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又看到了熟識的人們,他很想一吐為快。但卻不知怎麼提才好。先到辦公室再說吧。但到了辦公室,看見有力的陽光正把房間的每個角落充滿,那種述說的意思卻更加下去了。

處長說:你不是上夜班么?怎麼白天也來了?沒事,來看看。到底是老同志,工作責任心就是強。剛分來的那幾個大學生,上白班還早退呢。他無言。

那你就把這份表格處理一下吧。本來該小張弄,但這人稀里胡塗,我不太放心。既然你來了,還是麻煩你吧。這是應該的。他看看處長,處長也是年輕人。他想,如果我不來,難道事不幹了么?單位里不少快退休的老同志,一夜間忽然都拚命討好起年輕人來。他也不能免俗。

辦公室里,年輕人為主,吵吵嚷嚷,男男女女講着黃色笑話。

有人用怪異的眼神看他一眼。

他能向他們講這件事么?按照情理,應該講出來。可是,世界並不總是按情理運作的。他們也許會感興趣,但是不可能嚴肅起來。他早能料到。甚至,他們可能都不會笑話他一下。

而他卻猛然想到了那些因為一句話而斷送了一條命的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這個。至少,表面上這與昨晚的事並不相干。

他清楚地記得,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的許多朋友,就是因為一句話泄露了天機,死於非命。

那些人,如果活着,又會怎樣呢?

毫無疑問,他目睹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不屬於他。而且,不是一般的秘密,更要緊的,它又是不符合情理之事。

想到這裏,他開始專心地起草文件了。

起草完文件,他翻開報紙。

當天的報紙沒有什麼特別。

版面上是國家領導人會見外賓,工農業生產取得巨大成績,科學家研製成轉基因抗病毒稻種,民警勇斗歹徒壯烈犧牲。當然,不會有昨晚那事的新聞。

老婆打來電話,問昨晚為什麼沒有回家。

他愣了一下,回答是加夜班。

老婆掛電話時,他感到了她的狐疑。但僅僅是狐疑,這使他甚至有一點失望。她要追問一下,也許他會感到有趣得多。

他開始等待晚報。晚報趕得上趟。更主要的,晚報是愛登那樣的新聞的。

然而,晚報連一句地鐵也沒提。

他明白他是惟一的目擊者。但是,一輛地鐵駛走了一夜沒有回站,城市難道對此毫無知覺么?

一天過得很快。時間在向傍晚靠近。他於心不安。他一向是個認真的人。這事與他有關,也與整個城市有關呢。

一車的人都被劫走了。想一想,那些蒙面人就生活在地下十米!

他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打了電話給地鐵公司。那邊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找誰?一上來便不耐煩。

我想問一問,昨晚我坐地鐵他琢磨着,怎麼說,才說得清楚,又不致使不知情的人覺得是天方夜譚。但他估計地鐵公司里一定都傳開了。至少,司機失蹤了。

地鐵不好好的嗎?嫌太擠?有意見找報社提去呀!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昨晚地鐵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什麼意思?你盼望地鐵出事?沒門。那末班地鐵呢?末班地鐵?它是準點回站的嗎?瞧你這人怎麼說話。告訴你,沒有地鐵誤點。沒有職員和乘客失蹤吧?你這人有毛病吧?你哪個單位?他慌慌張張把電話掛了。

他坐着,全身發冷,陷入百思不解。往報社和派出所打電話的念頭一點也沒有了。

一種可能,昨晚的經歷是一場夢。另一種可能是地鐵公司在掩飾秘密。

做夢的可能性不太大。那麼,那事與地鐵公司有關了。

不知為什麼,他想到了奧斯威辛集中營。那搬運人體的一幕,與電影中納粹營造的氣氛何其相似。

地鐵公司是一個蓋世太保組織么?

那些人,成天生活在陰冷的地下。很難說他們的心態和生理不發生變異。他們結成的集團,與成天在高樓里辦公的人群,大概不一樣吧。

在地鐵隧道里,時間和空間都是停滯和扭曲的。

地鐵還使他忽然回憶起早已淡忘的一個情節。

他想到了六十年代的防空演習。

戰爭有瞬間便會爆發的前兆。這個城市會毀於一顆原子彈。但是他並不恐懼,反倒陷於興奮。大家都像籌備盛大節日一樣談論戰爭。人人都有事可做了。許多人會死,但許多人也會活下來,仍然會把來犯者淹死在人的海洋中。

跟今天不一樣,那時家中沒有什麼財產可以留戀。惟一不放心的,是女兒尚小。

但戰爭,正是她們這一代人應該去經歷的。

戰爭最終沒有發生。但是演習卻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防空警報鳴響時,大家都很有秩序地出了門,到防空洞前集合。

然後,那道鐵門打開了正如地鐵站口。人們魚貫而入。

革委會的幾個頭頭舉着火把和手電。後面跟着上百個幢幢怪影。連家屬們都噤聲了。小孩子緊緊牽着大人們的手。只是偶爾,打頭的人短促地說:小心,石頭。注意,往左。他聽人說過,沿着這個防空洞走下去,可以到達遠方一座山下。那裏有另一個出口。那座山,在他的印象中,似乎是另一個世界。

那時,有通知說一個反革命罪犯潛逃來到了本市,並且可能就躲在某一個防空洞裏面。民兵組織了幾次搜索,都沒有發現。

倒是小孩子們躍躍欲試要去找逃犯,大人們嚇慌了,都牢牢看住他們。

那時,在夢中,他常一個人面對那漆黑的洞口,像對着一面鏡子反觀自己,又像在站崗,防止小孩子們沒有大人帶領就跑了進去。

那隧洞,一旦完工,便不再像是出自施工者之手的作品了。

地鐵也是這樣。

鐘聲響了。下午五點。年輕人都有說有笑提早走了。冬天,辦公室很快就黑了下來。雖然有暖氣,但他的感覺卻像冰窟。他沒有開燈,撐着腮,肘着桌面,縮小的身影漸漸沉沒在陰影中,像一具準備製成標本的胎兒。

這樣呆到六點鐘,想起該吃飯了,便泡了一包方便麵。又捱了一會,七點鐘,夜班開始了。他才逐漸亢奮起來。

他的工作便是填一堆表格。表格有固定的格式和用語。表格很多很厚,很快便把他的身體和情緒淹沒。

每一個用語和數字後面,都可能有無數雙眼睛和心靈在盯着。每一個錯誤都可能釀成災難。這種災難也許在物質世界中並不實際存在,但卻能在思維空間中生成和長大,哪怕是以一種純想像的方式。

表格構成了另一個世界。他曾經為習慣它的規律而吃過那麼多苦頭。直到十年前,他才真正成為一名填表格的行家裏手。而這本身意味着他與這個世界的合同關係已臨近了終結。

今晚,當他填完時,心裏第一次覺得少了點什麼。

地鐵,多少年來,每到這時便是他心靈的慰藉。它把他從程序中解救出來,賦予他一個特殊的空間:不類似家,又不類似辦公室。曾經,他已習慣地鐵上的無所用心,漠然置之。而地鐵正像一個真正的男人,有着那麼一段連續卻又不連貫的、在黑暗深處猛烈撞擊和運行的思維。

這是騎自行車和乘小汽車的人感受不到的。

那座他在辦公室中需要處理的抽象城市,便在他的頭上飛掠而過,無形無影,各種數字和代碼,都成為一張平面,地鐵完全可以忽略高樓和平房的存在。

他最初是上白班的,後來主動要求上了夜班。夜班更緊張,但大家都埋頭幹活,話都很少說。這比較符合他的性格。他從中體會到愜意。

而且,這樣一來,一勞永逸地錯開了每天下班后至睡覺前那些沒完沒了的家務和老婆的嘮叨,以最正當的名義。

領導把下班的時間排得很好,剛好能使值班者趕上末班地鐵。披着星光離開,似乎能聽見地球在軌道上掙扎着前行的嗄嗄聲,他獲得了報償。

但今晚,他是不敢坐末班地鐵的了。

不過,他得回家。他已有兩天一夜沒有回家。這已很不正常。雖然發生了那種事情,但是家還是得回的。

他推了自行車,向外走去。

經過那個地鐵站口時,他有些控制不住車把。他只好下車來推着走。他看見一對年輕的男女正勾肩搭背往車站裏走。他的心扯動了一下。他忍不住向他們叫道:喂,別進去!那對人兒扭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臉紅了。女的低低說了聲:神經病。別理他。便挽着男的繼續往地鐵站中走下去。

他們的背影,在他眼中定格了,像人體展覽的器官,然後出土古屍一樣一塊塊斑斕起來。他一剎那回想起了自己的初戀和新婚。這種事情,他已有很多年懶得去想它了。

霓虹燈廣告的火焰撲過來。這回他真的用手臂格擋了一下。他甚至感到了一絲灼熱,這使他聯想到核輻射。六十年代,有關核攻擊的民防知識被普遍地介紹,他心中充滿了對衝擊波和光輻射的認識。但那個年代早已褪色。在最近幾年裏,大街上的警笛,只是驅逐市民疏散開,以讓要人的車隊通過。

廣告上的可口可樂圖案猶如漫畫。城市正在膨脹,一扇扇窗戶和一盞盞路燈正在快速地紅移。他一驚,趕忙騎上自行車,飛快地逃走。

他已有很多年沒有騎自行車上下班。女兒和女婿正在積極籌劃購買家庭轎車。這種事他們沒有跟老倆口商量。他也從不指望能享到他們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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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班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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