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又下起雨。銳亞白的巫師蠢蠢欲動,想念個氣候咒,只是個輕微細小的咒語,把雨送到山的另一面。他骨頭酸疼,酸疼地渴望太陽露個臉,照遍皮肉、將他徹底烘乾。他當然可以念個解痛咒,但那頂多只能暫時隱藏酸疼,這病症無葯可治。老骨頭需要太陽。巫師動也不動,站在家門口,介於黝暗房間及雨絲穿梭的開闊天空間,妨礙自己念咒,氣自己妨礙自己,氣自己必須受妨礙。

杜藻從不咒罵——力之子不咒罵,因為不安全——但他以咳嗽般的咆哮清清喉嚨,像熊一樣。須臾,一聲雷響自雲霧迷藏的弓忒山坡向下滾去,自北往南迴響一陣后,消逝在雲霧瀰漫的林里。

杜藻心想,這陣雷是個好兆頭,雨很快就會停了。他拉起兜帽,走入雨中餵雞。

他查看雞舍,找到三顆蛋。紅布卡正在孵蛋,不久便可孵化。它患虱蟲病,變得蓬頭垢面、精疲力竭。杜藻說了幾個防虱的字,並提醒自己,小雞一孵出來就要清理巢窩。他走到雞圈,褐布卡、小灰、長腿、純白和國王正擠在屋檐下,對雨發表寬厚、潑辣的議論。

巫師對雞群說:“中午雨就會停了。”他餵飽雞群,濕答答地踏回屋裏,握着三顆溫暖雞蛋。他兒時喜歡在稀泥里行走,猶記當時喜愛泥濘在趾縫間的沁涼;如今,他仍愛光着腳到處走,但已不再喜歡稀泥。那玩意兒黏黏的,而且他討厭每次進屋前,還得彎腰把腳清乾淨。以前是泥巴地還不打緊,如今為了避免濕寒滲入他的骨頭,家裏可有了片木板地,像領主、商人、大法師一樣。不是巫師自己的主意,是去年春天“緘默”從弓忒港上來,為老屋鋪了一層地板。兩人為此又起爭執。都這麼久了,他早該知道,跟緘默辯論沒有用。

“我踩了七十五年的泥巴地,”杜藻當時說道,“再踩幾年也死不了我!”

緘默自然沒有響應,讓杜藻從頭到尾聽入自己的詞句,感受其中的愚蠢。

“泥巴地比較容易保持乾淨。”杜藻說,也明白掙扎無用。的確,一塊填壓妥當的陶土地只需偶爾清掃,再灑點水避免塵土飛起就好,但聽起來還是一樣蠢。

“誰來鋪地板?”他問,如今只能發發牢騷。

緘默點頭,意指自己。

這孩子其實還真是一流的工人、木匠、組櫃工、鋪石工、屋頂工。這點在他還受教於杜藻,住在山上時,就已表露無遺。他在弓忒港那些有錢人家中的生活,也未讓他變得手拙。他驅着老太婆的牛車隊,從銳亞白老六磨坊買來木板,鋪成地板,隔天再趁老法師去泥沼湖採集草藥時,打亮磨光。杜藻回到家時,地板已完工,如深黑湖泊般閃閃發光。“現在每次進屋都得洗腳了。”他嘟囔抱怨,小心翼翼走入。木材如此光滑,光腳踩着彷彿是柔軟的。“真像絲緞。你不可能沒施一、兩個咒法就在一天內完成。看看這有宮殿地板的村野茅屋!好吧,等冬天來,火光照在上面時可好看了!還是我現在得弄條地毯來?金線織的細羊毛地毯如何?”

緘默微笑,很滿意自己的手工。

幾年前,緘默出現在杜藻家門。嗯,不對,一定有二十年、二十五年了吧。離現在好一陣子了。他當年真是個孩子,長腿、粗發、細臉,堅毅的嘴、清澄的眼。“你想做啥?”巫師問道,很清楚這孩子想要什麼、其他人想要什麼,所以不讓眼睛對上那清澈雙眸。他是個好老師,弓忒最好的老師,他自己也清楚這點,但他已厭倦教學,不想再收學徒在身邊礙手礙腳。況且,他感到危險。

“學習。”男孩輕道。

“去柔克。”巫師說。男孩穿着鞋和一件不錯的皮背心,可以付船費,或賺錢去學院。

“我去過了。”

聽到這句,杜藻又上下打量。沒有斗篷、沒有巫杖。

“失敗了?被驅離?還是逃跑?”

男孩對每個問題都搖頭,閉起眼睛。嘴巴早已閉上。他站在那兒,專註精神,忍受痛苦,深吸一口氣,然後直視巫師雙眼。

“我精擅的事物在此,在弓忒。”他說,依然似耳語。“我師傅是赫雷。”

一聽這話,真名為赫雷的巫師像男孩一般靜立、回望,直到男孩垂下目光。

杜藻於靜默中尋求男孩真名,看到兩樣東西:一顆松果與緘口符文。他再繼續深尋,於腦中聽到一個真名,但他未說出口。

“我已經厭煩教導、說話,”杜藻說:“我需要靜默。對你來說,這樣行嗎?”

男孩點頭。

“那我就稱你『緘默』。”巫師說:“你可以睡在西窗下的角落。木屋裏有箇舊床墊,拿去晒晒,可別把老鼠也帶進來。”接着他朝高陵憤步走去,氣這孩子前來、氣自己屈服。但讓他心悸的不是怒氣。他大步向前——當年他還能大步行走——海風不斷從左向他吹襲推擠,海面上清晨陽光照過巨碩山影,他想到柔克眾法師,那些魔法技藝師傅、神秘與力量的專家。“那孩子超出他們能力所及,是吧?而且還會超過我。”他微笑心想。杜藻是個平和的人,但不介意生命中有點危險。

他駐足,感受腳下泥土。他一如往常赤腳。他在柔克學藝時,都穿鞋,但後來回了家,回到弓忒,回到銳亞白,他便握着自己的巫杖、踢開鞋履。他靜立,感覺腳下懸崖小徑的塵土與岩石,感覺其下懸崖,與更深層、埋於黑暗的島嶼根源。黑暗中、水面下,所有島嶼一一相連,合而為一。他師傅阿珥德如是說、柔克的老師如是說,但這是他的島、他的岩、他的土,他的巫術自此而來。“我精擅的事物在此。”男孩方才說道,但這已超越精擅的範疇。或許杜藻可以教導男孩比精擅更深層的事物,這是他在這裏,在弓忒,在去柔克之前便學到的。

而且那孩子得有枝巫杖。倪摩爾為什麼讓他手無巫杖便離開柔克,像學徒或女巫般兩手空空?這樣的力量不該恣意散游、不經疏導或示意。

業師就沒有巫杖,杜藻想,同時也想到,這孩子想從我手上取得巫杖。弓忒的橡木,出自弓忒巫師之手。好吧,如果他有所成就,我就幫他做一枝;如果他閉上嘴巴,我還會把智典留給他——如果他會清理雞舍、了解《丹尼莫註釋》,一直閉嘴。

新學生清理了雞舍、翻挖豆圃、學習《丹尼莫註釋》及《英拉德群嶼秘籍》的意義,也閉上嘴。他懂得聆聽;他聽到杜藻說的,有時還聽到杜藻想的;他完成杜藻的願望,也完成杜藻不自覺的願望。他的天賦遠超越杜藻能引導的範圍,但他來銳亞白是正確的,兩人都明白。

那些年裏,杜藻有時會想到父與子。他選擇阿珥德為師,為此與身為探礦術士的父親大吵一架。父親大喊阿珥德的學生不是他兒子,一直懷着憤怒,至死也不諒解。

杜藻看過年輕人因長子出生,喜極而泣;看過窮人付女巫一年薪資,以確保有健康男孩;還看過富人輕觸穿金戴銀的嬰孩臉龐,愛憐低語:“我的永恆!”他看過男人揍打兒子、威嚇羞辱、刁難阻礙,怨恨在兒子身上看到的死亡;他看過兒子眼中回應的憤恨、威脅、無情鄙夷。看過一切,杜藻明白自己為何從未與父親尋求和解。

他見過父子共同自拂曉勞動至日落,老人牽引盲眼黃牛,中年人推動鐵犁,雖未交換隻字,但返家時,老人曾將手暫放在兒子肩頭。

他一直記得那一幕。冬夜裏,他隔着爐火,看着緘默的黝黑臉龐俯於一本智典或一件需要修補的襯衫上,雙眼低垂、嘴巴閉合、靈魂傾聽,便又想起那景象。

“幸運的話,巫師在一生中,會找到可交談的對象。”杜藻離開柔克前一、兩晚,倪摩爾對他說道。倪摩爾曾任形意師傅,在一、兩年後獲選為大法師,是杜藻在學院眾師傅中最慈善的一位。“赫雷,我想,如果你留下,我們可以交談。”

杜藻片刻間完全無法響應。終於,他結結巴巴說道:“師傅,我很願意留下,但是我的志業在弓忒。我但願是這裏,與您同在……”一面為自己的忘恩與固執感到自責、不解。

“知道自己需要待在何處,而不必四處奔走茫然探尋,是難得的天賦。好吧,偶爾送一名學生給我。柔克需要弓忒巫術,我想我們在這裏錯失了一些事物,一些值得通曉的事物……”

杜藻曾送學生至學院,大約三、四名,都是不錯的小夥子,各有天賦;倪摩爾等待的人卻自行來去,柔克對他的評價,杜藻一無所知。緘默當然沒有說。顯然,他在柔克那兩、三年,學會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輩子都沒學到的事物。對他而言,那僅是基礎工夫。

“你為什麼不先來找我,再去柔克求精進?”杜藻質問。

“我不想浪費您的時間。”

“倪摩爾知道你要來跟隨我嗎?”

緘默搖頭。

“如果你肯開金口,告訴他你的意向,他可能會送個訊息給我。”

緘默看來震驚懊悔。“倪摩爾是您朋友嗎?”

杜藻停頓。“他曾是我師傅。若我留在柔克,或許吧,他會是我朋友。巫師有朋友嗎?或許跟有妻有子一樣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說,在我們這一行,若能找到可交談的對象,便是幸運的人……你記住這點。你要是運氣好,有一天你就得開口。”

緘默俯首,不修邊幅的腦袋若有所思。

“如果還沒生鏽到開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會開口。”年輕人認真說道,甘願違逆天性,遵從杜藻要求。巫師不得不放聲而笑。

“是我要求你別開口,而且,我不是在談我的需求。我說的話可抵兩人份。沒關係,時候一到就知道該說什麼了。這就是技藝吧,嗯?說話合情合時,其餘皆緘默。”

年輕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床墊上睡了三年。他學習巫術、餵雞、擠奶。他一度建議杜藻養羊,在此前已約莫一周沒開口,那是在寒冷潮濕的秋季。他說:“您可以養幾隻山羊。”

杜藻已把大智典攤開在桌上,正設法重新編織“方鐸散力”在數百年前損毀的一則阿卡斯坦咒文。他才剛開始感受到某些字詞或許可以填補其中一處空缺,解答呼之欲出,然後,緘默說:“您可以養幾隻山羊。”

杜藻自認多話、煩躁、易怒。年輕時,不得咒罵是沉重負擔;三十年來,學徒、顧客、牛隻、雞群的愚蠢嚴厲考驗他。學徒和顧客懼怕他的快嘴利舌,牛群與雞群當他的喝罵如馬耳東風。他之前從沒對緘默發過脾氣。一陣漫長沉默。

“做什麼?”

緘默顯然沒注意到那段沉默,或杜藻極端輕柔的聲調。“羊奶、奶酪、烤小羊、作伴。”

“你養過山羊嗎?”杜藻以同樣輕柔禮貌的聲音問。

減默搖頭。

緘默其實是城市小孩,在弓忒港出生。他從未提及自己的事,但杜藻四處打聽到一些。他父親是碼頭搬運工,約在他七、八歲時死於一場大地震,母親是港邊一間旅社的廚娘。十二歲時,這孩子惹了某種麻煩,可能與亂施魔法有關,母親好不容易才讓他與谷河口鎮頗有聲望的術士伊拉森學藝。男孩好歹在那裏取得真名,和一些木工農務方面的技能,伊拉森也甚為慷慨,三年後,為他支付前往柔克的船資。杜藻所知僅只於此。

“我討厭羊奶酪。”杜藻說。

緘默點頭,一如往常接受。

此後幾年,每隔一陣子,杜藻都會想起緘默請求養山羊時,自己如何克制情緒,這段記憶每次都帶給他一股默默的滿足感,彷彿吃下最後一口熟得完美的桃子。

在耗費數年想找回遺失真字后,他讓緘默研習阿卡斯坦咒文。兩人終於合力完成,一份漫長苦差事。“如盲牛耕田。”杜藻說。

不久,他把巫杖交給緘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為緘默做成的。

這時,弓忒港領主再次試圖請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緘默前往,此後緘默便留在那裏。

於是杜藻站在自家門前,手中拿着三顆雞蛋,雨水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這兒站了多久?他為什麼站在這兒?他剛正想着稀泥、地板、緘默的事。他曾走到高陵上的小徑嗎?不對,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陽光下的事了。現在下着雨。他喂好雞,帶着三顆雞蛋回到屋裏,絲滑黃褐微溫的雞蛋,還暖烘烘在掌心,雷聲還在腦海中,雷聲震動在他骨子裏、在他腳底。雷聲?

不對。之前才打過雷。這不是雷聲。他有過這種奇特感覺,而且沒辨認出來,那是在……何時?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憶的日月年歲更久以前。何時?何時發生?……就在大地震前。就在艾薩裏海岸半哩陷入海底、人們被村莊傾倒的房舍壓死、大浪淹沒弓忒港碼頭之前。

他走下門階,踩上泥巴地,好以腳跟神經感受大地,但泥濘濕滑,混淆土地傳達給他的訊息。他將雞蛋放在台階上,自己坐在一旁,以台階旁小瓦罐積儲的雨水清洗雙腳,用掛在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腳擦乾,清洗扭干破布,掛回瓦罐把手,撿起雞蛋,緩緩站起身,走進屋裏。

他敏銳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門后角落。他將雞蛋放入櫥櫃,因飢餓而速速吞下一顆蘋果,接着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銅封底,握柄處已磨得光滑。倪摩爾賜給他的。

“立起。”他以它的語言對它說道,然後放手。巫杖彷彿插入凹槽般屹立。

“到根部去。”他以創生語不耐地說道,“到根部去!”

他看着閃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隨即,看到巫杖非常輕微地顫抖,一陣抖縮,一陣顫動。

“啊,啊,啊。”老巫師說道。

“我該怎麼辦?”須臾,他大聲問道。

巫杖搖擺,靜止,再度顫抖。

“可以了,親愛的。”杜藻說,以手撫杖。“好了。難怪我一直想着緘默。我該找他來……應該傳訊給他……不對。阿珥德是怎麼說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這才是問題癥結,這才是解決方法……”他一邊喃喃自語,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點起的小火上燒開水,一邊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語,與緘默同住時,自己有沒有不停說話。不對,他想,這是緘默離開后才養成的習慣,一點腦筋思考日常生活,其餘都用在預防恐怖與毀滅上。

他將三顆新蛋與櫥櫃裏的一顆舊蛋煮熟,與四顆蘋果、一囊浸過樹脂的酒,一起放入腰袋,以防必須整晚在外。他帶着關節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爐火熄滅,離開。

他早已不養母牛。他站住,望向雞圈,思索。狐狸近來常造訪果園,但如果他不回來,雞群就得自行覓食,它們也得像別人一樣冒險。他微微打開柵欄。雖然只剩迷濛細雨,雞群仍在雞舍屋頂下緊縮成一團,鬱鬱寡歡。國王整個早晨都還未啼叫。

“你們有什麼要跟我說嗎?”杜藻問。

他最愛的褐布卡晃晃身子,說了幾次自己的真名。別的雞都沒說話。

“好吧,保重。我在滿月夜裏看到過狐狸。”杜藻語畢,繼續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細細回想。他儘力回想師傅在很久以前說過的事。奇事,奇異到他無法分辨是否為真正的巫術,或是如柔克人所說,僅是女巫把戲。都是他在柔克沒聽過的事,也從未在柔克論及——也許害怕師傅會鄙視他認真看待這類事物,也許是知道他們無法了解;因為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這些事甚至沒寫入阿珥德手中的智典,此書由佩若高島的偉大法師安納司開始流傳,句句口耳相傳,是家傳實學。

“如果你需要詳讀大山,”師傅告訴他,“就去賽梅爾牧場頂端的黑池。從那裏可以看到路。你得找到中心,看要從哪裏進去。”

“進去?”男孩杜藻悄聲問。

“你在外面能做什麼?”

杜藻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問:“怎麼進去?”

“像這樣。”阿珥德修長手臂伸直高舉,開始念誦杜藻日後才明白的變換宏深大法。阿珥德扭曲咒文讀音——所有巫術導師都必須如此,否則咒文會開始運行,杜藻知道正確聆聽與記憶的訣竅。阿珥德說完后,杜藻在腦海中默誦這些文字,半比劃着隨同而來的奇特笨拙手勢。突然,他的手停下。

“但是這不能解除!”他說出聲。

阿珥德點點頭:“這無法撤回。”

杜藻明白沒有不能撤回的變換、沒有不能解除的咒文——鬆綁咒詞例外,那隻能說一次。

“但為什麼……”

“因為必要。”阿珥德說。

杜藻知道這時要求解釋只是白費功夫。這咒文不可能經常需要念誦,非得使用的機率也十分低微。他讓這可怖咒文深陷腦海,埋藏在千百個有用、美麗或啟迪的魔法及誦咒下,在所有柔克智識、律條,在所有阿珥德傳承的書本智慧下。粗陋、畸形、無用的咒語,在他腦海深暗處潛躺六十年,仿如燈火通明、充滿珍寶與子孫的大宅下,地窖底一塊早遭人遺忘的基石。

大雨停歇,但白霧依然隱藏山峰,片片白雲在高聳林間穿梭漂浮。雖然杜藻不似緘默是個不知疲累的健行者,情願畢生在弓忒山林間漫遊,但依然是銳亞白子弟,對附近路徑瞭然於胸。他在利希之井走捷徑,午前便來到賽梅爾高山牧地的山邊平台。山下一哩外,沐浴陽光下的農莊,立於山的背風面,羊群如雲影移行。弓忒港與海灣隱藏於陡峭糾結的山巒后,山巒下是城中內陸。

杜藻在四周漫步稍時,才發現他認定是黑池的地點。那裏十分狹小,半是稀泥與蘆葦,有條模糊小徑通往水邊,已為沼澤所覆,除了羊蹄,杳無人跡。池水雖然蕩漾于晴空下,遠離泥煤土層,卻非常深暗。他沿羊蹄小道前行,腳在泥濘中打滑,他想避免跌跤,卻扭傷腳踝。他咆哮出聲,靜立水邊,彎腰按摩腳踝,傾聽。

萬籟俱寂。

無風聲。無鳥鳴。無遠處傳來的牛、羊、人聲。整座島彷彿都寂靜下來,甚至沒有蒼蠅嗡嗡作響。

他看着暗黑池水。毫無倒影。

他不情不願,向前一步,赤腳光腿。一個時辰前,太陽露面,他便已將斗篷卷好收入背包。蘆葦撥搔他的腿,腳下濕泥鬆軟深陷,蘆葦根脈交纏遍佈。他半聲不響,緩緩朝池中移動,僅激起輕緩細小的漣漪。池水一直很淺,他直到謹慎腳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水面哆嗦。他先在大腿上感到一陣毛皮搔觸般拍打,然後看到遍佈池面的顫抖。不是他引起的圓形漣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皺摺、一種崎嶇、一陣顫動,一次,又一次。

“哪裏?”他悄聲問,繼而以沒有其他語言的萬物均能了解的語言,說出那詞。

只有沉默。接着一條魚從黑暗晃動的水裏躍出,體色白灰,長如巴掌,跳起時以微小清晰的聲音,用同樣語言喊出:“亞夫德!”

老巫師站立。他回想自己盡知的弓忒真名,將每片山坡、懸崖、幽谷收入腦海,一瞬間就看到亞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分裂之處,就在離弓忒港不遠的內陸,深埋在城上扎結山巒內。那正是斷層。一場以那裏為震央的地震,可以搖散整座城市,引來山崩、浪嘯,將海灣兩側懸崖像拍手般閉合。杜藻如池水般全身哆嗦、戰慄。

他轉身往岸邊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足落何處,也不在乎嘩啦聲與沉重呼吸是否打破沉默。他步履蹣跚走回小徑,穿過蘆葦叢,直到踏上乾燥陸地與粗硬短草,聽見蚊蚋蟋蟀的嗡鳴,才重重坐倒在地,雙腿發抖。

“不行。”他說,以赫語自言自語,“我做不來。”又接著說,“我一個人做不來。”

他心情紛亂,決心呼喚緘默時,竟想不起咒語開頭,那咒語他記了六十年!待他以為想起時,反而念出召喚咒,等咒語生效,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好事,趕緊停下,一字一字解除咒語。

他拔起一把草,抹在雙腳雙腿的爛泥上。泥巴還沒幹,反而抹得皮膚到處都是。“我痛恨泥巴。”他悄聲道。然後咬緊牙關,不再設法把腿擦乾淨。“泥土啊,泥土。”他說,溫柔拍撫自己坐的地面。然後,非常緩慢,非常仔細,開始念誦呼喚咒。

通往弓忒港繁忙碼頭的街道上,巫師歐吉安突然停下步伐。他身旁的船長繼續向前幾步,才轉身看到歐吉安對着空氣說話。

“師傅,我當然會去!”歐吉安說,稍停頓后,又問:“多快?”他隨即以某種船長聽不懂的語言,對空氣說了幾句話,比出一個手勢,令周圍天色突然轉暗片刻。

“船長,很抱歉,我必須稍後再為你的船帆施咒。即將發生地震,我必須警告全城。請告訴那邊所有能航行的船隻,立刻朝外海航行。遠離雄武雙崖!祝你好運。”歐吉安轉身跑向街道,頭髮粗灰的高壯男子如今像牡鹿般奔跑。

弓忒港位於陡峭海岸間一條狹長海灣的最底端,面海入口在兩塊大岬角間,為海港之門,稱雄武雙崖,雙崖相距不及百呎。弓忒港百姓免受海盜侵擾,但安全之處亦是危險所在:狹長海灣沿着地底一道斷層,大張的顎口也可能閉合。

歐吉安儘力警告城內百姓,確認城門與港口的守衛皆儘力維持幾條對外道路秩序,以防驚慌失措的人民壅塞而出事,之後,他將自己反鎖在港口信號塔里,因為人人都想立刻找到他。他送出傳像到山上賽梅爾牧地的黑池。

老師傅正坐在池畔草地上啃蘋果,蛋殼碎片灑綴在腿邊地上,腿上裹着漸干泥巴。他抬頭看到歐吉安的傳像,露出一道開懷甜美微笑。但他看起來老邁。他看起來從未如此老邁。歐吉安因忙碌,已一年多沒見到他。歐吉安在弓忒港一向忙碌,忙着為領主和百姓工作,無暇到山邊森林走走,或到銳亞白小屋中與赫雷同坐、傾聽、沉澱。赫雷是個老人,如今近八十歲,他很害怕。他看見歐吉安而喜悅微笑,但他很害怕。

“我想我們要做的,”赫雷直截了當說道,“是設法不讓斷層過度滑落。你在海港之門,我在底端、在山裏。你懂嗎?兩人合作。我們說不定辦得到。我感覺它蓄勢待發,你感覺到了嗎?”

歐吉安搖頭,讓傳像在赫雷附近草地上坐下,傳像並未彎折它踏過或坐上的草莖。“我除了讓城裏驚慌失措、遣送船隻出海灣之外,什麼事都沒做。”他說:“您感覺到什麼?怎麼感覺到的?”

這些是法師對法師的技術問題。赫雷遲疑,回答。

“這是我是跟阿珥德學的。”他說,再次停頓。

赫雷從未向歐吉安談起他首位師傅,一個連在弓忒都毫無名氣,可能還有惡名的術士。歐吉安只知道阿珥德從未去過柔克,是在佩若高島接受訓練,某種迷團或恥辱污衊了這名字。雖然以巫師而言,赫雷頗為健談,但在某些事上,他與頑石一樣沉默。因此,尊重緘默的歐吉安,從未探問老師。

“這不是柔克魔法,”老人說,聲音有點刻意平淡。“不過並不違反平衡。不會黏手。”

他一向用這個詞形容邪惡行為、利己咒法、詛咒、黑魔法——“黏手的東西”。

一會兒,他遍尋詞彙,繼續說道:“泥土。石頭。這是土魔法。古老,非常古老。與弓忒島一樣古老。”

“太古力嗎?”歐吉安喃喃道。

赫雷說:“我不確定。”

“它會控制大地嗎?”

“我想,比較像是進入大地,裏面。”老人將蘋果核和大片蛋殼埋入鬆軟土中,再整整齊齊拍平。“我當然知道那些詞,但我得邊做邊學。這就是大咒文麻煩的地方,不是嗎?你只能邊做邊學,沒機會練習。”他抬起頭,“啊……來了!你感覺到了嗎?”

歐吉安搖頭。

“正在使勁兒。”赫雷說,手依舊不自覺輕拍地面,宛如輕拍一頭受驚母牛。“我想快來了。孩子,你能維持海門大開嗎?”

“告訴我您要做什麼……”

但赫雷搖頭。“不行。”他說:“沒時間。你做不來。”無論他從大地或空中感受到什麼,他愈來愈受其干擾。透過他,歐吉安也感受到那股聚集難忍的緊繃。

兩人坐着互不交談。危機過去,赫雷略微放鬆,甚至微笑:“我等會兒要做的,是非常古老的東西。真希望我以前好好想過,把它傳給你。可是似乎有點粗陋,不夠靈活……她沒說她從哪兒學來的。當然是從這裏……畢竟,知識有很多種。”

“她?”

“阿珥德。我師傅。”赫雷抬起頭,臉上神情難解,或許有點促狹。“你不知道吧?沒錯,我想我沒提過。我常想,她身為女人,對她的巫術有什麼影響;或我身為男人,對我的巫術有什麼影響……我覺得,重要的是,我們住在誰的屋子裏、我們讓誰進屋裏來,這類事情……來了!又來了……”

赫雷突來的緊張僵直、緊繃臉孔及收束的表情,近似產婦子宮收縮時的容貌,歐吉安如此想,甚至開口問道:“您說『在山裏』是什麼意思?”

痙攣過了,赫雷答:“在裏面。在亞夫德。”他指向兩人下方的群結山巒。“我會進去,想辦法不讓東西到處亂滑,嗯?我邊做就邊知道該怎麼做,一定的。我想你也該回到自己體內了,情勢愈來愈緊繃。”他再度停口,看來彷彿處於極大痛苦,而蜷曲、緊縮。他掙扎想站起。歐吉安不加思索,伸出手想幫他。

“沒有用。”老巫師咧嘴笑,“你只是風和陽光。現在我要成為泥土石塊。你最好去吧。別了,艾哈耳。嘴巴……嘴巴張開,一次就好,嗯?”

歐吉安順從師命,返回弓忒港悶熱、織錦的房間,進入自身。他聽不懂老人的玩笑,直到轉向窗戶,看到長灣末端雄武雙崖,顎口正準備咬合,他才明白。“我會的。”他說,開始進行。

“你看,我得做的,”老巫師說,還在和緘默說話,即使緘默不在身邊,跟他說話也令人安心。“是到山裏面,最裏面,但不是像探礦術士那樣,不只是滑進事物之間觀察、品嘗。要更深。完全進入。不是進入血管,而是骨頭。好。”於是,赫雷在正午光亮下,獨自站在高山牧地,攤開雙臂,擺出開啟所有宏大咒語的祝禱手勢,開始念誦。

他念着阿珥德教他的詞時,毫無動靜。他那舊時女巫導師,有着苦澀嘴唇,手臂削長細瘦。當時扭曲念出的字詞,如今依真貌念誦。

毫無動靜。他還有時間痛惜陽光及海風,懷疑咒文、懷疑自己,之後,大地才在周圍隆起,乾燥、溫暖、深暗。

在裏面。他知道自己應加緊進行。大地之骨酸疼地渴望移動,他必須成為骨骼才能引導,但急不得。他正遭遇變換后的迷惘。他在全盛時期曾變過狐狸、公牛、蜻蜓,了解變換生命是何種感覺,但這次不同,這種緩慢擴長。我在擴大,他想。

他伸向亞夫德,伸向酸疼、痛楚。他逐漸靠近,感到西方傳進一陣強大力量,彷彿緘默最後還是握住了他的手。透過這聯繫,他可以傳送自己的力量、山的力量,加以協助。我沒跟他說我不回去了,赫雷心想。這是他的赫語遺言、他最後的哀傷,因為他目前在山脈之骨。他知道火焰的動脈、碩大心臟的跳動。他知道該怎麼辦。他說的不是人類語言:“安靜,放鬆。好了,好了。撐穩。對,好了。我們可以放鬆了。”

而他放鬆,他靜止,他撐穩。石中石、土中土,在山中火熱暗處。

島民看到的是,他們的法師歐吉安獨自站在碼頭邊信號塔頂,街道在波浪中上下奔騰,石板路塊崩裂而出,黏土磚牆仆成粉末,雄武雙崖互倚呻吟。他們看到的是,歐吉安雙手前伸、使勁、分離,懸崖也隨之分離、直挺站立、不動如山。全城顫抖靜立。遏止地震的是歐吉安。他們親眼看見、親口說出。

“當時師傅與我同在、他師傅與他同在。”眾人稱讚歐吉安時,他說道,“我能維持海門大開,是因為他定住大山。”眾人稱讚他謙遜,沒聆聽他的話。聆聽是難得的天賦,人會自行塑造英雄。

城市再度恢復秩序,船艦盡皆返回,牆壁重新修建,歐吉安從讚美中逃離,進入弓忒港上方山陵。他找到那座怪異小山谷——人稱修剪工之谷,創生語真名為亞夫德,一如歐吉安的真名是艾哈耳。他在那裏整日四處行走,似乎在尋找什麼。夜晚來臨,他卧地,對地面說話:“您應該告訴我的。我還可以說再見。”接着他哭泣,眼淚滴在草莖間乾燥塵土,形成點點稀泥,小小黏黏的泥點。

他就地而寢,與大地間不隔半張床墊或毯子。日出時分,他起身走上大路,前往銳亞白。他沒進村莊,只經過,繼續前行至孤立於其餘屋舍之北,位於高陵起始點的屋子。房門開着。

最後一批豆子在藤蔓上長得碩大粗劣,包心菜日漸茁壯。三隻母雞繞過塵灰前院,咯咯啄食前來:一紅、一褐、一白,灰色母雞正在雞舍孵蛋。沒有小雞,也不見公雞的影子——赫雷都叫公雞“國王”。國王死了,歐吉安想。也許此刻便有一隻小雞孵化,好取代它的地位。他認為他嗅到一絲狐狸氣味,從屋后小果園裏傳來。

灰塵與落葉從敞開門口吹入,落在光滑木質地板上。他掃出灰塵與落葉,將赫雷的床墊及毯子放在太陽下透風。“我要在這裏住一陣子。”他想:“這是間好屋子。”半晌,他又想:“我可能會養幾隻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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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六部曲5:地海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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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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