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0章

第17——20章

誰家穩坐昭陽院

旭日東升,金暉鋪就大興宮前的登天路,殿前玉階彷彿高聳入雲,一眼不見邊際。漢白玉階,階階皆血淚鑄就,磅礴巍峨的大興殿彷彿停留在雲端,於遠處眺望亦覺得自己渺小如塵。

吉時,龍輦緩緩駛入承天門,一干皇家儀仗浩浩蕩蕩緊隨其後,昇平的鳳駕始終跟隨卻遙遙與龍輦隔了很遠。

昇平掀開茜紅晶簾,探出視線追隨前方端坐龍輦中的楊廣,浩然端重的禮樂聲中旭日高高懸挂在龍輦前方,與她所在的鳳駕的陰暗正現出乾坤分明。

所有一切恍惚猶如隔世。

曾經,此處是父皇與母后運籌帷幄的所在,兩人一同並肩指點江山,在大興殿高處笑瞰蒼生臣服,如今宮闕內乾坤再改,他們在天之靈仰望他們的稚嫩兒女也可以走上望不見頭的玉階,端正坐在蟠龍金座上,怎能不讓人唏噓感嘆世事變化難料。

昇平眼角略有濕意,人感慨而笑。

此刻,楊廣所乘龍輦已停,他先行步下,身上明黃色毓冕錦袍上的龍騰圖案遠遠可見,桀驁的楊廣佇立在原地不動,在朝臣百官前回首朝昇平方向輕笑。

昇平心頭驟暖,他,在等她。

鳳駕戛然停住,楊廣含笑伸出溫暖的手,示意昇平走下車輦,站在自己的身旁。

昇平欣然躬身步下鳳駕,將自己手指放入他的掌心。

如今,掌控天下的手同樣也掌控他們兄妹自己的命運,再不必擔心被朝臣質疑,被百姓蔑視,她終於可以與他並肩站里在朝暉下接受萬民朝拜。

楊廣握緊昇平的手指,兩人相攜走近玉階。昇平仰頭看看楊廣,他則眺望高高在上大興殿內的寶座,帶着天下盡歸的篤定和得意,不曾垂下視線留戀身後安穩半分。

登天玉階高且陡,彷彿它的存在是在證明帝王贏得皇位的征程艱難,此時,號鼓齊鳴,鐘磬齊響,登基大典的禮樂聲傳遍大隋萬里江山,朝臣們俯下身,口誦恭祝新皇登基萬年無疆,聲聲震耳。楊廣的聲音被淹沒在響徹天闕的呼喊中,昇平只能從他嘴唇變動察覺其中含義,楊廣在說:“跟我來。”

昇平赧然點頭,在身後隨着楊廣的步履緩緩前行。

日光照耀在逶迤拖地的繁重瞿鳳朝服上,呈現斑斕五彩的顏色,她身上刺目的紅色驚得內外跪拜的朝臣失語惶恐,而她頭頂越矩佩戴的十二支鳳尾金冠更是只有皇后才有的榮耀。

晃照天地光芒的她沿錦色紅毯徐徐而上,容貌反而模糊不見,只剩下大紅朝服在眾臣目光中激起驚艷與詫異。

楊廣不曾察覺朝臣質疑的目光,他始終在向前方仰視,目光直直鎖定大興殿裏寶座所在的位置,大步向前。

昇平慢慢跟隨其後,漸漸跟不上楊廣穩健疾速的步履。雲端盡頭的皇帝寶座仍在,楊廣仍是昇平此生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她卻開始氣喘,拽着拖曳長尾的朝服開始憎恨通往帝王寶座的路漫長難走。

昇平搖晃楊廣的手撒嬌暗示自己不適,他專註登行,愛人那些細小心思似未能察覺。

昇平藏身在楊廣廣闊身影后,些許陰影寒涼透入繁重朝服侵入骨髓,他攜她的手臂因她的拖拉漸漸拉直,兩人相握的手指也慢慢鬆開。

昇平心驚,竭力想再次握緊他的指尖,猛行兩步腿越發覺得疲累,漫長的玉階彷彿一輩子也走不完,眼前浮起白花光影,為她最初的喜悅蒙上些許不安。

此刻,昇平只能看見楊廣高挺寬大的後背,他的神情如何根本無從查看,他始終在仰望,他仰望的是主宰生死的權利巔峰,他仰望的是隱忍二十多年來得到的犒慰。

只是,他似乎忘記,忘記曾答應要帶她一起走上去,忘記自己身後還拖着情到濃時最初的許諾。

昇平心中湧起懼意,這樣的楊廣執着的可怕,他步履穩健,一步步走上帝國大業,而她卻變成他征途上最終的拖累,漸漸脫離他的拉扯,孤零零停留在半路仰望他俯視眾生。

昇平悄然鬆開手,楊廣沒有察覺。

他察覺到的只有鑲嵌在金色宮殿裏的蟠龍寶座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昇平駐足,看着自己從他掌心滑脫的指尖怔怔。原本還要更進一步的楊廣猛地察覺手中缺了什麼,立即駐足回頭,見昇平站在不遠處發愣,又將手再次伸出:“阿鸞,上來,跟朕一起走。”

昇平心中有些悵惘,淡淡道:“阿鸞有些累了。”

楊廣懸在半空中的手依然堅持,語氣又加重幾分:“不要鬧,阿鸞,現在容不得你鬧脾氣。”

昇平靜靜與楊廣凝望。此刻他的眼中有些不耐,雖然隱藏的很好,但還是被有心的昇平一眼捕捉。在皇位面前,沒有人可以跟他任性,也沒有人可以做他的阻礙,哪怕是她,也不行。

昇平竭力讓自己看上去心平氣和,躬身施禮:“皇上請先行一步,臣妹休息片刻。”

楊廣當然明白昇平在生氣,他強忍住胸口怒火,刻意平和煩躁的語氣,但話語中的命令不容昇平置疑:“聽話,快!”

昇平垂滴視線,彷彿在對自己自言自語:“又要我聽話,到底是做了皇帝,只要他人聽話,卻忘記自己說過的承諾。”

楊廣靜了片刻便不再說話,深深望着昇平蹩眉,昇平別開頭回望,匍匐在玉階下方的群臣正紛紛面面相覷也不知如何是好。

昇平隨新君登上皇位,他們自然不滿意,昇平不隨新君登上皇位,耽擱吉時,他們同樣也不滿意。就在楊廣與昇平兩廂對峙台下群臣呆若木雞時,玉階下另有人輕聲說道:“臣妾蕭氏淑儀遲至,望請皇上恕罪。”

楊廣蹙眉遠望,一淡定若塵的女子正跪倒在玉階下,朱衣披綬,金裙敝屣,攢金鳳冠垂珍珠於額搖搖蕩蕩,看不清其真正神情,他壓制住的滿腔怒火因那一身大紅朝服尋到出口發泄出來,沉聲問道:“蕭氏,你來做何事?”

明明該蕭皇后出現的登基大典,蕭皇后趕至,卻被皇帝楊廣如此漫不經心的冷聲嘲諷,若是尋常女子怕是早已憤然,一頭碰死在漢白玉闌幹上留存顏面。

只是蕭氏還是笑:“臣妾有喜事相報,新皇登基已是普天同慶,臣妾口中次喜怕是更加為皇上錦上添花。”

昇平所有動作驟然頓住,臉色頃刻間變得慘白。昨夜楊廣已命蕭氏今日不得隨侍登基大典,能讓蕭氏有膽子前來衝撞登基大典忤逆聖意,只有一種可能……

楊廣面色陰森,“夠了,退下!”

顯然,他也猜到了蕭氏想說什麼。

楊廣大婚距今已有四個月,除蕭氏入宮當日他說睡在永安寺外,其餘時分內侍都是道他在東宮獨寢,若真是那樣,又何來眼下如此狼狽的場面。

昇平狐疑的目光遠遠落在為首跪倒的舅父獨孤陀身上,今日身着絳紫色朝服的他神情頗為自得,隱隱含着計謀得逞后的陰冷微笑。

昨日,太子妃蕭氏被新君禁足,他定已知曉,今日,昇平並肩於新皇身側,他也不出列爭辯,甚至在昇平與楊廣邁上玉階時他也不曾表現諸多不滿。

原來所有一切等待的就是此時,用無影無形的軟劍刺入昇平肋下,當著宗室朝臣的面,縱然有萬般疼痛也有口難言。

越王公楊素向前跪行兩步,恭謹叩首道:“即是皇後娘娘有喜事來錦上添花,不如皇上與萬眾同樂。”

楊廣駐足,目光與昇平遠遠相觸深深別有意味,昇平心中痛慟,被迫冷冷開口:“臣妹也覺得若是皇後娘娘有喜事,該錦上添花與民同樂。”

楊廣被昇平一說,立即變了臉色,蕭氏跪倒在下方一動不動,似在等待聖旨令下許她開口,楊廣目光莫名複雜,眼底已是閃過諸多意思。

乍看之下,蕭氏衝撞登基大典是為喜而至,細細思量定是獨孤家安排許久,如今若是不讓她開口,反容易招致朝臣猜疑。此舉是獨孤陀步步為營盤謀算多時,在登基大典中求險,看似莽撞,實則賭了皇位在新君心中分量。

這一招拒絕不得,受不住,好不陰險。

楊廣負手沉吟片刻,隨即嘴角浮起笑意,“獨孤氏,既然是好事,且說也無妨,只是誤了朕登基的吉時與社稷不利。”他睨玉階下匍匐的群臣,嘴角上揚:“不若……,卿獨與朕說如何?”

他淡淡的語音聽在朝臣耳中似是夫妻間親昵低喃,說得隔在他與蕭氏中間的昇平心頭猛跳,她恨恨不肯看楊廣,也不肯看蕭氏氏,只能垂低視線原地不動,勉強自己裝作對此話並不在意。

再沒有比這樣的話更能傷她的,再沒有比這招式更為妥當的,如果蕭氏執意要說,便是罔顧皇帝的寵愛與信任,若是不說,獨孤家精心部署的計謀便砸在棉團軟枕上發不出絲毫效力。

蕭氏依舊是弓着身子,從上望去,頭頂的鳳冠金凰顫顫巍巍,似欲振翅而飛,只是鳳冠的主人卻一動不動緘默不語。見她如此,台階下的群臣也不敢輕易表態,倒是廣立即尋了機會,從容仰首示意:“禮官!”

禮官被新君點名幾乎驚窒,回過神的他立即抬手重新開始鼓樂,楊廣深深望了一眼怔怔不動的昇平,思量一瞬,立即轉身重新順玉階前行。

玉階上,他與昇平冰冷指尖的距離越來越遠,離九龍鎏金寶座越來越近,明黃色的黃袍隨風拂揚,融在金殿背影里,無人再能追得上。

禮官唱誦吉辭,鼓樂掩蓋彷徨,所有一切,頃刻便再沒有悔改可能。

楊廣一步步登上玉階,最終佇足在大殿前桀驁回首,昇平立在玉階半腰仰望他的坦然笑容有些恍惚。

只見他抬袖揚手,金色龍袖迎風招展盡顯天家風儀。禮官就此宣詔,寥寥語畢,語停音靜,繼而群臣山呼萬歲,聲音更是響徹雲霄。

昇平怔怔回頭,連同獨孤陀在內的群臣在下方匍匐跪拜,或真心或假意,俯下直挺身軀為新皇登基附以恭賀之聲。從台階上看下去,密匝匝,卻有條有理。

昇平良久不知自己該進該退,瞥一眼蕭氏,蕭氏依舊跪倒在玉階下方保持先前姿勢不變,楊廣也把她留下長跪,甚至不管蕭氏腹中尚有皇家子嗣,蕭氏又是怎樣卧薪嘗膽才能忍得住如此侮辱,因為她無心無求嗎?還是因為她要的不止是這些虛情榮耀?

昇平猝然側過臉收回視線,廣袖無力的垂展,任由其拖地,人疲累的的往玉階下走去。

此時昇平想哭,喉嚨里酸楚的厲害,湧入眼底凝結成霧,卻找不到該落淚的理由。

她早就預料不會自己登上寶座不是嗎,為什麼一切如約而至她反而無所侍從?

“阿鸞!”楊廣在江山最高處輕聲喚昇平,語音里夾雜着些許無奈與渴盼。他是在渴盼她的諒解嗎?

其實不必。

身為九五之尊原本就不必對她承諾什麼,也不必介意自己無法兌現承諾,曾經那些夢幻美好如今看來也只是未成年時的絢爛綺夢而已,如今江山風雲已改,再追究誰負了誰終究沒有必要。

昇平很累,步下台階時的步履有些遲鈍,逃離讓她認清甜言蜜語的虛軟無力,也認清承諾根本無法融於肅穆朝堂。

揚廣沒再喚昇平,昇平匆匆步履經過蕭氏時有些恍惚,她瞥了那個即將邁入昭陽宮的女人,蕭氏一身精心準備的鳳冠瞿衣紫綬斜掛,配新君明黃金色龍袍分外得體適宜,昇平垂首定住腳步無力繞過,蕭氏望見昇平猶疑的腳尖隨意避開半個身子,容她保留顏面從容走下台階。

昇平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狠心昂首走過,頭也不回的登上鳳駕迴轉棲鳳宮。

從哪裏來,從哪裏歸,昭陽宮從不屬於她,所以她不該奢望……不該……

仁壽四年,太子廣於大興殿登基,改國號大業。冊封太子妃蕭氏為皇后,尊昇平公主為鎮國公主,賞邑十萬。因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群臣加封,郎中令獨孤陀賞戶邑一萬,其餘臣官加爵一級。

楊廣登基后,獨孤家從侄獨孤麇無意事發,門中省查辦后驗證貪贓枉法草菅人命逼娶民女等數十項罪名,楊廣聞言勃然大怒,責查刑部嚴查到底。

此一招弄巧殺人作用得再妙不過。獨孤麋所發罪狀遠則十餘年,近則三五年,包藏至今必然有獨孤家做靠山才會如此。而新帝登基首要徹查獨孤麋重案,有心人皆知此事遙指登基大典上獨孤陀謀算過甚,惹了帝王大怒隱忍不得。

此案牽連廣眾,獨孤家一脈數十支脈大劫難逃,鋃鐺入獄數十人,充軍發配更是千餘口。獨孤陀迫於形勢辭去郎中令之職避嫌,人則退居府邸閉門不出。

楊廣旋立越國公楊素及為郎中令,並由親信左衛大將軍宇文化及①掌控禁軍兵馬,暗暗收買獨孤家所屬將士納為己用。

一時間獨孤家人惶惶不可終日,如喪家之犬般向新君搖尾乞憐。

昇平沒猜錯,楊廣深諳帝王之道,忍得登基那刻所有屈辱翻手覆雨的他也是令獨孤家往昔榮耀岌岌可危的人,哪怕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出自獨孤家身懷有孕的蕭皇后,也從不手軟。

不知腹中孕育帝王子嗣的蕭氏住在昭陽宮可曾舒坦過,是否也會悲憫自己身世如此不堪。昇平不想前去探望,故作賢良也不願,只因不知該拿怎樣心態面對蕭淑儀隆起的腹部。

新君不肯親近,鎮國公主避諱,一時間後宮趨炎附勢宮人內侍更行迎高踩低之勢,狠命擠兌作踐蕭皇后。

昇平從登基那日再沒看見楊廣,可想而知新皇登基自然事物繁忙,來不及安撫她,也一定來不及聽蕭氏真的親口告訴他懷孕喜訊,除太醫院通稟三宮六院知曉朝賀,沒有喜宴,沒有賞賜,什麼都沒有……

大業二年②,春華勃發時,皇上楊廣傳話來命振國公主昇平盛裝出席朝堂迎接使節的宴會。

昇平與楊廣已幾月未見,慵懶的她本想要拒絕,卻發現明黃絲帛後有楊廣親筆書寫幾個蒼勁字跡:不許不往!

他果真了解她,勝過她自己。昇平搖頭苦笑,將絲帛輕輕放在梳妝枱上。

平心而論,昇平實在不喜歡這樣的場面,明日來訪是兩年前與楊廣簽約投降的李氏叛賊,他們仰仗民風彪悍經常騷擾大隋邊民,楊廣曾幾次派重兵鎮壓,李氏一族銷聲匿跡一段時間后復爾又起,如此言而無信實屬討厭,只是不知此次無緣無故驟然前往,所來為何。

“說是帶了許多的珍寶貢品,要與大隋永結邦交。”永好為昇平梳了繁複髮髻,見她狐疑隨口回答。

昇平聞言冷笑:“當年受降時,皇上不曾命他們納貢,兩年相安無事也沒見他們主動提及貢品以示孝敬,此時突然上門必無好事。”

永好為昇平插了一支八寶鎏金鳳釵步搖抿嘴笑答:“奴婢猜想,大概是想求個公主嫁過去,或是將個女兒嫁過來兩件事吧,他們還能求什麼?”

永好語音剛停就察覺昇平面色冷硬起來,察覺自己失言,連忙又補充:“當然,怕也是為了別的。”

昇平深深嘆息,嘴裏反覆咬着那幾個字:“嫁過去?嫁過來?”

此時昇平才發覺,無論是選擇前者還是後者,她必然都無力接受。永好在身後以為公主需要貼心寬慰,再輕聲答:“嫁過去比嫁過來好,聽說北蠻女子生性放蕩,怕受不了咱們隋朝的宮中約束。”

“母后家族不也是北蠻之一嗎,你的意思是母后也不守禮節了?”昇平聞言冷笑,永好知道自己再次失言,驚慌俯身下跪不住地叩首,身子發顫。

昇平見永好如此懼怕,輕輕拉起她孱弱的身子若無其事的安撫:“你也至於怕成這樣?如今獨孤家的人充軍的充軍,勢力也敗落了,再沒人會因為你辱沒母后罰你。”

永好重新慌亂站起,連膝上灰塵也不敢撣去,昇平無意間望着銅鏡中木然的自己心中一驚,不知何時,她竟如此形似母后,眉眼肅嚴,即便心中憤怒時也是波瀾不驚。她明明已經拉起永好卻不肯施捨一絲笑容……

因為昇平心中知曉,自己介意永好的話,非常介意。

昇平不知為何楊廣會讓她去參加迎使儀式和宴會,或許真像永好所說,楊廣想將她拱手送給了別人,再或者,楊廣說讓她親眼看見身為帝王的他首次迎娶屬國貢獻的女子,經永好如此提醒心中更是煩亂。昇平不得不承認,她惱楊廣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連平日裏輕易便能猜到的他的心思如今似乎也變得渺茫模糊起來。

或許,明日她會見到足夠聘她的豐厚寶物貢品?

或許,明日她會見到他高高在上蔑視昔日敗將的煌煌天威?

或許,明日她會見到那個逆賊即將送入宮中的女兒?

再或者……

昇平不覺苦笑。她以為從登基那日開始,自己便可以消失在眾臣視線,遠離楊廣,可每一次他都有機會讓自己出盡風頭,此次,也是一樣。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①宇文化及:為隋煬帝近臣,618年禁衛軍兵變,殺死隋煬帝,他自稱大丞相,后率軍北歸,被李密擊敗,退走魏縣,自立為帝,國號“許”,年號“天壽”,立國半年,翌年被竇建德擊敗,擒而殺之。

②大業,隋煬帝在位期間年號。

初見額描芙蓉鈿

李姓氏族,生長於隴西成紀,祖籍趙郡隆慶,最初與拓跋,獨孤,端木分列鮮卑四大氏族。百餘年前,四氏族連年戰亂烽火不斷,所轄百姓苦不堪言流離失所。遂獨孤氏首領獨孤閔舉國西遷,於西魏定居,聘漢人習中原文字,請漢工穿中原美衫,請尊西魏皇帝為尊,甘願俯首稱臣。更有獨孤信①將獨孤一門發揚壯大。

端木氏主嗜色昏聵,兵敗時尚且於歌舞伎中塗面取樂,被李氏舉兵吞併,百姓無家可歸部分逃入中原,改姓氏為端、木,漸漸融入漢民,歷經幾代相交,容貌與漢民無異。

拓跋首領為求自保,舉國歸附李氏族,並與李氏簽訂永好協定,拓跋家女子世代嫁與李氏,李氏妻妾也必由拓跋氏選出,如此歷經三代,時至今日兩家血親已密不可分。

李淵原效力於大隋成立之初,其母與大隋獨孤皇后是同父姐妹。奈何心生異象,便在開皇十三年②在太原起兵,先手收納北疆氏族領土后,又貪望南國物產豐富揮師南下,此時隋朝已立多年,文帝命軍隊卸甲務農以致兵力薄弱。兩兵僵持於河東數載,戰事頻發始終不能平定,楊廣領兵迎擊那次是李氏一族首次敗北,楊廣亡命搏殺勢如破竹的攻勢讓李淵攜子首次俯首稱臣,出降書向隋朝拱手稱臣。

楊廣因李氏常言而無信不肯陣前受降,原本還想破城而入,奈何大隋宮闕突變,帝后失和后太子斷其糧草,才不得不留下逆賊們休養生息,今日李氏突然千里迢迢進大興城獻貢,行徑委實蹊蹺。

車行至大興宮宮門,宮門正緩緩由內推開,昇平放眼望去,大興殿外部署的侍衛無不佩以利刃,空中獵獵旌幟迎風昭昭展開,明黃錦旗上書鐵畫銀鉤隋字,竟是那日楊廣臨行時文帝楊堅賞賜的大隋帥旗。

昇平心中為楊廣的舉動感到惶惑不安。若是此行,李家心藏詭計,楊廣如此囂張行事無異是滅李氏威風的最佳良機。若此行是李家一心前來示好,怕是楊廣已經惹怒他們,寒了原本準備臣屬的心。

昇平緩步步入大殿,自覺坐於皇上身側百鳥朝鳳的長榻上,對面原本屬於蕭氏的鳳藻玉案后空無一人,鑒於此時獨孤家正危機旦旦,楊廣不允蕭氏出席此典倒也不出眾人意料。

楊廣正慵懶靠於榻后,面含愜意笑容,明黃錦衣盤踞傲然吐雲的蟠龍實實在在彰顯了皇家風範。

昇平今日也是盛裝以待,由錦緞做底裙,輕紗薄透在底裙上又罩了幾層,紗若蟬翼,影影綽綽隨動作折現各色光芒,微風輕拂輕紗層層盪開,露出不盈一握的金絲牡丹的軟履,楊廣賞賜的迦羅國供奉的夜明珠正鑲嵌在上做得蓮花蕊心,於腳尖處顫顫盈盈,繁複又不失雅緻。

兩人面前隔了長長金黃色翼紗,重重疊疊,看不清下方朝臣穿着,想來,也是富貴無垠的。

雖聽命盛裝昇平卻不知楊廣的深意,怔怔間,她有些出神。

“阿鸞。”

台階下內侍已高聲傳送聖旨命李家使節入內。

等待過程太過漫長,楊廣忽而低低開口。

隋朝覲見使節儀式異常複雜,於太極門引入,繞月華門,直至大興門,入大興宮,上大興殿,直至門口恭候,再由內侍進行通稟,其耗時之久只為彰顯隋朝氣派煊赫,激發番臣折服。

“唔?。”從那日登基起,昇平極懶出聲,越來越喜不動聲色的她面對廣的低聲召喚也只是出聲示意自己已經知道而已。

“朕今日詔阿鸞來,是要阿鸞看看朕昔日的手下敗將。”楊廣笑眯了眼說。

昇平不等回答,殿門外已有禮部官員攜同李氏使節覲見,她噤聲目眺殿門處,在臣官兩列恭候夾道間進入四名使節模樣的官員,司儀禮官朗聲高唱:“宮門,跪——!”

豈料那四人不但不跪反而回首翹望,似在瞧誰察言觀色,禮官見狀色變,寶位上的楊廣非但沒有不悅,反而以手掩唇輕笑。

昇平的目光透過金絲簾幕落在四人背後,只見空曠殿門外緩步而至一位男子。

他,身量壯碩,昇平以為楊廣於隋朝便是最英挺高挑男子的表率,不料此人更加容易奪人心魄。健朗身形如松柏般筆直,頭戴赭色冠冕身着玄色短袍箭袖,雖未隨身佩戴甲胄刀刃,目光卻比大隋朝許多武將更為嚴厲剛毅,前方四名使節見他已從容邁步入內,紛紛探究查看似等命令般,只見他抬手示意,四人方才緩緩向前繼續行進。

四人動作整齊劃一,抬手停足已顯示非尋常官員動作,他獨自一人行於幾人後卻不顯孤單力薄難以壓陣,反而讓眾人目光皆緊隨於他,似面臨數萬重兵不敢掉以輕心。

昇平從此人的出現開始覺得呼吸停止,像被人扼住喉嚨喘息不得。

“新君登基,萬國來朝,臣,太原留守①李淵二子李世民攜厚禮前來覲賀以示附屬忠誠,禮單特此呈上,願永追隨上君隋朝,拱衛朝堂!”此人聲音低沉威嚴,定是常年帶兵之人才會磨礪出如此不同常人的肅厲。

他說罷賀詞,單膝跪倒,罔顧禮官不悅神色,將手中禮單昂首送上,面對他不合規矩之舉,禮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蹩眉張望楊廣所在方向。

楊廣未曾被他氣急,依舊端坐寶座上紋絲不動,按禮數此時應該有禮官唱貢品數額目錄,唱畢李世民方能叩謝起身,可李世民一舉輕易破壞應行的規章典儀。

禮官張望寶座上的皇帝,楊廣對李世民的舉動漠然無視,沒有發令,禮官額頭滲出密密汗珠躊躇半晌,只得顫巍巍把禮單接住,小心翼翼展開剛要開口唱誦,面前跪倒的李世民已遽然起身。

如果先前單膝跪地已經觸犯大隋禮儀,此舉更是藐視大隋君臣。

戍衛內殿兩邊的帶刀侍衛從儀式開始就緊繃警惕防止來者異動,見李世民不遵循事先演練禮節詭異起身,紛紛抽出早已準備好的刀劍做足架勢。

“臣昨日舊疾複發,耐不住長跪腿痛,請皇上見諒。”口中雖如此說,李世民的目光卻桀驁直視大隋寶座上的皇帝,絲毫不懂避諱,剎那間彷彿大殿內所有人都驚異他的狂言妄為倒吸口冷氣,更在心中訝異北蠻藐視漢君之舉如此明顯。

昇平抬頭,隔面前遮擋翼紗正對視上李世民高眉深目,他屹立在面目全非的朝臣中間顯出卓絕霸氣,目光如凜冽寒風撼人心骨全碎,她骨子裏的尊貴突然騰起,不服氣的昂起頭挺直脊背同樣回視於他。

明明是俯首稱臣的手下敗將居然敢在隋朝朝堂上冒犯天威,哪怕他是疆場殺敵的羅剎她也不怕,她要以天家尊貴滅殺他莫須有的威風。

她,高高在上,他永不能及。

不知怎的,那人竟笑了,嘴角微微上揚,彷彿能透過薄紗掀開她故作堅強的虛假表象般輕蔑。昇平心頭驟然收緊,不可能,他怎麼會看得見她?

再看時,李世民已收斂凌厲的目光,垂首站在依舊匍匐在地的四名使節身後,顯得突兀萬分。

突然,楊廣在上方淡淡詰問:“臣以君綱,子以父尊,你們雖身處北蠻苦難之怎麼,連教化也因此缺少嗎?”

昇平側首看向楊廣,只見他緊握龍椅上扶手指節泛白,面容上依舊保持淡然,似對李世民的張狂不以為意,威嚴的王者之氣猶如鋒芒刺目的劍鋒,恨不能奮力直砍去李世民不肯臣服的頭顱。

朝堂上的臣子仰仗皇上言語紛紛指責,一浪高過一浪的向不懂禮節教化的李世民壓過去,任誰也阻攔不住。

“臣以君綱,君必然是明君,明君體恤臣身弱體差,憐憫臣顛簸勞累,會在臣先跪時加以真切阻攔,臣心中必然感激以死相報,此時逼臣下跪,敢問新君又知否自己到底是明君還是昏君呢?”李世民沉聲回答完畢,殿內一片寂靜,人人都不知該怎樣反駁。

昇平預感不妙,只覺得此人並不簡單,遠不像是楊廣口中所說的手下敗將之流,如此韜光養晦,隱藏鋒芒,不知為何,越想越是不由膽戰心驚。

“明君昏君倒也無謂,只是君要臣死……”楊廣笑意淡淡拍拍龍座扶手沉吟道。

丞相楊素麵色陰沉,上前一步拱手接言:“臣不得不死!”

臣官見狀頓時隨之上前齊聲附和:“臣不得不死!”

震耳斥責聲中,李世民依舊泰然自若,嘴角噙着冷笑:“大隋內官原來如此,只懂得以人眾壓人,根本不在乎外將辛苦。”

還沒等昇平回過神,楊廣冷冷道:“大隋不只人眾,還有禮多,說不得其他,跪!”

顯然,遠放邊外的李家人不知道,在大興宮,新君微微蹙眉都會讓朝臣四肢戰慄匍匐哭泣,他依舊昂首揚眉,手中雖無兵刃卻緊扣腰間,眼底隱藏殺戮氣息。

見李世民仍是不跪,昇平心中不由緊張,不知他是有意不跪還是真的不識教化,她側身察看楊廣的表情,他藏在冕珠后的笑容忽隱忽現,比尋常昇平逗他開懷時笑容更深幾分。

許久不曾見過楊廣如此開懷過,仿若在看雜耍百戲,毫不隱藏自己的鄙夷笑意。

昇平陡然明白楊廣所作所為背後深意,從允許李家使者來朝到覲見禮畢,楊廣無不處處以國威折煞李世民的尊嚴,李世民入宮必定要從承天門過,抬頭便會看見自己曾經跪倒拜服過的大隋朝帥旗,也不難會想起金碧輝煌的大殿裏正端坐着羞辱過自己的帝王。

昇平驚喘,心中頗不贊同楊廣的作為。

大約楊廣仍心中忿然不平,若不是當日大隋後宮告急,他定會一舉圍困太原城,逼殺全部李氏逆賊。他受降受的並不甘願,李家卻不知感激涕零,時至今日仍時常騷擾邊民,所以才會有此為難一說,為的是滅殺李氏尊嚴。

昇平想出聲勸阻楊廣,未曾開口,台下局面再起變化。

桀驁的李世民仍不肯就範跪,兩邊佩刀侍衛竟違規從朝臣身後掠出,光影剎那閃過,幾人齊齊將逆賊圍住,不由分說以兵刃鞘揮往李世民膝后,而後用力跺下,力道之猛,身處上方的昇平亦能清晰聽見骨裂筋斷的喀嚓幾聲,那傲然不肯下跪的李世民被突襲成功,似乎來不及反抗,便被人壓了手臂噗通一聲跪倒在楊廣的腳下。

所有動作全部發生在電光火石瞬間,表面上看是忤逆聖君的逆賊輕易被制伏,只有昇平察覺那人冷靜的視線忽而從自己方向閃過似有意被制。

也就是說,不反抗也是他的預定計謀之一……

侍衛齊聲呵斥:“跪!”聲震大殿,嗡嗡回蕩。

跪倒在玉階下的李世民垂首不語,全身上下被數只手掌按縛動彈不得,不知為何,昇平覺得他之所以低頭不是被俘無言以對,反而是在企圖隱藏自己的不屑和輕蔑。

“鬆開,來者便是客,擅自□使節該當何罪阿?楊”廣含笑沉聲,戲謔言語中確是有耍弄意味。侍衛聽皇上責難立即紛紛跪倒,束縛李世民的手也齊齊離開。

面對楊廣的“寬厚相待“李世民始終垂首跪立,再沒有先前囂張氣焰,昇平猜疑,他怕是身上已負傷才會如此安靜吧?他的表現根本不是心甘情願臣服的模樣。

“李氏願企盼大隋庇佑之恩德便是臣,君臣相輔相佑怎能如此讓臣子齒冷呢,禮官,來賜座!”楊廣大笑,抬手示意,隨即有宮人為李世民搬來長榻與几案,昇平見矮榻又是蹩眉。李世民已經雙膝受傷,坐矮榻更是折磨。

果然李世民領旨拱手施禮從地上爬起再坐上去,濃眉緊蹙,似有不適。但見他眉梢漸漸鬆開,神色立即恢復常態,淡然直坐直視前方。

接下來便是禮官依矩唱誦禮單,隨即新君賜宴,昇平始終默默俯視那名叫李世民的北蠻無法離開,他似乎並不在乎榻矮加劇腿傷,或者,對於他們這種常年征戰的人來說,如此小傷根本不足掛齒,所以才不動聲色。

還記得楊廣幼年時曾隨父皇習武,父皇偶爾會力跺他膝后,一時間酸麻疼痛久久不能直立,母后雖平日對子女教導嚴厲,但每逢此時定與父皇爭執,兩人爭得急了,父皇便恨恨說:你們北蠻永生沒長跪骨,跺於此必致於命!

昇平始終以為此話父皇是嘲諷母後天生不肯屈服的個性,不料今日所見跺膝後果真是一道致命招式,楊廣此時對李世民使用未免有些不妥,一時間她對那名北蠻心中倒有些莫名同情。

誠心誠意前來進貢卻被臨門羞辱,血性漢子必然不堪忍受,臨到朝堂負氣爭執又遭君王戲弄,她垂低視線掃了眼楊廣的鞋子,九龍踩雲的花式何其繁複富貴,沒想到身為帝王的他踐踏他人尊嚴也是如此坦然自若。

只是你來我往原本就是男人之間的爭鬥,她同情或者不屑都不能撼動他們渴望毀滅對方的意念。

原本接下來還有賜宴歌舞,昇平突然提不起精神再看下去,人驟然站起身,在翼紗后俯身下跪,“臣妹頭痛不適,先行告退。”

原本同廣一起笑看戲弄北蠻的群臣見狀突然靜了聲音,眾人目光紛紛透着紗簾瞧來,揣測鎮國公主此刻拜別的意思。

楊廣目光直直望着昇平,聲音溫柔:“阿鸞,哪裏不舒服?”

鴉雀無聲的大殿內,他的聲音蘊含曖昧引發下方老臣的尷尬咳聲不止,昇平與楊廣四目相對,而後又冷冷避開:“怕是偶感風寒了吧,皇兄不必惦念,臣妹再求告退。”

楊廣思量片刻,再次朗聲:“鎮國公主身體不適,不若覲見典儀就此結束吧!”

因公主身體有恙便撤銷賜宴,此行比朝堂上欺辱李氏使節更加行狀惡劣,原本興緻勃勃想再繼續戲耍李世民的朝臣也不免面面相覷深覺不妥。

楊廣的言語聽在耳中,昇平不由嘆息,她原本只想告退,豈料他以她名義得罪朝臣怕是又給人徒添話柄了。

再不想由着楊廣的性子行事,昇平悄然從薄紗後轉身離去。

綿延數米的羽翼薄紗遮擋,玉階下方只能見紫華裙擺隨步風流動搖曳,裙裾邊的芙蓉佩叮咚撞擊發出悅耳聲響,芙蓉金絲履上的東珠曜目閃亮,如此半截衣裙已是亂人心神,沒有人不想窺視薄紗上方究竟是怎樣的絕世容顏。

可惜,薄紗直至側殿,不能窺見其中曼妙。

只留宮裝背影窈窕離去。

走過側殿時昇平定住腳步回視,恰逢李世民正望向此處,雖隔幾道屏紗,似荒漠野獸般的目光還是盯得昇平心驚,懼意驟然騰起。

他絕不是單為進貢而來,怕是還有別的目的。

①獨孤信:鮮卑望族,本名獨孤如願,西魏、北周大將。北朝武川鎮(今內蒙武川西南)人,祖籍雲中(今山西大同)。西魏宰輔獨孤信是三朝國丈,有三位女兒分別是,北周明敬皇后,隋文獻皇后,唐元貞皇后。隋文獻皇後生育隋煬帝楊廣。唐元貞皇後生育李淵。

②李淵兵變是在大業十三年。為故事需要,改為開皇十三年。

情愫難安求讖言

臣屬朝拜對大隋朝來說並不是件什麼稀罕大事,只不過此次李氏使節所作所為著實讓身為隋朝皇帝楊廣心懷不滿。

那日金殿上楊廣負氣逞能的結果是讓李世民有足夠借口證明自己確實需要休養身體,並就此在大興城的京都驛站停歇下來。

他的駐足停留成為大隋朝君臣喉嚨里一根魚刺,梗在那兒,吐不得,咽不下,甚至能瞬間掀起朝堂風波。

獨孤餘黨心懷忐忑向楊廣奏稟過幾次,為避免李世民趁機勾結內官應及早將他早日驅逐出京,倒是新任丞相楊素唯恐獨孤家藉此在皇帝面前復辟,據理力爭諫言:如果當今皇上能順利安撫李世民,即可安撫所有叛亂藩國,藉機收納天下民心,所以不該以小人之心度之,應留李氏使節常住。

最終兩派互不相讓,坐在龍位上的楊廣一如既往的習慣性打壓獨孤家氣焰,非但執意挽留李世民,甚至容許他們主僕幾人偶爾可以出驛站行走。

身為二世子的李世民也非等閑之輩,出手極其闊綽,行事也頗為爽快,京城門閥顯貴悉數許以重禮,笑談來往。

如此一來,李世民在京城修養時候左右逢源,一干見風使舵之輩趨炎附勢相約回訪,白日避諱,夜間相會,李世民休憩的驛站夜半時分常有詭異車馬頻繁出入,也成為朝堂眾臣心底心照不宣的秘密。

尤其是以宇文化及為首的將軍統帥,更是對同為將才的李世民惺惺相惜,互贈信物以示交好。①

昇平擔憂的兩方迎娶倒是不曾出現,似乎此次李氏使節前來果真是為了表示臣服以進貢,許公主和親和進貢李氏女子為妃都是朝臣臆想做不得真。

夏初時分天熱難耐,昇平獨坐在行宮涼亭眺望遠方出神。他約她此處相見,不知為何……

這是登基后楊廣首次與昇平無事閑聚,那日昇平在接見來使時主動求去,楊廣似乎才察覺到自己已經忽略她太久,又恰逢西北行宮修葺完畢,楊廣力邀昇平一同前往,昇平本不願去,可一想到留下來便要和蕭氏相互避忌,還是勉強隨行。

綿延幾里的隨從儀仗尾隨在後,龍輦鳳駕列在隊中,煌煌煊赫。行宮之行從清晨出發,夜半時分才到西北行宮,所行之處皆紅毯鋪地,玉樹擎天,委實是耗財耗力的差事。

月色如銀鉤,光華掠進涼亭,人伶仃佇立。此處比京城微涼,夜間風緊,昇平獨坐涼亭裹緊雙臂,衣帶隨風蹁躚,根本引不起她的注意,她只是兀自望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

楊廣負手站在昇平背後,見她如此影單孤寂心頭不免有些傷感,雙手無力放下。

初登基時,楊廣權衡利弊,在寶座玉階前放開牽握昇平的手實屬無奈。

此後帝王臨朝理政又與太子監國時有着莫大區別,焦頭爛額之際他只能在忙碌間隙出神狠狠想她,他想去棲鳳宮找她以慰相思之苦,又愧疚覺自己負她太多,躊躇遲疑幾次,始終不曾挪動半步去看她,就此耽擱下來,直到了今日。

此刻,夜色下的昇平素顏淡裙,似比三年前緘默許多清瘦許多,昔日任性執拗的她在水光瀲影中神態落寞,萬事隱忍在心的感覺,讓人不由心痛。

楊廣疾步上前坐在昇平身邊輕輕擁住她,聲音低啞:“告訴朕,阿鸞在想什麼?”

昇平被困在楊廣的懷抱中,他身上溫暖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深深嘆息:“阿鸞沒想什麼,夜深露重,請皇上回去吧。”

楊廣抬手掐住昇平的下頜帶向自己,深邃的雙眼充滿懊惱:“阿鸞是不是還在氣朕?是為朕登基時候的失信,還是為朕當面羞辱了李世民?”

昇平苦笑,心中有些凄然:“難道阿鸞這一生生氣就只能是為皇上?”

楊廣知自己失言,見她衣群單薄,用臂彎為昇平籠起溫暖屏障,聲音低沉歉疚:“阿鸞,朕負你太多,朕知道。”

他果真知道?

不,他不知道。他還是口口聲聲用朕字掃滅他們之間曾有過的親昵。

昇平不動聲色的別開了視線,掙脫開楊廣雙臂的鉗制,扭開臉望向湖面,聲音藉助水波浮動幽幽沒有絲毫生氣:“沒有允諾何來辜負,本來阿鸞也不稀罕那座不吉的昭陽宮。”

迎着月光,昇平素白的臉頰越發顯得凄意倦倦,楊廣忍不住急切發問:“阿鸞還想要什麼?朕答應阿鸞,此次一定做到。”

昇平彷彿不曾聽見楊廣由心而發的話望着水面出神,寒涼湖水比不過她刻意豎起的荊牆帶給他的感受。

楊廣此生從未如此緊張過什麼,縱使當年天闕宮變,知道昇平安成憂他都不曾如此驚惶過,而此刻,他分明感到昇平在從自己指尖溜走,慢慢的,不易察覺的溜走。

楊廣臉色肅嚴緊緊拉住昇平的肩膀鄭重許諾:“只要阿鸞說,朕一定許你。”

昇平緩緩扭過頭,露出不敢確信的笑容:“什麼皇上都許嗎?那,阿鸞要皇上放阿鸞出宮也許嗎?”

過往三年,昇平身處波瀾大過一生所臨,猶如一場噩夢時刻提醒她宮苑身處每一隅都是恐怖惡魘,她想出宮了,遠離變了模糊往日溫存的楊廣,遠離朝臣的提心擔憂提防,遠離所有一切背負在身的逆倫枷鎖,尋個安靜的地方看海闊天空生死由天。

此時,離去才是最好的選擇,從此以後再不必為內宮爭鬥惦念勞神。

只是事情真的如此簡單嗎?出了宮門是否就是萬里任由展翅翱翔?

昇平不敢去想,更不想去想。

她只一意默告自己出宮是最好的出路,只要能離開令人窒息的九天宮闕,哪怕用一生來懷念此處的榮華富貴也是心甘如怡的。

楊廣驀然抓緊她低啞嘶吼:“別想,朕走到今天此處都是為了阿鸞,阿鸞不可以出宮,朕要你一生守在皇宮,哪都不能去!”

昇平淡淡笑着,目光直入他惶惶眼底,“皇上所做的事真的是為阿鸞嗎,皇上說說看,究竟哪一件是真為了阿鸞?”

卧薪嘗膽,回宮獨權,廢黜獨孤,大興奢靡,哪一樣果真為了她無怨無悔的純凈付出?

昔日白衣飄飄的楊廣如今已經變成眉目嚴厲的大隋皇帝,天下所有一切都是他的。他卻不曾施捨一樣給她,還口口聲聲說什麼一切皆是為了她……

可笑阿。

楊廣語結,手中的力道卻不肯放鬆,堅定回答:“從今日開始,朕發誓,每做一樣事情都是為了阿鸞,彼時朕身不由己,今時今日,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攔朕的所作所為了。”

“可今時今日,阿鸞已再無索取,皇上給多少,阿鸞也不覺得開懷。”昇平搖頭苦笑,目光鬱郁飄遠。

楊廣心中升起怒氣猛地將她困縛在懷中,唇抵在昇平的唇齒間不住深吮,癲狂的他只想告訴選擇離開的她自己心中惶惶不安的感覺。

他不要,不要贏得了天下輸掉她!

他不要靠懷念過完下半生,他的榮耀,她應當與之共享,他的苦痛,她可以選擇避讓,明明他已經得到江山,昇平卻要開始離去。為什麼得到越多,反而失去越多,他真的不明白……

絕望的楊廣用行動表示不舍,不容反抗的鉗制,不容置疑的束縛,他在用行動告訴她,他不會放她走,一生都不會。

昇平睜開雙眼望着失去理智的楊廣,他的唇依舊柔軟,他懷抱依舊溫暖,但楊廣似乎又忘記了,忘記自己曾是怎樣的溫文爾雅,從不會強迫小阿鸞任何事。

他到底還是變了,深入肺腑的改變,變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改變。

此時的楊廣像困在夜色中的野獸急於宣告自己的不安,又似年幼任性的孩子只知道慌慌的命令:“說,阿鸞永遠不會離開,說,快說!”

昇平別開視線心頭微微發顫。不是她不想說,而是她總有種感覺,兩人分別就在眼前,具體的時間,他不知,她也不知,但一定會即將到來。

昇平還是不語,傷感的楊廣緊緊抱住她的腰肢,甚至略帶帶些懇求語氣:“說,我需要阿鸞,阿鸞答應我一生都不要離開。”

昇平扭回視線凝望楊廣絕望的表情,所有不甘和難捱終還是被他的哀求化作一聲無奈嘆息。

楊廣,終於放棄了九五之尊的那個朕字,改回了自己,她是否可以相信,他們還會再有一次重新再來的機會?

她閉上雙眼,虛軟嘆息:“好,阿鸞一生都不會離開你,除非,你先離開。”

她的嗓音極低,像道讖語②,為兩人設下了結局。

楊廣小心翼翼的捧住昇平的臉,如同捧着失而復得的珍貴寶貝般細膩親吻:“好,如果有那麼一天,我願意先走。哪怕明知會讓你傷心,我也不願親眼看你離去的背影。”

楊廣和昇平兩人身還身處行宮,卻突然從京城傳來李氏使節懇請再度入宮覲見的消息。

楊廣接到懇請表回頭望了望昇平。此時昇平正依偎在芙蓉榻上讀書,眉頭緊鎖似不曾聽見內侍的稟告,楊廣徐步走在她的身後,含笑俯身貼耳邊輕聲問:“阿鸞在讀什麼?”

昇平翻書頁的手停在一半處,怔了怔又笑:“不過是些老書,從原來的晉王宮翻出來還不曾讀過。”

“阿鸞猜,他此次覲見到底要求什麼?”楊廣在昇平身後伸出手,替她翻過頓在那兒的書頁,俊朗笑容還停在嘴角彷彿在訊問今日天氣般坦然。

昇平心中咯噔一下,隨後肯定回答:“皇上是不會放他走的,好不容易囚禁李世民在京都做了人質,怎麼會輕易放他走呢?”

楊廣朗聲大笑,坐在榻邊伸手挑起昇平下頜:“還是阿鸞最了解朕。”

昇平望着楊廣臉上的深深笑意,緘默不語。

昇平未必是真的了解楊廣,她只是更了解帝王。

朝堂羞辱是楊廣一時負氣不假,但讓李世民在大興城隨意行走,一定另有謀算,昔有子楚趙國做人質,今有李世民自願送死來當隋朝的質子,看似楊廣赦免李世民允其走動是皇恩浩蕩好意收留,其實,那不過是恰到好處的施以恩惠,獨孤家以為楊廣是負氣不採納他們的意見,殊不知他還有其它考慮。

楊廣見昇平怔怔,把書奪了去笑着背在身後,昇平抬頭,大殿金色光暈透過窗格披在楊廣的身上,呈現斑斕色彩,他的眼底浮現難得一見的戲謔:“不給看了,陪朕下盤棋,若是明日回京怕是再沒如此愜意日子了。”

昇平知他的意思。

李世民主動覲見一定是要求放自己回去,放與不放作為大隋皇帝的楊廣都不好做。

“放了吧。”逼反比縱虎歸山更可怕。

楊廣眼底波瀾不驚,只是看着昇平微笑:“擔心那些做什麼,此時朕開心最重要,昨日司建令已經奏稟,河道此時已經開到杭東,離西子湖就差一步之遙,很快朕就可以帶着阿鸞出宮了。“

昇平聞言幾乎快從榻跳起來,眉梢眼角滿是喜色。

總聽母后說宮外的世界天高雲淡,如何愜意,她卻從未看過紅牆圈隔外的天地,不可謂不嚮往能。即便來日依舊留在宮中,若能得片刻空閑出去看看壯麗江山,也算是此生最值得快慰的一件事了。

被昇平眼底的渴望逗得楊廣心情愉悅,一把拉過她坐在自己旁邊,他含笑瞧着她,她則幻想自己即將出宮時的旖旎景象,兩個人靜靜坐在殿內,於外人看來自然是美不勝收的景象,恰似神仙眷侶般。

唯獨兩人自己都在竭力掩飾自己的不妙預感。

此次回京,必然有天大的事在等待他們。

金殿之上,李世民的膽大妄為再次遠遠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宣召時,眾臣雲集,按部就班的等待李世民開口求皇帝網開一面放自己回去楊廣也睥睨的看着身處寶座下方的李世民隨意詢問:“李氏使節覲見,有什麼要事嗎?”

此次李世民倒是非常乖覺,單膝及地,抱拳當胸:“臣李世民有喜事與皇上相求。“

李世民此語一出驚得朝臣面面相覷,金色翼紗後端坐的昇平更是蹩眉,手中原本隨意輕輕扇動的金柄芙蓉扇也緩緩停下來,側眸查看楊廣的表情。

楊廣冷笑,斜依偎在寶座上的他皇冕上的玉珠晶簾微微顫動,加重了語意中的隨意:“什麼喜事,說來與朕聽聽?”

“得蒙皇上庇佑,臣在京城行走多日,越發覺得我大隋是萬國明主,不僅平民百姓歌舞昇平,連如臣此般歸屬小吏也深覺心穩神安。所以李世民斗膽求皇上賜天家女給李氏,與臣屬成就姻親,永結秦晉之約。”

昇平心驟然抽緊,手中的芙蓉扇掙脫手指跌落腳邊,身邊隨侍的永好還來不及去撿,那柄團扇已經翩翩滾落寶座台階下,飄至李世民眼前,明晃晃一朵芙蓉花正在朝他綻放。

先皇故后所生,只有一女。

當今皇上婚後,未有女嗣。

如此說來……李世民的意思是求娶大隋鎮國公主昇平。

雖知北方蠻夷固然生性豪邁,但聽聞如此驚人之語還是嚇壞了朝堂眾人。大隋無人不知當今皇上與親妹子昇平公主的曖昧情事,為鎮國公主廢昭陽宮,修通天河道直達西子湖畔也是無人不曉,如今李世民還要執意奪走皇上心頭所愛,怕是……眾人想到此處立即抬頭向皇上楊廣方向望去。

楊廣嘴角笑意猶在,但眼底已經浮起寒冰,“哪個天家女呢?”

李世民並不畏懼楊楊廣的言語威脅,直立起身,目光爍爍直視翼紗背後月色華裙的所在:“李家求尚鎮國公主昇平!”

話音落地眾臣驚默,知李世民膽大不料竟敢當著皇帝面直言不諱,整個大殿如寂寂靜夜再沒有半點聲響,只有寶座前紅色錦毯耀花了群臣的視線,他們偷偷窺視皇上又悄悄察看李世民,唯獨沒有人去看昇平到底是何反應。

只是有翼紗相隔,他們便是想查看昇平臉色,也不能。

楊廣嘴角微微揚起,聲音沉緩:“剛剛朕不曾聽清,李世民,你再說一遍。”

好個台階!眾臣不約而同鬆口氣。

李世民再拱手:“李家求尚鎮國公主昇平!“

眾臣再次提起舒緩的氣息,屏住不動。

昇平僵坐在翼紗后掌心汗膩,她不相信李家會真的想求娶公主。

也許,這只是一個詭計,一個可以讓李世民順利回太原的詭計。只要楊廣答應,李世民便以此做借口回去準備聘金儀式,如果楊廣不答應,他也有借口回去向父親復命,求娶公主是萬能的借口卻不知已經觸動了大隋帝王心中最痛的地方。

楊廣以手支撐起身子含笑開口:“朕記得,你長兄已有原配妻子了。”

李家長子李建成娶妃拓跋麗華,若昇平下嫁,隋朝必然不會容許鎮國公主成為李家長子的妾室,楊廣知曉李家和拓跋氏的交好內情刻意提及。

李世民犀利目光直視前方不動不搖的裙擺:“但李世民仍未娶妻。”

昇平指尖一動,楊廣立即撐起雙臂,雙眼圓睜。

原來是他。

昇平收了收露在翼紗外的月色裙擺,視線低垂,身邊則是楊廣似在自言自語低聲自問:“原來是你想娶大隋鎮國公主?”

李世民絲毫沒有遲疑立即朗聲回答:“正是臣。”

眾臣再度驚異交換眼色,為李世民的膽大震驚不已。原本他們以為只是李家長子求娶,畢竟鎮國公主嫁過去,除做元妻不做他想,不料李世民區區二子竟敢貿然求尚,如此行為何止是膽大妄為,簡直可以稱作是不知天高地厚。

正在眾人不知所措之時,一聲冷笑從大殿上方傳來,很快笑聲越來越大,抑制不住的皇上楊廣幾乎笑得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直在笑。

昇平神色平靜側臉看着楊廣擰緊的眉頭。

楊廣的笑漸漸收斂,直至最後,一聲冷哼從唇齒中迸出,臊李世民於眾臣面前。

見皇上如此蔑視李世民,群臣自然也開始肆意嘲笑,一聲聲輕笑從各人嘴中發出,說不出的刺耳難聽。

楊廣半晌方才忍住笑揚袖揮手,寬大袍袖在眾人面前揮動,朝臣頃刻靜默,楊廣清了清嗓音:“你求尚鎮國公主,李市民,你覺得朕會同意嗎?”

“不會。”李世民坦言直視寶座上方,對剛剛眾人的嘲諷似不在意,如矩目光直視不移。

“李世民,你果然有自知自明。你聽好,別說是你,太原留守李淵的二子,就連朕,都配不上大隋鎮國公主。所以,昇平公主封號是鎮國,隋在,她在,她在,隋在!知道了嗎?”

昇平隔着翼紗分明看見李世民桀驁的視線直直掃視自己方向。

只不過,她不想理睬,楊廣的話足夠讓她心神紊亂,他在說,她在,隋在,隋在,她在。

是不是也可以說,這是他對她留在大隋一生一世的許諾?

昇平望着楊廣,他慵懶的雙眼也回望着她,楊廣忽而笑了,昇平心中動容垂低視線不再看他。恍惚間,她有些不想再停留在此處,緩緩站起身準備離去。

沒想到,她兩次提早離席,都在李世民面前。

此次,她再次拜別皇上,從翼紗后徐徐走過,裙擺搖曳,步步生姿,將要走到殿門處,身後傳來低沉嗓音:“鎮國公主也需夫婦廝守,誰又能強求困住她一生呢?”

昇平停住腳步驀然回頭,但見李世民超然卓絕站在寶座前,氣度風範竟比楊廣還似穩坐江山的帝王。

她望去視線,隱隱紗幔縫隙中,楊廣在上方臉色大變冷笑道:“李世民,大隋天家女子,足汝一生眺望不及,休得妄想!”

昇平覺得自己再不能待在此處,步履加快,從殿門翩然離去。

也許,只有她離開,此次爭執才能變為一場朝堂交易。

否則,她幾乎以為,那是兩個男人的波濤洶湧的暗自較量,是為她。

①宇文化及:隋末叛軍首領。代郡武川(今內蒙古武川西)人,家世官宦,皇帝姻親。楊廣即位后,升述為左翊衛大將軍,封許國公,與李淵同想推翻隋煬帝,自立為王。

②讖語即占卜預言。此處特指昇平一句話應驗兩人最終結局。“阿鸞一生都不會離開你,除非,你先離開。”

乍變亂世狼煙升

李世民的奏請還沒等提到正式議程便被羞辱淹沒,不僅是李世民求娶昇平一事再沒了動靜,連楊廣又見昇平的時候也不曾提及那日荒誕請求,彷彿所有的影像只是昇平半寐時刻所想起的一則笑話,自己笑過便忘記了。

一個蠻族對大隋朝公主的貪戀妄想終只是微不足道,沒有人願意當真,也不會有人真的當真。

很快太醫院左判先傳了喜訊出來,蕭皇后所懷為皇嗣,昭陽宮女官通稟時昇平與楊廣正在下棋,楊廣舉起的黑子就這樣懸在半空,第一次沒有果斷圍殺了對手。

昇平心中百轉千折已過,握住楊廣執棋的指尖輕輕按下去,而後淡淡道:“去看看她吧,她獨自一人忍受孕育之苦,也是艱難。”

獨孤家敗落後,獨孤陀幾次入宮逼迫蕭皇后以六宮之尊影響朝政,蕭氏如何應答昇平不得而知,昇平只聽永好說蕭氏從那日起每每用膳用藥都派人加銀匙驗毒,中宮內里更是多添自己聘用的幾名民間多子老婦為其保胎。

如今蕭氏腹中的子嗣如今已經成為她自己性命最後的保靠,除了夫君,連她的養父也不再被相信。

十月懷胎,九月忐忑,耗盡心神養下的皇嗣理所應當得到父皇的眷顧,昇平不能,也不想阻攔楊廣去盡父親的職責。

楊廣沉聲:“你不介意?”

昇平頓了頓:“不介意。記得替阿鸞問候皇後娘娘。”

楊廣的臉上看不出心境,只是望定了她:“如果這個孩子是昇平的,朕會立即冊封他為太子。”

昇平僵住,半晌方才心冷一笑:“若孩子的母親是皇后,倒也不難做到如此。”

楊廣不能許她名分,又何必許給她子嗣尊貴?

看着她執拗不肯相留,楊廣最終還是選擇離去,在殿門口回望時,他說:“阿鸞,朕在用江山等你。”

昇平望着楊廣離去的背影,無聲嘆息。

因為捨得天下人齊聚錢財人力,京杭水道不日便會修好。如今她的大好年華也隨時光大半流逝,雖然出宮的水路已經近在咫尺,她卻不知到底該怎麼樣繼續走下去。楊廣說自己在等她,可昇平又何嘗不再等他?

血緣永遠是他們兄妹之間無法逾越的溝壑,她拋不下所有與他忘卻世俗同看塵間,他也不能為她坐忘江山不管不顧笑忘皇權,如此消耗下去,難逃兩敗俱傷。

昇平想就此放手,但她也知道,她與楊廣骨肉相連血脈相通,若不能終生廝守,怕是要一生惦念永難忘懷。

只是,昇平尚不能確定的是,是失去楊廣痛苦多些,還是兩人相守彼此折磨更加痛苦難當。

很快。她便知道,究竟哪個才是切膚之痛,那個才是心身俱傷。

而這一日,來的極其突然。

大業二年,冬日乍寒,蕭皇后即將臨盆之際,李世民突然從京都連夜潛出,行動之隱秘連守城兵將,沿途驛站埋伏都不曾察覺,楊廣命兵將沿其回北國之路路路堵截,奈何悉數撲空,接連數月尋不到人影。

太原守吏更是密佈崗哨圍堵叛賊李世民蹤影,不料北疆風雪驟降,沿線疆土蒼茫遼闊,鋪上銀裝后越發難以尋找行蹤,整整一個月時間,他們冒着風雪逐戶搜查,並封鎖所有出入要道,只是還說不曾發現李世民由此經過的蛛絲馬跡。

楊廣大怒,將驛站上下一干人等連同李世民所帶使節兵士也一同抓起嚴刑拷打,京都驛站上下頓時哀聲震天,可最後也說不出個究竟,而李世民所帶使節士兵皆選擇服毒自盡,狀似李世民來前已深有部署,根本不會對大隋君臣透露半分。

就這樣,李世民從楊廣的眼底消失,引得朝堂上眾臣開始坐卧難安。

昇平知道此事並不尋常,楊廣緊皺眉頭不放便是焦灼到極點才會有的模樣。

整個隋朝皇宮彌散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氣息,久久不散。

李世民突然離境究竟意味着什麼無人能知,但一場震動朝野的大禍即將到來卻是每個人都能預見得到的。

宮人內侍們開始小心翼翼的竊語流言,還有朝臣們不顧晝夜在大興殿商榷對策,大興宮到處都是惶惶的人在茫然行走,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會陷入怎樣的惶恐地步。

對策仍不能確准,噩耗卻先傳來。

就在蕭皇后即將分娩時,邊疆快馬加鞭來訊,太原留守李淵發《討昏君楊廣檄文》①討伐楊廣,並列舉數十條血淚罪狀以此起事,並從河東找回長子李建成,四子李元吉,一邊遣劉文靜再次出使突厥,請求突厥兵馬相助,一面招募軍隊,並於冬月率師南下。

先率十萬大軍突襲太原守衛。太原守衛駐軍因悉數出城尋找李世民,來不及回城迎敵,被叛軍悉數剿殺。

而此時隋疆土之上各類叛軍突起,瓦崗軍在李密領導下直取洛陽,更有小到數十人,大到萬計勞苦大眾起義響應。

一日,只有一日。

太原失守,南疆小國也以此為號,紛紛舉旗造反,閩南滇西農民軍更是與當地守備駐軍惡戰數日最終攻克城門,一舉拿下南疆十州七府。

狼煙彷彿點燃的乾草迅猛急速,楊廣手中得到的戰情急報已疊成矮山,而最讓他氣憤的是,李淵此次的討伐文:

偽臨朝楊楊廣,性非仁愛,心實陰險。昔位高祖四子,曾誣兄長於先,道德湮滅,狼心昭昭。潛隱先帝之善,陰圖帝位於后,入門偽良,執意不肯讓人,兩面相讒言,迎獨孤氏以倚,踐元後於翚翟,陷吾君於聚。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霸妹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原配,幽之於別宮;賊之親妹,委之以鳳職,京杭水道逆天而行,靡費百姓血淚,昏聵淫逸。鳴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兄妹逆倫,知漢祚之將盡。龍藜帝后,識夏庭之遽衰。

李氏乃隋朝舊臣,疆守陳吏,奉先帝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協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后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好,好,好,好一個霸妹屠兄,弒君鴆母。朕要親眼看着他到底怎樣肅清朕這個妖孽!”楊廣勃然大怒。

遂紫毫潑墨,黃帛承載,三道聖旨在戰亂時一併發出。

第一道:廢蕭氏於永安寺幽閉,立鎮國公主為後,即日入主昭陽宮。

第二道:懸被斬李氏使節頭顱於大興殿門口,昭示李氏賊心,等爾入瓮。

第三道:追封太原守衛為忠義侯,戰死將士加爵三等,厚賜親屬重金,凡烈士家屬免終生徭役,今邊疆守衛參比榮得。

征平叛將領,不拘門閥,敢為人先者,重賞,敢為重任者,巨勵。

一時間朝中群情激奮,無不摩拳擦掌,以待捷報傳來。

時值冬月雪映寒光,昇平一襲烈烈紅裳被迫移宮。

髮髻上的鳳冠是楊廣強加給昇平的榮耀,在螢白雪地里反出一道模糊的金光刺入她略顯無奈的眼底。

禮官宣讀聖旨霎那,昇平幾乎以為自己聽錯,曾經在他們兄妹面前那般難得的昭陽宮竟被一個李氏反賊輕易推到自己面前,想拒絕也竟不能夠。

“本宮要見皇上。”昇平對即使修正楊廣的錯誤還抱有一線希望,卻被禮官倉皇下跪驚住所有動作。

禮官顫巍巍的烏色帽檐上翅翎頻繁搖擺,臉色更是急得慘白,不用他開口昇平已經知道此次楊楊廣究竟下了怎樣的決心。若她抗旨,眼前的禮官性命恐怕難保。

如今的楊楊廣再不屑聽從他人勸阻,他決定的事便是君言無悔,包括昇平也不能動搖。

“皇後娘娘,皇上說,若娘娘不移宮昭陽,所有棲鳳宮的宮人全部縊殺。”冬日嚴寒下禮官嘴唇不住顫抖,說出的話也不見裊裊哈氣,可見他也篤信當今皇帝說到便能做到,全身冰冷不見絲毫溫度。

昇平唏噓眺望遠方,那座獨孤皇后曾在內指點江山的昭陽宮,那座曾囚禁過蕭氏孕育皇嗣的內苑中宮,如今風水輪流,她竟以公主之軀坐入其中,不可謂不是楊廣授予天下百姓最大的笑柄。

兩疆協議被楊廣在大殿上公然撕毀,只不過為了賭一口氣證明給天下人看,原來公主也能坐穩昭陽宮罷了。

隋朝如今已經到了混亂不堪地步,又加這些可笑行徑,可想而知,隨之而來的必然是鋪天蓋地的反叛逆賊。

楊廣負一時之氣或許可以表達他的桀驁張狂,但不馴的代價卻是加劇大隋江山的迸裂。他未嘗不知其中厲害,只是他不容許自己表現出對叛賊的重視和懼怕。

禮官還匍匐跪在腳底,昇平只能聽從聖旨繼續移動腳步,眼角餘光瞥見昭陽宮外長廊欄杆處另一身紅衣正隨風起伏緩緩而行。

昇平於台階下停滯腳步,不知該怎樣面對接下來的尷尬局面。

廢后蕭氏此時正雙手扶住腆出隆起的肚子一步步往冷宮走去。素日裏,蕭氏行動間總是透着颯爽利落,如今她如此小心翼翼的護住肚子,連腳步都變得輕微,像變了一個人。

一臉母性從容,即便移宮也不曾粉碎她嘴邊的微笑。

蕭氏的臉上沒有悲戚傷感,帶着終於擺脫噩夢般的坦然,無意中抬眼望見昇平,人也怔怔聽住腳步。

“你來了?”蕭氏一聲微弱的招呼如同宮中內眷之間的悉心問候,彷彿她和昇平不是在這樣尷尬的時后相見,而是自家姐妹在閨房內熱切說著家常。

“嗯,皇上……”昇平怔怔,說出半句言語,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解釋什麼。

蕭氏嘴角微微上揚,回頭張望陽光照拂下的昭陽深宮,“本宮曾想過,這樣富麗堂皇的地方還不如停放靈柩的永安寺,每天日裏惶惶,夜裏忐忑,睡也睡不好。既然你來了,不妨也嘗嘗坐在這裏的滋味,本宮想,你一定會恨皇上帶你來此處。”

昇平側臉慢慢步上台階靠近蕭皇后,光線照在蕭氏的眼角,入宮不過短短九個月而已,她的眼角已出現細細紋路,彷彿三十幾歲的中年女子。

這個身處中宮榮耀萬分的女子究竟遭受了怎樣的折磨,無人能知。日日提放父親下毒,夜夜期盼皇上幸臨,她用九個月時光換來後半生回味的榮耀,不免讓人為她一生嘆息

昇平永遠不想預料自己會不會也淪落得和蕭氏一般,短短几個月時間便從天闕雲端跌落凡間塵土,她只想眼前。

昇平解下自己身上的白狐出鋒的長尾披麾為蕭氏圍好,蕭氏沒有掙脫,低首看着昇平在自己胸前忙碌的手指淡淡微笑。

“昇平,其實,本宮只輸給你一點。”昇平聞言抬頭與蕭氏對視,兩人距離咫尺,僵在台階上。

“本宮輸在,昇平你從來不知道昭陽宮寶座的可貴。你從出生開始就離那個位置太近,所以你對世間女子仰望的榮耀不屑一顧,可你要知道,這世間除了你沒有不喜歡這個位置的女人,所謂關心則亂,所以,我們先輸你一盤。”

昇平凝視蕭氏嘴角的微笑,心中冰冷如水。

“不知道,來日你會不會也在意皇后寶位,昇平,你要記住,得到了才會擔心失去,你沒貪戀過,永遠不會懂得它的珍貴。它是你我一生榮耀安穩的保護,永遠。”

蕭皇后沒有一個字提及楊廣,也許在她的心中皇帝楊廣永遠不是最重要的那個決斷理由。蕭皇後計較的是昇平奪走了她的皇后位置,卻不計較昇平奪走了楊廣的寵愛,這樣的結果……也恰恰證明,蕭氏從未深愛那個目光不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蕭氏昂起頭,望着遠處的瑩白清雪浮起一抹坦然的笑容:“小時候,養父便對我說,做女子,當如獨孤皇后。她有幸能與先皇並駕齊驅共當江山,我無德做不到也屬正常。我在當今皇上和養父中間遊走,兩邊討好,兩邊碰壁,實在太累了。我學不來獨孤皇后的強勢,也得不到皇上的關注,離開昭陽宮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昇平此時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默默的佇立,看着蕭氏一臉遺憾感慨。

“我只有一件不放心的事。”蕭氏狀似無意的嘆息,清冷的白霧從她話語間湧出,冰冷人心。

昇平眼底不由蘊起淚意。

究竟是誰害了蕭氏?是舅舅?是楊廣,還是她?或者說,是整個獨孤氏頭銜害了這個無辜的女子?

昇平拉住蕭氏冰冷的指尖:“你說吧,我會儘力辦到。”

蕭氏望着昇平笑容有點恍惚:“昇平,你我都知,大廈將傾,非人力能所挽回……”

昇平聞聽蕭氏所言不由倒吸口涼氣,雖然眼前北疆李氏叛亂,南疆三十餘國起兵造反,但畢竟勝敗難分,蕭氏如此快口斷言幾近是大不韙的忤逆之罪。

昇平剛想警示,不料蕭氏低下頭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上面點點墨跡洇透展給她看。

昇平接過絲帕仔細辨認不覺驚訝萬分。上面居然是現時邊疆戰報,戰報內容是李世民在大興城駐留幾日繪得北疆至京城的邊塞要圖,再孤身一人返回李國,聯通隋朝內臣一同反叛,因內外勾結此次李氏大軍勢如破竹,不日即攻陷京城。

這樣的戰報,和昇平所知完全不同,她從楊廣那裏知道的是大隋朝兵將正在前方奮勇殺敵,拒李氏兵馬千里之外,京都大興城安全無虞。

到底該信誰?

誰才是事實真相?

蕭氏笑了,“昇平,缺了獨孤家,如今朝野內外真心為皇上效力的人又有幾個?你們兄妹為了一己私利自斷雙臂剜去雙眼,怪得了誰?”

昇平猝然抬頭,心中預感不妙:“難道是獨孤家故意隱瞞前方戰事?”

蕭氏只是笑,“自然還有他人。”

昇平不解,擰緊眉頭:“誰?”

蕭氏如炬目光掃過,露出艷美笑容,意味深長的說:“自然是心有旁騖的人。”她冷笑反問:“知道本宮為什麼不告訴皇上嗎?”

昇平搖頭,不敢去猜。

“本宮希望有朝一日宮傾之時,本宮能送孩子出去。”蕭氏的聲音突然溫柔:“本宮的一生葬送於大興宮,由不得重來。如今隋朝氣數已盡,本宮肚子裏的孩子若得了天下也一定會死於非命。倒不如來日宮傾時刻,孩子能活一命被輾轉送出宮去,哪怕此生做一介納糧草民,也再別跟大興宮有絲毫聯繫。”

昇平體味蕭氏話中意思,猶如重鎚擊打心頭。昇平又何嘗不想出宮,從此再不與皇宮有半點瓜葛。只是這般置死地而後生該是怎樣的艱難生計才被迫使出的殺手鐧。

蕭氏望着昇平忽然戲謔一笑:“畢竟,你們這般對待本宮,本宮也要報復你們兄妹二人才能互不相欠,只不過咱們有明有暗有來有往,也不算吃虧。”

蕭氏的眼底沒有笑意,冰冷如潭,一股深不見底的凄涼。

昇平再不想與她說下去,避開蕭氏的腳步,慢慢俯身施禮:“恭送皇後娘娘。”

這是昇平第一次如此心甘情願的拜在女人裙下,除了獨孤皇后,昔日的太子妃高氏今日的廢后蕭氏都不曾得到昇平的禮遇。

蕭氏說的沒錯,從出生就是最尊貴女子的昇平從來不覺得自己需要低頭臣服於任何人,即便是那個坐在鳳位上的女人,她也只是真心折服過獨孤皇后一人。

蕭氏慢慢躬下身,蜷住肚子將昇平拉起:“其實皇上什麼都知道,他要死在這大興宮,同時,也把你囚死在這裏。”

昇平木然站起,不明白蕭氏的意思。

蕭氏低笑,一聲復一聲,在雪地里傳出很遠,“他不怕江山拱手讓人,卻怕將你送給北蠻,你和他註定要在大興宮同歸於盡。”

蕭氏說罷昂首翩然離去,笑聲依然徘徊於昇平耳畔。

昇平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出神。

紅色的皇后朝服拖在雪地,雪白與鮮紅,刺目的對比,她的步履蹣跚動作丑鈍,卻是個傾盡所有保護肚子孩子的母親。

蕭氏藏起的那份通知必然是舅父送進宮來的,舅父想由蕭氏來和皇上楊廣邀功,藉此為獨孤家重新踏回朝堂奠定基礎,蕭氏卻想隱瞞,藉此送孩子出城。

他們都沒錯,錯的是楊廣。

一個如果不做皇帝會是個好丈夫的男子。

昇平心中酸楚:若是真面臨要宮傾,自己該何去何從?

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麼辦。

昇平第一次知道母后坐在昭陽宮孤立無助時的凄涼心境

獨孤皇后每每可以絕地反擊,昇平可以么?

①《討昏君楊廣檄文》改自駱賓王為徐敬業討伐武則天時所撰寫的《討武氏檄文》。武則天因此文,感嘆駱賓王才能俱佳少見。

原文如下: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鳴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協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后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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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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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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