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傍晚時候,嵐山之北起了墨色的雨雲。隨着墨雲黑壓壓的捲起直頂天空的雲山,早春明凈的天空迅速的黯淡下去,一層陰翳的鐵灰色籠罩着嵐山和嵐山之南的白水城,陰得令人心顫。

急切的扣門聲自柴扉外傳來,馬嘶和犬吠中夾着不知多少人的腳步聲,嵐山腳下一處普通的山野茅舍被驚醒了,星星點點的火光從柴門的空隙中透入,似乎是許多的火把在外面搖晃。

“來了,來了,”一身舊綈袍的老人應聲小跑而來,打開了柴門。

青色的靠衣,青色的綿鎧,敲門的中年人精悍瘦削,腰間帶着一張暗青色的角弓。他逼上一步,犀利的目光在老人臉上一轉,而後冷冷的掃了一眼庭院。院子小而簡樸,中央一口水井,草棚下面堆着些細麻和搓好的麻繩,木柴整齊的碼在南面的茅草檐下,屋檐下掛着一串去年的舊高梁。冷風嗖嗖的吹着,瓢潑的大雨已經在黑雲里蓄積了很久。

“先生,我們出門打獵,借貴地避一下雨好么?”中年人說話還是彬彬有禮的,語氣卻冷漠。

“不妨,不妨啊,貴客請進,”老人戰戰兢兢的看着外面飛鷹走狗的剽悍家奴,急忙閃身讓開了道路。

中年人卻閃開一步,恭恭敬敬的彎下腰去,這時才顯出他背後站着的主人,一身白色的綿靠一塵不染,正仰頭看着天空翻滾的疾雲。片刻,他才轉向老人點了點頭,微笑:“有勞老先生了,小小一些禮物,就算是我們討擾一番的謝儀。”主人身後的家奴急忙閃出,將腰間的革囊解下,解開封繩整個的遞了上去。老人伸手去接,只覺得掌中一沉,叮叮噹噹的上百枚金銖散落在地,照得人眼睛一亮。大燮的金銖,三成金五成銀,剩下的才是錫材,價值高昂。一枚金銖在市面上能換一頭生豬,或是一石糙米,夠一個中等人家半個月的家用。這樣的出手,不能不令人側目。

“怎麼那麼不小心?”主人淡淡的問道。

家奴渾身一顫,急忙俯下身去,手腳麻利的將一個個金銖拾起,重新封好在革囊中,遞迴老人手上,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老人手持這筆巨款,一時間回不過神來,獃獃的站在那裏,看着門外出獵的豪客。

“一點意思而已,”主人笑了笑。

他年紀已經不小,臉上滿是風霜,身材也不高大,可是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威嚴揮斥的氣概,身後那群架鷹牽狗的魁梧家奴摒息靜氣,都像是矮了他一頭。

主人緩步而入,他掀起袍擺的時候,腰帶上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佩擺動起來,溢彩流光。中年的管家和手持弓刀的家奴們跟着他魚貫而入,先是隨身護衛的佩刀武士十人,再是手持弓箭的紅衣家奴二十人,然後是肩荷墨羽飛鷹的鷹奴二十人、牽着猛獒的犬奴二十人,緊跟着下來,竟然是二十名獅奴,每兩人牽着一頭頭罩鐵面的獅子,獅子桀驁不遜,利爪在地下刨蹭,嘶聲低吼着,獅奴帶着小棘刺的皮鞭不時的抽打,才令得它們不敢造次。最後跟隨的是五十名小廝,所牽的大騾背上拴着獵物,從野兔、雉雞直到黃羊,最後竟是一頭渾身黑毛的狗熊躺在小車上,三枚羽箭並排插在它胸口彎月形的白毛上。

小小的院落頓時被出獵的隊伍擠滿了,猛獒的嗚咽,獅子的低吼匯在一處。老人敬畏的看着這位豪客出獵的隊伍,小心翼翼的問:“敢問先生尊姓?”“我姓薛,”主人淡淡的答道,“白水薛北客,在城裏做一些生意。”“薛先生!”老人瞪大了眼睛,手中的一袋金銖“啪”的落在地下。

“婆子,婆子,”老人忽然對着屋裏喊了起來,“出來待客了,出來待客了,白水城的薛北客薛先生來我們家了。”薛北客微微笑了笑,並不以為意,聽到他的名字,十有八九的人都會如此。

薛北客本來並非宛州人。他發家於夜北的草原,是瀾州稱霸一方的富豪,名下的牧場不下萬頃,放馬奔馳,一日一夜都未必能從這頭跑到那頭去。燮王北巡,登上高山看他的草場,無邊無際的綠色一眼望不到頭,白色的羊群彷彿大片的雲,每一片都不下萬頭。燮王驚訝之餘也開了個玩笑,說若是這些羊都是戰馬,天啟城也不是我們姬氏的,而要改作薛氏的天下了。

雖然東陸之北的商路上所向披靡,薛北客的一個心結卻是宛州商客的名聲。無論別處的商人怎麼闊綽,宛州依然是人們心中的萬商之國,宛州的商人才是商人中的魁首。薛北客對此不忿已久,於是五十七歲那年,他把產業交給長子打理,帶着親隨七百人,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直下宛州,到達了白水城。

薛北客到的當天,就散發請柬,邀請白水所有的商戶晚上赴宴。地點是他在城東慶輝坊的大宅。白水城的商戶知道薛北客的名字已經許久,卻對這個北方大豪的財力並不明了。他們不敢怠慢,準備了禮物,結隊前往慶輝坊,卻發現薛北客所提的大宅竟然只是一片空地,野草萋萋,了無一物。自覺被戲弄的宛州商戶們大怒,正準備一齊修書斥責的時候,薛北客帶着從人含笑而來。沒等宛州商戶們說話,薛北客的從人帶着木材和板料直奔空地,每個人都手腳不停的工作,打地基、立大柱、上屋樑,彷彿魔術一般,一棟廣廈在人們眼中漸漸成形。

旁邊早有薛北客的從人奉上了茶水,兩盞茶過去,一間雕飾精緻的廣廈已經拔地而起,薛北客輕衣寬帶,含着笑意請客人們入席。

進入那間廣廈,商戶們更是被其中的輝煌震驚,建築和裝飾的風格集中了羽族、人類和河洛的風格於一身,按照常人的想法,一年也未必能夠建成。薛北客排下的宴席是流傳自胤朝皇室御宴的鯉唇駝峰席,菜饌的精美,侍酒少女的嬌媚,都令見多識廣的商戶們錯以為身在幻境中。席到一半,薛北客令從人捧出成箱的翡翠作為賀禮,贈給在場的所有商戶。大家都知道瀾州出產的翡翠比起宛州的水蒼玉和山玄玉品質更佳,拿到這些價值連城的翡翠時,都激動的雙手顫抖,不能自已。

薛北客散完了翡翠,才笑說自己帶的所有翡翠一天之內全部送出了,只餘下一枚。已經被他豪氣折服的商戶問起為何只留一枚的時候,薛北客只是微笑着伸出小指,露出其上的一枚翡翠戒指。那枚戒指上的翡翠毫不起眼,令在場的商戶們啞然,此時一名當鋪的老朝奉卻忽然顫抖着起身,拜求那枚戒指一看。薛北客含笑把戒指給他,老朝奉足足看了半晌,忽然驚叫了一聲:“是龍血翡翠,世上真的有這種翡翠!”龍血翡翠這四個字讓博聞的沁陽商戶們大驚失色,龍血翡翠是翡翠中的極品。倒不是源於它的質地,而是這種翡翠是秘道大師製作法戒器的珍奇原料。相傳古代巨龍死後,它們的血經過千萬年才會化成這種翡翠,而這種翡翠彷彿一種天生的魂印器,帶着龍族的智慧和力量。它的價值,更是不可估量的。

當晚,那些商客回到家裏的時候,個個茫然失神,自認是井底之蛙。僅這一舉,薛北客就名震宛州了。

老人的妻子應聲從屋裏出來,那是一個臉色黝黑上了年紀的婦人,眉間帶着一塊疤痕,對着薛北客笑笑,笑容近乎醜陋。

“貴客來了,舍下沒有什麼可招待的,”婦人說,“我這就下廚去整治一些菜,請貴客飲酒解乏。”“好,”薛北客滿意的點了點頭。

老人恭恭敬敬的把薛北客請進了茅舍。茅舍乾淨簡潔,牆上抹着白灰的膩子,掛着幾幅不知名的字畫,居中一張小桌。薛北客的從人靜靜的候在外面,老人掩上柴門,請薛北客坐上上首。面黑帶疤的婦人捧上一套嶄新的粗瓷,為薛北客和老人斟上米酒,自己就在隔壁的廚下忙活。

薛北客品了一口米酒,倒也有山野的風味,他微微點頭一笑,和老人攀談起來。出乎他的預料,在這荒僻山野遇見的老人分外的博學,說起遠方的趣事和軼聞,前朝宮廷的秘錄,簡潔有趣,回味悠長。不時的,老人還敲擊碗碟,唱一曲北陸的牧歌,寧州羽人的古調,令人出神。而老人待他的態度始終謙恭有禮,也令薛北客遭遇大雨的壞心情都消退了。

片刻,老人的妻子上了幾個小菜,分別是蘑菇甘藍、素炒油蒿、白悶絲瓜和子雞湯,分外的清爽,薛北客吃了兩筷子,神色更加歡愉,對山野的老人夫婦也有了些興趣。

“老先生在這裏居住很久了么?”薛北客問。

“年輕時候也和薛先生一樣經商,就在白水城,後來來這裏居住,快二十年了吧?”“先生也曾經商?”薛北客笑笑。

“小產經營,謀生不易,”老人說到這裏,忽然透出小心翼翼的神情,自桌邊站起來,對着薛北客長拜,“今天偶遇薛先生,在下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道薛先生能否應允。”“哦?”薛北客笑笑,“老先生有什麼請求?”“在下有幾個朋友,也是白水的商客,家傳的祖產,鋪面不大,經營也很不容易。近日鋪面都被薛先生買去了,雖然薛先生也出了公道的價格,可是天長日久,總是還要靠鋪子生活的。在下厚顏,想請薛先生以原價將鋪子賣還給他們,不知道可否?”薛北客聽到這裏,白眉一皺,露出的不悅的神情。

自從他在筵席上一舉震懾了白水商戶,就開始以其雄厚的資金在白水城裏大片的收購鋪面。他南下的立意就是一舉壟斷白水的商業,所以不願讓一家小商戶逃出自己的控制,若是有人不願出賣產業,他就以金錢威壓,又雇傭流氓滋事,逼得對方不得不屈從。一時間白水的市面人心惶惶,大小商家無不戰戰兢兢,恐怕保不住自己的產業。有人甚至傳說薛北客有不臣之心,妄圖控制宛州的商業,用以對抗燮王。宛州十鎮其他的大商會不清楚薛北客的實力,也不敢妄動,只是派遣了幾個有名的清客上門,想請薛北客放過散碎的小商戶,但是都被薛北客嚴詞拒絕。

“這件事老先生不必再提,身為商人,”“我也知道薛先生是大商家,”老人長嘆,“可是薛先生也要照顧那些小商家經營不易,一間鋪子,幾代甚至十幾代的傳承,都是先輩的心血,就請薛先生放他們一條生路吧。”薛北客怒氣更甚,舉杯喝茶,默然不語。

“老朽以無用之身,再請薛先生!”薛北客終於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揚眉,拋去了手中的粗瓷盞子,掀起衣袖露出那枚龍血翡翠的戒指和滿臂的舊傷疤:“我年少的時候不過是個放馬的孩子,風雨來去,也曾歷盡艱辛,直到現在這些疤痕都不能痊癒。而現在我單憑這枚戒指就可以買下半個白水,我嘔心瀝血,才有今天的成就,以我的實力和地位,又何須管那些庸庸碌碌生活的人?他們又焉能知道我的志向和抱負?”粗瓷盞子落地摔得粉碎。薛北客的從人拔刀衝進了茅舍,對着老人虎視耽耽。薛北客擺擺手,起身就要離去。

老人默默的看着地下碎裂的茶盞,長嘆一聲,對着薛北客長拜:“貴客能否允許在下講一個故事賠罪呢?”薛北客有些訝異,他看着老人,忽然覺得老人身上有種氣質,悄無聲息的改變了,變得遙遠又空忽,令人不得不仰視。他不由自主的揮退了手下,坐回了桌邊。屋外一聲響徹天地的轟雷,漂泊的大雨嘩啦啦的打落,老人顫顫的點燃了孤燈,茅舍中靜了許久。

“薛先生在北方稱霸,不知道我們宛州商人的故事,”老人低聲道,“就說說宛州的商人吧。”老人的聲音悠遠縹緲,隨着燈的青煙,隱約中有種神秘的氣氛緩緩的升騰起來。

如果說重騎兵,沒有人敢和青陽的虎豹騎相提並論,而說金屬的煉製和打造,火山河洛的技巧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大山,至於詩歌的吟唱,一個普普通通的羽人少女也足以令東陸宮中的博士汗顏,據說她們歌唱的時候,風為之止息,落葉垂直的墜在腳下,入骨的憂鬱和輕愁瀰漫整個森林,連飛鳥也為之迴翔,天地間靜得只有一支遙遠的歌謠。

造物的神奇實在不是任何種族的語言可以描述的,它將不可思議的能力賦予不同的種族,別人縱然羨慕,卻是難以模仿追效的。

我們宛州的商人,也是這樣。有人說九州大概不是人、羽、蠻、洛、魅、鮫六個種族,還是加上商,因為宛州商人賺錢的本事,已經不算是人了。

名利場中,也有出類拔萃的人,宛州以商業稱雄的百年間,有過許多的異人。我今天要說的只是其中一個傳奇,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公子忽。他崛起之前,宛州沒有人聽過他的名字。他離去的時候,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他彷彿流星一樣在宛州的天空上一閃而過,人們回憶的時候,只能看見流星過去留下的一道光痕了。也有人叫他“剎那公子”,剎那的光輝,卻是說之不盡的風流。

公子忽來到白水城,已經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守城的軍士忽然吹響了號角,震動了整個城池。號角是敵人進攻的預警,承平之世已有數十年,白水城的人從未經過戰爭,此時驚惶失措,一片混亂。城尹和都護手忙腳亂的奔上城牆,才看見遠處黑壓壓的騎軍,在白水城外的山道上魚貫而行。

守城軍士刀出鞘弓上弦,全神戒備的時候,天地間忽然響起一陣渺渺的笛聲。笛聲中,那支龐大的“騎軍”緩緩推進到城下,這時人們才看清那不是什麼騎兵,而是上千頭扛着貨馱的健驢,精悍的僕從牽引着驢子,為首的是個年輕的公子。他懶散的斜跨在驢背上,吹着一根翠玉的笛子。

“我家公子忽,奉上薄禮,請城尹分贈百姓,”一名精幹的隨從帶着二十箱禮物登上城樓。

箱子打開,五箱是精美的玉簪,五箱是玳瑁的手鐲,五箱是極北之地的麝香,剩下的,則是碼得密密實實的金銖。聞風出來看熱鬧的百姓都為這豪闊的出手震驚時,年輕的公子忽拍着小驢,衣衫輕揚的穿過城門,彷彿一陣不知來自何處的清風。

就這樣,公子忽在白水城建立了他的基業。他迅速的和宛州十鎮的其他大商家訂盟,共享水道、碼頭和商路,生意迅速鋪展到宛州乃至中州,最後連北陸青陽國的宮中都使用帶有“忽”字標記的銀器,他不過用了短短的十年,就成了貴族王侯也不敢不奉若上賓的豪商。

公子忽的來曆始終是個迷,有人傳說他是大晁皇朝時候青王的後裔,知道大晁時代那筆失蹤近千年的國庫藏金的所在,所以他其實是以行商為掩護,悄悄的把沉重的金鋌挖出來,夾帶在貨物中運到宛州。不過這話怕是妄傳,公子忽第一筆本金是否來自古老的秘藏誰也無從考證了,可是他稱霸白水的時候,掌握着六萬餘頃的森林,整個宛州一半的玉礦,還控制了河洛制器的整個銷路。這些資產又怎麼能以區區一筆黃金來衡量呢?以這麼大的基業來掩護,去挖掘一庫黃金,這麼想的人未免太小氣了。

有親近公子忽的人說,他確實是行商的天才,而且異常的刻苦。一般的商人不過是賤買貴賣,跟風而行,公子忽卻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宗卷館。他府里的門客博士計算整個東陸四州每年消耗的各種貨物,以及水道和商路的運輸能力,並將這些消息都繪製成圖用以參考,他的宗卷館最龐大的時候,不下十萬卷宗。那些繁複晦澀的圖表,在別人看來無疑是天書,公子忽研讀起來,卻廢寢忘食,有時候找到了商機,就在宗卷館中高聲呼酒,和賓客們一起狂飲。

公子忽還有很大的賭性,為求一勝不惜行險。

他來到宛州的第一筆大生意就是當時銷金河林場木材的爭奪。公子忽本身已經有宛州六萬頃的森林,但是和瀾州銷金河的木材產量相比,還是不能不甘拜下風。那時候南淮城的大商客褚汶和他在木材市場上的爭奪相當激烈,褚汶就想到了要去打通銷金河木材的通路,這樣把銷金河的大筆木材引進宛州,壓低價格,只要一年就可以打垮公子忽的林場,從而獨霸宛州的木材市場。公子忽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褚汶的使者已經帶着大車的黃金,向著瀾州出發超過一個月了。

褚汶確實也是行商的奇才,這一招賭注下得極大,真正打中了公子忽的要害。公子忽震驚之下,閉門三日不出,三日後,他忽然下令典壓他在白水的所有鋪面。試想以公子忽的家業,即便是宛州總商會江氏以家族之力,也無錢收購他的產業,一般的典當鋪子又哪裏敢讓他典壓鋪面呢?不過公子忽自有辦法,他把所有的店鋪都以半價典壓給白水的散戶。零散的商戶雖然不成氣候,但是他們聚集起來,本金卻是驚人的數字。以公子忽豪闊的名聲,加上半價典壓的好價碼,散戶們紛紛動心。於是只在十日之間,公子忽就將所有的產業典壓出去,約定來年以三分利息贖回。同時白水城所有的現金和金玉都彙集到了公子忽的手中,他親自帶着這筆現金和珠玉,雇傭一隊快船沿着越州的海岸北上。

眾所周知,通常去瀾州的水路,從中州的海岸前進穿過天拓峽是最為安全的,越州水路風高浪急,不知多少船隊曾經葬身海底。但是公子忽沒有採納門客的建議,他堅持要從越州航線北行,因為越州航線在風勢好的時候更快。他只要奪取瀾州的林場,其他的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那一路行得極為艱險,七艘大艦組成的船隊到達瀾州的時候,僅僅剩下三艘,金玉也損失了三成之多。據說在海上遭遇風暴的時候,公子忽赤裸上身,親自帶着門客們和水手一起頂着狂風暴雨降帆操舟,連續兩日三夜都不下甲板。看似文弱的公子身上有股野性,令水手們都驚嘆不已,於是整個船隊都聽從他的號令,僅僅用了二十三天,就在瀾州靠岸。公子忽不眠不休,帶着成箱的金玉在秋葉城購買來年的木材,只要手持林場地契錢來的人,公子忽當場現金交易,氣概奪人。這種出手瀾州的客商哪裏見過,公子忽名聲大震,短短三日,他所帶的金玉都變作了成箱的單據,而來出售木材的商戶還是源源不絕。公子忽沒有了現金,但是他已經在瀾州建立了信譽,他手書的欠條一樣的有效,交割的單據還是雪片一樣向他手中彙集。

等到七日之後褚汶的使者帶着大車登上瀾州的山原時,他們驚恐的發現瀾州來年的所有木材都已經是公子忽的了。那時公子忽正坐在晉侯的府邸中飲酒,從容不迫的說這筆豪賭一年之內就能收回利潤。

確實如他所料,當他掌握了銷金河的木材。褚汶就徹底落在了下風,這個主意本是他想出來的,但是有如一把雙刃劍,可以傷到公子忽,也能傷到他自己。褚汶的林場無法低檔來自銷金河的木材狂流,僅僅一年間,曾經富甲南淮的褚汶不得不將全部的林場出售給公子忽,還背上了無數的欠債。

公子忽看他木然的遞上林場的地契,也長嘆一聲,彷彿這聲嘆息已經壓抑了整整一年。

“只差一線,”公子忽說,“在這裏奉上地契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了。”公子忽倒也並不為難褚汶,他將林場兩成的資產劃到了褚汶的名下,令褚汶為他打理,褚汶從此就成了公子忽林場的大管事。當時有人勸公子忽說褚汶聰明犀利,讓他掌握大權,將來可能暗地裏作怪。不過公子忽卻只是笑,說那一戰褚汶已經膽喪,一個折了鋒芒的人不會再是以前的褚汶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直到公子忽離開白水,褚汶都只是安安靜靜的為他打理林場,以前那個狡猾如狐兇猛如虎的豪商褚汶,已經不在世上了。

公子忽的名聲也相當的不錯。單說財富,他極盛的時候也未必能超過自羽烈王之世稱霸數代的宛州江氏,不過若說豪氣,江氏的主人卻是遠遠不及他了。

他有古時世家的風範,喜歡在府中蓄養賓客。只要有幾分才華,願意進入公子忽府中的,他都敞門招待。甚至有些市井中的浪蕩子冒充高士,公子忽也並不拒絕,賓客們勸他擇人,他只說不至於為了幾個小人敗壞了待客至誠的名聲。

但他自己對物慾卻沒有什麼要求,雖然家中蓄養着各族的歌姬舞女不下千人,不過他卻終身未婚,這些妖嬈不過是給往來的客人佐酒享樂的。他的衣食也簡單,吃得少而精緻,沒有排場,也不浪費。那種什麼水晶饌、鯉唇駝峰席、流杯宴的把戲公子忽府上的廚子都能做得出來,不過也只是做給客人享用,公子忽本人這時候不過飲一杯米酒,在旁邊作陪。

公子忽自己也有一擲千金的時候,而且他花在玩樂上的金錢絕不比別的富商花在女樂上的錢少。

公子忽喜歡打獵。

若是尋常獵一獵野兔黃羊,當然不算是什麼豪奢的舉動,一張弓一袋箭一匹快馬而已,能值幾何?偏偏公子忽喜歡捕獵的,確實些令人望而生畏,甚至聽都沒有聽說過的龐然大物。

夜北有種叫做專犁的異獸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捕捉這種異獸,卻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專犁的別名叫做寒獸,有人說專犁每個關節里都有一粒散發寒氣的明珠,將它全身凍得冰冷。這種寒冷連它自己都無法忍受,只好藏在有地熱的溫泉里。好在它們活得很長,又沒有天敵,否則早就絕種了。一般的動物只要被它接近,以滿嘴的寒氣一吹,連骨骼都會凍成冰渣。

但是公子忽的性格,偏偏是對這種危險的動物有興趣。他從古書上讀到專犁的故事,興奮難耐,和幾個門客商議之後,訂下了捕獵的計劃。其實今天回想起來,公子忽的辦法也並不艱難,只不過別人卻沒有他那樣肆無忌憚的天才想法。夜北固然寒冷,但是卻有溫泉地熱。公子忽調集人手,在夜北發掘熱泉。他們發掘的溫泉連在一處,通向夜北一處死火山的山口,而那個死火山雖然不噴發了,山口裏還是滾燙的。公子忽下令在火山邊鍊鋼,將一鍋一鍋的鋼水倒進那個巨大的火山坑裏,鋼水冷凝之後就結成了一層薄而光滑的鐵壁。然後公子忽的門人們在裏面灌上雪水,變成一個巨大的溫泉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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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剎那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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