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翻譯:星雲
一個圓潤柔美的聲音意存安撫地徑直進入我的腦海:“你的主人那些虛榮浮華的作品已經全部付之一炬,那些油畫已全部成為灰燼。上帝寬恕他,他有着這般卓越的才華,竟然不用於侍奉我主,而用來服務於這個物質世界,凡俗的肉慾與魔鬼。是的,我是說魔鬼,儘管魔鬼是我們的主宰,那邪惡者以我們為榮,對我們承受的苦痛心滿意足;但上帝卻沒有將我們盡數遣入地獄焚燒的熊熊烈火,而是讓我們成為大地暗翳之中的王者。而這個瑪瑞斯卻完全目無上帝和他的恩典,反而心甘情願地成為魔鬼的僕人。”“啊,”我低語,“這就是你那套歪曲的哲學。”我才不要這虛偽的佈道規勸。起初我目不能見物,只能聽到隱約的聲音,但我的視線慢慢地開始凝聚。這間地穴的穹頂上滿是人類的頭骨,以灰泥凝住,白皚皚的一片,蒙覆著灰塵,如同海洋上潔凈雪白的貝殼。這些都是頭腦的貝殼,我想着,亡者的靈魂或許會從凝固的灰泥之上冉冉飄起。這些頭骨,這些一度覆蓋著大腦的穹隆以及這些明亮如舞者的眸子一度流轉其中的黑色窟窿,此時卻向這被禁錮於此間的靈魂鮮明地傳達着世界的輝煌宏偉。
全部都是顱骨,顱骨的穹頂。在穹頂與牆壁交合的地方,裝飾着一圈腿骨製成的花邊。牆壁是用人類身體各部分的骨骼隨意砌成的,沒有任何章法可言,還不如凡人們用亂石胡亂堆起來的牆壁。
這裏全都是白骨,還燃燒着蠟燭。是的,我還嗅見了蠟燭燃燒的氣味,而且是供富人使用的純凈蜜臘。
“不,”那個聲音沉吟着說道,“儘管魔鬼才是我們至高的主宰與為我們定下戒律的神聖,但這燭光是為著上帝的教堂燃起,這裏是敬奉上帝的教堂,所以為什麼不用蜜臘呢?但這隻能讓你這虛榮凡俗的威尼斯人想起奢侈,你就這樣被金錢沖昏頭腦,貪得無厭地斂財,就好像豬啰在泔水桶里貪婪地吞噬。”我輕輕地笑出聲來,“多給我講些你這慷慨而白痴的邏輯吧,說吧,做個魔鬼的聖托馬斯·阿奎那。”“不要嘲笑我,”他誠摯地懇求,“畢竟是我把你從火焰中拯救出來。”“如果你沒有,那麼我現在大可瞑目長逝。”“你寧願被焚燒?”“不,不是那麼痛苦。不,我不願再見到我和任何人忍受那樣的痛苦,但我寧願一死。”“如果你死了,你認為等待着你的命運將會是什麼?地獄之火是否比我們為你和你的朋友們焚起的火焰酷烈五十倍有餘?自從瑪瑞斯以我們的鮮血為你施洗之時,你已成為屬於地獄的孩子。沒有人可以扭轉這個宣判。你以受詛咒的鮮血維持超自然的生命,必然要悅納撒旦,這樣一來也悅納了上帝,因為他的本意是要撒旦來襯托他的至善,讓人類在善惡之間做出選擇。”我又笑了起來,但是儘可能地保持着對對方的尊重,“你們的人有那麼多,”我轉過頭去,看着身後無數輝耀的蠟燭,但它們並不如何可厭,輕盈地舞動在燭芯上的火光與那吞噬了我的兄弟們的熊熊火焰,彷彿是完全異質的兩種物體。“那些被寵溺的饕餮凡人們難道也是你的兄弟?”他平靜地問道。“你難道也相信現在正對我說的這些廢話?”我模仿着他的語調說。他笑了,聖潔正大的笑聲,彷彿我們正討論着這一番佈道是多麼的荒誕。但這座神聖的教堂里卻並不進行神聖的聖餐儀式,那我們為什麼又要肅穆低聲?
“親愛的,”他說,“這些本應當是純粹為了折磨你,把你那番傲岸的小小念頭徹底翻轉,最終使你成為一具只會發出沙啞叫聲的行屍走肉,再把你砌在牆裏,這樣你的叫聲就不會太吵,只是為我們的晚禱增添餘興。但是我對這樣的事情並無興趣。這就是我為什麼能夠如此之好地侍奉魔鬼;我從不喜愛殘忍與邪惡,我輕蔑它們,我情願仰視着十字架的光輝,像我還是凡人的時候一樣流下淚水。”我闔上雙目,不去看那些照亮暗翳的飛舞火焰。我動用了最強大的潛力,企圖窺進他的心扉,但只是發現他的心門緊緊鎖閉。“是的,我製造的圖像拒絕你窺探我的心。這樣的教育對於你這樣一個有文化的異教徒來說必定痛苦。但是之後你對我主基督的奉獻必定是既經過深思熟慮,又發自純真之心,是不是呢?但是,啊,現在有人給你帶禮物來了,這對促進我們之間的認同大有裨益。”“認同?先生,什麼樣的認同?”我問。我聽見其他人的聲音。一股濃重可怖的臭氣刺進了我的鼻孔。我沒有動,也沒有張開眼睛,只是聽到另一個笑聲,在眾人猥瑣的《憤怒之日》歌聲中轟鳴而起。那氣味刺鼻難忍,那是人類肉體燃燒的氣味。我憎恨它,我轉過頭去摒住呼吸。我可以忍受那可怕的聲音與疼痛。但我受不了這恐怖的,恐怖的氣味。
“這是給你的禮物,阿瑪迪歐。”另一個人說道。我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青年男子模樣的吸血鬼,有着白熾般的金色頭髮和斯堪的納維亞人的瘦高身材。他雙手捧着一個大瓮,接着把它翻轉過來。
“啊,不,停下!”我舉起雙手。我知道那是什麼。但是太遲了。灰燼的洪流頓時傾瀉在我身上。我嗆咳,哭泣,在地上翻轉。它們嗆進我的雙眼和嘴巴,我沒法把它們弄出來。
“你兄弟們的骨灰,阿瑪迪歐。”這個斯堪的納維亞吸血鬼說道,之後野蠻地大聲獰笑。我無助地捂着面孔伏在地下,全身顫抖,感覺着這些灰燼熾熱的重負。最後我翻滾着,跪立起來,接着站起身倚靠着牆壁。一個巨大的,盛滿蠟燭的鐵架被我撞得傾倒下來,小小的火苗灼痛着我模糊的視線,繼之重重地砸在地上。我聽見牆壁上骨骼的顫抖。我抬起雙臂遮住面孔。
“哎呀,你的鎮靜自若到哪兒去了。”斯堪的納維亞吸血鬼說,“我們都是哭泣的小小天使,對不對,你的主人就是這樣稱呼你們的,小天使,是不是?看啊。”他一手拉開我的胳膊,另一手想要把那些灰燼塗抹在我臉上。“你這可惡的惡魔!”我叫道,狂怒,憤慨使我幾乎瘋狂。我雙手抓住他的頭,用盡生平之力擰斷他的脖子,折斷他的骨頭,拚命踢他。他跪倒下去呻吟。儘管脖子斷了,但他還活着——但他可沒法完完整整的活着,我咒罵道,我繼續用右腳拚命踢他,把他的頭從脖子上擰斷,把他頸上的皮撕扯下來,鮮血頓時從這個巨大的傷口中狂涌而出。我猛地一拉,把那個頭顱徹底拔起來。“啊,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先生!”我低頭望着他那雙狂亂的眼睛,瞳孔猶自轉動不休。“你會心甘情願地死掉。”我用左手抓住他的頭髮,右手摸到一支蠟燭,把它從燭台的鐵枝上拔下來,塞進他的眼窩裏,接着又塞進另一隻眼睛裏,直到那雙眼睛再也不能瞪着我。“啊,這樣做也不錯,”我抬頭仰望,燭火的輝煌光輝令我眩目。慢慢地,那人的身形出現了。他就坐在那裏,濃密的黑色捲髮披散糾結在背後,黑色的長袍流瀉下來,環繞着他坐的椅子。他微微地轉向我,使我可以輕易地分辨出他側面的輪廓。那是一張高貴而美麗的面孔,大大的眼睛剛強寧定,雙唇有着堅毅的弧線。
“儘管我從來都不喜歡他,”他揚起眉毛柔聲說道,“但我必須承認,你的確令我印象深刻,我可實在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喪了命。”我渾身顫抖,一種恐怖的寒意攫住了我,那是一種無情而醜惡的憤怒,我的悲痛,瘋狂與希望剎那潰不成軍。我憎恨手中的頭顱,想把它丟出去,但它還活着。這團血污還在顫抖,舌頭猶自在口中蠕動不休。“啊,這可怕的東西!”我叫道。“他總是口吐狂言,”黑髮者說道,“你知道,和你不一樣,他可是個真正的異教徒。他相信北方莽林里的神祉,相信扛着鎚子巡遊世界的托爾雷神……”“求你別再喋喋不休了。”我說,“我得把這東西燒掉,是不是。”他對我報以一個最有魅力,最無辜的微笑。“你呆在這種地方實在太愚蠢了。”我低聲說,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我不等待他回答,就轉過身去折斷另一支蠟燭,點燃了這個頭顱的頭髮。這股惡臭令我噁心欲嘔,使我發出孩子哭泣一般的聲音。
我把這燃着的頭顱拋向那具無頭的軀體,把手中的蠟燭也拋進火焰,讓蜜蠟助燃。接着把其他的蠟燭也一一拔下來扔進火里。灼熱的烈焰從那死屍上升起,我向後退開。
那個頭顱似乎確實在火焰之中猶自翻滾,於是我舉起剛才被我撞掉的鐵燭台架,向那團燒着的東西狠狠砸去,把它砸扁砸碎,直到它安靜地散落在火焰之中。
到最後,他那伸開的雙手蜷曲起來,手指深深嵌入掌心。啊,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還能活着,我筋疲力盡地想着,抬起燭台架砸向那堆殘骸。火焰中傳出衣物燒焦的臭氣與人類鮮血的氣息。那無疑是他剛剛飲下的鮮血,但是卻沒有其他人類的氣味。我絕望地發現,焚燒他的火焰正好位於我的朋友們的灰燼之上。
啊,這看起來似乎是恰當的,“我已經以其中一人為你們復仇,”我扔下那粗糙可怕的燭台架,發出一聲挫敗的長嘆。我離開了那堆灰燼,房間很大,我赤着腳,鞋子在火中被焚毀了,垂頭喪氣地走向另一座巨大的鐵燭台,那裏的地面似乎是黑色的濕潤泥土,看起來異常潔凈。我在那裏像先前那樣躺了下去,儘管在那裏,黑髮者可以更加清晰地觀察我的舉動。“你是否了解北方的信仰?”他問,似乎任何可怖的事情也沒有發生。“啊,托爾總是扛着鎚子出巡,但是他的世界卻越來越小,到最後無非是喧囂的謊話。而我們也不得不在這個溫暖的小圈子裏面求生存。你聽說過這些嗎。他是個異教徒,被叛逆的魔法師製造出來謀殺他們的敵人。我很高興你除掉了他,但你又為何哭泣?”我沒有回答。這恐怖的人骨殿堂里似乎沒有了任何希望,輝煌的燈燭只是照亮死亡的殘骸,以及這個生靈,這美麗強大的黑髮生靈,主宰着所有這些恐怖,對他的僕從之一在他面前被燒成一堆惡臭的殘骸毫無憐憫之情。我想像我回到了家裏,此刻正安全地呆在主人的卧室。我們坐在一起,他讀起拉丁課本,內容則無關緊要。我們身周環繞着文明的設施,甜美可愛的事物,房間裏滿是手工精心編製的織物。
“虛榮的事物。”黑髮者說道,“你終將會了解到它們虛榮而愚蠢。你比我料想的還要強大。但這是因為你的締造者已經存活了數個世紀,比任何人活得都要久。那孤獨的狼不容許任何人進入他的疆域,瑪瑞斯,年輕吸血鬼的毀滅者。”“我從不知他曾經毀滅過並非邪惡之人。”我低聲說。“我們本來就是邪惡的,對不對?我們都是邪惡的。所以他可以毀掉同類,絲毫不受良心譴責。他以為已經逃開了我們。對我們置之不顧!他覺得我們不配受到他的重視。看吧,他倒是把他的力量慷慨地賜予了一個男孩,不過我得承認,你實在是最最美麗的男孩。”我聽到了邪惡的悉瑣聲音,這聲音我並不陌生,我嗅到了老鼠的氣味。“啊,是的,老鼠,我的孩子們,”他說,“它們為我而來。你想看看嗎,如果願意就轉過身來看看我吧。別以為這是聖弗朗西斯,有鳥兒,松鼠和野狼服侍在側。這裏是桑提諾和他的老鼠們。”我真的回頭看了,頓時摒住了呼吸,從灰土中坐起身來凝望着他。一隻巨大的灰色老鼠端坐在他的肩膀上,生着細小鬍鬚的長嘴正親吻着他的耳朵,長長的尾巴垂在他的腦後。另一隻則像被咒語魘住一樣,竟端然坐在他的膝蓋。其他老鼠則匍匐聚集在他腳下。他小心翼翼地把右手伸到一個碗裏抓了些乾麵包屑,似乎不情願移動身體,以免驚擾它們。我似乎能嗅見麵包的味道,混合著老鼠的氣息。他用這把麵包屑餵食肩膀上的老鼠,後者滿懷感激,小心翼翼地吃了下去。接着他又抓了一把,三隻老鼠頓時跳到他的膝蓋上來領受了這頓美餐。
“你以為我喜歡這種事嗎?”他專註地凝視着我,雙目隨着語氣的加強驀地睜大。黑色的頭髮如濃密的絲網般糾結在他的肩頭,他的額頭異常平滑,在燭火下閃爍着慘白的光輝。“你以為我喜歡生存在這世界的內部?”他悲傷地問道,“在偉大的羅馬城的地下世界,泥土中浸滿地面上污穢人群排泄的廢物,還得終日與這群害蟲為伍?想想看,我再也不是血肉之軀。全憑全能上帝神聖的旨意,我忍受了這種變化。難道我不渴望你和你那貪婪的主人所享受的生活?我難道有目無珠,看不到你的主人塗抹在畫布上的輝煌色彩?我難道不喜歡那世俗的音樂嗎?”他痛苦地輕聲嘆息。“上帝的造物,或其本身,難道不都孕育着令人厭惡的感覺?”他繼續說道,“原罪本身是令人厭惡的,這個想法是多麼荒謬啊。沒有人生來就喜愛痛苦。我們只能寄望於忍耐。”“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我噁心欲嘔,但還是忍住了。我儘可能地深深呼吸,讓這恐怖殿堂里的所有氣味都湧入我的肺里,這樣它們就不會讓我感覺太難受。為了更好地端詳他,我彎曲雙腿坐了起來,把灰燼從眼中拭去。“怎麼會,你的話聽起來非常熟悉,但是吸血鬼穿上僧侶般的黑袍又會是怎樣?”“我們是真理的捍衛者。”他懇切地說。“啊,為了天堂之愛的緣故,誰不是真理的捍衛者呢。”我苦澀地說,“看吧,我那些基督徒兄弟們的鮮血染滿了我的雙手!而你,一個宛如人類複製品的吸血怪物,就端坐在這裏,目睹一切發生,彷彿一切不過是太多燭火間的閑談。”“啊,儘管你有着一張甜美的面孔,詞鋒卻如魔鬼般犀利刻毒。”他冷酷地思忖着說,“你那溫柔的棕色雙眸與深秋美景般的紅髮,看上去那麼柔順,但你卻非常聰明。”“聰明?你燒死了我的主人!你毀滅了他,你燒死了他的孩子們。而我則成為你的階下囚,難道不是嗎?這一切都是為什麼?而你又為什麼對我說起我主耶穌基督?你回答我,回答我呀,告訴我這片充滿污穢和臆想的泥沼究竟是什麼東西,它怎能以泥土和受賜福的蠟燭砌起!”他笑了,眯起眼睛,整張面孔顯得甜美快活。他的頭髮儘管污穢糾結,但仍然具有超自然的光輝,如果從這場夢魘的控制中擺脫出來,則必不失為一位優雅高貴的人物。“阿瑪迪歐,”他說,“我們都是黑暗之子,”他耐心地解釋道,“我們吸血鬼被創造為人類的禍患,正如瘟疫一般。我們是這個世界的審判與災禍之一;我們吸血,我們以上帝之名殺戮,只因他需要考驗人類這一生靈。”“別說這麼恐怖的事情。”我畏縮着,抬手捂住耳朵。“啊,但你也知道這是真的。”他話語平穩,並沒有提高聲音,“你一看見我身穿長袍,身處這一殿堂,就知道我的話都是真的。我受那道成肉身的主的拘役,一如那些年老的僧侶,在他們的年代,人們還不會在牆壁上繪滿肉感性愛的畫圖。”“你說些什麼瘋話,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我再不願回想起那洞穴中的修道院!“我這樣做是因為我找到了留在這裏的意義,我發現了上帝至高的旨意。你是否願受詛咒,孤單一人,自私而沒有目的地活着?面對一項輝煌的,就連一個小孩子都能過永誌不忘的造物,你是否能夠轉過身去棄置不顧!你是否曾經想過,沒有那偉大目標的輝耀,你也一樣能夠永遠生存下去。於是你摒棄着上帝締造的每一樁美的事物,同時又在心裏垂涎着,妄想着自己也能創造出來?”我沉默不語。告誡自己別去想那些古老的俄羅斯聖徒。他很聰明地不再進逼,相反卻輕柔地唱起那曲拉丁文頌歌,聲音中並沒有那種惡魔般的輕快……Diesirae,diesiliaSolvetsaecluminfavillaTesteDavidcumSibylla
Quantustremorestfuturus
在那憤怒之日,大地將化為灰燼。正如大衛和女巫西比爾,對於巨大恐怖所作的預言……“到了那一天,那最後的日子,我們對他負有責任。我們是他的黑暗天使,將會依照他神聖的意願,將我們邪惡的靈魂置於他的地獄之中。”我再度仰望他,“這首聖歌最後的求懇,是不是說他會憐憫我們。他對我們是否已經不懷熱情?”我也用拉丁文唱道:Recordare,Jesupie,
Quodsumcausatuaeviae
要記住,仁慈的耶穌,
我正是你道路的根由。我唱這首歌的時候從未明白它真正的含義,也從未深切體驗到內中的恐懼。“在我的童年時期所住的修道院裏,哪一個僧侶不曾希望最終與上帝同在?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這些黑暗之子必定侍奉他,卻永遠無望最終能與他在一起。”他看上去突然難以自控。“但願這裏面還有我們不知道的隱秘。”他低語,他抬頭仰望,彷彿真的在祈禱。“他怎能不一視同仁地愛着撒旦及其造物?他怎能不愛我們?我不理解。但是我就是我,而你也一樣。”他望着我,微微地抬起眉毛以示思考。“我們必須侍奉他,否則就會徹底失落。”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向我,站在我對面,彎下雙腿,伸出長長的手臂,把手放在我的肩頭。“輝煌的造物呀,”我說,“想想看,上帝造就了你,也造就了你今晚所毀滅的男孩們,你就這樣將那些完美無瑕的身體投入火焰。”他似乎深深悲愁,“阿瑪迪歐,換一個名字,同我們在一起,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你一個人能做些什麼呢?”“告訴我,你們為何殺害我的主人?”他鬆開手,讓手落在膝蓋處的黑袍下擺。“我們被禁止使用我們的能力來迷惑凡人們。我們被禁止使用我們的能力來欺騙他們,我們被禁止尋求他們的安慰與陪伴,我們被禁止行走在有光亮的地方。”這些已經不能令我驚詫了。“我們在內心同教堂的僧侶一樣純潔。”他說,“我們同樣把我們的修道院建得堅固神聖。我們捕獵,我們殺戮,只是為了使我主的花園更加完美,如一座淚水之谷。”他停頓片刻,接着用更溫柔,更驚奇的聲音繼續說道,“我們如同叮咬的蜜蜂,或偷食穀物的老鼠;我們就像黑死病一樣,平等地奪走人們的生命,不分少長,美醜與男女,令他們都在上帝的威力面前顫抖。”他望着我,目光中彷彿懇求着我的理解。“大教堂從灰燼中矗立,”他說,“只為向人們展示奇迹。人們在石頭上雕刻死神的圖案,只為表現生命短暫。而我們正如那被雕刻在無數大門與牆壁的身披長袍的骷髏,也就是死神本人,手裏執着他的鐮刀。他那殘酷的面容曾在無數祈禱書中被栩栩如生地描繪,無論貧賤都最終難逃一死,而我們正是死神的追隨者。”他的瞳孔夢幻般地擴大,環視着我們置身的房間。我可以看到燭火倒映在他黑色的眸子裏。他的雙眼有片刻閉闔,接着又睜開來,彷彿更加清澈澄明。“你的主人知道這一切,”他遺憾地說道,“他是知道的,但他生於異教的年代,固執偏激,甚至拒絕上帝的恩典。而他從你身上看到了上帝的恩賜,只因你的靈魂如此潔凈。你年輕,溫柔,如一朵向日葵般為他的暗夜帶來光亮。你現在憎恨着我們,但你終究會明白的。”“我不知道我是否還能明了任何事情,”我說,“我寒冷,渺小,不再有任何情感,渴望乃至憎恨。我本應恨你,但我現在不恨。我感到空虛,我想要死去。”“但你的死必定出自上帝的旨意,阿瑪迪歐,”他說,“而不是你自己的意願。”他死死地盯着我,我意識到我不能抗拒他的讀心術,我的一切記憶都將暴露在他眼前。那些關於基輔的僧侶,他們在地穴中遲緩地忍受飢餓,只吃一點維持生命的必需物品,因為他們何時死去必是出自上帝的旨意。我儘力隱藏這些想法,把這些畫面深藏在腦海中。我什麼也不去想,只是有一個詞突然蹦到了唇邊:恐怖。之後又覺得此前自己實在愚昧無已。
此時另一個人走進了房間。是一個女吸血鬼。她穿過一扇木門,並像個修女一樣把它仔細關好,不致發出一點響聲。她走向黑衣人,站在他身後。
她那豐密的灰發同樣骯髒糾結,但也同樣優雅美麗地滿滿堆積在肩頭。她穿着古雅的沒有腰身的粗布衣衫,衣帶低垂,如舊式婦女般系在臀間,襯托她纖細的腰肢和柔軟豐滿的雙臀。我曾在石棺的豐美浮雕上見到過這種高貴典雅的服飾。她的雙眼和黑衣人一樣碩大而熠熠生輝,雙唇有力而下垂,美麗的顴骨與下頷上薄薄覆著一層發亮的銀色粉塵。長頸和胸膛幾乎全部裸露在外。
“他會加入我們嗎?”她問道,她的聲音如此可愛,令人安心,以至於我幾乎被打動了,“我曾為他祈禱,儘管他一言不發,我卻可以聽到他內心的深深哭泣。”我感到厭惡,不再去看她。她參與了殺害我所愛的人們,所以也是我的敵人。“是的,”桑提諾,那黑髮人說,“他將會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而且會成為一名領袖。他的力量如此強大,一下就殺死了阿爾弗萊德,你看見了么?啊,他殺戮的時候是如此狂暴,面上還帶着男孩般的憤怒表情,簡直是賞心悅目。”她把視線從我身上移到那個吸血鬼的殘骸,我自己也不知道焚燒過去還剩下什麼,但我並沒有轉身去看。一種深切悲愁的痛苦表情使她的神情更為柔緩。如果她還是人類,該是多麼美麗啊;如果她擦乾淨面上的灰塵,該是何等的美麗啊。
她的眼睛突然責難般地瞪着我,接着柔和下來。
“虛榮的想法,我的孩子。”她說,“我生來不是為了像你的主人那樣照着鏡子大發時間的。我不需要以天鵝絨或絲綢來侍奉我的主。啊,桑提諾,看看他的樣子,他還完全是個新生兒呢。”她指着我說,“幾個世紀過去了,我本該寫下歌頌這美麗的詩篇,這美貌降臨我們,或許只是為我們這些蒙覆灰塵的上帝信徒增添光輝。他是黑暗中的一朵百合,一個仙女的孩子,隨着銀色的月光降臨到一個溫柔少婦的搖籃,以他那少女般的明眸善睞和男子氣概的低語,使整個世界為他而傾倒。”她的恭維激怒了我。但在這樣的地獄裏竟然有這樣低沉甜蜜的美好聲音畢竟是一樁好事。她說的什麼反而無關緊要。我注視着她蒼白的面孔上,靜脈猶如岩石般的隆起。我明白她已經如此年邁,無法忍耐我衝動的暴力。但是殺戮,是的,把頭顱從軀體上一把揪下來,再插上蠟燭。是的。我咬牙切齒地想着這些。他有着棕色的皮膚,還很年輕,我要殺了他。但這些猶如朔風荒草般的衝動迅速在我內心深處中死去,我心中如凜厲北風般的意志已然死滅。啊,但是他們如此美麗。
“你無法抗拒任何美麗的東西,”她溫和地說,或許她已經突破了我的防範,徹底洞悉了我的一切想法。“你可以發現另一種不同的美——一種粗戾而豐富的美——當你攫取生命,將它從那非凡的肉體吸取殆盡之時,它將成為一張令人目眩的網。瀕死的思想垂落在你心上,正如淚水交織的輕紗,模糊着你的視線,以便你能更好地領會那些由你親手加速其滅亡的可悲靈魂——是的,美。你在星辰中看到美,它們成為你永久的安慰。還有大地,是的,大地本身。你可以在她的懷抱里發現一千種黑暗的形狀。這些都可以成為你的美。你正是如此,但那些人類的浮華色彩與富裕虛榮的驕傲光輝蒙蔽了你。”“我沒有被蒙蔽。”我說。她笑了,她的面孔充滿了溫暖,無法抗拒的暖意。她那頭豐美的長長白髮捲曲着,在搖曳閃爍的明亮燭火中綻放光輝。
她望向桑提諾,“他能夠很好地理解我們的話,”他說,“只是仍然像個淘氣的孩子那樣,無知地嘲笑所有事情。”“他知道,他清楚,”桑提諾一邊喂着老鼠,一邊以令人驚異的悲傷語氣回答,他望着女吸血鬼和我,看上去若有所思,彷彿幾乎又要唱起那些古老的格里高利聖歌來了。我聽到黑暗中其他人的聲音。遙遠的地方,鼓聲在敲響,不過並不是那麼難以忍受。我望着天花板上那些沒有視覺與言語的骷髏,它們以無限的忍耐凝視着下方。
我望着他們,桑提諾坐在那裏,陷入迷失般的沉思,而那女吸血鬼身穿着粗糙的古衣,高踞於他的後方,灰發飄揚在身後,形容宛若雕塑,面孔上飾以灰塵。
“那些必需被保護的,孩子,他們是什麼人?”她突然問。桑提諾抬起右手,做了一個表示疲倦的手勢。
“亞力桑德拉,毫無疑問他並不知道。瑪瑞斯太狡猾了,不會告訴他的。我們苦苦追尋了無數年的這一古老傳奇究竟是什麼呢?那些必需被保護的。如果他們必須被保護,那他們實在算不了什麼,因為瑪瑞斯已經不能保護他們了。”我渾身戰慄,恐懼使我幾乎控制不住在他們面前放聲哭泣。啊,可恨,瑪瑞斯已經不能……桑提諾加快了語速,彷彿為我擔心。“這是上帝的旨意,每座大廈都終將傾頹,一切財富都終將被偷盜或焚燒殆盡,所有神秘的見證都終將毀滅。想想看,亞力桑德拉。時間的力量甚至也侵蝕了馬太,馬克,路加,約翰與保羅親筆寫下的聖言,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親筆書寫的羊皮捲軸如今已不復存在。我們是否還有必要拚命探尋瑪瑞斯拋在火中的一點殘餘碎片?”“但那些事情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麼啊,桑提諾。”她俯視着他責備道,但她的手指卻如母親一般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頭髮。“我的意思是說,這就是上帝的方式,”桑提諾說,“他創造的方式。就連石頭上的銘文都會被時間的洪流沖刷乾淨,無數一度繁榮的城市毀於烈火或咆哮的火山灰塵。我的意思是,大地會吞噬一切,現在則帶走了他,瑪瑞斯,那個傳奇。那個比任何人都古老的名字,而所有珍貴的秘密也隨他一同而去。就是這樣。”我一言不發,絞緊雙手,以免它們顫抖得過於厲害。“我曾經居住在一個小鎮,”他繼續喃喃說道,撫摸着臂上一隻胖大老鼠的皮毛,彷彿那是一隻最最可愛的貓咪,這眼睛細小的動物一動不動,長長的尾巴捲曲成鐮刀的形狀垂落下來。“那是一個可愛的小鎮,有着又高又厚的城牆,每年都有一個很大的集市,無數商人帶來陶器,遠近遐邇的男女老少們紛紛趕來,做買賣,唱歌跳舞,舉辦歡宴……那情景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那真是一個完美的好地方啊!但是瘟疫降臨了,不顧那高高的城門,厚厚的城牆與高塔,無視國王的士兵們,席捲了田野里的男人們與廚房和庭院裏的女人們。瘟疫帶走了一切,除了最可悲的殘骸。在我被關起來的房間裏,我的兄弟與姊妹的屍體腫脹變形。是一個吸血鬼發現了我,那裏曾經有那麼多人,但那時方圓數里除了我的血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喝。”“為了上帝之愛的緣故,我們不是已經放棄了作為凡人的歷史么?”亞力桑德拉審慎地問道。她的手指在她的頭髮裏面梳理着,從額頭一直向後。他的雙眼帶着深思和回憶慢慢睜大,望着我繼續開了口,但卻似乎視我如無物。
“現在,在那裏再也沒有牆壁,只有樹木,荒草和斷壁殘垣。後來,在遙遠的城堡里,人們發現了來自我們那裏的石頭,我們的主君曾用它們鋪成堅實的道路,修建我們引以為傲的房子。一切都將被時間的血盆大口所吞噬,着就是這個世界亘古不移的自然法則。”房間裏一片靜寂,我忍不住發抖。我的身體不住顫動,忍不住悲嘆一聲,環視左右,垂下頭顱,用雙手扼住喉嚨,以免發出尖叫的聲音。當我能夠抬起頭來的時候,我說道:“我不會為你們服務!”我的聲音很低,“我看穿了你們的把戲,我知道你們的經文,你們的虔誠,你們對順從我主的熱愛!你們不過是些蜘蛛,編製着黑暗錯綜的大網。只知道飽食鮮血,只知道營造可厭的陷阱,就像鳥兒在牆壁角落鑄造骯髒的小巢一樣可憐。儘管說謊吧,我憎恨你們,我不會為你們服務!”他們望着我的樣子真是可愛。“啊,可憐的孩子,”亞力桑德拉嘆道,“你的苦難還剛剛開始。你為什麼如此驕傲,而不多想想上帝呢。”“我詛咒你們。”桑提諾擦響了手指,動作非常之小。但在那隱秘陰暗如泥土牆壁喑啞的大口般的房門處,立刻就有許多身影魚貫而入。那正是他的僕人們,還是帶着兜帽,披着長袍。他們圍着我,抓住我的四肢,但我並沒有反抗。他們把我關押在一間環繞着鐵柵和土牆的小屋裏。我想掘地而出,手指卻觸到了包着鐵皮的石頭,於是只得作罷。
我倒下來哭泣,為我的主人而哭。我不在乎他們聽到了是否會嘲笑我,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永遠失去了我的所愛,失去了所愛在我心中的光輝。我哭了又哭,我轉過身去匍匐在地,手指挖掘,扑打着地面,許久之後又仰卧着靜靜流淚。
亞力桑德拉手握鐵欄站在門外,“可憐的孩子,”她低聲嘆息,“我會同你在一起,一直都同你在一起。你只要叫我就可以了。”“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叫道,聲音在石頭牆壁之間回蕩,“回答我。”“在這地獄的深淵,”她說,“魔鬼們難道不應彼此相愛?”一個小時過去了,長夜已深。我感到饑渴。
我全身都因饑渴而燃燒,她也知道。我倒在地上蜷起身子跪倒,低垂着頭。再不喝點血我就要死掉了。我心裏一片空白,只能想到鮮血,我只要鮮血。
在第一夜裏,我感覺自己會因饑渴而死。
到了第二夜,我想我會慘叫着死去。
而到了第三夜,我只能無力地流着眼淚夢想着鮮血,絕望地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淚送到嘴邊舔食。
在第六夜裏,當我再也不能忍受這種饑渴的時候,他們給我帶來了一個不住掙扎的犧牲品。
隔着長長的黑邃走廊,我早就聞到了鮮血的氣味。接着,他們燃起了火把。
他們把一個散發惡臭的精壯青年拖進關押我的屋子,那人猶自一邊踢打一邊咒罵,當他們逼着他轉向我的時候,那人發瘋般地咆哮尖叫。
我虛脫乏力,但還是掙扎着站起身來撲到他身上,感覺着他溫熱豐美的肉體,撕開他的咽喉,任鮮血滿溢口中,狂笑着流下了淚水。
他狂叫,呻吟着倒在我身下。鮮血從他的動脈例如泉水般湧向我的嘴唇和細瘦的手指。我的手如今已經骨瘦如柴。我喝啊,喝啊,直到再也喝不下去。所有的痛苦與絕望都從身上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飽食之後的純粹滿足,對受賜福的鮮血純粹的可憎的自私的貪婪滿足。
他們就這樣賞賜了我饕餮,無知與粗暴的一餐。
我倒下來,視線在黑暗中漸漸變得清晰。可以看到牆壁上的礦石在黑暗中發著微光,如同點點繁星。我看到我所吸食的犧牲品正是利卡度,我深愛的利卡度,我那了不起的好心腸的利卡度——他赤裸着,骯髒不堪,這被喂肥的囚犯,一直被關押在臟臭的地牢,只是為了這一天。我大叫起來。
我抓住鐵柵,把我的頭向上撞去。我那臉色蒼白的看守者們跑過來,然後恐慌地退縮回去,隔着黑暗的走廊望着我。我跪倒在地,放聲慟哭。
我抓住那具屍體,“利卡度,喝啊!”我咬破舌尖,把鮮血吐到他骯髒而沒有瞑目的臉上,“利卡度!”但是他死了,被吸幹了。他們都離去了,只留下他在這裏腐爛,在我身邊腐爛下去。我開始唱起“Diesirae,diesilia”,邊唱邊笑。三夜之後,我叫罵著把利卡度的四肢從屍體上撕扯下來,把它們從鐵柵的縫隙仍出去。我實在受不了它了!我一次又一次痛哭着把那殘存的腫脹的軀幹扔在柵欄上,讓它滑落下來。我實在不能用手伸到它裏面把它撕碎。我爬到牢房最遠的角落,躲避它。
亞力桑德拉來了,“孩子,我要怎樣才能安慰你呢?”黑暗中無法看到她的身形,只有她的低語在暗處回蕩。但是這裏還有另外一個人,桑提諾。我轉過臉去,看到兩束游移的光,只有黑暗中吸血鬼的眼睛才是如此。他把手指放在唇上,搖了搖頭,溫柔地糾正她道:“他此時必須獨自一人。”“我要血!”我撲向柵欄大叫,把雙臂伸出去,那兩人受到驚恐,迅速地離開了我。又過了七日,我已飢餓無力到了極點,以至於鮮血的芳香都不能使我驚起。他們只得把犧牲品徑直塞在我懷裏,那是一個從街上撿來的小男孩,他哭叫着乞求憐憫。
“啊,別怕,別怕,”我低聲說,迅速地把牙齒埋向他的頸中。“嗯,相信我吧,”我緩慢地暢飲,品味着口中的鮮血,竭力忍住歡喜的笑聲,因舒暢而流下的血淚流落到他小小的臉上。“啊,夢想吧,夢想着甜蜜美好的事情,聖徒們即將降臨,你看到他們了嗎?”之後我心滿意足地向後倒下,透過頭頂泥土的天花板,我望見了無盡的星辰,那些明亮堅硬的石與鐵的星體裝點着泥土的穹頂。我把頭側到一邊,避開那可憐男孩的屍體——我已把它細心遮蓋妥帖,靠在我背後的牆壁上。我看到囚室里另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薄紗般的輪廓貼着牆壁,雙眼凝視着我。還有一個孩子嗎?我一驚,連忙站起來,但是它卻沒有任何氣味。我轉過身,看着那具屍體,它還好好躺在那兒。但在那裏,倚靠着另一端的牆壁的,正是那個男孩,蒼白瘦小,迷惘地凝視着我。
“怎麼回事。”我低聲說。但這可憐的小東西無法言語,只能凝視着我。它的衣服如屍衣一般慘白,大大的雙眼沒有瞳孔,看上去溫和而若有所思。
一個遙遠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有人遲緩地拖着腳步,穿過這長長的墳塋,來到我狹小的囚室。這不是吸血鬼的腳步聲。我被吸引住了,輕輕吸動鼻孔,想要分辨來者的氣味。但潮濕發霉的空氣里沒有任何波動,只有囚室里這可憐男孩死亡的氣息是唯一的芳馨。
我凝視着對面那頑強的小小靈魂。
“你為何在此徘徊不去?”我刻意壓低了聲音,“為什麼我能夠看到你?”它小小的嘴巴顫動着,似乎有所欲言,但最終只是輕微地搖了搖頭,可憐巴巴地表示着它的困惑。腳步聲還在繼續。我再度儘力捕捉來者的氣息,但仍舊什麼都沒有,就連那些吸血鬼袍子上灰塵的腐朽氣息都沒有,只有那個拖着腳步逼近的聲音。最終一個憔悴女人的高大陰影投射在鐵柵上。
我知道她已死去,我知道。我知道她和這個在牆壁上徘徊的小東西一樣已經是死人。
“對我說話,請你,啊,請你,我求求你,拜託你了,說話呀!”我叫道。但這兩個幽靈開始彼此對視。那孩子溫柔地躍入女人的懷抱,而她轉過身去,抱緊她失而復得的孩子,開始漸漸消逝。雙腳在堅硬的泥地上復又發出那種單調的摩擦地面的聲音,如她所來時一般。
“看看我,”我低聲乞求,“就一眼。”她有所停頓。她模糊的身影幾乎已經全部消逝,但還是轉過頭來,黯淡的視線定定地凝在我面上。接着無聲而徹底地消失於無形。我躺了回去,絕望地伸出手臂,觸到了那孩子的殭屍。它就在我身邊,猶有餘溫。
後來我並不是每一次都能見到鬼魂。
我並沒有去探求這意味着什麼。
它們並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一重新的詛咒——它們提醒我吸血殺人時的景象。當我殺害他們,當血液在我身體裏變得最暖的時刻,他們的臉上全無希望。他們的身周沒有發亮的光輝。難道是饑渴賦予我這種能力?我從未對其他人說起過它們。那可惡的囚室里甚至連一個合攏的棺材都沒有,我的靈魂在這受詛咒的地方持久受到折磨,變得虛弱。我恐懼它們,繼之憎恨它們。
只有在偉大的未來之中我才慢慢了解到,大多數吸血鬼是看不到鬼魂的。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對我的恩賜。但是籍此克服了自己。
回到那段痛苦難耐的受難之日吧。
我在那座牢獄裏度過了大約五個月左右。
我甚至不相信地面上那明亮壯美的威尼斯世界依舊存在。我知道主人已經死去。我知道,我知道我所愛的都已死去。
我也已經死去了。有時候我夢見自己已經成為聖徒,置身基輔的岩洞修道院之中。接着痛苦不堪地醒來。
桑提諾和灰白頭髮的亞力桑德拉來看我了,他們溫和一如既往。桑提諾看到我的樣子,甚至流下了眼淚。他說:
“來到我身邊吧,來吧。熱情地向我學習,來吧。你和我們一樣,本不應經受如此的痛苦,來吧。”我倒在他的懷中,張開嘴唇迎向他,垂下頭去把面孔依偎在他的胸膛,聆聽他跳動的心臟。我深深地吸氣,彷彿生怕窒息。亞力桑德拉把柔軟,冰冷的雙手無限溫柔地放在我身上。
“可憐的孤兒,”她說,“迷途的孩子,啊,你走了多遠的道路才到達我們身邊。”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竟能被視為我們雙方的行為,僅是一場普通而不可避免的災難而已。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迹啊。
我們來到桑提諾的房間。
我倒在亞力桑德拉的懷抱里,她搖撼着我,撫摸着我的頭髮。
“我希望你和我們今晚一同狩獵。”桑提諾說,“你和亞力桑德拉和我一起去。我們再不會讓別人來折磨你了。你餓了。你非常饑渴,對不對?”於是我成為黑暗之子的歲月開始了。夜復一夜,我在沉默無聲中狩獵,身旁是我的新夥伴,新愛人,新主人,以及新的女主人。於是我以全新的熱忱為我新的學徒生涯做好了準備。桑提諾成為我的教師,亞力桑德拉是他的助手。他們合力教導着我,把我當作吸血鬼集會裏的偉大光榮——其他吸血鬼很快地這樣告訴我。我學到了那些偉大戒律,後來我曾把它們向萊斯特和盤托出,而他亦已在書中寫下。
其一,我們的集團遍佈世界,而每一集團必須有一個首領。我自身亦被任命為首領之一,成為集會無上首領,大權在握。只有我一人有權決定何時應當製造新的吸血鬼加入我們中間,並確保製造之儀式適當無誤。
其二,我們的黑暗稟賦絕不能授予不美麗者,因為以黑暗血液奴役美麗者更能悅納公正的上帝。
其三,古老的吸血鬼絕不能製造新生兒。因為我們的力量是隨着時間遞增的,年老者的力量會賦予新生兒太過強壯的血液。以我自身的悲劇為證,我是由偉大可怖的瑪瑞斯,傳說中最後的千年吸血鬼所締造。這使得我具有孩童的身體與惡魔般的力量。
其四,不得自相殘殺,除非集團首腦可在任何時候毀滅下屬中不服從者。不屬於任何集團的流浪吸血鬼則應由集團首領負責消滅。
其五,任何吸血鬼不得向凡人顯示其身份和魔力,知者唯有一死。任何吸血鬼不得寫下文字透露有關吸血鬼的秘密。吸血鬼的名字不能為凡人世界所得知,任何有關我們存在的證據一旦泄漏,必須被全力消毀,相關者均難逃死罪。
還有其他諸如儀式,咒語,傳說之屬。
“我們不能進入教堂,否則上帝將會滅亡我們。”桑提諾宣佈,“我們不應正視十字架,如果受害者身上佩有十字架,則應饒他一命。我們不得注視或觸摸聖母勳章,在聖像之前則應謙卑退避。“但我們對猝不及防者燃起聖火主動出擊。我們隨心所欲,盡情歡宴,專以純潔,美麗,富有者為食,極盡殘暴之能事。但我們並不誇耀自己的作為,彼此之間亦不誇耀。“我們不得進入世俗雄偉的城堡與宮廷,同為天災,我們與洪水猛獸,熊熊大火與黑死病又有所不同,我們永遠不能進入我主基督許可他的形象所在之處,“我們是暗翳的詛咒;是玄秘與永恆。“當我們盡完對上帝的職責,我們便在此聚集一堂,在我們受賜福的地下長眠,這裏沒有豪華享樂與窮奢極侈,沒有照明的火焰與燈燭。我們聚集於此,祈禱並歌舞。是的,為火焰而舞,以此增強我們的意志,與姐妹兄弟們分享我們的力量。”長長的六個月過去了,我就學到了這些,並在羅馬黑邃的深巷裏同其他人一道狩獵,用那些被命運遺棄的不幸者胡亂填飽肚子。我不再探索受害者的心理尋求罪念,以此為我的饗宴尋求某種正當性;我不再精心令受害者面授痛苦;我不再向那些可憐的凡人們掩飾我恐怖的面容,我絕望的雙手與獠牙。
一個夜晚,我醒來后發現兄弟們圍繞在我四周。一個灰發的女子幫助我從鉛制的棺材中起身,讓我隨他們走。
我們出門,聚集在開闊的星光下。篝火再度熊熊燃起,一如那個夜晚吞噬了我的凡人兄弟的火焰。
空氣清冷,充滿着春天花朵的芬芳。遠離羅馬大城的喧囂與竊竊私語,我可以聽見夜鶯婉轉啼鳴。我轉而觀望那座城市,她坐落在七座小山上,遍佈着溫柔閃爍的燈火。夜空中低垂的雲朵被燈塔美麗的光輝微微鍍上金光,一如黯黑天空中嬉遊的孩童。
黑暗之子們已在篝火外圍成兩三層圓圈。桑提諾竟然破天荒地身穿嶄新昂貴的黑色天鵝絨長袍,他向我走來,親吻了我的雙頰。
“我們要把你送走,派遣到歐洲北部,”他說,“巴黎集團的領導人奔赴火焰——我們或遲或早亦將如此——他的孩子們等待你的領導。他們聽說過你的故事,聽說過你的溫柔,虔誠與美麗。你將成為他們的領導與聖者。”我的兄弟們魚貫走上前來親吻我,我的姊妹們人數雖少,也一一上前來親吻我的面頰。我一言不發,靜靜矗立,傾聽着近旁松林里鳥兒的歌聲,我的視線在天穹游移,尋思着是否會下雨,因為我已經嗅到雨水清潔純凈的氣息,羅馬甜蜜,溫柔而溫暖的雨,是我此時唯一被許可的沐浴之水。
“你可願莊嚴地發誓,如撒旦及其創造者和主上帝一般,以黑暗之法領導該集團?”“我發誓。”“你可願發誓遵守羅馬集團教誨你的所有戒律?”“我發誓。”……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話。木柴被高高堆起,鼓聲響起,奏出莊嚴的曲調。
我開始哭泣。
亞力桑德拉用柔軟的雙臂擁抱我,溫柔豐密的灰發垂在我頸上。
“我會隨你北上,我的孩子。”她說。我滿心感激,伸出雙臂來抱住她,把她那冰冷僵硬的軀體緊緊貼向我,因為抽泣而渾身顫抖。
“是的,親愛的,親愛的小東西,”她說,“我會和你在一起的。我已經老了,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直到上帝召喚我的那一天,而我們所有人都將如此。”“那就讓我們為歡慶而起舞吧!”桑提諾叫道,“撒旦與基督本是我主殿堂里的兄弟,是我們賜予你這更完美的靈魂!”他伸出雙臂。亞力桑德拉從我身邊退開,眼中泛着淚光。我滿心感激她能隨我同去,不必孤身進行這可怕恐怖之極的旅程。和我在一起,亞力桑德拉,和我在一起吧。啊,我們是上帝所創造的撒旦的愚者啊。
她站在高大的桑提諾身邊,她亦莊嚴地伸出雙臂,將頭髮左右甩動。
“讓我們跳舞吧。”她叫道。鼓聲如雷,隆隆響起,號角的哀鳴響起,小手鼓的轟鳴震滿了我的耳朵。
大圈大圈的吸血鬼之中傳出了一陣悠長低沉的叫聲,他們突然手拉着手跳了起來。
我被他們拖進烈火旁邊的圈子裏,被推來搡去,接着旋轉着高高躍入空中。
我轉過身來,感覺風在後頸吹拂着.我精確地落回在迎接我的吸血鬼們的手上。接着又被他們左右搖撼。靜默的雲朵在頭頂積聚,在黑暗的天空翻湧。下雨了。低沉溫和的雨聲被淹沒在一片狂呼亂舞聲中,和着火焰燃燒的噼啪聲與鼓點的洪流。
我聽見了它,我高高躍向空中迎接那銀色的雨水,它們打在我身上,如來自黑暗天堂的祝福,受詛咒的洗禮聖水。
音樂升起,野蠻的節奏使舞蹈者們忘卻了隊形。在大雨和衝天的熊熊烈火中,吸血鬼們伸出手臂,嗥叫着,扭曲身體,彎下腰去,雙足重重踐踏着大地,接着又跳起來,伸出手臂,轉着圈子疾走,跳躍,雙臀不住搖撼,放開沙啞的喉嚨,再度唱起那首聖歌的旋律:Diesirae,diesilia。啊,是的,啊,是的,悲悼之日,啊,火焰之日。之後大雨莊嚴地落下來,烈火在雨水中熄滅,成為黑色餘燼,他們一鬨而散,自去狩獵。只有幾個還留在這黑色的的廣場上,以痛苦的譫語吟唱着祈禱詞。我靜靜地躺着,把面孔貼在地上,任雨水沖刷着全身。
基輔舊修道院的僧侶們似乎又來到我身邊,他們嘲笑我,不過非常溫和,他們說:“安德烈,你難道以為自己能夠逃避嗎?你不知道上帝已經召喚過你?”“離開我吧,你們並不在那裏,我亦無處容身,迷失在嚴冬無盡的黑暗荒原。”我試圖在心底勾勒他那神聖的面容。但眼前出現的只是亞力桑德拉,她扶我起來,還向我保證要告訴我關於桑提諾被製造出來之前的黑暗時代。那個時候,她在法國的森林裏被賜予黑暗稟賦,而我們現在正是要一起到那裏去。“啊,主啊,聽聽我的祈禱吧,”我低語着,希望我能再度看到他神聖的面容。但這是被禁止的,我們永遠,永遠也不能正視他的畫像!我們必須這樣工作,沒有他的慰藉,直到世界末日。地獄裏是沒有上帝的。
現在我該怎樣為自己辯解?
我該說些什麼?
其他人已經講過,我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成為巴黎集團堅定的領導者。在無知與陰翳中度過那些歲月,直到桑提諾和派遣我的羅馬集團都不復存在的時候,依然恪守古老戒律。直到他人都難以忍受,紛紛躍入火焰求得自焚或飄然遠去之時,我依舊衣着襤褸,沉靜而絕望地固守着那些古老的信仰與方式。
我該怎樣為那集團和我所成為的聖徒辯解?
三百年來,我一直是撒旦的流浪天使,我是他麾下孩童面孔的殺手,他的將領與愚者。儘管亞力桑德拉一直跟隨着我,當其他人紛紛毀滅或離去的時候,她依舊保持着信仰。但這是我的罪惡與歷程,這是我可怖的愚行。我必將在有生之年都獨自背負這一罪愆。
當我動身北上的前一夜,他們決定我必須改名。
阿瑪迪歐這個名字裏面含有上帝的聖名,不適合作為黑暗之子的名字,特別是考慮到我即將成為巴黎集會的領導者。
亞力桑德拉從眾多名字之中為我選擇了阿曼德。
於是,我就成了阿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