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
西元1420年,非洲,索馬利亞,摩加迪沙沿海
這是明朝艦隊打算到達的最遠的地方,永樂皇帝也只讓走到這裏,現在,二百多隻船和兩萬多人,靜靜地等待着返航的命令。
鄭和沉默地站在“清和”號的艦首,他面前,印度洋籠罩在熱帶的暴雨中。四周一片雨霧,只有閃電剌破這一片朦朧時,艦隊才在青色的電光中顯現,“清遠”號、“惠康”號、“長寧”號、“安濟”號……如同圍在旗艦四周紋絲不動的巨大礁石。眾多的非洲酋長在船上歡宴三天後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聲從雨中隱隱傳來,岸上棕櫚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時隱時現的幽靈。
“該返航了,大人。”副將王景弘低聲說。在鄭和身後,站着遠航統帥部的全體,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許多的將軍和文官。
“不,繼續向前走。”鄭和說。
在統帥部其他人的感覺中,這一刻空氣和雨滴都固了,“向前?!到哪裏?!”
“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麼。”
“那有什麼用呢?我們已證實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們也給聖上搞到了足夠的珍寶,該回航了。”
“不,如果天圓地方,大海就應有邊緣,大明的船隊應該航到那裏。”鄭和的雙眼渴望地看着雨霧深處,看着他想像中的海天連線。
“這是違抗聖命,大人!”
“我意已決,不從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只能帶十艘船。”
鄭和聽到身後有劍出鞘的聲音,那是王景弘的衛士的劍;接着有更多的出鞘聲,那是鄭和衛士的劍,然後一切都沉默着,鄭和沒有回頭。
象來時一樣突然,暴雨停了。太陽的光柱剌破雲層,天水相連處金光燦爛,顯示出無法抗拒的神秘誘惑。
“起航!”鄭和大聲發令。
西元1420年6月10日,明朝艦隊浩浩蕩蕩,撞開印度洋的滾滾波濤,向好望角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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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1997年7月1日,歐洲,北愛爾蘭,貝爾法斯特
中國國旗降下后,英國國旗在<<上帝保佑女王>>的樂聲中升起,在旗的上緣接觸桿頂時,時鐘剛剛走過零點,這時,我們在這塊土地上已是外國人了。
雖有幸參加交接儀式,我也只能站最後排,所以是最早走出議會大廳的。十五歲的兒子在外面等着我,靜靜地,我們最後看看北愛爾蘭。這是典型的英倫夏夜,潮濕多霧,霧在街燈的黃光中象輕紗般飄過,拂在臉上象毛毛雨。在幽暗的燈光和迷朦的霧中,貝爾法斯特象一個寧靜的歐洲鄉村。這是我度過前半生的地方,一小時后我們會帶着所有的東西離開,但我帶不走自己的童年、青春和夢想,它們將永遠留在這塊寧靜而多霧的土地上。
本來,中英聯絡組要工作到下世紀初,但我還是說服領導,早早調到新大陸去。表面上我給自己的理由是:對自己的前途來說,早走比晚走好;但內心深處真正的理由是:想儘快遠遠地離開一起生活了16年的剛剛離婚的前妻,她雖是中國人,但做為領事館的高級官員,她還要長期留在北愛樂蘭。我已沒希望留住她,就象中國沒有希望留住北愛爾蘭一樣。好在兒子跟我走。
“是你們丟失了北愛!”兒子憤怒地對我說。在兒子眼裏我是國家元首,更準確地說是個不稱職的國家元首。他認為我應該把俄羅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幾個國家;他認為我給貧窮的西歐太多的貸款,卻對他們提了太少的要求;他認為許多年前我就不應該讓中東的那些恐怖主義國家和亞洲的某些極權主義國家存在下去;特別是北愛問題,他認為我應該以主權換治權,而不是拱手相讓……一句話,他認為中國在世界的領導地位正從我手裏丟掉,儘管我是個只有副司級的普通外交官。兒子好象渾身都長滿了咄逼人的精神長矛,這點真象他媽媽,而我的忍讓和孺家風度他一點都沒繼承,反而成了他對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國不是因為我的原因,而是因為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做為一個外國人生活在北愛爾蘭。
一小時后,運送中國最後一批撤離人員的專機把北愛爾蘭留在下面的濃霧中,我們在夜色中飛向自己的新生活。
※※※
西元1997年7月1日,歐洲,巴黎
飛往新大陸之前,我們在歐洲大陸短暫停留。在倫敦時,還能感受到英國人慶祝回歸的喜慶氣氛,但歐洲大陸對此似乎沒什麼反應。一出北愛爾蘭,西歐的其他城市那混亂和貧窮的氣息便撲面而來。交通被自行車的洪流所堵塞,空氣渾濁。一出巴黎海關,我們便被一大群渴望換到人民幣的法國青年圍住,好不容易才擺脫他們。同行的其他人還處於“北愛綜合症”之中,沒精打采地躺在飯店中不出來。
初升的太陽驅散了晨霧,古戰場顯出一片醉人的綠色。這地方我們不知來過多少次了,特別是在去年,幾乎每個星期天我們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車來一次,每次在這裏兒子都要對我進行一番例行的折磨,現在又開始了。象每次一樣,他站在紀念碑的底座上,慷慨激抑昂地背誦起小學的歷史課本:“1421年8月,明艦隊到達西歐沿海,歐洲驚恐萬狀……”
“好了,爸爸累了,這次就算了吧。”我不耐煩地打斷他。
“不行,春秋時代的夫差身邊有一個人時刻提醒他報殺父之仇,你們這些政治家和外交官也需要這麼一個人。”
“我們在歐洲和北愛沒有殺父之仇,一百年的協定到期了,我們就把北愛還給英國,這是順理成章的事,談不上是什麼失誤或失敗。”
兒子不聽我這一套,繼續他的演講:“……歐洲驚恐萬狀。鄭和本想像在南洋諸國是一樣,同歐洲人友善相待,但他派往歐洲大陸的五位元使者全部被殺,東西方只有一戰!羅馬教皇馬丁五世呼籲四分五裂的封建諸候聯合對敵,還頒佈了赦罪法令,凡此時應徵入伍的罪犯都可獲得赦免。為了給戰爭籌款,教會出賣神職,甚至把教皇的金冠買給了佛羅倫薩的商人。英法匆匆結束百年戰爭,結成軍事同盟。懾於明艦隊的強大,西歐海軍不敢出戰,歐洲人把勝利的希望寄托在陸戰上。1421年12月,明朝軍隊在加來登陸,十天後兵臨巴黎城下。雙方在巴黎近郊進行決戰。當時歐洲人集結了十萬大軍,其中有英王享利五世率領的三萬英軍,法國勃艮第公爵率領的四萬法軍和來自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的三萬條頓騎士團。明軍只有二萬五千兵力。12月20日清晨,巴黎戰役開始。西歐聯軍統帥部擬以法軍和條頓騎士團的重鎧步兵攻擊明軍正面,以英格蘭輕騎兵做右翼迂迴。日出時分,西歐聯軍首先發起進攻。歐洲步兵戰陣嚴整,成無數個整齊的方隊向前推進。重裝步兵的盔甲在朝陽下閃着金銀兩色的光芒,從明軍陣地看去,彷彿是金屬的大地在移動,無數的長矛如同大地上的麥田。戰鼓聲、蘇格蘭風笛聲、士兵們用劍柄有節奏地擊打胸甲發出的撞擊聲漸漸清晰可聞……”
“這樣下去我們要誤飛機了。”
“……鄭和看準了歐軍隊進攻隊形密集死板的特點,把炮兵集中布署在正面。明軍遲遲不出擊,而是進行了炮兵齊射。在前三次猛烈的齊射中,歐軍傷亡慘重,但進攻隊形紋絲不亂,方隊踏着屍體繼續推進。在敵人嚴整的進攻方隊已近在眼前時,鄭和沉着地命令進行第四次更為猛烈的炮擊。明軍的幾百門大炮發出雷鳴般的轟響,把暴雨般的彈傾瀉到歐洲人密集的方隊中,霰彈打在盔甲上,發出一陣嘩嘩的潮水般的聲音。歐軍的隊形亂了,開始是前一排方隊,然後如同推倒了多米諾骨牌,整個陣線大亂起來。鄭和這時才命令明軍出擊,他的數量不多的騎兵以楔形隊形攻擊歐軍正面,向敵陣深處猛插,很快把歐洲步兵陣線切成兩半,並集中攻擊右翼。這時,迂迴的英國騎兵正從右翼方向攻擊,卻遇上了潰散下來的聯軍步兵,人馬相踐,死傷無數……”
“真的該走了,孩子!”
“……戰鬥一直持續到黃昏,在如血的殘陽中,明軍才吹響了他們凄歷的號角……巴黎戰役,西歐聯軍大敗,十萬軍隊半數被殲,英王享利五世隕命沙場,上百個公爵伯爵和王室將軍陣亡或被俘……巴黎戰役之後,西歐難以在短時間內集結起足以對付明軍的力量,加上明艦隊對西歐沿海特別是英吉利海峽的封鎖,以及關於明朝後續艦隊正在駛援的傳聞,西歐脆弱的抗明聯盟瓦解了,以後……”
“以後我都知道,以前的也都知道,你要沒完沒了,我自己走了,你一個人留在這裏與鄭和做伴好了。”
我們終於離開了古戰場,如果可能再回來,也是很長時間以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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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1997年7月2日,中國新大陸,紐約
“歡迎到中國新大陸!”海關小姐對我們甜密地一笑,我感到了一種回家的溫暖,但兒子對回國似乎並沒什?感覺。
“明朝船隊首航美洲已有五百多年了,他們還把這兒叫新大陸。”他說。
“一種習慣,就象歐洲人仍把中國人叫洋人一樣。”
“我們早就該再有一個真正的新大陸了!”
“哪兒?南極洲嗎?”
“為什麼不行?”
我暗自搖搖頭。對兒子性格中這咄逼人的進攻性,我已經習慣了,但又時時對此到感到一種壓力。似乎他媽媽的性格越過大洋通過兒子作用於我,想到這兒,我心中一陣酸楚。
我們驅車趕往聯合國總部,很快沿着高速公路一頭扎進了紐約的高樓森林。同來自歐洲的每一個人一樣,我覺得來到了巨人國,一切都那麼大。半小時后我們的車停在了聯合國大廈前。
“這就是我下半生工作的地方了。”我指着大廈對兒子說。
“但願已經十分臃腫的聯合國機構不是又增加了一個多餘的人,爸爸。”
“哈,我該怎樣乾和幹什麼才能不多餘呢?”
“至少,由於多了您一個中國人,中國在聯合國相應地多一份權威。”
“那又怎麼干?”我心不在焉地問,想着是先進去報到呢,還是先去公寓看看新房子。
兒子象往常一樣,又向我提了一個只適合於向國家元首提的建議:“聯合國離開我們每年一百個億的會費就運行不下去,想到這點,增加權威就很容易了。”
“住嘴!我警告你,以後我們生活在聯合國的環境裏,你這種話是很讓人討厭的!”
在聯合國大廈前的廣場上,有幾個人在做政治演講,他們都穿着分離主義者的藍色襯衫。每個演講者前面都有一堆各種膚色的人在聽,一個離我們較近的演講者的話音傳到我們耳中。
“……自五百前年明朝覆滅后,新大陸就開始了新文化運動,這以後的幾個世紀,我們一直領導着中華文化的走向,而舊大陸只是戰戰兢兢地跟在我們後面,現在幾乎被我們甩開了,他們的悟性比我們要慢半個世紀!而直到現在,他們還以文化宗主自居。事實上,新大陸到文化現已發展成為一種全新的文化,它的淵源在舊大陸,但它是一種全新文化!第三點,在經濟上,新大陸和舊大陸……”
演講者是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瘦弱年輕人。兒子衝上前去,把他從高台上一把揪了下來,“閉起你的狗嘴,你個臭分離分子!”他在兒子的手中掙扎着,眼鏡掉到地上摔碎了,“看到北愛的事,你們這些雜種又狂起來了是不是?!記住,北愛是租借地,但新大陸卻是我們的國土!”
“新大陸是印地安人的國土,舊大陸先生。”那個年輕人掙脫了兒子的手,冷笑地說。
“你是不是中國人?!”兒子怒視着他說。
“這得由全民公決來決定。”演講者整整領帶,仍不動聲色。
“呸!做夢去吧!你們幾個兄弟公決不認爹娘,行嗎!?”兒子揮着拳頭說,我趕緊衝進圍觀者中把他拉出來。
“爸爸,他們在這兒這麼倡狂,你不管嗎?!”兒子甩開我的手說。
“我只是個普通外交官,你看看吧,我們管得了嗎?”我指指四周那些穿藍襯衫的人,在這兒他們算文雅,在費城和華盛頓,這些傢伙剃了光頭,胳膊上裹着帶鋼剌的護腕,兒子要是在那裏這樣子可真要遭秧了。
“先生,給您畫張像好嗎?”一個輕柔的、怯生生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這是一個白人姑娘,象所有歐洲移民一樣,她穿着很樸素,手裏拿着畫板和畫筆。
第一眼看到這姑娘瘦弱的身材,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幅歐洲古典油畫,畫面是一個癱瘓的姑娘在草地上的背影,她渴望地看着遠處的一所小房子,那房子對於她是那麼遙遠,那麼可望而不可及。更奇怪的,我還想起了前妻,不是由於她們的相象,而是由於她們的差異。這個姑娘在生活中所渴望得到的一切,就象油畫中的那所小房子一樣,遙遠而可望不可及,但象畫中的姑娘一樣,她仍膽怯地,同時頑強地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一點點挪動着自己……
那畫上的姑娘背對着觀眾,但你能感覺到她渴望而動人的目光,那就是現在這位移民姑娘看着我的目光。我心中突然出現一種多年沒出現過的異樣的感覺。
“對不起,我們還有事情。”我說。
“很快的先生,真的很快。”姑娘說。
“我們真的要走了,很對不起小姐。”
姑娘還想說什麼,兒子把幾張鈔票朝她扔過去,“你不就是要錢嗎?別煩我們,走開!”
姑娘蹲下來,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錢拾起來,然後站起來慢慢走到兒子身邊,把錢遞還到他面前。
“如果打擾了你們,真對不起。但我想問問年輕的先生,如果……”她停了好一會兒,很艱難地把話說下去,“如果我的皮膚是黃色的,您還會這樣對待我嗎?”
“你是說我搞種族歧視?”兒子挑釁地看着她。
“向小姐道歉!”我厲聲說。
“憑什麼?這些年他們象蝗蟲一樣湧進來,搶走我們的工作,”
“可是,先生,歐洲移民在新大陸只干你們最不願乾的工作,拿最低的工資。”
“但象你這樣的,還在紅燈區敗壞我們的社會風氣!”
姑娘吃驚在盯著兒子,羞辱和憤怒使她說不出話來,手裏的畫具和錢都掉到地上。
我打了兒子一巴掌,這是我第一次打他。
兒子只愣了一秒鐘,突然興奮地抱住我,“哈哈!爸爸,你早就該有這種氣魄!這才是你在聯合國應該顯示的氣魄!這是你的一個好開端!”
他這出人意料的反應更令我怒不可遏,“滾,滾得遠遠的!”我沖他吼到。
“好,我滾。”兒子很高興地走開了,以為他看到了一個脫胎換骨的新父親。
走遠了還回頭對我打招呼:“一個好開端,爸爸!”
我獃獃在站在那兒,對自己的失態有些迷惑。除了對兒子失禮的憤怒外,這還同這位姑娘在我心中產生的異樣感情有關。我向她深表歉意。並同她一起蹲下來收拾地上的東西。她叫赫爾曼。艾米,英國人,隻身來中國新大陸留學,在紐約州立大學學美術。
她昨天剛到這裏。
“我兒子是在舊大陸長大的,今年才到北愛來。在舊大陸的年輕人中,極端民族主義情緒在澎脹,象這裏的分離主義一樣,簡直成了一種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幾張畫遞給她,並注意到了她畫夾中的一幅畫,畫面上有個戴着頭燈安全帽,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煤灰的男人,他身後是紐約的高樓群。
“我父親,他是伯明翰的一個礦工。”艾米指着那張畫說。
“在畫中你讓他到了新大陸。”
“是的,這是他永遠無實現的一個願望。我選擇了畫畫,就是因為畫和夢一樣,在其中能走進現實中永遠無法走進的世界,實現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
“你的油畫畫得很好。”
“但我必須學中國畫,這樣回到歐洲后才能靠畫筆生活。東方的藝術充斥歐洲,那裏很少有人對本土藝術感興趣了。”
“中國畫應該到舊大陸去學。”
“那裏的簽證很難辦到,費用也太高。學中國畫是?了生活,我最後還是要畫油畫的,我們的藝術總得有人繼承。請您相信,先生,同大多數的英國人不一樣,我不是到中國來淘金的。”
“我相信。哦,你到過故宮博物館嗎?那裏有很多中國畫的經典作品。”
“沒有,我剛到紐約。”
“那麼我帶你去,不,我堅持,作為對剛才那件事的道歉。”
同舊大陸一樣,新大陸的故宮博物館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陸的紫禁城皇宮建於明朝中期,位於紐約東南部,它的面積是舊大陸紫禁城的兩倍,是一片金袒煌的東方宮殿。
明朝有兩個皇帝巡視過新大陸,並在這座皇宮中住過。艾米很快發現了這裏與舊大陸紫禁城的不同。
“這裏只有一道城牆,卻有這麼多城門,遠不象北京的皇宮那麼森嚴。”
“是的,新大陸是一個開放的大陸,幾百年來接受着不同文化的八面來風。正因為如此,我們的封建王朝首先在新大陸覆滅。”
“您是說,如果沒有新大陸,你們現在還是一個王國?”
“哈哈,這不一定,但至少,明朝不會是最後一個王朝。”
“鄭和為振興大明朝而遠航,卻把它推向墳墓?”
“歷史就這麼不可思議。”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宮中,人不多,我們的腳聲在一個又一個空曠的大廳中回蕩,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朧中從我們兩側緩緩移過,好象是在黑暗中伏視着我們的一個個巨人,靜靜的空氣中彷彿遊動着神秘的幻影。
我們來到了一個陳列櫃前,裏面陳列着許多黃得發黑的歐洲中世紀的拉丁文舊書,有荷馬史詩,有歐幾里得的<<幾何原理>>、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還有柏拉圖的<<理想國>>和但丁的<<神曲>>……其中很多是15世紀宗教歐洲宗教栽判所的禁書。這些都是鄭和到達西歐后讓翻譯給他讀過的。
我對艾米說:“看,他讀的你們的書,從你們那兒得到了很多他沒有的東西:他有指南針,卻沒有遠航必須的歐洲精確鐘錶;他有比你們當時最大的船還大三倍的船,卻沒有分繪製精確海圖的技術……特別是基礎科學,那時的明朝落後於歐洲,比如在地理學上,中國人仍相信天圓地方的世界。沒有你們的科學,或者說沒有東西方文化的融合,鄭和不會接着向西航行,我們也不會得到美洲。”
“就是說,我們不象自己想像的那?貧乏。我那些自悲的年輕同胞們應該有您這樣的老師!”
我們更多談的還是藝術,看着博物館中那些中國畫的珍品,我們談中國畫最古老的源頭,談狂草象派和空白派在中國的出現和流行,談歐洲畫派復興的可能……我驚奇地發現我們有那麼多的話可談。
“象您這樣正眼看歐洲文化的人不多了,我永遠為您祝福,真想讓您以後成為看我的畫的第一個中國人。”
艾米說這話可能沒有別的意思,但我的還是有些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發現剛走進的大廳有些不同,這裏燈光很亮,人也很多。古老的大廳正面,放着一個高大的航天器,那是孔子號登月飛船着陸艙的複製品。從大廳高高的頂端射下幾道多彩的光柱,焦聚到一個襯着天鵝絨的玻璃柜上,天鵝絨上放着許多大小不一的石塊,每塊都標着昂貴的價格。這是中國1965年首次登月時,孔子十一號上的太空人從月球靜海帶回的岩石標本。
“真美!”艾米感嘆。
“可它們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塊。”我說。
“不是的,想想它們來自那麼遙遠的世界,包含着多少故事。就象我父親給我的一塊晶亮的煤塊,它在地層深處睡了上億年,這是多麼長的時間,這段時間中能有多少個人生?這些東西就象凝固了的夢一樣。”
“象你這樣能看到內在美的姑娘現在真是不多了!”我激動地說。我買了一塊很小的岩石標本,上面繫着一條銀色的鏈子。岩石的一個切面上還可以看到登月太空人的簽字。我把它送給艾米。她不願收這樣貴重的禮物,可我堅持說這仍表示我對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謙意,她最後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里,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溫暖,真奇怪,在一個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出故宮后,我們開着車漫無目的地在紐約亂轉,只是想延長分別的時間。
最後,我們來到了紐約港,隔着一片海水,對面是世界聞名的上百米高的鄭和像。他的一支巨手指着前方的新大陸。現在,天已黑了,我們身後的曼哈頓燈火輝煌,如同一個巨大的寶石切面。無數道光柱集中到鄭和像上,使他成為屹立於海天之間的發著藍色光芒的巨人。
這時,我們身後有人“嗨”了一聲,是我兒子。“我知道你們最後會來這兒。”他說。他走到艾米面前,向她伸出手,“我向你道謙,小姐。那時我心情不好,想想我們是剛從北愛爾蘭撤出來的中國人,您就會理解了。”
“孩子,”我說,“你太鋒芒畢露了,這是不成熟的表現,你該成熟起來了。”我指指面前的鄭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你認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想像他那樣去開拓一切,這也是你形成現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現在,應該讓你看到一個完整而真實的鄭和了。”
“我了解鄭和,我讀過關於他的所有的書。”
“你讀到的都是現代作家們寫的書,他們只寫理想的東西。”
“有什麼不對嗎?”
“比如說,明艦隊航行到西歐已是奇迹,為什麼鄭和又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從西歐再次遠航,跨越大西洋,發現美洲新大陸呢?”
“鄭和是一個偉大的開拓者,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渴望着探索未知世界,神秘的大西洋強烈地吸引着他,就是這樣,爸爸。現在中國的領航者要是有他一半的氣魄就好了!”
“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認為。”
“有什麼不對嗎?”
“鄭和的某些方面你可能不知道,首先,作為一個男人他是殘缺的,他是一個太監。”
兒子和艾米驚愕地瞪大了雙眼,“你胡說!”兒子說。但很快,他似乎想起了他看過的某本書中的某些暗示,轉身看着巨像沉默下來。
“巴黎戰役后的第二天,鄭和率領八千騎兵進入巴黎,同歐洲各君主和羅馬教皇簽定了那個劃時代的協定。騎馬走在巴黎的大街上,鄭和和他的同行者第一次看到了那些古希臘風格的雕塑,他們看到了波塞冬、阿波羅、雅典娜、阿佛洛狄忒……這些在明朝的土地上不可能看到的男人女人健壯美麗的裸體被塑造得那麼完美,這是西洋文化對他們產生的第一次強烈震撼。對鄭和來說,這震撼更是深入靈魂,他從來沒有這樣銘心刻骨地意識到自己的缺憾,自己的不完美。以後,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憂鬱之中,這迷茫和憂鬱使他感到這個世界越來越陌生,最後,一個強烈的願望在他和所有隨行者的心中出現了……”
“什麼願望?!”
“回家。”
“回家?!”
“回家。這願望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們想走一條更近的路。從歐洲的地理學中他們知道了地球的形狀,知道了如果一直向西,就和向東返回一樣能回家。於是,在征服歐洲后不久,明朝艦隊就向西,向大西洋的深處駛去。他們走啊走,走啊走,在兩個月艱難的航程中,一雙雙眼晴望着大西洋天水相連的遠方,盼望着家鄉的海岸在那裏浮現……終於,陸地出現了,但那不是夢中的鄉土,而是一個長着龍舌蘭和仙人掌,出沒着紅種人部落的陌生世界。當他們踏上新大陸時,並不象那些淺薄的歷史作家們描寫的那樣歡呼雀躍,而是抱頭痛哭……鄭和因此一病不起,在新大陸結束了一生。艦隊中很多的船仍然沿着海岸航行,直到五年後,這些船才在白令海峽找到了通向太平洋的路,又過了五年,他們才回到魂牽夢繞的祖國,大明朝日不落帝國的世界才連為了一體。”
兒子面對着巨像長久地沉思着,這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最長時間的一次沉思,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
“孩子,歷史和生活不是你一直認為的那種簡單的征戰和開拓,其中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很多需要成熟后才明白的東西。”
“是的,”艾米說,“想想,假如鄭和當年按照最初的計劃,最遠只航行到索馬裏海岸就返回,後來會是什麼樣子?也許是一個歐洲人的船隊後來首先繞過了好望角,更說不定,另一支歐洲人的船隊還發現了美洲呢!”
“唉,歷史啊,同一個人的命運很相象。”我感嘆到。
“那麼,爸爸,”兒子從沉思中醒來,指指艾米,“她是您的新大陸嗎?”
我和艾米相視一笑,我們誰都沒有否認這點。
我們身後,曼哈頓的燈火更加輝煌,紐約港的水面成了一片跳躍的光海,這又是新大陸多夢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