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他決定去醫院看看病。
合同醫院在城北,人也非常多。他又有到了地鐵候車廳的感覺。好不容易輪到他。醫生開了一些進口的感冒藥。他知道這什麼也治不了,但那白藥片卻使他多少鬆了口氣。
醫生的一言一語都是他熟悉的程序。亂糟糟的醫院使他重新感受了世俗世界的常情。
回來時,與去時一樣,他坐了電車。但在半途,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忙地下了車。
他沿着一條街走了一陣,又向幾個人打聽了一番,來到一個衚衕前。他把身份證拿出來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正是這裏。
衚衕是深邃的,像一根腸子。這裏寄居着形形色色的下層人物,生存的氣息十分濃重,都有點使人窒息。
他走到一半的時候,看到了那個門牌號碼。這時他躊躇起來,分明是進退兩難。
戴紅袖章的居委會大媽審視的目光使他不安。他只好問,某某是不是住在這裏?答曰正是,進去后左邊那間房。
他鼓起勇氣走進去。原來是個大雜院。左邊那間房半掩着門,他準備過去,卻見裏面走出一個女子,抱着一個大木盆,裏面盛着高高的衣服,拿到院子中間的一個水龍頭下。
這是那年輕人的遺孀了,他想。
不知怎麼的,他覺得他以前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女人。
他心情複雜地看了看女人,欲言又止。女人也看了一眼不速之客,但馬上便管她的衣服去了。她接了水,開始揉搓那一堆小山,胸脯也一上一下顫動起來。
他看見都是女人和兒童的衣服。那青年已經有孩子了么?他彷彿聽見房間裏傳來電子遊戲機的聲音。孩子能玩電子遊戲,應該很大了吧?女人卻很年輕,大冬天裏,額上慢慢有沁出汗珠的跡象。
他攥着身份證的手,在口袋裏也已經有了汗。他上前一步,想問那女子,不料有人從外面進來,先他跟女人搭訕。那是一個中年男子,穿着皺巴巴的西服。
死鬼,呼你整一天,才來。女人說。
呼機沒電池了。女人也不洗衣了,搡了男的一把,跟在後面向房裏走去。經過他時,又看了他一眼。然後,他聽見屋裏有孩子叫叔叔。是這樣了。他帶着一絲滿足一絲遺憾地想,從大雜院中退出。這時他又十分不解。
他想問問居委會的大媽,但怎麼也找不到她,而且,剛才衚衕中還那麼多的人,就這麼會功夫也都不見了。寒風中,只有一個收破爛的人拉着板車過來,直着嗓子吆喝了幾聲。聲音清煙一樣在空中無靠地瀰漫。
他默默地沿着來路回去。
一瞬間,他覺得衚衕像是敞開天篷的地鐵隧道。但它的秘密,是藏匿在那些具有複雜人事結構的大雜院的深處。
從這天晚上起,他都枕着身份證睡覺。不久,這居然治好了他的失眠。
很快他就辦了退休。過了半年,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他沒有再去坐地鐵。從理論上講,他可以永遠不去光顧地鐵。但每次經過地鐵車站時,他還是禁不住看上一眼。
人群像潮水一樣湧進湧出,帶着豐富多採的表情。
一切跟奇遇前一樣。
經過車站的次數多了,他開始懷舊。
這導致了終於有一次他甚至買票下到了站台,着迷地觀看列車來來往往,但他沒有上車。
這樣做要不得啊,他告誡自己。
少要穩重,老要張狂。怕什麼。另一個聲音說。
正是在後一種聲音的驅使下,他又一次去體驗了末班地鐵。
他沒敢選擇月圓之夜。但那霓虹燈的光焰仍是避免不了的。他膽戰心驚,不時打量乘客。然而他們這次都似乎精神抖擻。
一個個站台有規律地出現。喇叭平靜地用中英兩種語言報站。人們下了又上。
不一時,已到了終點。期待中的事沒有發生。他最後一個走出地鐵,鬆了一口氣,又有些失望。
少有地,他打了出租回家。在車上他直后怕。我大概瘋了,他想。
他是想親近另一個世界,但又畏懼。但那隧道中的旅行,使他感到似乎經歷了一次出生。一種遙遠的新鮮感,從心頭漾起。轉瞬之間,他又感到害羞。他固守多年的世界正在坍塌。
這段時間裏,他買了許多關於不明飛行物和外星人的書來讀。接受這樣的知識對他這般年紀的人來說是一件難事,但他還是嘗試了。
渡過遙遠太空而來的生物,選擇了黑暗的地下作為基地,這本身是很富有文學性的。
而從科學上,也勉強解釋得通。那就是,這些年中,地鐵隧道已在不知不覺中被來自遙遠世界的生物改造成了連接其它宇宙的蟲洞(太空構造中由強重力場造成的裂縫)。
他驚異地發現,書籍中也有許多關於人類進入飛碟前需要經過一段長長的管道的描寫。不少被劫持者在接受催眠后說,他們通過一根管道來到了一個明亮的大房子中,周圍有不少穿連褲服的人在圍着他們做手術。
這跟地鐵隧道和候車廳的情形多麼相似啊。
他漸漸趨向於認為那些蒙面人是外星人了。這樣,存在另一個世界這樣的不可思議的問題,便有答案了。
他們甚至已混入了人類之中。方法是:殺掉那些乘客,然後附體在他們身上。他們便可以以人類的面貌重新出現,而不引起懷疑。這便是沒有人察覺地鐵出事的原因。
他身處的這個世界正像一鍋太舊的湯,正被一點一滴換掉。這也正像他們這一代人,一個一個被年輕人代替。宇宙中的新陳代謝,有多少種方式呢?這本身其實是一場無聲的戰爭么?
只是,不知為什麼,那晚他們把他給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