉不曉得那韻詞的意思。等她發現達尼什麼也不知道,卻能鎮服羊群,讓它們靠攏、跟隨他跑回村干,這位姨母當下明白,達尼的內在必然具備“力”的質素。
在她眼裏,這小男孩只是姊姊的兒子,一向無足輕重;但從這時起,她對他另眼看待。
除了稱讚達尼,她還表示,說不定可以傳授別的韻詞,達尼一定更喜歡,像是有個字可以讓蝸牛從谷里探頭外望,還有個名字可以召喚天空的隼鷹。
“好呀!教我那個名字!”達尼說時,已經忘記剛才山羊帶給他的恐懼,反因姨母稱讚他聰明而飄飄然起來。
女巫對他說:“要是我教你那個字咒,可千萬不要告訴別的小孩。”
“我答應。”
達尼這種不假思索的童稚天真,讓姨母不由得莞薾。“非常好。但我得約束你的承諾,就是讓你的舌頭沒辦法轉動,直到我決定解除約束為止。但即使約束耨除只要在有人聽得見的場合,就算你能講話,也將無法說出我教你的字咒。這一行的種種訣竅,我們得保密。”
“好。”小男孩答道。他一向喜歡做大伙兒還不曉得、也不會的事,所以,他才不會告訴別的玩件呢。
達尼乖乖端坐。姨母束起亂髮,系好衣帶,再度疊腿而坐。她丟了一把葉子到火坑,一股黑煙散開,瀰漫整個幽暗的屋內。接着她開始唱歌,聲調忽高忽低,宛如另外有個聲音透過她在哼唱。她這樣一直唱,小男孩漸漸分不清自己是睡是醒。這期間,女巫那隻從不吠叫的老黑狗,張着因煙熏而發紅的眼睛,一直坐在小男孩身邊。
接着女巫用一種達尼聽不懂的語言,對他說話,他因而不由自主跟隨姨母念出某些韻詞和字。念着念着,最後,魔法鎮住了達尼。
“說話!”為了測試法術效力,姨母這麼命令達尼。
小男孩無法言語,卻笑了起來。
這時,姨母對達尼內在的力量略感畏懼。因為,她剛才施展的這個法術,可說是她所能編構的最強法術了,她原希望不僅藉此控制達尼的說話能力,還想同時收服達尼為她效勞。然而,雖然咒力約束了達尼,他卻仍暢笑不誤。
姨母沒說什麼。她在火堆上潑灑凈水,直到煙氣消失。然後她讓小男孩喝水。等屋內空氣轉為清朗,達尼又能言語時,她才教他隼鷹的真名。只要說出那個真名,隼鷹必應聲而至。
這只是第一步。日後,達尼將寫其畢生追尋這條法術之路,這條路終將帶領他翻山越海去追逐一個黑影,直達死亡國度漆黑無明的海岸。可是,從起頭這幾步來看,法術之路彷彿是一條開闊的光輝大道。
達尼發現,他一喊名召喚,野生隼鷹即俯飛而下,鼓翼咻咻,閃電般棲息在他腕際,那模樣與王公貴族的獵鷹實在不相上下。這情形使達尼越發渴望知道更多召喚用的名字,便跑去找姨母,懇求教他雀鷹、蒼鷹、鷲鷹等等的召喚名字。為了學會那些蘊含力量的字,無論女巫姨母要求什麼,儘管有的不是那麼好做、那麼好學,達尼全部照做照學。
弓忒人有兩句俗話這麼說:“無能得好家女人家的魔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十楊村這位女巫並不是邪惡的巫婆,她從不碰觸高深的法術,也不和太古力打交道。她一向只是凡夫凡婦群中的平凡女子,雖懷技藝在身,但多半只是用來騙騙這個、唬唬那個而已。像“大化平衡”、“萬物形意”等至理,真正的巫師都懂、也都力守,除非必要,絕不隨意施法念咒;但那些至理,這個村野女巫都不懂。只是,不管碰到什麼狀況,她都有一套咒語應付,而且老是忙着編構新咒語,只不過她那一套大都是無用的幌子。至於法術的真偽,她實在不會辨認。她知道很多詛咒的法了,召疾恐怕比治病要行。如同一般村野女巫,她也會調配舂葯,不過要是應付男人的嫉妒和仇恨所需,她倒有好幾帖比春藥更陰險的方子。但,這些技倆,她並沒有傳給年幼的學徒,而是儘可能教授信實的法術。
起初,達尼學習這些法術技巧的樂趣,不外來自於召喚奇禽異獸的力量和知識,而這種純真的童趣,終其一生也都陪伴他。他在高原上牧羊時,總有猛禽在身旁飛繞,別的村童見了,便開始叫他“雀鷹”。因此,在他的真名尚不為人知時,“雀鷹”這個偶然得來的名字便成了他的通名。
這段期間,女巫姨母常談起術士多麼有本事,能擁有超凡的光榮、財富和權力,達尼聽着,乃定意學習更多實用的民俗知識。他學得很快,常得姨母稱讚,村童卻漸漸害怕他。這使他確信自己不久就可以成為人上人。
就這樣,他跟隨姨母,一字字、一術術地學,十二歲時,已經把姨母所知的法術大部分學會了。雖然姨母懂得不多,但一個小村莊的女巫,擁有那些,已足使用;至於一名十二歲的孩童,僅那些法術實在太多了。姨母教給達尼的,是她所會的全部藥草醫術,以及所有關於尋查、捆縛、修補、鬆綁、揭露等技法。她知道的故事歌謠和英雄事迹,也一一唱給達尼聽熟。昔日從術士那兒習得的真言,她悉數傳授給達尼。另外,達尼還從天候師和遊走面北谷與東樹林各村鎮的戲耍人那兒,學到許多不同的魔術、幻術和餘興技藝。達尼頭一回有機會運用法術來證明自己內在擁有力量,就是上述種種小法術當中的一項。
那時,卡耳格帝國正富強盛。他們統治着北陲和東陲之間的四大島嶼卡瑞構、峨團、胡耳胡、耳尼尼。卡耳格人的語言,與群島或其他邊陲人民的語言不一樣。他們是尚未開化的野蠻人,白膚黃髮、生性兇猛、嗜見流血、喜聞焚城煙味。去年,他們攻打托里口群島和強大的托何溫島,大批紅帆船組成的艦隊是他們侵外的重要武力。其實,攻打消息早就向北傳至弓忒島,可是弓忒島的莊主們忙於私務,沒怎麼留意鄰島的災禍。
維托里口和托何溫之後,司貝維島接着遭到蹂躪,人民淪為奴隸。直到今天,那裏始終是個廢墟島。卡耳格人順着征服的貪慾,繼續航向弓忒島,三十艘長船浩浩蕩蕩駛抵東港,向東港全鎮開打。一仗打贏,未了還放火焚燒。之後,他們把船艦留在阿耳河河口,派兵守衛,然後大軍順着山谷上行,燒殺據掠,人畜一概不放過;沿途又分為若干支隊,各自選擇中意的地點進行劫掠。大難中僥倖逃亡的島民,把警訊帶往高地。不數日,在十楊村就可以看見東方黑煙蔽天。當晚逃上高崖的村民,都見到下方山谷濃煙密覆,火舌成條。原符收成的田野均遭縱火,果園燒透,樹上的果實烤得焦爛,穀倉和農舍慢慢燒成灰黑廢墟。
有的村民住山上逃進峽谷,藏身樹林;有的村民做了打鬥保命的準備;還有的完全不行動,只知就地哀嘆扼腕。女巫是逃命者之一,她跑到卡波丁斷崖的山洞,用法術把洞口封住,一個人躲在裏面。達尼的銅匠父親是留守者之一,因為他不願拋下幹了五十年活兒的熔爐和鍋爐。他整夜趕工,把手邊可用的金屬全打造成矛尖,一同留守的村民顧不得進一步修整,就趕緊把那些矛尖綁在鋤、耙等農具的木柄上,因為已經沒有時間製作合適的木柄了。十楊村除了一般的獵弓和短刀,一向沒有戰備武器。畢竟,弓忒山民並非好戰百姓,他們實在不是以戰士出名而是以羊賊、海盜、巫師出名。
第二天日出時,高地起了白茫茫的濃霧,一如島上平日的秋天。十楊村四方延伸的街道上,村民一個個拿着獵弓和新鍛的矛,站在茅屋、房舍之間等候。他們不曉得卡耳格人的位置是遠是近,只能默然凝視眼前那片把形狀、距離與危險藏起來,不讓他們看清楚的白霧。
達尼也在這批留守候戰的村民中。前一整夜,他不停操作鼓風爐,忙着推拉兩支長套筒,為鼓風爐不停吹送空氣旺火,所以清晨這時,他兩隻手臂已經疼得發抖,連自己選來的那枝矛,都沒法握好。他不曉得這個樣子要如何戰鬥、對自己或村民能有什麼幫助。
想到自己還不過是幼童一個,卻將被卡耳格人的長矛刺斃;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名,代表長大成人的真名,就要去冥間報到,內心不由得慌急如絞。他低頭注視細瘦的臂膀,由於寒霧四罩的關係,兩個臂膀早濕了。他明知自已向來大氣大,所以此刻的無力徒然讓他干生氣。他的內在是有力的,只要曉得怎麼使出來就行了。他搜尋己學會的全部法術,衡量着哪些辦法用得上--或至少給他和同夥村民一個機會。不幸的是,單靠“需要”不足以釋放力量,得有“知識”才行。
明亮的天空,太陽高掛,無遮無隱照射山巔。陽光的熱力使附近的迷霧大把大把飄散不見,村民這才看清楚,有支隊伍正往山上攀爬。他們穿戴銅製頭盔和脛甲,身套皮製護胸舉着木銅合造的盾牌,配掛刀劍和卡耳格長矛。隊伍沿着阿耳河曲折的險岸,形成一條有長矛羽飾和匡當畫響的行伍,迆邐前進。他們與十楊村的距離,已經近得讓村民可以看見他們的白面孔,也聽得見他們互相高喊方言的聲音。眼前這批來犯的軍隊,約莫百人,為數個不多;但十楊村的男人和男孩,加起來才十八人而已。
這時,“需要”喚出了“知識”:眼看卡耳格人前面小路的濃霧漸散,達尼想到一個或許能生效的法術。先前,谷區一個擅長天候術的老伯,為了爭取達尼做他的學徒,曾教他幾個咒語,其中一個就叫做“造霧”,那是一種捆縛術,可以捆縛霧氣,使之聚集在某處一段時間。不但這樣,善用這幻術的人還可以把雲氣塑造成陰森鬼魅,讓它持續一段時間才消散。達尼不會那種幻術,但他的意圖不同,且他有能力轉變這個法術為己用。念頭既定,他立即大聲講出村莊的幾個地點和範圍,然後口念造霧咒語,並在咒語內加上遮蔽術的咒詞,最後,他大聲喊出啟動魔法的咒詞。
就在他施法完成時,父親從後面走過來,在他頭側重重敲了一記,害他應聲倒地。“笨蛋,安靜!沒本事打鬥,就閉上那張念個不停的嘴巴,找個地方躲起來!”
達尼撐腿站起來,他可以聽見卡耳格人已經到了村尾,就在皮革匠家前院旁那棵高大的紫杉樹邊,講話聲音很清楚,馬具和武器的鏘鏗聲也聽得見,只差還看不到人而已。漸濃的大霧籠罩全村,減淡了陽光亮度,四周迷迷濛蒙,到最後,伸手已不見五指了。
“我把大家藏在霧裏了,”達尼口氣不悅,因為父親那一敲,害他頭痛得很,加上施念兩套咒語,力氣逐漸耗弱。“我會儘力守住這陣濃霧,你叫他們把敵軍引到高崖上。”
銅匠眼見兒子立在詭譎陰森的濃霧中,狀似幽魂,呆了一分鐘才領會達尼的意思。他立刻悄然飛奔,村子每道樹籬、每個轉角,他都透熟。快跑找到村人後,便趕緊說明行動辦法。此時,灰茫茫的濃霧中隱約有道紅光,看起來像是卡耳格人放火焚燒某間房舍的茅草屋頂。不過,卡耳格人還沒爬上山、進村子,而是在村外暫停,想等濃霧悄散,再進村子痛宰豪奪。
被燒的那間茅台就是皮革匠的房子。皮革匠讓兩個兒子逃到屋外,公然對卡耳格人叫跳辱罵一通,而後溜走,他們的身影完全沒入濃霧中,不露形跡。而大人從樹籬後面爬走,跑經一家家村舍,差不多到了村尾時,便對準聚在一起的敵方戰士,箭矛齊發。一名卡耳格人被一支剛鍛造好、仍熾熱多手的矛給射穿身子,痛得滾倒在地。其餘被箭射傷的戰士怒火中燒,向前急沖,想把這些弱小到他們根本看不上眼的攻擊者給劈了,卻發現四周儘是濃霧,只聞人聲,不見人影。他們只能揮聚手中配有羽飾、沾腥帶血的碩大長矛,循聲向前朝刺。這批外來戰士只顧吼吼嚷嚷沿着街道跑,渾然不知自己已穿越整個村子。灰茫茫的濃霧裏,空的茅舍房屋隱約浮現,又消失不見。村民散開奔跑,多數人一直跑在敵人前方,因為村子是他們的,當然路熱。只是有幾個男孩和老人跑得慢,卡耳格人把他們踩在地上,拿起劍矛,喊着戰呼亂砍一氣,他們喊的是峨團島雙白神的名字:“烏羅!阿瓦!”
有些戰士發覺腳下土地變得坑凹不平時,便停下來;但有些卻繼續向前,緊追那些遊動卻始終抓不到的形狀,希望能找到他們原欲攻打的那座鬼魅村莊。由於許多閃閃躲躲、忽隱忽現的形狀在四面八方飛竄,整片濃霧竟好像是活的。有一夥卡耳格士兵追趕幽魂,一直追到高崖--就是阿耳河源頭上方的懸崖邊,誰知追到這裏幽魂忽然憑空消失在漸薄的霧氣中,他們自己卻穿越茫霧和突然冒出來的陽光,慘叫着跌落百呎高崖,墜落岩問池水。稍後趕到而沒跌下去的士兵,站在懸崖邊上拉長耳朵聽着。
這下子,恐懼爬上卡耳格人心田,他們不再追趕村民,開始在怪異的霧中找尋隊上戰友。他們在山麓聚集,但身邊要不是老有些奇形怪影糾纏,就是有些拿矛舉刀的形影從後面刺過來,然後消失。卡耳格人急忙往山下跑,跌跌撞撞,不敢出聲,直到逃出迷霧範圍,清清楚楚看見山村下方沐浴在晨光中的河流和峽谷,才停步集合。回頭觀望時,他們看見小路整個被一面浮動的灰牆罩着,灰牆后的一切全被包藏起來。從那麵灰牆裏,陸續冒出來兩三個士兵,長矛橫肩,雖然步履踉蹌,仍奮力向前沖。走得出濃霧的卡耳格人,再也沒有一個人回頭觀望第二次,全部匆匆逃離這塊魔地。
到了山下的面北谷那邊,那些戰士面對的可是一場硬仗。從甌瓦克直到岸邊,東樹林各城鎮召集所有男子,齊力對抗入侵弓忒島的敵人。他們一隊隊從坡地下山來,當天及次日,卡耳格人被緊緊押趕到東港北邊的海灘。在那裏,卡耳格人發現他們的船隻全遭燒毀,已無退路,背海一戰的結果,悉數被殲滅。阿耳河河口的砂子被烏血染成褐色,潮浪來了才沖走。
那天早上,濛霧在十場村和高崖上逗留些時,後來在轉瞬之間飄散無蹤。霧散后,村民站在秋風吹送的麗陽中四下望望,想不通緣故。只看見地上這兒躺着一名黃髮散亂沾血、業已名絕的卡耳格士兵;那兒躺着村子的皮革匠,死了--是帝王般光榮戰死的。
村裡遭縱火的那房子屋在延燒。由於打勝仗的是村子這一方,大伙兒於是跑去把火撲滅。街上那棵紫杉樹附近,村人發現銅匠的兒子獨自站在那兒,身上不見半點傷痕,卻有如受了驚嚇的人般默然呆立。於是,大家領悟了達尼剛才的作為,立刻將他帶進他父親的屋子,再快去把女巫從洞穴里找出來,全力醫治這個救了大家性命和家產的孩子。這場戰鬥總計只有四個村人被卡耳格人殺死,只有一間房子被燒毀。
小男孩身上一個武器傷口也沒有,卻不吃下睡不言不語,仿彿完全聽不到旁人對他講話,也看不見前來探望的人。導致他這般病篤的那些原因,沒有一個是巫醫治得來的。姨母說:“是內力使用過度的關係。”可是,她沒有法術能醫。
達尼昏沉麻木,卧床不起。但他操霧弄影,嚇走卡耳格戰士的經過,立刻一傳十、十傳百,面北谷、東樹林、山頭山尾、甚至弓忒港的島民,全聽說了這故事。所以,在阿耳河河口大屠殺梭的第五天,一個陌生人走進十場村。這陌生人既不年輕也不年老,被斗篷沒戴帽,輕輕鬆鬆手執一根與他等高的橡木長杖,緩步行來。但是,一般人到十楊村,大都從阿耳河上行,這陌生人卻從山上的森林走下來。村婦們一見,即知這人是巫師,又聽他說什麼雜症都能醫便引他直接到銅匠家。
陌生人驅散村民,只留下達尼的父親和姨母,他彎腰察看躺卧在小床上的達尼,然後杷手按在男孩額頭,同時碰一下男孩的嘴唇。
達尼慢慢坐起身子,四周張望。才一會兒,他就說話了,力氣和飢餓也漸漸回來了。
他們給連尼一點東西吃喝,達尼吃完又躺回床上,但深色的雙眼一直疑惑地觀看床邊這陌生人。
銅匠對陌生人說:“你不是普通人。”
“將來,這男孩也不會是普通人。”對方答道:“我住在銳亞白鎮,這孩子操控濃霧的故事遠傳到我們鎮上。假如大家說得沒錯,這孩子還沒舉行成年禮,準備邁入成年,那麼我此行目的是來授與他真名的。”
女巫小聲對銅匠說:“兄弟,這人肯定是銳亞白鎮的法師,‘緘默者’歐吉安,就是曾經鎮服地震的那個法師……”
這銅匠一向不肯被顯赫名聲嚇倒,便說:“先生,我兒子這個月才要滿十三歲,我們原本計畫在今年日回宴為他舉行成年禮。”
“儘早授與他真名比較好。”法師說:“因為他需要他自己的名字。現在,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辦,但我會在你選的那個日子回來。要是你認為合適,行禮完畢我就帶他跟我一起回去。假如他適合,我就收他為徒、或送他去合於他資質的學習場所。因為,天生該是法師的心智,若滯留於黑暗,是危險的事。”
歐吉安說話非常溫和,但意向篤定,連死腦筋的銅匠都被說動同意了。
孩子十三歲那天,是燦爛的早秋之日,鮮麗樹葉仍掛枝頭。歐吉安雲遊弓忒山回來,成年禮正在舉行。姨母女巫把男孩出生時母親給的名字“達尼”取走。沒了名字的他,裸身步入阿耳河的清涼泉源中--那源泉位於高崖下方的岩石間。他踏入水中時,陰雲遮去太陽,大片黑影覆蓋男孩四周的池水。男孩橫越水池,走到較遠的另一岸。儘管池水讓他冷得發抖,他仍然按照儀式,挺直身子慢慢走過冰冷的流水。等在那兒的歐吉安伸手緊握男孩手臂,小聲對他講出他的真名:“格得”。
這就是一位深諳力量效能的智者授他真名的經過。
那時,距離歡宴結束的時間還早。全村人開心作樂,因為食物豐盛,也有啤酒喝,還從山下谷區請來誦唱人在宴中唱頌《龍主行誼》歌謠。法師歐吉賽用沉靜的聲音對格得說:“來,孩子,向你的族人道別,讓他們繼續享受這場歡宴。”
格得拎了他隨身須帶的東西一把上好銅刀,是父親為他打造的;一件皮外套,是皮革匠寡婦為他量制的;一支手杖,用赤楊木削制而成,與他等高,並由姨母祝了咒。這三樣東西就是除了衣褲以外,他擁有的全部家當。他向大家道別:滔滔人世,這些村民是他所認識的全部。回頭再望一眼蹲伏在懸崖下方、開展於河源上方的十楊村之後,格得偕同新師傅上路,穿越這座孤山島的陡斜林地、穿越燦爛秋日的繁葉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