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 勝利者

之十 勝利者

1碩風和葉望着地平線上緩緩湧來的宛州大軍,暗暗讚歎。

這鐵甲森嚴的陣勢,和當初的勤王軍相比,真有天壤之別。

那各路勤王軍雖號稱三十萬,可倒有二十萬是在被襲的混亂中逃散的,諸侯郡守們生怕蝕光了本錢,一看大勢不好,全都帶着本部逃向守地去了,哪有肯死戰到底之人。可今天走來的這次軍隊,雖然只有十萬,但是卻似乎能死戰到最後一人。

謀臣康佑成一旁湊近道:“你看他們的甲胄,十萬士卒均着鏈甲,這是何等的財力與軍工啊,宛州的富庶,不是中州北部可比,宛州軍只會越來越強,不在這一仗擊潰他們,將來只怕永無機會了。”碩風和葉長吸一口氣:“你看若是我們硬拼,殺光他們,我們還剩下幾人?”康佑成凝神想一想道:“這宛州軍軍容之嚴整,還超於我的想像,我覺得我們殺到他們還剩兩萬的時候,自己就先全軍覆沒了。”碩風和葉笑罵:“那我們來這裏做什麼?趁早回北陸去喝酒看天睡大覺吧。”康佑成笑道:“天下哪有必勝的仗,戰爭就是賭博,不僅斗勇鬥智,最後還要斗運氣。”2宛州軍中軍大帳中。鄴王牧雲欒輕呷了一口酒,看着席前的紗袖書生。

“路然先生,你以為康佑成之人,謀略如何?”“的確將才,若論天下大略,實與我不相上下。”那年輕人高舉酒杯,一仰而盡,略有醉意將杯伸向一邊侍女道:“再來再來。”“那若以先生十萬軍,戰康佑成之十萬軍,誰人能勝?”“當然是我。”年輕人倚在案邊,自顧把玩酒杯。

“何以如此自信?”“康佑成精通兵法,把《武韜》、《行略》、《五陣》諸十三家兵書要案記得精熟,信手拈來。哪怕對方也同樣精熟兵法,但不論如何變陣疑兵,他瞬間便可看破。”“那先生如何勝之?”“我能勝其,只因我從來不讀兵法,不演兵棋,不背陣訣……”書生一揮長袖,向後倒去,愜意的靠在身邊侍姬腿上。

“不讀兵法,卻如何勝精通兵法之人?”“那麼我所行之陣,所布之兵,全部都亂七八糟,一塌胡塗,那康佑成完全無法看懂,自然覺得我高明無比,心生恐懼,然後心理崩潰,不戰而降,哈哈哈哈!”年輕人大笑,把住侍姬的手,將她手中酒壺的酒倒入口中。

所有帳中眾將卻誰也不敢笑,都望着牧雲欒的面色。帳外衛官按住刀柄,只等牧雲欒說一聲:“推出去砍了!”就立刻進來拿人。

牧雲欒雖然臉色繃緊,卻終是壓下怒氣,微露冷笑。帳中眾將與謀士卻心中更加不快,他們早看這年輕人不順眼。眾將都覺得這人是個騙子或是狂生,卻唯有牧雲欒相信他,還待為上賓。

“那麼,明日會戰右金軍,就請先生在我身旁,為我出謀劃策。”牧雲欒舉杯道。

帳中眾將全看向那軍師範裰的臉色,這分明是讓這年輕人試着代替他的位置。范裰臉上如被巴掌扇過,青中泛紅,卻也只得慢慢舉起酒杯。眾將也都隨牧雲欒把杯舉起來,向那青年敬酒。

可那年輕人竟如醉得舉不起酒杯一般,只把手在空中搖着道:“我說了我不懂兵書的了,讓我當謀士,輸了可別怪我。這裏的酒一點也沒有路邊館打來的好喝。”牧雲欒和一干大將謀士舉起的酒杯,就那樣生生的僵在那裏。

終於有一武將忍無可忍,摜了酒杯拔劍而起:“路然輕,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輕慢我等?”路然輕看也沒有看他,站起整整衣冠,拱手正色對牧雲欒道:“殿下,宛州軍現在之所以還沒敗,只是因為沒有遇到真正的對手罷了。你若真想得到天下,就不可以用一般人的心思去推度事情。士為知已者死,您又想用我,又不信我,周圍又全是一群自以為功高的老臣,這樣再有才略的人也是無法成事的。這裏有三個信封,這次戰後,若是我說得准,您用了信封中的計策勝得此仗,便請拜我為軍師。若是不信我,盡可棄之一邊,我便另尋明主去也。告辭。”他大步而出,把無數惱怒的忌恨的驚訝的目光拋在後面。

牧雲欒長嘆一聲,拄肘於案,托着額頭,久久沉默。

3一日後,宛州軍與右金軍在天啟城南百里處會戰。

戰事之初,宛州軍使鐵甲長槍巨盾,分成數個方陣,右金軍騎兵一旦靠近,就強弩攢射。這鐵弩的射程比右金軍的弓要遠得多,右金騎軍繞陣數周,沒尋到任何破綻,只丟下數百騎屍身。

碩風和葉下令:“衝車出陣。”但大半衝車毀在與勤王軍的大戰中,只剩八十餘輛,加之宛州軍弩箭太強,可穿木盾,跟隨衝車的步兵衝到三百步內,就被射死無數,潰退回去,衝車沒了步兵護衛,立時被宛州軍陣中衝出兵來,繳獲了去。

宛州軍中齊聲嘲笑,高喊着:“禮重了,禮重了。”碩風和葉在本陣中苦笑,望康佑成道:“你的衝車原來這麼不好用。”康佑成道:“對付堅營困守之軍,衝車是極好用的,但對方兵強弩利,原來的兵法就不頂用了。”碩風和葉問:“那還有些什麼新招法?”康佑成笑道:“宛州富庶,所以步兵甲厚盾堅,多備強弩。但宛州多水系,缺平原,少養馬匹,所以他們缺少精良騎軍,只有形成方陣,陣陣相護,欲以不變應萬變。我們便偏讓他們動起來。”於是命令把原備攻城用的三十輛攻石車推了出來,放上空心鐵彈,那彈中灌滿火油,燃着了猛投出去。宛州軍抬頭看天空中數十大火球呼嘯而來,心道苦也,方才騎軍衝鋒之時,只盼大家擠得緊緊騎兵沖不進來,現在卻只恨身邊擠滿了人,想跑也沒處跑。眼睜睜看着火焰潑天而下,一橫心一閉眼,說天上掉金子的好事老天一回也沒給過,這次也不該輪到才是。

巨響連聲,慘叫聲起,着火的士卒瘋狂衝突。投石車未投幾輪,宛州方陣已亂。

中陣觀敵雲台上,牧雲欒緊皺眉頭,不得已下令,全軍衝鋒。鼓氣一起,方陣發一聲喊,全衝上去,說是衝鋒,倒不如說是快逃開所站的地方。

碩風和葉激動起來:“娘老子的這幫龜殼兵終於散開了,騎兵準備衝鋒。”康佑成道:“慢着!宛州軍久經訓練,可速散也可速集,若是騎兵沖近,他們便瞬時就近結成上千個小陣,外置盾槍,內發弩箭,我們還是挨打。”碩風和葉道:“那麼,命前軍緩退,讓和術部、克剌部分繞敵兩側,然後三面夾擊,任他多少小陣,也立時衝垮。”康佑成撫掌大笑:“殿下用兵日益精妙了。”碩風和葉微笑起來:“待我把你的招數盡數學來,你便於我無用了。可以回家種田了。”康佑成笑容僵在臉上,他知道這這王子所說的話都是真的,當他笑着說要殺掉你時,那也是真的。他不喜歡把話藏在肚子裏,從來就直接說了出來,把一切擺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他的父輩和親族都不喜歡他,他孤獨的爭奪着天下,似乎只為了證明什麼。

右金軍三面夾擊,宛州軍果然集成無數小陣,呼應為戰,戰場上煙塵滾滾,混戰一場。直殺了近二個時辰。天色將晚,雙方都折損數千人,各自鳴金收兵。

4牧雲欒回到帳中,忽然看見案邊那三個信封,取第一個來打開。

“殿下慣用四形方陣之法,雖克騎軍,但右金若使發石火攻,陣必破。請用臣所獻之陣圖。”牧雲欒將拳猛捶在案上,昨夜為何就賭氣沒看這信封呢?不過,即便看了,他也未必肯按其所言行事吧。

他拿起第二個信封,想了想,又放下。默坐了一會兒,卻又拿起來,緩緩拆開……5第二日。宛州軍擺出了個黃沙萬里陣。將數萬兵散開在方圓數里的平地上,每人之間相隔數步。碩風和葉一見大笑:“這是怕了我們的投石機了。不過這樣一來,怎可抵擋我驃騎衝鋒。”康佑成搖頭道:“需防他陣勢變化,這陣勢看起來最為粗陋散漫,卻是萬陣之源,可千變萬化。臣知暴雪烈風騎曾苦練對騎兵之陣法,但對步兵陣之變化與破解,卻訓練不足。若是對方演練過高妙陣法,只怕要吃虧。”碩風和葉點點頭:“我明白要如何了。”於是命龍格部驍將龍格敕率部一萬衝鋒。龍格部突入敵陣,宛州軍似乎迅速被撕開了口子,中間步軍向後狂奔逃命。龍格部幾乎要一路追殺到中軍營前,但突然中軍號炮響起,宛州軍突然變陣,兩面步兵合圍而來,迅速聚成密集陣,要將龍格部吞沒。

右金陣中,碩風和葉一舉刀,赫蘭部、和術部衝殺出去,襲向宛州軍外圍。宛州軍中旗幟飛舞,指揮士兵分成前後兩陣,一面抵擋右金援軍,一面圍殺龍格部。同時中軍中又殺出兩支軍,向赫蘭、和術部兩翼殺來。

碩風和葉再舉刀,親自剩餘諸部衝鋒,兩軍絞殺在一起。但核心龍格部雖在箭雨攢射,槍林合圍之下,卻越戰越勇,龍格敕一馬當先,殺出一條血路,漸和赫蘭、合術部會合。宛州軍陣形被緩緩撕破。

又殺了半時辰余,宛州軍已被截為兩半,由多重合圍改成兩面夾擊。但右金軍卻集中軍力向西面衝去,西面宛軍抵敵不住,敗退下來。東面宛軍又追不上右金騎軍,牧雲欒見勢不妙,傳令收兵。右金軍趁機掩殺,戰場上留下數千宛軍屍首。

6牧雲欒在帳中緊鎖雙眉,望着那第二封信。

“殿下若不用我獻之陣法,必欲用散沙陣誘敵騎軍再變雙龍絞喉陣,兵法雖如此,但需觀實勢。右金軍強悍非東陸騎兵可比,龍格、赫蘭兩部尤其勇猛,被合圍后必然死戰,難以速滅。被右金穿透陣圍,則勢潰也。”牧雲欒長嘆一聲,難道不用路然輕這小子之計,就真得打不贏此仗?可用了他獻的計,卻又怎能保證必勝?這風險太大了。

第三封信已然拆開,放在案上。牧雲欒怔怔的望着它許久。

7第三日,宛州軍出旗免戰,只堅守營中不出。

第四日,還是免戰。

第五日……第六日……“牧雲欒這是想做什麼?”碩風和葉在帳中踱步,“拖延時日,想與我拼軍糧?我有北望直道,軍糧十日便可送至軍前,他難道不知?”正這時信報傳來:“北望道上我軍軍糧被焚,敵軍是端軍穆如寒江。”“混帳!”碩風和葉大怒而起,“我不是命丹堯部盯住他們的嗎?”“是,穆如寒江以主力誘丹堯將軍追擊,自己卻率兩千人襲我糧隊。我軍雖殺滅端軍近萬,但是糧草卻……”“一萬人的護糧軍都擋不住帶兩千人的穆如寒江嗎?”碩風和葉怒拔出刀來,砍斷一邊燭撐,“我們的大業就要毀在這些廢物手裏了!”他舉着戰刀,呆愣在那裏。軍糧不繼,似乎只有退兵一途了。但他能退嗎?他有退路嗎?他燒毀了戰船,背叛了父兄,用自己和七萬右金男兒的命賭一個天下……他不能敗,決不能敗。

又有一飛騎直衝入營來:“報!探知宛州軍中有十萬擔軍糧,即將送至三十裡外的澄林。”碩風和葉望向康佑成。康佑成也微微嘆息了一聲。

“只有拚死一賭了。”8沉重的宛軍糧車正在道上吱呀行進着。這運糧車卻不用木輪,而是車底支着四個空心鐵球,不易陷入泥中,更可隨意向任何方向推動。這些糧車四周戒備森嚴,內側是步兵,外圍是騎軍,約有五千之多。

右金軍龍格敕帶本部騎兵兩千潛行至了澄林西五里之處,這個軍令是他和赫蘭部赫蘭鐵轅差點拔刀相向才爭來的。龍格部和赫蘭部是右金軍中最勇猛的兩支,每次戰前都為誰打頭陣爭得頭破血流,何況是這樣重要的襲擊。此次若是成功,右金軍便勝利在望,進而整個天下,都將再難有人與右金爭鋒,但若是不成功……龍格敕猛得搖頭,將這個念頭從腦中甩了出去,他龍格敕從來沒有在未戰時就先想到失敗的。龍格騎兵這樣悍勇,而信報查得明白護糧軍只有五千,又怎能不成功呢?夜色已沉。時辰已到,龍格敕下令,火箭準備,全軍突擊!龍格部衝出樹林,向大路狂奔而去。卻只聽一聲響箭,路上突然火把通明,燈球高懸。那些運糧車上,糧袋被推開,裏面竟是連射巨弩,馬拉的糧車轉眼變成戰車,在路上排開一線,萬箭齊發,龍格部成片栽倒,無人能沖至近前。

龍格敕又急又怒,一隻粗長弩箭正貫穿了他的肩頭,他負痛率軍向北退去,卻突然伏兵殺出。“衝出去!衝出去!”龍格敕啞着嗓子狂喊,單手揮鐵棒,擊殺宛軍數十。正此時,伏兵身後戰馬衝突,赫蘭鐵轅率接應騎軍殺到,亂箭之中將龍格敕救出,但他們回望身邊,兩千騎已剩無幾了。

碩風和葉在大營之中正焦急等待消息,忽然四面殺聲起,士卒們喊道:“宛州軍劫營了。”他衝出帳外,只見天中萬千火箭,正劃出金色痕迹撲來。

各部將領奔到他身旁,碩風和葉怒道:“巡營隊怎麼會被人偷至營下?”將領道:“是戰車無數,來得太快了!”右金騎軍衝出營去,卻營外早布了百輛球輪戰車,這些球輪弩車遠可馬牽,戰時馬匹脫開,由人在後推動,慢慢前進,連弩齊發,最快的馬也無法沖至面前。更有纏着火棉的弩箭,將右金軍營寨燃着,右金軍一時慌亂,四下奔突。

“發火信,讓東營莫合至和西營阿骨平部的部隊向中軍靠攏!合術部從東面出去,繞襲敵軍后側。”碩風和葉喊。

四個紫色的火球飄上天空。

兩刻之後,信騎飛至:“報!東營莫合至在路上被林中大火阻隔,西營阿骨平部本營也被襲擾、難以分兵來救,合術部出營之後,遇到伏兵,正於黑暗中混戰。”碩風和葉望着四面火光,自己的軍令處處都被算到了。對手究意是什麼樣的人?又二刻后,右金軍已被大火與弩箭逼得退守本營,有被合圍的危險。碩風和葉緊鎖眉頭,在圍着他的眾將間穿行,終是把拳重重捶在帳柱上,傳令:“向南撤退。”9牧雲笙坐在城樓之上,望着遠處天際被火燒紅,獃獃出神。少女昀璁來到了他的身邊。

“昀璁,你身體未好,不要來吹冷風了,回去吧。”“大端皇帝陛下倒很懂得關心人么,”昀璁笑着,彷彿面色也紅潤了些,“都休養這許久了,再過幾天,我想我就完全沒事了。”她轉頭看見他身邊的桌案上,放着一封紅翎急報,卻未拆封。“這是戰場來的急報么?你……你為什麼不打開看?”“不論信報中,右金勝了,或是宛州勝了,都不再重要,因為——最後的勝者,是我。”少年注視着那赤紅的天空。

昀璁沉默了許久,才緩緩說:“你終是下定決心了?要做天下的主宰。”“是的,以前我覺得,我不當大端皇帝,自然有更好的人去當。現在我卻明白了,你永遠也不能把自己和世人的命運寄托在他人身上。我是大端皇帝,那我只好去主宰天下。”“那麼,我、穆如寒江、只要反對你的人,你都不會再留情?”“你走吧。”少年望着遠方,冷冷說。

她的眼光閃爍迷離,欲再說什麼終是說不出口,猛轉身,抽泣着奔下城去。

牧雲笙獨自張開雙臂,靠在堅實的城垛上,望着眼前的高大天啟城樓。此時城牆上再沒有一個守軍,黑暗中只剩他獨自一人。

他從來沒有這樣熱烈的渴望過天明。

城下,一支大軍正列陣等待出征,截擊碩風和葉。

10右金軍南退至柳伯河邊,前面的戰馬卻突然停了下來。

在河的對岸,有一道長長的奇怪的線,象是什麼在微弱夜色下發出光芒。

“是從天啟城中出來的軍隊么,”碩風和葉觀望着,“天啟城連營被破后,他們根本再沒有可以攔截我們的力量了,眾將,衝過去!”右金軍吶喊着催動馬匹,將整條河踏濺得如沸騰一般,殺向對岸。

但當騎兵們沖近那支軍隊,人馬都不禁膽寒。

他們的面前,是一片鋼鐵的森林。

那是由河絡鑄造戰甲武裝了流民所組建起來鋒甲軍。

河絡族為牧雲笙所造的機鋒甲,兩片一尺寬的刀形的盾甲附在手前臂的兩端,完全伸展時長出手掌約八尺,外側是極鋒利的刃,可以格檔與斬切,盾刀與肩兩側的盾板有機括相連,人只需要很小的力就可以驅動這巨大的盾刃,發出普通揮刀無法達到的力量。而他的身周是貼身網絲甲和象葉瓣一般繞着他的甲片,只有前方留空用於觀看,從左右後背上方都幾乎無法被攻擊,而如果再併攏前臂使盾刀合起,就幾乎無懈可擊。整幅機鋒甲有基座支持,座下有七個球輪。人不必承擔甲重,而象是推着甲胄行走。而靜止時,可坐在甲中休息。它象一輛能由單人推動的戰車,又象是一副鋼鐵的斬殺工具。

這樣的甲胄,也許人族即使可以畫出圖紙,也沒有這樣的工藝和這麼多的金屬來製作它,只有那些在地下終日與岩石與熔岩為主的河絡族,才有可能大規模的成套冶鍊這些盔甲。但要得到仇視人族的河絡族的支持,卻很少有人能做出象牧雲笙那樣的承諾。

鋒甲軍在天啟城下的大戰中留守天啟城,所以沒有出戰,但現在,機會終於到來了。

看到右金騎軍鋪天震地的衝殺而來,鋒甲陣中的許多人下意識的想要轉身逃跑,他們記憶中那被騎軍追趕、任意砍殺的日子,就在十幾天之前。但旁邊的同伴的甲胄擋住了他們,於是他們突然明白,自己已經是一支軍隊了,已經可以迎戰了。

“左橫封,右直弩!”背後的戰車上,響起了號令與鼓聲。

整個方陣應聲而變,每個人將左臂的盾刀橫在面前,移動右盾刀,斜斜上挑,扳動機括,盾刀上的弩箭飛射出去,勢可穿甲。敵騎摔倒一片。

騎兵眼前就要衝近軍陣,“大家立穩了,左斜下反切,右上頂位橫揮。”號令轉來,甲士們齊聲大喊。直聽鼓色急處猛得一聲重捶,就一齊揮刀。

他們面前的騎軍象被無數刀葉絞碎一般化成了血肉塊,巨大的盾刀輕鬆的切斷了馬腿、也劈開了他們的皮甲。他們刺出的長矛大多數被刀盾擋住或絞斷了,而刺入空隙的矛,也因為刀盾封住了角度,只能刺到甲士頭側的網甲或肩盾上。這一輪衝擊,機鋒陣前倒下了一片屍身,而陣中幾乎沒有人倒下。

後面趕來的騎軍在衝到機鋒甲陣前時就絕望了,當他們看見前面的槍騎被巨大的刀葉象切菜一樣切開,而刺出的長矛就象刺在石頭上的時候,便明白了,要衝過這樣的甲陣,無異於用肉身去撞刀牆。

但號角響起,右金軍改變方向,撥馬向鋒甲陣兩翼掠去,他們在馬上搭弓,將飛蝗般的箭支射入陣中。鋒甲陣前列的軍士們有不少在驚慌中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收。”鋒甲陣的將官大聲的喊着,所有的甲士雙臂回收,身子蹲下,周身的盾甲立刻拼攏成了一個嚴密合縫的三梭角塔。箭支如急雨打在帳篷上,戰場上一片清亮的鐺鐺聲。

碩風和葉立馬河的對岸,獃獃的看着這一切。他很快明白,要想衝破這道防線,至少需要一個時辰,或是搭上近萬右金騎兵的生命。

“轉向,向東沖圍!”他喊着。右金騎隊隆隆轉向,沿河道向東衝去。

奔不出數里,前面的樹林卻又騰起了火光,風勢已將大營中那巨大的火牆推了起來,右金軍從火海中衝過,再沒有了隊形。待衝過這片山林,碩風和葉回望身邊,只剩了數千騎,其餘各部都還困在火海中撕殺。

11竟然是敗了么,碩風和葉在馬上獃獃的想着,他原以為他離天下之主的位置很近了,但只是一個晚上,一切就都改變了,十年的努力與奮戰,一切又重回為零。四野火光茫茫,燒盡雄心與壯志,縱然是那樣勇悍豪爽的壯年,成為白骨也不過是一瞬間。

他做錯了什麼?沒有布巡哨?算不到對方有連弩戰車?不,該做的他都做了,他有一半的機會可以成為帝王,但也有一半的機會淪為塵泥,天下沒有必勝的仗,但你卻不能不戰鬥,這時他卻聽見了前方的馬蹄聲。抬眼望去,一支騎軍正直殺而來,火光中隱約看得清旗號上的“寒”字。

是她?碩風和葉心中一震,第三次遇見,難道這次他要死在此女子手中嗎?現在不是戀戰的時候,他一聲呼哨,指揮騎兵拔馬向另一邊衝去。

“碩風和葉,哪裏走。”牧雲顏霜緊緊追趕。北陸上的連年撕殺,仇恨象雪一樣浸濡大地,使泥土無法化凍。

12宛州軍大獲全勝,牧雲欒下令全營歡飲慶功,他看了看手中捏着的那第三個信封,露出冷笑。

“徐將軍,你速帶一支軍到詭弓營,道請路然輕至中軍參加歡宴,在來路上,將其誅殺。”“得令!”那將軍出帳而去。

此人太可怕,居然自己設計並暗中出資打造了數百輛球輪連弩車,專克騎軍,並把如何進攻,在哪裏設伏兵,在哪裏點火,敵軍若如何行動,我方如何應對寫得一清二楚。牧雲欒望着信封中的字跡,心道:路然輕,你絕非池中之物,他日你若成我對手,必是大患。這就怪不得我了。可惜你已將戰車圖紙和盤托出,我有了此車,已可橫掃天下,再要你何用呢?“歡宴之中,那徐將軍卻突然轉了回來,在牧雲欒耳邊低語了幾句。牧雲欒驚立而起。

詭弓營中早沒有了路然輕,只有書信一封。

“鄴王殿下,既不肯親自來請我,必是派人來殺我,只怕是覺得戰車圖紙在手,便可鳥盡弓藏,果然並非明主,看來天下無知已,唯有自立。今日借你天下,他日,卻必是要再讓還給我的。路然輕,敬上。”“將你部五千騎盡派出去,四下搜捕,定要殺了此人!一定要見首級!”牧雲欒暴跳着。

就在中軍營遠處的高坡之上,那年輕人迎風立着,衣袂飛舞。望着大地上無邊的燈火和奔馳的軍旅,放聲大笑,如同天下已入掌中。

13右金大營已是一片火海,宛州軍正四處搜殺右金殘軍。一隊士兵推着連弩車穿過煙霧,直穿過右金大營。忽然,他們看見了在火光映照下,遠方什麼正閃亮着。

他們凝神仔細的張望,想看清那是什麼。

那線閃光漸漸的近了,他們終於認出了,那是甲胄的反光。

14探者衝進牧雲欒的大帳:“報,我軍在右金營后遭遇天啟城中的端軍,執牧雲帝麾。”牧雲欒猛得站起:“是他?那麼點兵力,竟也敢出城?”他仰天大笑,“這不正是天遂人願,我連攻城之力也免了,傳令下去,不論那帝麾下的是誰,全部誅殺!”前方戰場上,宛州軍緩緩推動連弩車,形成一列,看着前方齊步推來的甲陣。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甲胄,彷彿那不是一個個的士兵,而是一片連綿的鋼鐵刀林。

“放箭!”宛州將領下令。連弩車機括搖動,一片箭幕直上天空,又呼嘯而下。

那大陣中的甲胄一下全收緊了,象是大地上鋪上了一整副巨甲,前方轉來了一片鏗鏘之聲,那是箭尖撞在鐵甲上的聲音,伴隨着無數的火星四濺。好一會兒,箭雨停息了。宛州軍都屏息望着那軍陣,想知道還有幾人活了下來。

但那些甲胄緩緩的展開,又開始向前推進了。

“這究竟是些什麼!”宛州軍將們大喊了起來。

15穆如寒江立馬高坡之上,看着大地上鋪滿火光。

幾位騎士縱馬來到了他的身後。

“將軍,我們來晚了。”穆如寒江長長吐出一口氣:“所有人都到了嗎?”“三千匹踏火戰馬,一匹不少的從殤州帶到了。三千名最好的騎士,也招募而來了。”穆如寒江仰首,望着天際的血色濃煙。“碩風和葉,在踏火騎趕到之前你就敗了,真是太可惜了。他日待我重踏北陸之時,再與你一決誰是世上最強的騎兵吧!”他緩緩抬起馬鞭前指,遠方正是宛州軍的大營。

“那麼……席捲天下,就從這裏開始吧。”16牧雲欒在帳中獨坐着,等待前方傳回更多的捷訊。但這段時間卻彷彿變得安靜了。沒有走馬燈似的探騎喊聲,沒有將領急匆匆的挑簾進入報信。這個夜晚一時間變得分外沉寂。

聽不見幾十裡外的殺聲,各路軍馬現在都在做什麼。今夜攻破了右金軍,明日便可趁勢直逼天啟城下了。諸侯聯軍潰了,碩風和葉敗了,世間再沒有可與自己相抗衡的英雄。只待天啟城破,他盼望了幾十年的皇位便終於可以到手了。

“父皇,兄長……你們在天之靈不要怨我,這皇位,當年本就該是我的。”他舉起一杯酒,緩緩灑在地上。從皇子之日起,他就和三皇兄牧雲勤相爭,一轉眼已是白頭,他終於還是勝了。可惜他一心要贏的人,卻看不見這最後的結局,一想不由悵然。他盼了幾十年處心積慮,卻終於無法和牧雲勤決戰。他本想狂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三皇兄,我終是無法親手勝你,你的幾個兒子,也都比我的兒子強,可惜,他們都死得太早了,只剩下一個畫痴小六兒……你死得太早,我卻終會為我的兒子平定江山,他終會是未來大端的帝王,直至子孫萬世。”一聲凄厲的響箭突然竄上天空,寂靜的夜中猛得暴發出喊殺之聲。牧雲欒按劍直衝出帳去:“出了什麼事?”卻沒有人回答,牧雲欒驚異的看見,四下營帳,已被一片火海包圍。火光之中,正有無數騎影奔騰。

“不是所有人都被我打敗了嗎?哪裏還來的騎兵?什麼樣的騎兵可以直衝我的中軍?”牧雲欒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暴吼着。

但突然一面紫金大旗飄過他的眼前,牧雲欒一下子愣在那裏。

這面旗他太熟悉了。當年他軍精良足,萬事俱備,卻遲遲不敢起兵,就是因為害怕這面旗,害怕這面旗下的穆如鐵騎。他沒有戰勝穆如世家的把握,他準備再準備,苦苦思忖,卻終是想不出能勝過穆如鐵騎的辦法,急得他頭髮都白了。但人算竟不如天算,北陸右金叛亂,穆如鐵騎盡數調往北陸。

他明白這是天賜給他的機會,當下起兵,直逼中州,無將可擋。大將軍穆如槊只得把穆如鐵騎留在北陸與右金作戰,自己只率十數騎趕回中州收拾起一支殘軍與他相抗,也正是這樣,他才擊敗了三百年來未曾敗過的穆如世家。

那時候他日日害怕,害怕有一天穆如鐵騎會從北陸趕回,害怕有一天這面旗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害怕到那個時候,那仇恨與憤怒會衝垮他苦苦積累起的一切。他在無數次夢中,都看見在一片火光之中,那面大旗下,無數戰騎沖毀着他的大營。但是原來,這個夢是真的。

牧雲欒呆了一呆,怔怔道:“穆如世家……穆如……”突然他明白了一切,原來天賜給他的,天便會收去,原來他苦心經營數十年,竟還是要敗在穆如世家的手中。他胸中一悶,大叫一聲,口吐鮮血,昏厥於馬下。

17穆如寒江立馬高崗,望着那火流正突進宛州軍的內核,整個宛州大營正在變成一片火海。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擊這熾熱的鐵流,鐵甲騎兵們呼嘯着衝過宛州軍的身邊,刀風把他們絞碎。

輕敵的宛州兵陣腳已亂,沒法再組織起密集的陣形,在這樣的騎兵面前,只有轉身逃奔一途。所有的木柵和鹿角被輕易的踏碎,變成地上的火把。戰馬馳奔的風勢絞動火焰滾滾向前,煙氣中閃亮的鐵甲猶如神靈天降。在看到這樣的一支騎兵的時候,它的對手就已經絕望。

“牧雲欒,十一年前,你沒有機會見到穆如騎軍,今天,在你死之前,好好地放眼看看吧!”他緊咬牙關,多少年的仇恨在心中奔騰。

“為了這一天,我們已經在殤州準備了十年!”突然間無數往事湧上心頭,少年將軍抬頭望着赤紅天際,縱聲狂喊:“父親!看一眼吧,穆如鐵騎——回來了!”18無數長長火帶被點燃起來,從高空看去,象是有人用筆在地上寫下燙金閃爍的大字,描述着那宏大慘烈的戰爭。

跟着碩風和葉突圍的右金騎軍們被這些火帶阻擋分隔,然後被火焰外射來的弓箭擊殺。

碩風和葉催馬衝過一道道的火牆,能跟上他的右金騎兵已經不多了。蒼狼騎卻從火焰中接連的躍了出來,挾風帶火,象索命的厲魂。

牧雲顏霜率她的蒼狼騎眼見追近碩風和葉,突然南面樹林中枝葉紛飛,數十輛鐵連弩現了出來。牧雲顏霜驚呼:“不好”,以避箭之姿側伏馬上。一聲梆子響,宛州軍亂箭齊發,蒼狼軍和右金軍一併被射倒馬下。

沒有時間痛惜這些從北陸跟隨她殺回的勇士,牧雲顏霜縱馬躍過前面翻倒的馬匹,只追碩風和葉不放。

又追了半個時辰,殺聲零落了,他們已衝出戰場之外,天色漸明,天際露出一絲曙光,碩風和葉卻緩緩停了下來,象是奔逃的累了。

牧雲顏霜也在距他近五十步時勤住馬匹,防他有詐。

碩風和葉也不望牧雲顏霜,獃獃望着天際的雲色,一面是霞光,一面是烈火。卻突然喃喃自語着:“跟隨我出來的八部子弟都沒有了,我也許不能回到北陸去了……”“碩風和葉,你命數到頭了!”牧雲顏霜舉刀厲喝。

碩風和葉嘆一聲:“我知道你是誰了。而你知道為什麼前兩次,我都會輸給你?”牧雲顏霜並不答話,只是握緊寒徹。

碩風和葉長吐一口氣:“那是因為我之前怕死。我以為我離天下霸業只差一步,我不想在那個時候死去。從前我帶隊衝鋒從來不會猶豫,但在天啟城下我卻不願以死相拼了。”他轉頭望向牧雲顏霜:“而你,背負着國恥與家仇,早就不惜性命了吧。”“少廢話,拔刀吧。”牧雲顏霜催動馬匹,繞碩風和葉緩行着。

“但我不能死。”碩風和葉嘴角竟露出一絲笑意,“你殺不了我。因為現在我胸中的恨與怒比你的更猛烈,沒人能殺我碩風和葉,總有一天我要捲土重來,我當年來到東陸之時,燒毀了戰船,對將士們說我們沒有退路,他們相信了我,跟隨着我從來沒有退後過……但……”碩風和葉嘆息了一聲,目光卻象絕境中的惡狼,“沒錯,我沒有顏面回北陸了,但我要回去,所有的恥辱我要一個人背下來,直到重整大軍的那一天起。”牧雲顏霜第一次這麼近看到這北陸狼主的臉,看到他的眼睛。她的心卻被狠狠扎了一下。

這個眼神,她分明見過,當年極北雪原之上,那右金少年拔下她的銀箭,放走了狼王。被穆如騎兵圍住,面臨絕境之時,他也是這個眼神。凶恨,冰冷,絕不服輸。

碩風和葉也突然明白了一切,七年前,他在雪原上狂奔,那一千下的倒數象獵手的嘲笑,緊緊扼住他的心胸。他終於力竭倒在雪地上,仰望天空,想着自己逃不過去。

但一切卻並未來臨,最後的數字,永遠停留在了那少女的口中。

七年前的一絲憐憫,卻使無數人因此而死去。

“今天……我不會再讓你活着……”她顫抖着,緩緩舉起刀。

“今天……你也無法再決定我的生死。”碩風和葉冷笑着。

牧雲顏霜咬緊嘴唇,再不答話。猛得催動馬匹,象箭般射向碩風和葉。

碩風和葉緊皺眉頭,大喝一聲,驅馬向前,長刀血色出鞘,那刀中的血腥怨恨之氣直逼而來,這次他再不格檔劈下的寒徹刀,而是直揮向牧雲顏霜的腰間。

牧雲顏霜沒有想到他真得再不畏死,不惜同歸於盡,第一反應便收刀斜身閃避,兩馬交錯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了碩風和葉臉上冷酷的笑意。明白自己在先機上已是輸了,那一刻她竟然還是懼怕了死亡。

拔轉馬來第二回合,她一橫心,馬上斜探身直割向碩風和葉的喉間,碩風和葉卻也探出身來,她的刀掠過碩風和葉的耳間,碩風和葉的刀卻直撲向她面門。牧雲顏霜一閉眼,心中空蕩一片。卻是寒風掠頭頂而過,她再起身時,滿頭青絲披散了下來,碩風和葉劈掉了她的束髮玉冠。

牧雲顏霜氣得渾氣顫抖,舉刀再次衝刺。碩風和葉這次卻不舉刀,不催馬,只不轉睛的注視着她。牧雲顏霜有了一絲悲哀的預感,她聽見了箭支破空的聲音。

一支箭正射中她的脅下,牧雲顏霜不甘的睜大着眼睛,沖近碩風和葉的面前,舉刀的手顫抖着,揮下時卻再也沒有了力道,碩風和葉一把抓住她握刀的手腕,將她拖離馬鞍,扔在了自己戰馬下。

一支騎軍從林中奔了出來,為首的正是赫蘭鐵轅。“德諸我險些來晚了啊,王子。”“狗屁!”碩風和葉罵著,“你不來我難道就會死嗎?一看這臭不可聞的箭法,就知道是你這個草包!”他突然又笑了,舉馬鞭佯抽向赫蘭鐵轅,“真高興你這狗東西還活着。”“宛州軍什麼東西!我們早晚殺他宛州個哭天嚎地……王子,我們現在怎麼辦?”碩風和葉平靜的發令:“收拾軍隊,撤回北望郡。”“這個女人呢?”碩風和葉望了望地上掙扎不起的牧雲顏霜,嘆了一聲。“一併帶走。”碩風和葉帶着殘軍特意經過了天啟城下,他想望一眼這城關,不知何年他才能重新回到這裏。他不知道那少年是否也正在城樓上眺望。他卻有種預感,那少年才會是他真正的敵人,而他所想拆掉的這座宏偉都城,卻會一百年一千年的繼續立在這裏。

“駕。”碩風和葉終於催動了戰馬,橫越城前,向北而去。

“這天下,我終是要再回來奪的。而這天啟城,我也終有一天要將它拆掉!”19牧雲欒於昏厥中驚醒,直坐起來喊着:“快收陣,護住中軍!”眼前卻是一片漆黑,聽不到殺聲也看不到火光。

“怎麼回事?有誰在?我在何處?”他驚恐的大吼着。

一個身影緩緩從暗處走了出來。

“墨先生?”牧雲欒凝眉打量着那個影子,“現在戰事如何了?有沒有擋住穆如騎軍?決不能讓他們沖亂大營。”影子一笑:“若是普通騎兵,是沖不進大營來的。可惜,那是稀世的馬種——踏火,而他們的主將,又是穆如寒江。”“那現在大營如何了?”“已是火海一片,踏火駒所到之處,火流奔涌,何人能擋?”“不能就這麼敗了!”牧雲欒躍起,“我還有十萬大軍尚可調度,我要親自出去督戰!取我劍來!”“不必了。”“不必了?”牧雲欒緩緩轉身直望那個影子,“你說不必了?什麼意思!”“世子會處理好一切的。”“世子?他怎麼行?胡鬧?他懂個屁的指揮戰事?”“世子是不懂,不過殿下您死在火海之中了,世子只能代理一切了。”“你說什麼?你說……我死於火海之中?”“殿下一直身體康健,帳下各將對您忠心耿耿,你大可花二十年來打天下,再花二十年來坐天下,只是世子從小,從被您所忽略,對他不過是只有斥責辱罵,覺得他心貪縱慾不成大器。世子於是暗暗決心,終有一天,要在您活着之時,就證明給您看,沒有您,他也能稱霸天下。”“哈、哈哈哈哈……”牧雲欒已經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事情,他怒極反笑:“他……他這就要把我苦心三十年所得來的一切毀於一旦,只為他想早一點替了我的位子。我……我怎麼會生出這樣的一個蠢貨,蒼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殿下又錯了,世子並不蠢,世子只是太貪心了,在慾望與野心上,他只比殿下您更強,也是我們辰月教所中意的人選。”“辰月教……辰月教?”“是,想必殿下也知道辰月為何物吧。近千年來,我們一直奉行着大荒之神的意旨,要讓天下陷於紛爭與動亂,絕不容許有凝聚與統一存在,這樣才可以阻止天地的重合,墟神的復生。是我們的力量,你才能在十年內使宛州十二郡成為端朝第一富庶的州域。但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讓你能儘早反叛,分裂端朝。而現在,你卻又想着把天下重新一統,這……可就違背了當初我們扶助你的初衷。”“辰月……”牧雲欒縱然一世英雄,聽到這個名字也不由全身涼透,他當然聽說過神秘可怕的辰月教會,而以為這個教派早在幾百年前就消失了,沒想到,自己竟不知不覺間成了他們暗中控制的囚徒。

“只要你渴望力量、權勢、你就自然會落入我們辰月的掌中,因為這一切我們都可以給你。但是你永遠只能是一個棋子,而世間這局棋,是永遠不可以有勝利者的,因為對局雙方都不過是在我們的控制之下,上演永遠無盡的紛爭,以你們的血與痛苦、仇恨,來給荒神增添力量。”“仇恨……”“是的,我們的力量源泉就是仇恨。你現在正無比的仇恨我吧,可你的仇恨也會成為我的力量。你們父子間的仇恨,你所殺的平民對你的仇恨,你與你敵人間的仇恨、你們家族間的仇恨……這麼多的仇恨啊,綁緊你們的靈魂,使世人乖乖成為我們的囚徒。”“可縱然你們處心積慮,這世上仍然會有統一,會有強盛的王朝和偉大的王者!”牧雲欒大吼着。

“不,”墨先生輕描淡寫的說,“慾望是無止盡的,你成為了一國之主,你就會想成為天下之主,你統治了一族,你就想統治萬族,你得到了一塊黃金,你就想再佔有一座金山。這天下有多大?權力與野心是無止盡的,我們所要做的,只是挑動人們的慾望,就象我精心培育了世子一樣。”“混帳!”牧雲欒狂怒着掙紮下地,拔出懸托上的劍,向墨先生砍去,然而那個影子一抖,他的劍砍入了虛無之中。

“你終究會發現,你們所恨的所愛的,都只是一個泡影而已。呵呵呵呵……”那聲音冷笑着,從帳幕外傳來。

牧雲欒挑開帳幕追出去,但黑帳之外,竟還是一重黑帳,他再衝出去,外面還是黑帳、他驚慌的向外奔,可只有無盡的帳幕,無盡的黑暗,那笑聲永遠從外一層傳來,這一世的欒雄,不由也發出了絕望的嚎叫。

20牧雲笙率着鋒甲軍緩緩推進,腳下踩着連弩車的殘骸,來到宛州軍大營前。

這裏已經變成一片火海,不畏火的神駿在其中往來奔馳,追殺着奔逃的宛州軍。

他一揮手,下令鋒甲軍緩緩展開,成長長數行。

他要做的,就是截殺逃出的宛州軍,和阻止戰場上的宛州其他部隊回援。

一探報騎者馳奔到他的面前。“前方戰況如何?”少年緩緩的問。

“穆如將軍的軍隊正四下搜索,卻只是找不到叛軍主帥的身影,不知是否葬身火海了。”牧雲笙搖搖頭,策馬向前,來到火線邊緣。取出一副畫軸,猛得向前一抖。那長卷在空中化成一道白練,直鋪下去,向前滾動,無窮無盡,在火海中推展出一條路來。他縱馬直奔了進去。

在大營的中心,他看見了一片火不曾燒到的地方,那裏卻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片黑色。但那不是燒焦的黑色,卻是法術光焰掃過的痕迹。

他跳下馬來,慢慢走入那黑色的中心。彎下腰去,輕捻着地上的泥土。忽然轉身跳上戰馬,那戰馬轡上插着雪羽翎,如乘風一般遠去了。

21山林小道上,十幾騎正在緩緩行走。

“幸虧墨先生你用幻術騙過了敵軍,這次小小偷襲,傷不了我等元氣,卻給了我們個機會收拾老頭子。等回到赤水關中,等諸軍前來匯合,那時重整旗鼓,看我燒平天啟城。”說話的正是宛州王世子牧雲德。

“別人都不會察覺我們的蹤跡,我只怕一人……”墨先生緩緩道。

“你說牧雲笙?他敢追來正好,上回沒殺了他我正懊惱呢!”牧雲德正說著,卻看見墨先生勒住了馬,直望着前方。

他嚇得忙轉頭四望:“他來了么?在哪裏?”四下靜寂無聲,只有參天古木的巨大影子。

靜默中,只有許多樹葉正緩緩的飄落。

一片黃葉落在了盼兮的馬首上,她伸手將它輕輕拈了起來。在手中把玩着。

突然風勢一變,空中的無數落葉,突然變成旋飛而下的利刃一般,掃過眾騎者的身體,一陣風卷葉旋后,馬上的騎者都接連的栽倒了下去。

只有三騎還立着。盼兮仍然低頭把玩着手中的黃葉,彷彿剛才風只是拂動了她的輕衫。墨先生將長袖從面前放下,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葉子。牧雲德還保持着縮頭的姿勢,但所有沖向他的葉子都在離他幾寸處突然焚成了灰燼。

牧雲德回頭向盼兮望了望:“美人,多謝了啊。等渡過此劫,保我登了帝位,你就是皇后了。”盼兮卻象是沒聽見他所說的一般,只是輕輕舉起那黃葉,一鬆手,它又向天空飄去了。

墨先生對着那一片空曠中說:“我以為你不會殺人的法術呢。”許久,少年的聲音緩緩傳回:“如果有了殺心,世上有什麼不可以用來殺人呢?”猛然間周圍的古木全部爆出巨響,從腰間崩斷了,它們發出巨大的呼嘯,直倒下來。

“快走!”墨先生和牧雲德催馬直衝出去。盼兮卻沒有動,她只是抬頭望望,輕搖韁繩讓馬向前走了幾步。

幾顆巨樹正倒落在她的周圍,但連一片葉子也沒有落到她的身上。

牧雲德大喊:“他在哪?把他找出來,殺了他!”墨先生低聲說:“這卻不容易,這裏不可久留,我先護你回赤水關,這未平皇帝,自然會死得其所。”牧雲德唇邊露出一絲冷笑,回頭喊着:“盼兮!殺了他!我在赤水關等你。”他們策馬逃去。只有盼兮還靜靜的佇馬在山道間。

漸漸的,夜中,少年長袖負劍的影子現了出來。

盼兮從馬上輕輕一躍,越過橫倒的樹榦,飄落在山道間。她望着那少年,想上前卻又停下,想開口卻又無言。

“風婷暢在哪裏……”少年卻只是冷冷的問。

這句話卻使女子的眼中,恢復了冷漠。“你是來救她的?如果我不放呢?”少年對着夜幕,嘆了一聲。“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救你。但我卻知道,你想殺我,我卻不能把命給你。”“救我?”盼兮冷笑着,輕輕把手抬了起來,“你們都說要救我,都說要對我好,我卻知道全是假的,全部該殺!”她只是輕輕將指一彈,少年便直摔了出去,倒在落葉間。

他咬牙慢慢撐起身體:“風婷暢在哪?你不能殺她。”“想救她?先殺了我。”盼兮手一搖,少年腳下的落葉突然騰空而起,象平地起了一陣龍旋風,把他緊裹了進去。

少年卻一聲喝,砰的光華一閃,那些樹葉全部一瞬間燃成了灰燼,瀝瀝灑落地上。

盼兮冷冷笑道:“你學我的本事,學得到快。”少年輕輕的說:“那只是因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所教給我的。”盼兮一愣,卻怒道:“又是謊話!”再一擺手,地上火焰騰起,把少年包裹進去。烈火之中,少年的身子片刻成為灰燼。

火焰散去,盼兮獃獃的走向灰燼。輕輕跪下身去,捧起那黑色塵土。

背後卻有一把冰涼的劍,輕輕架在了她的頸上。

“盼兮,”少年在她身後說著,“告訴我,她在哪?”盼兮卻不回頭,沉默了許久,才輕輕說:“為了她,你會殺了我么?”“她曾舍了性命救我。”“你不記得那天的事……”少女愴然笑着,“是啊,誰會那麼傻,自已不活,也要救你。”她猛得轉過身來,手指上凝聚起光芒,直指到少年的額前。卻又停下了。

但胸前一涼,劍已沒入她的身體。

她卻嘆了一聲,輕輕將手,撫在少年的臉上。

“你終是……”她的身體軟倒下去。少年丟下劍,緊緊的抱住了她。

“終於有一天,我們可以這樣……真正的相擁在一起了。”少年輕輕的說,“盼兮,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23他能感到少女的身體在輕輕的顫抖。

“是啊……很奇怪……很溫暖的感覺。”她的身體卻在變冷。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間?”“你說過的……因為……你要象一個真正的人一樣活一次,用五官去感受這個世界。”盼兮卻搖搖頭:“我只是一顆種子。”“種子?”“這個世界,終會開滿同樣的花朵。最美麗的,不會有其他。”少年突然想起了,那盼兮孕育身體的地方——七海原上的情景。無數銀色的花朵綻放,沒有一株雜色。那種令人恐懼的美。

“我知道有人將靈鬼注進了我的身體,控制住我的心魂。但是,我的心中,其實早有一把更巨大的鎖,那裏面所藏的……將會毀滅一切。”少年想起了風婷暢那時拚死要殺死盼兮時所說的話。

“你最好立刻殺了她……那顆牧雲珠只是顆種子,當這個靈魂被束在珠中時候,她還是天真爛漫,但當她真正凝出身體長成,她的力量就會給世間帶來災禍。……世人將來會責難於你,要你為所有的災難承擔代價。”“趁現在……殺死我吧……”少年仍是點點頭,象當日一樣的喃喃說著:“我不會讓你死……一切讓我來承擔。”他輕輕取出那牧雲珠,放在掌心,和盼兮的手掌交握在一起。光芒漸漸湧出,將他們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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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海上牧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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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 勝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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