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梁山
蘆葦與水,灰茫茫地共生着,遠遠看去,分不出是哪個在蕩漾。
此時,岸已朝船隊一寸寸迎來了。山坡上密密的是白色房屋和雜色旌旗,也盈盈地在目了。
在我的左右舷,平行着三支船隊,一支是機帆船隊,兩支是木槳船隊,加上我的指揮船,總共有九九八十一艘船。
而在碼頭上,我估計了一下,站着一兩千人,在迎接我們,他們的面目漸漸看清了。其中有盧俊義、吳用這樣的高級幹部。
他們滿臉是期待的神色。一些事他們還不知道哩。接船的人當中也有家屬。
我們三千多名水手出外捕魚,離開山寨都半個多月了。現在返回了,心情卻十分愧怍。
忽然,有幾艘摩托艇,從港口竄了出來。它們繞着大船嗖嗖地駛來駛去,浪花飛濺中,像一條條歡快的飛魚。
艇上的士兵驚險地站直了身子,朝大船上的水手嗬嗬歡呼,吱吱打着口哨。而我們卻只是無言地看着。
女兵的船先靠了岸。她們負責後勤。然後是主捕船。這是龐大的船隊。都知道,梁山三十萬人的生計,一半要指望這些船兒。
吳用等船一停穩,便匆匆跨過跳板,上了指揮船,徑直找到我。
“小七,怎麼樣?”
我搖搖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是聰明人,馬上明白了,默默地拍拍我的肩膀。
他後面跟着《梁山報》的記者。平時,我們很是熟悉。
“捕到了多少魚?”記者急急地問,舉起了相機。
“僅有三噸。”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這瞞不住的。
“怎麼回事呢?”
“我們遇到了風浪。另外,湖裏好像真沒有魚了。”
我告訴他,湖的範圍在繼續擴大,好像又增加了一百平方公里,或者五百平方公里,甚至三千平方公里。魚卻在一天天減少。最近的幾趟出航,一回回越捕越少。這是最少的一次。這樣下去,會怎麼樣呢?
另外,在靠近湖的對岸總刮著龍捲風,密密麻麻有幾百個,形成了一面屏障,我們無法看清對面是什麼。最近都是這樣。
“我懷疑朝廷使用了氣象武器。”
我匆匆說著,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在岸上的人群中尋找另外一個人。
“小七!”
結果還是她先看見了我,朝我喊。
“阿嬌!”
我也叫了一聲。我跟吳用打了個招呼,便跳上了岸,我擁抱了她,併當着眾人吻了她。雖然船上就有很不錯的女人,但阿嬌是我最熱愛的相好。
第二天,在忠義堂召開了會議。主題是關於梁山面臨的困難。一百零八將有一半人出席。
宋江坐在頭把交椅上,眼裏佈滿血絲。昨晚,他聽了我的彙報后,大概一夜沒睡好。
會議由吳用主持。本來宋江要作重要講話,卻臨時改成了自由發言。
“大大小小的荒坡都開墾了。可利用耕地的面積已到了上限。但是人口增長卻沒有停下來。”李應說。
“如果湖面繼續擴大,而又沒有魚,該怎麼辦呢?”李俊說。
“我建議攻打一座城市。”這是霹靂火秦明。
“打哪一座呢?我們很久沒有離開過這裏了。”花榮道出了一個情況。
“有多久呢?”宋江睡眼朦朧地發出聲音。
“有五百年了。”
實際上從來沒有人出去過。但大家怕宋江不安,便在公開場合說只有五百年。
“哦,那是不好出去了。我記得以前每月都有一次戰鬥的。”宋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沉浸在他的幻覺中。
“現在,梁山對外打出了和平與發展的旗幟,是不好這麼做的。”吳用道。其實是招安的旗幟。吳用用了一個隱晦的說法。
“我怎麼不知道呢?”
“還是你提議的呢,最後是舉手表決通過。”
“真怪,梁山的主題什麼時候變了。”宋江嘿嘿地笑,口水往下淌。一些人難受地掉轉頭。
冷場了一會兒。然後,大家決定把討論繼續下去。
“困難是很大。我們與派出機構和諜報人員都失去了聯繫。”
“但是,梁山是不會依賴進口的。”
“危機是能夠渡過的。”
“凌振正在開發一種新的水稻插秧機,很有前途。”
“要保證工程質量噢。”
還是少了一點什麼。
沒有人提到招安。不敢提。上次有人提到,宋江馬上昏厥了過去。
自從宿太尉以後,朝廷就很久沒有派人前來招安了。這與湖那邊的龍捲風有關係嗎?我不安地想。
另外,還有什麼。我想不清楚。這時,會間休息了。
我從煙霧繚繞的忠義堂出來,看見一個報童在吆喝賣《梁山報》。
我走過去。他對我綻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我認識這報童,他是孫二娘的兒子。我出湖前,曾介紹他到魚丸加工廠上班,現在卻怎麼賣起報來了。
“你是不是表現不好,被老闆炒魷魚了?”
“小七叔,工廠停產了。”
“魚丸廠也停產了?”
“是的。”
我心裏一陣難受。這個工廠,最早還是我提議搞起來的。
“那你爸爸呢?他咋不管你?”
“他的菜園子遭了蟲害,自身難保哩。”
我嘆了一口氣。我說:“別擔心,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以我的身份,我只能這麼說。
“小七叔,您放心,我能夠自食其力的。這不,賣報也挺不錯嘛。”
我買了一份報,見頭版頭條登着有關船隊“凱旋”的文章,標題是:《阮小七對捕大魚充滿必勝信念》。還配着我的照片。我站在船頭,叉着腰,目光炯炯地注視着一無所有的水面。
文章寫道:“阮小七說,一切都是確定的。魚的數目,是可以計算出來的。因為我們的數學家蔣敬已經發明了一個基本公式。”
我苦笑。我沒有說過那些話。但我喜歡記者這麼寫我。我翻到其它版,把報紙讀了一遍。我以前是文盲,上梁山后掃的盲,但識字仍不多。別的文章,大概有這麼一些內容,比如梁山正在建設一個新的船塢和一條新的環山公路,一位白血病患者受到了大家的捐助,治安形勢正在好轉。
我扔掉報紙,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感到了山寨中的空氣清新無比。
已是春到梁山了。
我站的地方是一處高坡。放眼看去,山谷中是一插插的翠綠色。其間洶湧地噴出了紅的白的花朵,像湖面上激射的浪花。
在峭壁上,懸挂着好幾處清湍的瀑布,飛落直下,在山澗中形成蜿蜒的溪流,奔向虛納百川的水泊。
我看見對面山坡上有很大的一株櫻花樹。它尤其光彩照人。它的白色火苗輝煌如同華蓋,似乎就要一舉竄上天空。
在這些植物的葉片下,是人們違章私自搭築的小屋。還有樹蔭掩映下的廟宇。燒香的人絡繹不絕,在石板路上流水般移行着。
我知道還有一些特別的景色,隱藏在深山中,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的。我曾經去探訪過。
英雄們就生活在這美妙如同幻境的世界中。我們原本是天罡地煞,屬於純潔的星星和浩翰的宇宙。我們忘了身世罷。
我不安地思忖着,心念一動,沿着石板小路走去。會,我已無心開了。
我看見,的確,有的手工作坊停工了。有的煙筒,不冒煙了。但是,人們仍然沒有顯露出過多的憂愁。
生活仍然在繼續前進。梁山依舊是好漢們的梁山。
身邊漸漸展現出清麗的梯田,一畝畝春意招搖,鮮明地反射着玻璃似的陽光。幾百名士兵挽起褲腿正在插秧。
我看見帶隊的人是一個參將,我記得他是從四川來的。他面黃肌瘦,卻精神煥發。
“插秧呀。”
“是呀,大家積極性很高,心也很齊。”
“能夠按時發餉么?”
他慚愧地笑了。
我心想,這不能怪他。整個梁山都是這樣。但他們已經做得不錯了。我學着吳用的樣子,拍拍他的肩膀,說:“很好。”
“你們的隊長呢?”
他指指山上。
我遠眺而去,見山坡上,蠕動着一個熟悉的人影。我暗笑了。我爬上去。約摸一袋煙工夫,我接近了他。他背着一個迷彩帆布背包,正專心致志觀察一株開紅花的植物。
“喂,又發現什麼了?”
“啊,小七來了。你看,我找到了什麼!”
我俯過去看了看。我不知道這植物怎麼稱呼,也不知道它的奇異處。
“一種新的品種。它應該屬於薔薇科。我準備命名呢。它今後可以作為一種很好的觀賞植物,佈置在忠義堂的門口。”
黑旋風李逵是梁山新近崛起的農學家。他在這方面名氣越來越大了。《梁山報》已作了典型報道,稱他是解決梁山吃飯問題的科技明星。
我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問:“有沒有找到可以替代糧食的植物?”
“為什麼問這個?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實際了呢?我搞的是學術啊。”
“隨便問問罷。”
李逵做了個蘭花手,詫異地看着我。他的腰上別著兩把板斧,已經銹到頭了。手柄上扎着兩朵黃玫瑰。
我心中很亂。但我面不改色,微笑着。
我想,陸地和水,是我們熟悉的第二家園。還有植物和走獸,還有鳥。它們正在稀少下去。
這時,下雪了。很小片小片的春雪,詩意地落下來。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會下。
我攤開手掌接住。雪花是溫暖的,雪花是六角形的。每一片皆如此。我忽然對此感到奇異,以及嫉妒。
我不會像李逵那樣墮落。我認為船隊再次出航的命令很快就會下達。我督促大家檢修漁船,準備機油。
網也要修補。
另外,趕緊置辦波浪發電機吧!
湖水溫柔地舔着強化塑料碼頭,風兒酥酥地吹來吹去。一群女兵在無憂無慮地唱着歌。她們都是由燕青精心挑選來的最年輕漂亮的女兵。只要有她們在,男人們幹活就會更加賣勁。
我微笑着從她們中間走過,感到她們的目光在我寬厚堅實的脊背上摩挲。我跟她們開了一兩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她們嘩地笑出聲來,眼淚都笑出來了。然後,她們開始在我身後嘀嘀咕咕:“這樣的男人才是男人呀。”
“是呀,又性感,又幽默。”
“他就是山東本地人呀。”
“可惜我們高攀不上。”
“阿嬌真有福氣呀。”
這使我感到,一切都照舊。我們仍然過着幸福而情趣的日子。這對每一個人都如此。
然後,我來到男人們中間。
“怎麼樣?”我大聲問。我想聽到好聽的回答。
孟康訕訕地笑着走過來。
“大家很好。不過,有一件事,不知當提不當提。”
“你說吧。”我的臉陰沉下來。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其實你也知道,就是申請把家屬接來的事。”
近來有許多部下提出了申請,請求梁山派人把他們在老家的父母接來,但上面沒有理睬。梁山人太多了。光軍隊就有六萬,而行政、後勤人員和家屬,是這的五倍,而且,還在增加。
以前是很好的,不用你提出來,便有人主動說起,把家屬接來。我曾經常常那樣做。現在要特批,要走關係。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呢?不清楚。很多事情都不在好漢們的控制中了。
我在上層有這樣的關係。但我還不想為這些人利用它。這幾年,我學得世故了。
義氣已是一個陳腐的詞彙。
因此,我說:“你們要相信梁山。要相信忠義堂。當然會接的。規矩就是規矩。
兄弟還是兄弟。可是,龍捲風使我們難以抵達對岸。這你們不是不知道。要體諒宋江哥哥的難處。”
“是。”
孟康恭敬地退了下去。我看着他竹竿似的背影,舔了舔嘴唇。
白天在忙碌中度過,晚上,我洗了澡,便去竹枝寮。阿嬌在那裏等我。
她彈得一手好琴。我先聽她彈了一段《潯陽江》,然後我們又合唱了《燕不來》和《鶯啼曉》,這都是時下流行的男女對唱曲目。最後,便到她的房間睡覺。
床上,完事後,她撫摸着我的胸脯,說:“你願意取我嗎?”
“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來了。”
“這一陣,我總感到不踏實。”
“怎麼你也會有這種感覺呢?你不應該有的。”
“我並不是害怕梁山出什麼事,雖然我也聽說了這方面的流言。我只是預感到,你不久就要遠走高飛。拋下我,也拋下宋江哥哥。你會么?”
“說什麼呀。不會的。”我虛張聲勢地笑起來,讓她把臉蛋枕到我的胸口上。
這個春天出奇的熱。春天就這麼熱,不知道夏天會怎樣。大旱是可能的。那樣的話,食物會更加成為問題。我們知道這是溫室效應,都早早換了短袖。
出航的命令沒有下達。不知道宋江是怎麼考慮的。也許他也對捕魚失去了興趣。
我聽別人說,他天天看《梁山報》,但從來不信。
這樣也好。如果他不說,我當然不會主動提出。我知道捕不到什麼魚。蔣敬那個公式,只在過去的條件下起作用。
但是現在是什麼條件呢?不清楚。
宋江偶爾也來碼頭視察。陪同的有時是吳用,但更多是公孫勝。
有一次,他們爬上大船,用望遠鏡看遠方。
“龍捲風在哪裏?”
“龍捲風就在天邊。從這裏看不見的。”我說。“最初,有好幾艘航船被打翻了。我一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厲害的風浪。魚少了,恐怕跟這有關係。”
“它們會不會移動到我們這邊來?”
“不會的。”公孫勝湊過來諂媚地說。
“我問他呢。”宋江看看我。
“現在倒是不見有移動的跡象。它們就像一排排大樹一樣栽牢在水中。但不能保證以後不移動。天意難料呀。應該做一些防備。龍捲風的破壞力極大。”
公孫勝朝我驚訝地投來一眼。宋江咧着嘴嘿嘿笑。然後,他們便離開了。
我有時也產生一種懷疑:那並不是朝廷的氣象武器,而是公孫勝在暗中作法吧。
這個人,機關算盡,他瞞着全軍,也瞞着我這樣的打魚人。他是公認的軍事專家么。
龍捲風是用來屏障高逑的遠征軍的。是梁山的神風作戰計劃。宋江恐怕是知道這一點的,但他裝作不知道,害怕大家指責這有礙經濟建設。
但有時又想,這種懷疑無疑是不正確的吧。宋江不是那樣的人。公孫勝其實也沒有那樣的本領。
唉,無所事事,人便會亂想。
碼頭邊偶爾有沉船的碎片飄至,混和着高度腐爛的屍塊。還有木製兵器。我猜想,龍捲風又刮起來了。
我覺得,風、春天和新聞都透着虛假,但又挾裹着一層真實至極之美。我默默體味這種感覺在我心中混和成一股甜蜜的期盼,以及一道奇妙的慰藉。我也想知道,這種真真假假感覺的來源。
因此,中午,陽光好的時候,我便脫光上衣,大碗喝着米酒,大口嚼着牛肉,在甲板上回憶我的來歷。
我來自石碣村。我曾經在那裏打魚,使用一枝永遠沒有釣鉤的魚桿。
除了打魚,便是白天黑夜地賭博。具體賭的什麼,忘記了。只記得大哥會不斷地變戲法般變出錢來。不知為什麼那時我們會有這麼多錢。
但後來我們輸掉了一切。
再後來我們便上了梁山。
夜來臨了。有幾天,我都看見公孫勝在水邊祈禱。他害怕什麼呢?我笑了。
不久后,發生了一樁怪事,使我頗為困惑。
這天,又開會了。一百零八將來了不到一半。大家坐在忠義堂上,我覺得哪兒有些彆扭。半天才發覺,原來廳里多了一把交椅,坐着一人,誰也沒有見過的。
因此,就成了一百零九將。
早就在說,要建立新的人才機制,引進新人,改變目前的知識結構。這大概便是吧。
我以為宋江會提到他,向大家介紹新人,但誰也沒有提。好像他很早就是我們中間一員似的。其實根本不是。
這次會議說些什麼,我沒有聽。我的注意力全在那人身上。
他四十歲左右,穿着很講究,一看便不是武將。他專心地聽大家說話,自己卻始終不發言。
我確信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因為其餘兄弟,面色都很平靜,都視而不見。這是咋的了?
是他使用了障眼術——這個時代特異功能者很多,還是我的眼睛有問題了呢?
我感到我與這人有一種神秘聯繫。
整天我都在想這人。他的出現觸發了我的某種心事。
中午,我們在食堂吃飯。一百零八將是分席而食的。比如,五虎將有雅間,八驃騎有包廂,夫婦們也有專座。
那個人的位置在哪裏呢?
我端着飯碗在每個飯廳尋找。卻不見他。
我問大家,這個人是誰,但似乎大家的確沒有注意到他。
有人說,是好像是多了一個人,但沒有留心。還以為是某某呢。
這事情就奇怪了。
這不僅僅是“麻木”二字可以說清。雖然,麻木近來倒真的在山寨中流行。
晚上我心神不定,就沒有去竹枝寮。我在山上散步,不料想,竟與他不期而遇。
“一塊兒走走吧。”他提議,像見了一個老熟人。
我看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便答應了。
我們沿着半山上的一條小路走着,開始有些緊張,慢慢就放鬆了下來。晚風很爽。落日渾圓,在水的盡頭躑躇。水面像一幅光滑的錦緞。遠方的風暴好像也暫時收斂了。收工的人群在閑散地往家走。悠揚的馬蹄聲不絕於耳。幾個山頭冒起了裊裊炊煙。數對情侶牽着手在樹林間徜徉。好一幅水墨畫。
“梁山真美啊。”
“恐怕是花無百日紅啊。”
我們都深諳這話的嚴重性,因此沉默了下來。埋頭走了一陣,在一塊巨石上坐下來,石頭後面便是那棵很茂盛的櫻花樹,熾烈地開放着。這裏的視界尤其開闊。我看見不遠處有幾個將領在散步,有的帶着家小,有的牽着寵物。這時,他問:“上山之前你做什麼?”
“我原來是個漁民,在石碣村。”
“恐怕不是吧。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莫測高深地笑起來。我討厭這種笑。
“是嗎?”
“在石碣村,你輸掉了什麼?”
“我忘記了。我一直在回憶。”我心中一陣刺痛。但不明其原因。
“這是很難憶起的。”他不知是安慰我,還是譏諷我。
“你又是來做什麼的呢?”
“宋江請我來解決梁山的經濟問題。他說山上的人大都是行武出身,這方面缺乏專業精神。”
“它是無法解決的。”
“你很清楚啊。這跟混沌有關。你知道混沌么?”
“我知道。梁山上的一隻蝴蝶拍拍翅膀,會在東京城裏引起一場風暴。大家也都很清楚,只是當著宋江哥哥不說罷。”
“那麼你們當初來做什麼呢?”
“你沒有聽說過那句成語?”
“哪句成語?”
“逼上梁山哪。”
“嘿嘿。都這麼說。套話人人會說。”
“先不管是不是套話……外面怎麼樣?”
“外面?”
“被龍捲風遮住的對岸。”
“你真的不知道嗎?”
“知道還問你嗎?”
我當然是知道的。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那邊是梁山,一個接一個的梁山。所以我們再不能受到朝廷的招安,因為要排長隊呢。但我想聽他的看法。我懷着自己也深感朦朧的希望,情不自禁地想:梁山到底是一個島,還是一片大陸?它為什麼是如此的對稱?它為什麼是批量生產的?這是存在的癥結。雖然我不知他的身份,但我猜他一定來自水那邊。
“外面就是外面。”他又一次詭黠地笑着說。
現實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切為什麼會如此怪異,我們為什麼會以“人”或者“好漢”這樣的一種狀態存在着,這個世界是否從一開始就適應我們的生存與發展,這是近年來我越來越多思考着的問題。這個人的出現,又使我輾轉難眠了。有時,我想煩了,便想:我寧願沒有見着他。
其實,為了尋找答案,我獨自一人已試了很多次。
曾經有一個夜晚,在出外捕魚時,我偷偷離開了大船。
我把一艘救生用的摩托艇放下水,發動了它。我從錨泊的船隊間駛出去。我碰到了一個巡邏哨,我告訴他,要出去看一看水情。他見是我,沒有說什麼。
我朝着被龍捲風主宰的域界駛去,一會兒后,便看清楚了。天地間是一片咆哮聲。水被吸到半空,漫天迷霧,月光也慘淡了起來。我倒抽一口冷氣。但我沒有退縮。
我瞅准一個機會,從它們的空檔間鑽了過去。
我穿越了死亡的間隙。這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龍捲風之外,我看見那邊是平靜如鏡的湖水,而沒有一絲風暴,月光照亮了一切心靈和實在。我猶豫了一下,繼續前行,便發現了岸。我看到了熟悉的風景,一模一樣的梁山,水寨和山寨。相同的建築。他們好像也面臨春荒,打着手電,士兵們在勞而無獲地打魚和開墾。
當時,我很害怕,不敢多呆,便折返了。
後來,我又抑制不住好奇心,多次前去。我確證我看到的絕非幻覺。
我發現,那邊也有一百零八將,有阮小七。而這個梁山的後面,還有第三個梁山、第四個梁山……無窮無盡的梁山。我很吃驚。回來后,這事我誰也沒告訴,甚至小二和小五,更甭提宋江和盧俊義。我害怕他們會帶領大隊人馬殺過去,那樣肯定要出亂子的。
出亂子的預感是很真切的。因為這事太不尋常,我們應該先想想清楚,然後再行動。
我便加強了對那邊的偵察。但我遭遇了對方的反偵察,並被發現了。浪里白跳張順的鏡像帶着人,駕着摩托艇,起勁地追殺我,並用一種奇怪的武器把我擊傷了。這種武器會射出一道月牙般的光芒。傷人的就是這道光芒。我們這邊還沒有裝備這種先進的武器。
我回來后,足足有一個月卧床不起,眼前老是那些怪異的人馬,彷彿是妖術製造的事物。我謊稱是射殺大魚時被自己人誤傷。神醫安道全來看了好幾次,連稱怪異。
那時,我才感到后怕。我不敢再去那邊了。除了怕死,更主要的是我接受不了那種現實。
嗨,忘了這事吧。
忘了一切你不理解的吧。就當是一場夢。
那麼,現在這個人呢?
他使我意識到一切都不是夢。
我心想這人是那邊派來的。
他們發覺有外人撞進了他們的天地,感到了威脅,就派他來了。換句話說,是我把他引過來的。他們也對我們感興趣。他們就先讓宋江知道,有一個懂經濟的。而宋江是那麼愛惜人才。他們勿需駕駛摩托艇硬闖過來。
這大概也便是我與他有心靈感應的原因吧。
這裏的前提是:如果梁山之外還是梁山,如果世界之外還是世界。
想這樣的問題畢竟是令人煩惱的,尤其對於我這樣粗鄙的漁夫。這應該是吳用他們思考的問題。但他們現在都並不去關注。他們只是當著宋江的面,說許多他愛聽的話,然後,就是喝酒,一夜夜與女人唱歌、跳舞和猜枚。為什麼會是我來想這些?為什麼是我發現了第一百零九人?
梁山本與我們毫無關係,它與我們的關係僅是一個偶然。但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們真把它當一回事了。
我很苦惱,便越來越多地與阿嬌在一起。這時我就好受一些。
我在想,這裏大概是不能久呆了,我是否要帶上她遠走高飛?
不過,又能走哪裏去呢?
有時我又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也許吳用他們暗地裏其實也在思考類似的問題吧,不然,梁山怎麼一夜間冒出了這麼多歌舞廳?在梁山做一個男人實在太累了。
總之,這些便是這個春天的故事。
我逐漸強迫自己去接受一個假說:湖面的擴大,可能是維度的問題。這個維度,除了時空造成的視覺誤差外,還與初始時的條件有關係。
湖面的變化,還應該牽涉到那人。他的出現打破了平衡。一百零八與一百零九,差一個數字,卻關係到常數問題。
世界最簡單的模式是數字模式。它曾經是那麼複雜而精確地存在着。它是一成不變的。然而,如今,數字後面的邏輯卻開始令人懷疑。它也許存在着崩潰的危險。而我們的梁山,一直是按照以前的數學模型來建構的。
這裏面包括《梁山報》提到的捕魚公式。它的常數是一百零八。而現在是一百零九。
這個轉換來得太突兀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們無法適應。
但那人是湖面變化后才出現的。那麼,他本身僅僅是更大的變化中的一個單位嗎?
他們的梁山,也面臨同樣的變化和危機嗎?
我想了解更深刻的原因。我為什麼會在這裏。我為什麼會有觀察與思考的痛苦。
因此我忍不住又找他談了一次。我們還是在那塊巨石上碰的頭,只是櫻花已漸有落英了。時間正可怕而迅疾地棄我們而去。人類什麼也支配不了。我們是這麼開始的:“湖面是永遠這麼擴大下去,還是有一天會收縮?”我首先問。
“那要看湖的心情了。”他略微想了想,一字一句說。
“湖還有心情?”
“當然,萬事萬物,都是有一份心情的。它們受衝動的指使,尋找自己存在的方向與趣味。”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你會懂的。”他微笑了。
“你是說湖中有龍王吧,龍王是有心情的。這我懂。”
“也許正是吧。龍王是宇宙的使者。”
“那麼,心情又是受什麼支配的呢?”
“當然是心情的心情了。”他臉上顯出虔誠的表情。
“你說得真神秘呀,讓我這樣的粗人摸不着頭腦。”
“又謙虛了不是。你們還是星宿下降來着。”
“但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這湖會不會收縮?”
“會的,別看它現在正在無休止地擴張。”
“會收縮到多小呢?”
“可能會一滴水都不剩吧。”
“那麼梁山呢?都沒有水了,梁山呢?”
“本來是沒有梁山的。”
“你鬼扯。我們都在梁山上呢。”我朝四周看看。梁山依舊。鬱鬱蔥蔥。太陽在天空劃出姑娘身體般的弧線。空乏的白光讓人眩暈。山寨和水寨像畫出來的一樣。我的身體和心臟都有些發虛。
“它可能是製造出來的。至少,百分之八十是非現實的。”
“不對。梁山本來就存在着。”
“你注意到了沒有,梁山上空,從來沒有出現過星星。”
我仔細回憶,卻想不起來到底有沒有。我這時意識到我從沒有認真地注意過梁山的夜空。這的確是一個疏忽。但我模模糊糊聽人說過,本地的夜空的確總有一種不自然。這下被他一語點破,便豁然了。
那麼,太陽又是什麼呢?它天天在天穹中經營着孤獨的航線,這裏面便深藏着了故事。
太陽難道也會是誰製造的嗎?這未免太牽強了。梁山不拒絕宗教,但更相信科學。
因此,我仍然認為這便是梁山。梁山,便是這樣的,哪怕百分之二十,那就等於全部。
那個人大概看透了我的心思,便不說話了,只是笑了笑,也去看從三面合圍過來的梁山。他的眼神迷離着,像一條潛到水底的石斑魚。他有着時尚的灰色眼珠。清秀而性感的嘴唇輕輕咬合著。臉的輪廓瘦削而清晰。柔軟的黑髮在明凈的前額飄揚。櫻花的花瓣灑在他的頭上和肩上。女孩子會喜歡這種中年男人的。
一團霧在山谷中頑皮地滾動,邁着貓步走向了水榭。又把幾艘船襲住了,像在與它們嬉戲。港汊若有若無。湖中冒出幾個島嶼的影子。情調是那麼的多樣化。
偶爾,霧氣中隱隱升露出了歌舞廳的紅牆綠瓦,看不見內里,但可見飾有石獸的飛檐。但很快又被霧遮過去了。
俄頃,傳來了軍士的簫聲,一群人合著伴奏,整齊地唱起了一首山歌:生來不會讀詩書,且就梁山泊里居。
準備窩弓射猛虎,安排香餌釣鰲魚。
這歌兒翻來覆去地唱着,它久違了。我聽着,猶如百鼠撓心。猛虎和鰲魚,都很久不見蹤跡了。
“是你製造的這幻境么?破除掉幻境的希望在哪裏?”我心念一動,向身邊的人逼問。
“我有何能耐製造如此幻境。”
“如果不是幻境,怎麼解釋這一切呢?原始的,先進的,都共存於一個梁山,都為我們所用,都在流通。這實在不符常理。我老早就覺得奇怪了。”
“難道你不習慣么?”
“本來是習慣的,但現在不習慣了!”我莫名其妙十分憤怒,把怨火發向這人。
我說:“這不會是一個陷阱吧?”
“陷阱!我倒是曾經做過這樣的夢哩。以前的人是懂得捕捉時間之獸的。對他們來講那簡直是玩兒。但他們都死去多年了。多年了啊,連記憶都衰敗了。沒有人能真的懂得我的心跡。生於此世,真不幸啊。”
他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神情沮喪。我約摸感覺到,他在透露某種天機,這時我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但我卻喚不回那似曾相識的記憶。我便說:“哼,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不過,他的話卻一定會使我思忖良久。我有些迷茫、緊張和悲哀,摸了摸臉和鼻子。上面沁出了許多汗珠。
很快,他回過神來,說:“你們都上應天星,而我不是的。我是凡人。你來跟我說話,其實都有失身份。”
“怎麼這麼謙虛啊。你是一百零九將啊。”我故意透出了諷刺的腔調。
“沒有人這麼說。唯獨你這麼說。你總覺得我坐在忠義堂上居心不良。而別的人都並不曾見到、感覺到。”他似感委曲。
“誰知道呢,也許大家都不想說破罷。”事實上,是大家都視而不見啊。沒有興趣關心誰來做什麼了呀。誰來都是一樣的。
“我是濫竽充數嘍?”
“哪裏啊。就說凡人吧,凡人有時比天神更明白。”
“啊,可能是這樣的。尤其是當時代劇變的時候。”他終於一不留神顯示了居高臨下的真實姿態,綻出讓談話對手深感自卑的淺淺一笑。也許他才是星宿下凡呢。對自謙的人都需要保持警惕。
“哼。”
“其實,話又說回來,本該有一百零九將的。記得晁蓋吧?”
“你怎麼提到了死人?”
我感到一陣寒意襲來,打了個哆嗦。我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沒有我熟悉的任何特徵。當然他不會是晁蓋的鬼魂。然而晚上我見到阿嬌時,她告訴我一位歌女今天接待了一位客人。他穿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來。等脫了衣服,發現怎麼長得竟像晁蓋。晁蓋生前就好這個,女孩子們都熟悉他。這位客人,下腹有一塊胎記,這也是晁蓋的特徵。這事引起了一片驚惶。
一夜我都沒有睡着。阿嬌數番挑逗我,我毫無興緻。她生氣地背轉身去。我翻來覆去想着與那人的對話,越想越不踏實。
在我們隔壁,老是傳來人聲。細聽之下,是一男一女在敘談。
男的說:“卻也不知這梁山的出路。”
女的說:“來從來處來,去從去處去。”
男的不語。
女的又說:“你知道這個所在么?”
男的有些焦躁,說:“哪裏知道這個鳥所在!”
女的笑道:“上至非非想,下至無間地,三千大千,世界廣遠,人莫能知。”又道:“凡人皆有心,有心必有念;地獄天堂,皆生千念。是故三界惟心,萬法惟識,一念不生,則六道俱銷,輪迴道絕。”
至此,談話聲漸漸小了下去。一會兒后,傳來了嫖客的喘息和妓女的呻吟。
我痛苦地想,梁山啊,這個要求原因的巨大結果!
次日,我早早起來,沒有去碼頭。我披了蓑衣,帶上武器,朝深山走去。
我是有很久沒有去了。
這裏是梁山的自然保護區。接近森林時,我聞到了濕潤和原始的氣息。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我看到了那幾塊石頭。它們是我上次來時設的標記。
這條路,是我探求答案時,踩出的另一秘道。這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連我的兄弟也沒有。
我邁開步,一個人往前走。這時我方感到自己算是真正地告別了忠義堂。慢慢地樹木茂密了起來。奇妙的陰影也變得越來越濃重,一片片在頭頂和身邊輕快地飛翔。
我聽見各種鳥兒在不帶感情地高聲鳴叫。我感到它們的利嘴就在我的胸腹中攢動。它們鋒芒畢露的腳爪上纏滿蛇蠍。它們是來自幽冥世界的神鳥。
我埋頭走了好一陣,路旁泥土中冒出了一截截的箭頭,還有折斷的寶劍和半個頭盔之類的東西。類型與我們常用的很不一樣。還有燧發槍。它們全都鏽蝕損壞得很厲害了。一看就知道是非常古老的。看樣子是暴雨把它們從地底下衝出來了。
再往前走,又看見了遍地的彈頭,以及斷掉的鋼鐵履帶。它們也都風化得不行,幾乎成了化石,要仔細看才能辨出模樣。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這些東西時,它們給我心靈的衝擊。它們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事物,也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東西。
但它們分明存在於梁山之中。
這意味着什麼呢?
中午時分,我走進了一條山溝。我記起,在這裏,如果是雷雨夜、陰天和傍晚,空氣中便會響徹古戰場的霍霍殺伐聲。那是從岩壁上發出來的,讓人毛髮豎立。
但今天天氣晴朗,鬼魂沒有出來,磁場也在休息。
在這裏我遇到了幾頭獐子。我射殺了其中的一頭,就地烤着吃了。
喝了一些山泉,穿過溝谷,我繼續走。下午的路程又漫長又單調。傍晚,我終於到達了那個山洞。這裏尚有冰川殘存的痕迹。
我在洞口觀察了一下,確證沒有別人來過。我才小心翼翼走進洞中,看見機器還在那裏。它有一人多高,是用一種黑乎乎的不知名金屬製成的。
機器上刻有兩行奇怪的符號:CREATIONMACHINEMADEINU。S。A。*我不懂得這些天書似的符號。我也不知道是誰把機器放在這裏的。也許這是一種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生物所為。
機器是梁山的秘密,更是我的秘密。我發現它的存在純屬偶然,就像我發現周圍那些個梁山。我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每當我心神不定時,我便來這裏膜拜它。這洞府是我的廟宇。
它存在於梁山之中,卻又是獨立於梁山的無限存在。它使我感到渾身來了勁,對世界重新有了積極的想法。但不知怎麼會有這般奇異的感應。
今天,機器似乎有些異樣。我湊近了看,見機器上的顯示器一閃一閃。以前它是不發光的。我看上去,嚇了一跳。它上面的數字在變幻。而自打我發現它以來,都是停滯在一個數字上的。
是在倒着往回數呢。
這駭人的盈虛之數,與一百零九有什麼關係?與湖面的擴張和收縮有什麼關係?
我琢磨這是什麼意思,卻根本不得要領。這些年裏我的智力已經嚴重衰退了。我有些後悔沒有帶着那人同來。不過又想,帶着他來也許更不好。
這麼著,就天黑了。顯示屏讓人心慌地跳過了許多數字,越來越像一隻人眼。我們對視着,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這時候,我想起那人說的,梁山上空沒有星星。我因此有了借口,便離開洞府去證實,順便也就躲離了機器。沒有星星的情況竟是很顯然的。但平時不說,都習以為常了。天上並沒有夜雲或者皎月。我想起在石碣村,隔着稀疏的柳樹,肉眼便能看見幾千顆寶石般的星星。跟這裏一比,才知道不同。沒有星星的夜幕就跟一張死人皮一樣松塌塌地飄浮着。
我又想起了那個問題:我們是從哪裏來的?
忽然,晴朗的夜空中春雷開始震響。那是滾滾的雷聲啊,經久不息的閃電貫穿並融解了所有的時空。閃電和雷聲滌盪了我的思緒,使我的頭腦像一碗水那樣清爽起來。然後,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了雨滴,擊在前額上像是要穿透它。該不會是龍捲風帶過來的吧。很快,就瓢潑了起來。
我的蓑衣起作用了。
第三天中午,我才疲憊地從洞中趕回山寨,這時發現了可能是湖面收縮的預兆:龍王現身了。
士兵們都在亢奮地描述湖中鑽出的那頭奇怪的動物:小小的腦袋,長長的脖子,大大的肚皮,渾身披鱗,像一條大蛇穿在烏龜殼裏。它躍上岸來,吃掉了人和牲畜。
朝它發射弓箭也不能傷害它。
於是,都在說,這便是居住在水底的龍王啊。
這事使宋江喜憂參半。
因為戴宗的情報與士兵的說法不盡一致。他稱,這可能是高太尉“用遺傳工程培養的生物”。
“我們的存在,終於引起朝廷的重視了。”宋江說。
而朝廷使節的到來,意味着湖面開始縮小。而湖面的縮小,意味着朝廷使節可以到來。前一段時間,當湖無窮大的時候,的確存在着距離問題。
宋江望着盈盈的湖水,把右手掌撫在左胸,喃喃自語。自從晁蓋的鬼魂出現后,他便日益形容憔悴。
“小七,那些梁山,都被招安了嗎?該輪到我們了吧?”
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慌亂。我嚇了一跳,說:“你聽誰說還有梁山?”
“樊剛說的。”
“樊剛是誰?”
“我們新聘的經濟專家嘛。”
“那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
“正是。”
“原來是這樣呀。”
我明白了。但他對我說的,可不是樊剛這個名字。他告訴我,他叫施耐庵。
他真的別有用心呢。
樊剛/施耐庵來梁山的目的,越發是一個謎了。他會不會是一個時間旅行者?但宋江全然不去考慮這事,而只一心盼望着可遇不可求的招安。
“最近,我腦海中時常出現那盛大的場面,”他動情地描述道。“金碧輝煌的天子船隊,好像晴空中的朵朵祥雲,上面滿載着皇封御酒,船頭佇立着一位莊重肅穆的華服大臣,袖管中掖着丹詔。”
我遲疑了一下,說:“我覺得這難以想像。無數個梁山,靶圈一樣層層排列着。
哪裏有朝廷的位置呢?如果存在朝廷,它應是在上方,而不是在平面上啊。”
“朝廷,它當然是在上方啊,難道對這一點竟還存有疑問?”
宋江便拉着我去看天空。那是一件令人心存敬畏的實體,但平時人們可能會忽略它的威嚴,因為太習慣它了。它的色彩並不豐富。但是你無法想像它怎麼竟然存在着。它最大的現實就是你總也看不透它。從各個方向都看不透。
然而,它上面可能什麼都沒有。因為我是知道已經是沒有星星的了。
那麼,我們怎麼可能回到那裏去呢?
我們是怎麼被遺棄到這裏來的呢?
我不敢把這向宋江說破。我不知道樊剛/施耐庵是否也向他講訴了有關星星的秘密。
我們看着看着,脖子也仰疼了,便喘起氣來。我們便把外衣內衣都脫掉了,讓身體直接承受刺人的純白天光。今年春天出奇地溫暖。過了雨的櫻花像瀑布一樣瀉落。
這樣,我們愈發感受到生命正從我們稀疏的指縫間一節節漏掉。
“你知道吧,山寨中正在流傳一種手抄本。是最近的事。”宋江說。
“我不知道。我識字不多。”
“你看看吧。”
他在衣堆中翻了一個遍,拿出一本殘破的書來給我看。
“《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羅貫中。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兩個名字?”
我吃了一驚。但是,我說:“沒、沒有。”
為什麼要這麼回答,我也不能讓自己信服。也許是名字本身並不說明任何問題。
也許是因為忽然多出了一個叫羅貫中的人,這意味着事情更加複雜化了。我還是應該小心為好。
“這樣的書,是要查禁的。”宋江生氣地說。
“是的。必須查禁。”
“唉。歲月如梭,時不我待。不管最後是怎樣的結局,我們把準備工作先做起來吧。”宋江瓮聲瓮氣地說。他頭上已生出了白髮。
第二天,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朝廷大臣,忠義堂下達了行動指令。
第一件就是查禁《水滸傳》。
第二件,是以《水滸傳》為藍本,重修梁山志。
梁山成立了編輯委員會,吳用任主任。然後,在全山招聘編輯,但是,居然沒有幾個人報名。大家好像不太感興趣。我知道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許多人都在忙着最後撈一把。
好不容易找來了白勝任主筆。他寫了一個徵求意見稿。大家不太滿意。
又找了解珍解寶兄弟。也不行。
最後,宋江點了樊剛的名。
樊剛上來后,先寫了林沖火燒山神廟的現場特寫,又寫了三打祝家莊的斷代史。
宋江讓大家傳閱了一遍,無不拍手叫好。
樊剛便接着寫了下去……
但是,梁山被一片大水圍困着,從來沒有人出去過。祝家莊在哪裏?廣闊的大陸在哪裏?城市在哪裏?京都汴梁又在哪裏?
而田虎、王慶和方臘又在哪裏呢?
我忽然想到,如果來這裏的每個人都隱藏了真實身份,這是有趣的,也是可怕的。
此梁山大概與真正的梁山不同。但真正的梁山又在哪裏呢?
當然,因為水那邊便有梁山,我們便可以說它就在附近。置身於自己的梁山中,就總認為別人的梁山是真正的。這一點走到哪裏都說得通。
不過,這恐怕是以前的舊思維了。
現在,大家都認為,真正的梁山,存在於《水滸傳》中。
隨後,以忠義堂的名義,發行了志書小冊子,以取代《水滸傳》。然而,讀過手抄本的人,便說這其實就是《水滸傳》。
樊剛說,通過這次修史活動,已幫助宋江收回了被架空的權力。
這時候,糧荒真的開始了,許多人家已斷了頓。可是,大家卻越來越精神抖擻。
見面時說話都是這樣的:“嗨,去洗蒸氣浴吧!”
一切都有了新氣象。
我卻擔心這樣維持不了多久。
果然,在一個風雨之夜,以關勝為首的妒火中燒的武將們殺掉了樊剛,並把他的衣服剝光,倒吊在他常去的那家妓院前的榆樹上。
我去現場看了。死去的人,張牙舞爪,像一隻雞。他的肋骨突出得很明顯,這會使人常做噩夢的。上面和下面的體毛都不多。他的眼睛是大睜着的,像是不相信這個結局。
樊剛怎麼會失算呢。我實在想不明白。我眼前又出現了雪花般飄零的落櫻。
宋江也來了,看到這個場面,哭了一陣,又小孩一樣拍着手哈哈直笑。
這個變故使我受到莫大打擊。我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我更經常走入森林深處。我久久地注視冰川、化石和洞窟。面對來歷不明的奇怪機器,我不斷懺悔。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宋江的時候,他剛滿三十五歲,男人一枝花的年華,一心想干一番事業。
但現在,他成了一個言行無常的老頭子。弟兄們漸漸失望了。
樊剛死後,我以為數字的跳動會終止。
但它仍在回溯。這是不可用人力,或者,心情,阻擋的趨勢。
終於,到了那數字跳到零的一刻。一切都終結了。
我從森林中走出來,為眼前的變化哭笑不得。山寨和水泊都消失了。梁山成了一片沙漠。這是真的么?我心有戚戚。
我知道我又錯過了變化的那一瞬。
沙漠浩翰廣垠,像是曾經橫無涯際的湖面。我抬頭一看,見一列列群星耀眼地展開了,步兵縱隊一樣開了過來。我大驚失色,卻知已無處可逃。
藉著星光,我看見地上有櫻花的碎片,這使我憶起,還有美麗的梁山女兵,有阿嬌。
然而,里裡外外的世界全毀了。
這便是我們所輸掉的。
但這印證了我原本的想法:的的確確,梁山本來就存在着。它製造了它自己。
如今,每每我在臨睡前念及此,便會淚濕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