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壁 塵埃定

孤城壁 塵埃定

十日後,南國下起了今年第一場瑞雪,北風呼嘯,一簇簇一團團的雪花籠罩着整個帝都城。如此凄冷的日子,街頭巷尾依舊擠滿了百姓,不惜頂着風雪擁簇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們手中拿着青菜,殘羹,雞蛋,紛紛朝處決台之上的三人丟去,滿面怒容。口中還大喊着:“逆賊,竟敢刺殺皇上……”

一女,兩男,皆渾身是血,滿身傷痕。髮絲早已凌亂不堪,卻已遮住了半張臉,隱約可見其容。雪白的塵霜飛雪降臨在他們的頭頂,霜雪鋪滿身。

三名劊子手持着鋒利的大刀,凶神惡煞地等待着午時的到來。

片刻后,監斬官抽出斬令,用力朝外拋去。在天空中勾勒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最後跌落在他們面前,劊子手立刻舉刀,用力砍了下去。手起刀落,血濺三尺,百姓瘋狂地歡呼着。

我披着斗篷將我整張臉都遮住,嘴邊淡淡揚起一絲輕輕的微笑,轉身,隱入那散走的人群。還有兩個與我同樣頂着斗篷的男子一起走在擁擠的人群中。

從來沒有想過壁天裔會來個偷天換日,用三個死囚換了我們三人的命。我真的不知道,一向冷酷無情的壁天裔竟然會放了皇甫少寰,那個如此威脅他地位還刺殺他的人……為什麼放?因為愧疚?因為莫悠然是他大哥?因為我是他疼愛的妹妹?壁天裔真的是世人口中所說的冷血帝王嗎?可是為何我眼中所見的壁天裔卻是對兄弟真誠,對敵人仁慈的帝王?曾經,他因為莫攸涵救了他一命,所以對她諸多包容,卻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說他無情,卻又有情,說他有情卻又無情。

記得那夜之後,翔宇奉皇上之命又召我去了御書房,單獨與我聊了一番話。他只問我:“若是朕放你們遠走,你們將何去何從?”

我很詫異,他竟會說放我們遠走。當時沉默許久我才答道:“也許會重新回到若然居吧,南北兩國已容不下我,唯有那兒才是我的家。”

他的手上緊緊捏着一份奏摺,沒有看我,只是沉默了許久才說:“那朕放你們走。”

我猛然仰頭,怔忡地盯着他:“皇上你說什麼?"

他的嘴角淡淡勾勒出一抹苦笑:“但是你們要保證,今生今世,永遠不得再出現在帝都,出現在朕面前。”

我還是不敢相信他的話,他卻是笑道:“就當朕補償莫悠然的喪妻之痛,補償皇甫少寰的喪國之恨,而你,朕答應過,給你自由的。”

那瞬間,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皇帝真的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最優秀的皇帝,他治國有方,穩定朝綱,縱橫沙場,金戈鐵馬。那副冷漠無情的外表之下竟有着一顆隱忍的心。我突然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恨與怨頃刻間消逝得無影無蹤,原來我一直都錯了,這個世上除了仇恨還是有溫情的。譬如楚寰對我,壁天裔對我,轅羲九對我,還有……夜鳶對我。

雖然都有過欺瞞,但是卻從來沒有真正的傷害到我,自始至終都在包容着我,還有那份付出。

在臨走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闖入腦海中,我脫口說:“天裔哥哥,能求你一件事嗎?不要再與北國打仗了,百姓,會很苦。”

他目光一凜,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似要將我看穿。

我笑了笑:“我不是為了夜鳶。我是個女人,眼光淺短,不懂你們男人的宏圖霸業,只是覺得,百姓真的很苦。”

他靜靜地望着我,良久,深深吐納一口氣,冷聲說:“只要北國不主動進犯,朕決不出兵。”

那一刻,我重重地鬆了口氣。

或許我是有私心的,為了夜鳶。

紛紛散走的人群突然猛烈地撞了我一下,恍然回神,一個踉蹌,楚寰立刻扶住我的胳膊。

我笑了笑,側首看着那個冷若冰霜,神情複雜的莫悠然,問道:“姐夫,咱們現在要去哪?”

“那夜,壁天裔對你說了什麼?”他答非所問。

我的眼波一轉,便重複着壁天裔的原話:“就當朕補償莫悠然的喪妻之痛,補償皇甫少寰的喪國之恨,而你,朕答應過,給你自由的。”

踩在那滋滋的雪花之上,鼎沸的人群與我們擦肩而過,口中紛紛說著:

“這三個刺客真大膽,竟敢刺殺皇上,殺得好……”

“就是,咱們的皇上可是聖明之主,哪那麼容易被殺……”

“確實驚險,若是皇上突然被殺,北國應該會踏着鐵蹄將咱們的領土佔領吧,.上天神佑啊……”

那眾說紛紜的聲音傳入我們的耳中,讓我們再次沉默。

也許楚寰與莫悠然的心中都有一些複雜的情愫吧,他們從未想過,能活着走出那個死牢,而且,還是那個帝王將他們放走的。

而楚寰的手一直拖着我的胳膊並沒有鬆開,另一隻手仍然在為我擋開有可能撞上來的人群,眼神是清冷而複雜的。

站在他的身邊,突然覺得有一股安全感,就像幼時他總是替我受罰,陪我一起偷溜出若然居。他對我,總是那樣冷淡,那樣隱忍。

“楚寰,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你的父親,並非一個好皇帝吧。”沉默許久的莫悠然突然開口了。我感覺到楚寰的手一顫,步伐也有些僵硬。

莫悠然繼續說:“你知道若沒有壁家在,你們皇甫家的天下早被北國奪去,而你的父親卻處心積慮地想要革去壁嵐風的兵權。壁嵐風死後,他還想要誅殺曠世三將,我們,為的是自保。”

“這些,我都知道。”楚寰淡淡地回答,聽不出絲毫情緒。

“可是你從來都沒有接受過,不是嗎?"

莫悠然突然為壁天裔說話,我詫異了,而楚寰卻冷冷地沒有再說話,複雜多變的眼神中透露着寒意,更多的,是逃避,還有掙扎。

我掉頭看向莫悠然:“姐夫,你似乎放下了很多,我們回若然居吧?那兒,可是有咱們七年的回憶。”

莫悠然寵溺地一笑:“丫頭,楚寰這個不開竅的腦袋要是能被你弄開竅了,咱們就回若然居。”

我就像平常那樣,挽着楚寰的胳膊笑道:“怎麼,還放不下嗎?我可記得有人對我說,若是我們有幸能夠安然脫身,就一起回若然居,不問世事。你想反悔?”

“不是……”他啟了啟口,還想說些什麼,卻突然頓住,目光筆直射向前方一處。我奇怪地順他的目光望去,遠遠飄雪朦朧之處,一名男子飛雪盈袖,衣帶當風。蒼冷的目光靜靜地注視着我,目光中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緒,激動,驚詫,悲哀……

楚寰輕輕地將胳膊從我手中抽出,勾了勾嘴角:“我們去牽馬,風雨坡等你。”莫悠然拂了拂身上沾染的雪花,神情有些坦然:“一個時辰,若是你沒有來,我們就不等你了。”

說完,便與楚寰一齊離去。

掩藏在衣袖中的手滲出了絲絲冷汗,看着不遠處那迎風絕立的男子,依然是那樣風雅耀人,那烏黑的發覆蓋上厚厚的雪花。我們就這樣站在風雪中遙遙相望許久,身邊四散的人群也漸漸稀少,不出一會兒工夫,街頭巷尾的百姓紛紛沒了蹤影。

只剩毫無聲息的我們,靜靜地……對望着。

“你怎麼來了。”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心,吐出一口涼氣。

他定了定眼神,舉步朝我走來,而我也緩緩迎向他。我的步伐既麻木又沉重,從來沒有想過,此生還有機會再見他一面。

站在我面前的他目光有些渙散:“我聽說南國進了三個刺客刺殺皇帝,最後被關入大牢,今日處斬。”

“所以你就來了?想看看那三人中是不是有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無波,心中實則早已驚濤駭浪,不能平息。

他不答,我又問:”若是有我,你會如何?”

他仍舊不答話,只是靜靜地看我,任雪花拍打在他的臉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我。

輕輕笑了笑,我踮起腳,為他將頭項髮絲上那層雪花拂去,然後將自己的斗篷解開,為他披上。

“穿這麼少,病了怎麼辦。你可是九五之尊……”聲音漸弱,手卻在不停地為他披好斗篷,然後重重地打了個結。故作輕鬆地沖他笑了笑:“壁天裔答應我了,只要北國不主動進犯,他決不出兵。為了你的子民能安居樂業,請你也勿再對南國出兵了。為南北之戰而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你的願望不就是將北國帶向昌盛嗎?怎能忍心自己的子民因為兩國之戰而死去?並非所有的事都要用刀劍去解決。”

他抬起手,輕輕撫上我冰涼的臉頰,我輕顫,後退一步,他的手落了個空。

我避開他的目光,沉沉地說:“我的話就說到這裏……該走了。他們,還在等我呢……”說完,我就轉身,想要逃開,可是我的手被他緊緊握住。

“慕雪……”聲音很淡,卻透露着無限的情深。

“你該回北國了,國不可一日無君,況且這是帝都,萬一讓壁天裔知道……”

“讓我送你一程好嗎?"

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我,不肯松一分。而我的心就像被針扎過,千瘡百孔,只能用一個疼字來形容。

我想拒絕,想掙扎開,可是我捨不得丟棄手中那淺淺的溫暖。

我知道,若此刻丟棄了那溫暖,這一生將永遠無法再得到……

不想放開,便讓我再放縱一次,留下最後一分與他的回憶。

雪花落,點點無聲落瓦溝。

萬里冰霜,曉色清天,山舞銀蛇。

去風雨坡的路上我們走得很慢,很慢。而我能感覺到除了我們的腳步聲,還有另外一批人的腳步聲,一直緊緊跟隨在身後,卻不見人影蹤跡。是夜鳶的手下吧,他堂堂九五之尊,怎麼可能孤身前來南國的帝都城呢。

跟隨在他身後,依戀地看着他的背影,偉岸依舊傲然挺拔,卻多了幾抹蒼涼蕭索的意味。

這條路走了一半,他卻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而我也安逸於這樣的寧靜。

也許,這條路是我們一起走過的最後一條路了。

“慕雪,對不起。”他仍舊在前面走着,一句淡淡的話語卻飄向後面。

我笑道:“你沒有做錯,是我錯了。一個帝王,應該如此。”

他的步伐猛然停住,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便朝他背上撞去,他輕輕閃身避過我的身子,瞬間已握住我的手。

牽着我,繼續走。

我沒有拒絕,含着淺淺的笑意與他並肩踏雪而過,他的手依舊如此溫暖。他說:“真想就這樣牽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

——夜鳶,哪怕不能偕老,我也會執子之手。

我笑:“到如今,我仍然執子之手,只是,真的不能偕老了。”

他的手一顫:“你恨我嗎?”

不想延續這樣凝重的氣氛,便慎道:“恨。你立了我兩次,也廢了我兩次。從來沒有哪個男人這樣對過我呢。”

緊抿的嘴角也漸漸有了弧度,微微側首凝視着我:“若我知道給你的專寵會造成今天的局面,我斷然不會承諾空設後宮。”

“至少我曾經榮耀過。你可知民間這些日子我可聽了許多關於元謹三后獨寵後言之事呢,可羨煞了不少女子呢。”音方落,只覺他的步伐停住,我已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若是我願意一直陪你走下去呢?”他的身上依然有那股淡淡的杜若香味,卻不再是曾經那熟悉的感覺。

我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一直走下去,多麼美的詞,多麼大的勇氣與放棄。若換了曾經,我會感動……可是,如今卻是在背叛與離棄之後。

“難道你不要江山了?你的夙願呢?你的臣子呢?你的子民呢?若你丟棄了一切,誰替你掌管北國的江山,你的王弟夜景?還是夜翎?百官誰會臣服?而你……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個子嗣,你的王位能給誰?”我一口氣丟給他許多的問題,因為知道他回答不了,也擺脫不了。“更何況,轅慕雪是驕傲的,也是自卑的。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你給我的傷,永遠永遠無法癒合。”

“真的無法原諒嗎?”他摟着我的雙臂鬆了幾分,聲音虛幻而飄渺。

“也許,二十年後能原諒吧。”感受到身體上的溫度在一點一點的減少,雪片也越來越密集,如鵝毛般凌空亂舞。

“慕雪,你愛我嗎?”有幾個字被呼嘯的北風吞噬,可我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你愛我嗎?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問我是否愛他,我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問,也從來沒有真正去考慮過這個問題。

愛他嗎?

楚寰與莫悠然都說,其實我愛夜鳶。

可是,我,真的愛他嗎?

如果我真的就這樣走了,他會很難過吧?甚至會想要放棄一切帶我走吧?但是他不可以,北國需要他。

“沒有,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終於,在我這句話脫口而出之時,身體上的溫度徹底消失。

他環抱着我的雙臂靜靜地垂放在身側,一雙紅色的眼睛裏,微微泛過一絲疼痛的波光。

“在我的眼中,你就是轅羲九的替代品,你的眼睛,你的笑容,你對我的關懷……無數次與轅羲九重疊着。

驀然,臉頰憑空落下的液體使我一驚,我用力眨了眨眼睛逼回眼眶的濕意。他就這樣,看着我,看着我……

針刺一樣的痛在心底驀然漫起,我硬咽着聲音,繼續說:“就連為你擋的那一劍,都是假的。你在我眼中仍舊是轅羲九……所以,我不顧一切地擋了下來……你,明白嗎?"

夜鳶酸澀地笑了。

“我,明白。”

“明白,便好。”

我咬着唇,深深地望了眼他的輪廓,要將他銘記在心中,記刻在腦海里。

“我要走了……再不走,他們就不等我了……慕雪不想再被人拋棄了。被人拋棄的滋味,真的好痛。”目光投放至這條路的盡頭,我彷彿看見有兩個男子正在那兒等着我歸去。深深吐出一口氣,雪白的煙霧繚亂在眼前,模糊了前方的視線。

而我,卻沒有再看他一眼,越過他,朝那條看不見盡頭的路走去。

可我的視線卻是模糊的,那條路,我盲目地走下去,腦海間浮過那一幕幕的往事就像一道道烙印狠狠印亥11在心間。

——利用也好,假意也罷,我只想你留在我身邊,在你放棄我之前我絕對不會放開你的。

可是夜鳶,那日是你先放開我的。

——有些東西若強求不得,定要狠心拋棄。夜鳶寧可負天下,也不願負你。可是夜鳶,那日你終究負了我,而我,卻不能讓你負這天下。

——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

可是夜鳶,白頭偕老對我們來說真的很遙遠呢。

——若有人敢動,朕便是賠盡江山,也要用其命償我兒之血。

可是夜鳶,你沒有做到自己的承諾。

——從今日起,朕只有轅慕雪一個女人。朕的孩子,唯有轅慕雪一人所生。天地為鑒,君無戲言。

你做到了,可是……如今的轅慕雪不想再為別人活了,只想為自己好好活一場。一路上,我無力地走着,強忍着心緒沒有回頭,我能感覺一道視線一直在身後緊緊追隨着我,沒有離開過。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忍不住,驀然回首,身後卻再也沒有那個我想要尋找的身影。唯有那呼嘯的北風與那排排腳印,清晰無比。

凝聚在眼眶中的淚水再也剋制不住,滾滾而落,我從來沒有想過,割捨一段感情竟然這樣痛。

原來,我並沒有想像中堅強。

夜鳶,我的夫君,後會無期。

壁天裔,我的哥哥,後會無期。

抬起早已被凍僵的手,用袖子胡亂將臉上的淚痕抹去,勉強地笑了笑,轉身。闖入眼帘的是兩名男子騎坐在兩匹矯健的白馬之上,用深沉而悠遠的目光凝視着我。

莫儀然魷雀運勾勒出溫柔的笑意,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丫頭,該回家了。.楚寰駕馬朝我緩緩而來,我在原地不動,靜靜瞅着他離我越來越近,最後伸出一隻手於我面前:“走吧。”

看着馬背上的人,那雙冰冷的眸子已不再冰冷,而是那淺淺的溫柔。那隻因常年握劍而生出厚厚繭子的手在我面前,看上去卻是那樣溫暖。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莞然一笑,遞出手於他掌心,一個用力,他已將我帶上馬,護坐在懷。

他一扯緩繩,掉轉白馬,朝莫儀然飛速奔去。

莫悠然長鞭一揮,一聲“駕——”馬兒也飛奔出去。

我安心地靠在楚寰懷中,一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已被漸漸安撫下,取而代之的是平靜,安逸。

側首看了看與我們並肩馳騁的莫悠然,我滿足地笑了,餘生,有他們二人相伴,此生何求?

恍惚間,回到了十二年前,第一次踏入若然居那一刻……

兜兜轉轉這麼多年,繞了一大圈,我們終於還是回到原點。

只是,我們心中的仇恨,早已被年華洗凈,趨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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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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