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2章
誰家舊仇換新恨
楊廣的遽然離別讓昇平悲傷不已。後宮內,朝堂外大都覺得二皇子殿下此去再難以全身回還,因此離別時朝臣命婦悉數去送別,祭廟出兵的儀式場面恢宏盛大,唯獨昇平不肯出現。
皇帝楊堅在大興宮前誓師祭天,親自率領百官為遠行的將士們送行,而楊廣則揚馬長嘯代表十萬將在大興宮宮門前徘徊三圈以示永念故土,誓將歸來。
萬千百姓歡呼聲悲戚聲此起彼伏交雜,楊廣在那一刻成了臣民仰望的英雄,哪怕此行前去路途艱險也不能動搖他的決絕。
昇平靠在棲鳳宮殿門邊聽宮牆外出征號角伴隨鐘樓鼓響,原來,宮內永安寺也在為即將遠征的戰士鳴鼓敲鐘虔誠禱告。
昇平看不見被簇擁的楊廣在馬上是怎樣的英姿,也自然不能知道楊廣居高臨下面對黎民百姓時心潮怎樣澎湃,她只能閉眼冥想那日他對自己的溫柔親吻,回味那句我會為你打造昭陽宮的允諾。
為將士們送行的號角再次驟然吹響,她支撐身子的力道彷彿被人抽走了般,手臂重重落下撞在宮門上也不覺疼痛,身子緩緩順着角落滑下去。
莊嚴肅穆的出征號角聲壓住了震天的鼓樂,彷彿讓所有人都知道這道冰冷的催命符,正在催促眼前鮮活生命趕緊踏上黃泉路。
皇帝在祭天台上面色凝重,親豎將旗,金色絲線織就的龍威錦旗迎風飄飄展開,由執旗禮官立於出征皇子的楊廣面前,皇家旗幟與楊廣身上銀光甲胄同示天朝威嚴不可輕視。
楊廣手擎將旗巋然立於馬上,回首向眾人舉旗示意,三軍將士見狀頓時齊聲呼嘯,萬歲萬歲萬萬歲之聲更衝破天際直穿到九霄雲外。
這幾聲發自肺腑的呼喊,昇平身在內宮是能聽見的,威嚴雄壯的呼喊聲喚回她殘留的些許神智,用力的撐起身站起,拖着逶迤長長的裙擺緩緩向內殿走,腳尖一點點踩在青石甬道上,她強迫自己垂下的視線只盯着腳下一條條通往天際的石磚縫隙不看其他,生怕一時失神,眼淚便流了出來。
背後又是九聲鐘響在空中回蕩,幽遠綿長,像極了離別人的情意,割不斷剪不開。
昇平踩上了殿前的石階,不敢回首,不敢停留,她推開想要上前服侍的永好獨自一個人走回大殿。
失去陽光照拂,驟然冰冷的感覺激得昇平腦中空白一片,心中所想所念也此刻全部清除乾淨,渾渾噩噩的她無力的走到芙蓉榻邊坐下,手指反覆摸着那日廣哥哥坐過的地方。
想他。想有他逗弄嬉鬧的日子,想有他陪伴成長的回憶。
漸漸的,陽光掠過殿窗,菱花樣式的格子被拖了長長影子,從大殿右角向左移動,最終停留在她的腳邊不再離開。
廣哥哥就這樣走了,可能再不會歸來,一想到楊廣會戰死疆場,昇平突然撲倒在榻上放聲大哭。廣哥哥就這樣走了,煊赫的送行終掩蓋不住他終將消失的結果,掩蓋不了…….
昇平知道。
秋逝冬來,仍有殘葉伶仃停留在樹上等待冬日裏的第一場雪,不肯輕易離開。
晉王宮沒了廣哥哥便從此喪失了對昇平的吸引,即使偶爾會路過,也只在台階前佇立片刻,怕想起他不敢多多停留,匆匆了腳步。
她聽永好說,廣哥哥跋涉兩月終到了西北戰場,不等整裝待戰便迎頭碰上叛軍大肆進攻,一場惡戰下來雙方損失慘重,他不得不退守臨下關等待時機再戰。
兩軍在惡劣天氣下對峙十餘日,趁雙方疲累之時楊廣率兵背負糧草果斷出擊,連夜襯敵人不備時痛擊重創,夜襲成功后更是策動十萬重兵再次挺進向前,一路逼退數十萬敵軍。
冬至來臨時,蜀王秀哥哥也迎娶了新王妃,蜀王宮鋪天蓋充斥着紅色渲染喜慶,為了沖刷全國子民心中的陰霾,也為了晉王楊廣新送回的戰報。
楊廣一戰成名后,在兩軍陣前越發兇狠善戰,帶領大隋將士們將鐵騎直逼潼關,隋朝大軍僅用月余時間收復大部失地,鐵蹄踏掠之處無不所向披靡,北疆一十八個蠻夷部族悉數歸降大隋,此役收回西北被叛軍侵佔疆土百餘里,最終臨近兩方對壘鎮山關口時,更是趁夜派出一萬先鋒包抄截斷叛軍後退糧路,令叛軍統帥膽寒心驚,只能慌亂丟失糧草退守關門不出,兩軍於鎮山關對峙,動彈不得。
聽聞這些戰報時昇平微微發怔,最近越發溫順的她偷眼瞧了瞧母后,卻發現母后此時深幽的目光正眺望遠方,視線所及是昭陽宮前所立的高高旗杆,那面象徵大隋朝的明黃蟠龍旗幟迎風烈烈招展,為的是向遠徵士兵昭示皇室與他們同在的堅定信心,即便皇家身不隨行,心卻時時刻刻惦念故土重回、兒郎早歸。
“退下吧,再把戰報給皇上送去。”獨孤皇后散發拖曳着長長的鳳凰裙擺坐在雙鳳朝鳴銅鏡前慢慢摩挲着自己的烏黑長發,蔑然吩咐內侍道。
獨孤皇後年過五旬依然麗質綽約,眉眼雖有些嚴厲,卻仍能看出少女時代的曼麗妖嬈。
據說當年昇平外祖獨孤信原本是北周大司馬,手握數十萬精兵強將縱橫朝堂無人敢言,獨孤皇后初長成便是舉手箭貫百步,低頭熟覽兵書,外祖便問她,何以如此沉迷兵家戰事?
獨孤皇后笑曰,兒要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蓋世英雄,與蓋世英雄匹配的女子又怎能手拿針線只讀聖賢書?
這段過往母后曾與昇平笑說過數遍,所以她始終記憶猶新。母后每每回憶到此時都會對幼年的她唏噓感嘆:“彼時,本宮已經覺得自己一生決不會永遠躲在父母羽翼庇護下,對本宮來說,女紅針線、貞烈訓導已經不再那麼吸引人,本宮更好奇的是外面那些街知巷聞的英武傳奇,還有那些隨夫馬踏天闕的女子功績美名。那些指尖操縱皇權的紅粉嬌娥才是本宮最仰慕的英雄。同樣,本宮也知道,那種無尚的榮耀只有精心儲備才能於需要時信手拈來,才能真正做到執掌六宮生死操控皇家命脈的最後。所以本宮一直在等待適當的機會,等待一個能讓閨房女子施展全身才能的機會。而這個機會除了出嫁再不可能輕易得到。可獨孤家能在朝堂上權威逼人,註定只能與世家貴胄聯姻,門閥世家紈絝居多,又怎會有人具備竊國之材能成全本宮的渴望?幸好,本宮碰見的是你父皇,一個同樣渴望權勢富貴的男人。”
“父皇能新立朝堂更旗易幟當然是世間最大的蓋世英雄,這樣母后才有多年夙願一朝成就的快慰。”昇平賴在母後身邊撒嬌,仰頭望着母后最信賴的宮人端木姑姑給母后精心梳理富貴繁複的髮式。
獨孤皇后聞言突然面沉似水,嘴角緊緊抿起,原本淡然的神色有些異樣,似是不悅的凝望昇平,冷冷問:“你的父皇真的是蓋世英雄么?”
昇平對母后問話有些不解:“難道父皇不是么?父皇終日為國家社稷操勞,為黎民百姓分憂,蓋世英雄也定不及父皇。”
獨孤皇后頜首冷笑,顯然對此不願再談:“也許是吧。即便他不是蓋世英雄,本宮此刻能做的事也所剩無幾了。”
昇平遲疑,不敢擅言,只是乖巧的趴伏在母後身邊撒嬌的摟着她的胳膊。
“只不過母后如今最擔憂的就是你們兄妹幾個,將來若有一日母后先離去了……”獨孤皇后見她仍是懵懂不知,幽幽嘆息。
“母后要去哪裏?”昇平更是不解,從她記事開始,母后和父皇一直恩愛相敬,父皇每走一步,母后亦隨之一步,二人從未離開一日一夜,今日乍然提及離去,昇平心中很是有些茫然。
她惶惶抬眸,發現母后此刻嚴厲的面容分外陰冷灰暗,正在回頭冷冷睥睨身後的端木姑姑,說:“呵,也是。本宮去哪裏,又敢去哪裏?即便真是要走,也是連江山一起帶走的!”
“皇後娘娘莫要這樣說,公主殿下年幼,易受驚嚇。”端木姑姑見狀上前壓低聲音勸慰。
忽的,精緻釵奩嘩啦啦砸在端木姑姑的腳邊,嚇得昇平驚呼,不敢多瞧母后一眼。
同時端木秀榮巍然躬身,口裏迭聲告罪:“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獨孤皇后不理睬二人,隨手點了身邊一名宮人上前繼續為自己梳發,直等朝天髻終於梳妝完畢,才緩緩回過身站起。
硃紅色的瞿衣朝服罩着直挺不屈的脊樑,盛妝點染的面龐神采依舊飛揚,光華奪目的飾物將方才所有怒意折散,她淡定從容拉過略有些惶惶的昇平。
釵奩已被宮人撿去,誰想母后憤然神情比宮人拾撿飾物的動作還要快上些許,所有勃發的怒氣轉瞬即逝。
獨孤皇后低下頭,額前的十二柄含珠鳳釵在眉間微微顫動。她冷冷含笑,艷紅雙唇輕啟,“阿鸞,你可知母后當年肯嫁與你的父皇,要求你父皇必須以什麼條件想換嗎?”
昇平默然凝望着母后詭異神情不知所措,母后幽怨的目光中帶着幾分譏諷,似在嘲諷父皇的不守諾言。“本宮說過,若想得我獨孤家兵馬,必先娶我,若想娶我,必終生不可再納妾!”
昇平愣在原地,靜靜看着母后平靜的面容忽爾變得陰狠,“可惜,他失約了。”
獨孤皇后仿說到這裏佛換了一個人,不再像從前對昇平慈愛寵溺的母后,而那個世人稱頌的佳話似乎也被迫撕開動人的外衣,一點點顯露在懵懂的昇平眼前。
她曾以為父皇對母后心有所屬情定終生,才貌雙絕的母后與功勛卓著的父皇是世間難得的佳偶天成,原來背後的真相竟是這般醜陋。
沒有哪對兒帝后是真正的相親相愛,就連一生不曾納妃獨尊中宮的父皇也不過是忌憚獨孤家的兵馬,貪戀獨孤家帶來的權勢。
呵,門深殿冷的宮廷里,究竟能有多少深情真意;風幻雲變的朝堂上,又復多少爾虞我詐;亘古不變的九天宮闕到底還隱藏多少欺瞞世人的可笑謊言?
昇平惶惶不知。
獨孤皇後上朝時的背影仍舊是富麗端莊的,昭陽宮門玉石台階上停靠的龍輦原來是父皇給給予獨孤家的榮耀和保證,卻被天下人誤以為是當今皇上疼愛賢后的真情體現。
真相永遠不為人知,因為它們被掩蓋在紅牆金瓦的煌煌宮闕之內,不見天日。
母后說的失約是什麼,莫非……
昇平回棲鳳宮後有些坐卧不寧,總覺得今日母後行動似乎有些異樣,可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等待真正噩耗的來臨,她惶惶的提着心徘徊數次,眼睜睜看着日落西山掩藏在無邊宮牆一隅,茫然的心方才忽的鬆了下來。
半口氣還沒嘆完,內殿大門嘎吱一聲從外推開,她猛地抬眼看去,永好尷尬的佇立在殿門口。
“公主,皇後娘娘喚您去昭陽宮。”永好手中拿出一件出大毛的紫貂披風小心翼翼的說。
昇平剛剛放下的心再次提起,喉嚨也驟然緊了起來。
終於還是來了,躲也是躲不過的。母后認準的事幾時曾任由平靜放過?之所以拖到這般久才發作,必然是不想耽擱朝事,等處理罷一切才來料理。
昇平重新嘆氣,木然任永好給自己披上披風系好風帽。穿戴好后與永好急忙忙趕至棲鳳宮門,乍出棲鳳宮大門便抬眼看見一群褐色錦衣的內侍跪倒在門口外玉石台階是上,恭敬稟告道:“啟稟公主,皇後娘娘說,公主一人前行即可。”
昇平不知母後為何會如此要求,她明知永好對昇平永遠是一步也不肯離開的。可一時間心思紛亂,也無法深想。她秀眉緊蹙回頭吩咐永好:“你看着宮門吧,我去去就回。”
永好心中也知事態異常,由面帶憂慮定定望着昇平慘白面色消失在車輦幃簾背後,她知道自己奈何不過皇後娘娘懿旨,只能答應后俯身施禮,目送車輦離去。
昇平在車輦上緊急如焚,覺得今晚定是母后要做些什麼,萬分焦急下她頻頻掀開車帷嚮往探望。此時昇平才驚異發現,黃昏時分昭陽宮被黑色昏鴉圍繞,哀哀厲鳴遠遠傳到雲際,猶如被陰間鬼魅纏繞昭陽宮陰森可怖,驚得她心中大駭,為自己第一次看見金碧輝煌的昭陽宮背影陰霾而詫然。
昇平在大興宮生長十幾載,從未注意過黃昏時分的昭陽宮景色,只見一次,心中已然存有些許不爽快,更別說天天月月年年於此的母后……
母后!昇平想起自己的擔憂,立即步履匆匆入了內殿,慌張的她甚至來不及通稟,直闖入內殿。
獨孤皇后還坐在鳳位上飲茶,清晨時分的朝服並未更換,頭頂的鳳冠在金色黃昏下也分外耀眼,閃得眉目也淡了。獨孤皇后和昇平母女二人相隔數十步,隔着耀眼詭異金色昏暈,看不清彼此容顏神色。
昇平發現自己有些恐懼面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她從未如此害怕過母后,儘管此刻母后微笑雍容,卻仍像從未見過的陌生人般使她驚恐不已。
因為母后的眼底分明閃着肅嚴殺氣。
“你來了?”獨孤皇后沉穩的聲音穿過大殿冰冷直追到昇平面前,昇平身子瞬間僵硬。
“是,阿鸞來了。”昇平忙不迭的施禮下拜,身子開始微微顫抖。
“這次本宮讓阿鸞來,就是想就給你看場好戲,只不過無論如何阿鸞不要出聲,這就算是本宮送給阿鸞長大的禮物吧。”不等昇平回答,獨孤皇后已揚起嘴角雙手輕輕拊掌,清脆響上一聲,立即有宮人將昇平引入鳳座后垂下的百鳥鸞帳中。
“讓我們阿鸞見識一下那位勞苦功高的人吧!”獨孤皇后冷冷含笑,話音未落宮人便拖上來一個女子,丟在大殿金磚之上。
此女身上並不是昭陽宮的打扮,素衣廣袖,素色袍袖,粗布裙絛,一鬢青絲如雲斜綰於旁襯得臉白如月,縮了身子怯懦的跪在地上,雙手輕輕抱住小腹,她小心翼翼的動作無法遮掩微微隆起的腹部。
獨孤皇后一抹深涼寒人的笑容相迎,面容仍似慈藹可親:“尉遲氏①,你是哪裏當班值守的?”
也許這位尉遲姓婦人根本沒料到自己所作所為的事情已敗,神色看上去還算鎮定,應答也算得體:“回皇後娘娘問話,奴婢值守藏書殿。”
獨孤皇后聞言回頭對帳子裏的昇平冷笑,森森似自言自語:“阿鸞可要記得,來日定要提防有書的地方,你沒看見太子和那個高氏鬼混也是在書殿么?可見書是□的媒人,最易滋養□。”
昇平雖不知道母后此番話的深意究竟為何,但定是最為要緊的金科良律,所以答應母后必定不會錯,她不覺吶吶點了點頭。
“想想這些被色相蒙了心的男人實在愚蠢可笑,書殿偷情不僅侮辱了著書立說的聖賢,更是讓人一猜就猜得到,半點隱藏不得,枉費了鬼祟的賊心思。”獨孤皇后冷笑,低首隨意把玩着敝屣裙上鑲嵌的明珠寶石:“那,尉遲氏,你肚子裏的孩子又是哪個人的?”
尉遲氏臉色大變,彷彿被人命直擊中要害,整個身子趴伏在地面渾身胡亂顫抖:“皇後娘娘,奴婢惶恐,奴婢惶恐!”
獨孤皇后只是笑,外人根本看不出是喜是怒:“本宮不用你惶恐。本宮只是想知道這孩子到底是誰的,可否說予本宮聽呢,嗯?”
獨孤氏和楊氏聯姻,牢不可破的基礎便是那句今生今世永不娶妾。世間臣民流傳的佳話也是圍繞這句旦旦誓言,如今尉遲氏若敢當著昭陽宮獨孤皇後面說出實情,便視同當面抽獨孤家一記響亮耳光,若是不說,必然被誣與侍衛私通穢亂宮廷,所以,說與不說都是個死。
只是尉遲氏並不痴傻,剛剛被昭陽宮宮人拖來前,也叮囑執事同伴火速去給皇上楊堅送信,她只要在獨孤皇後面前拖到皇上及時趕來就再沒有什麼性命之憂,所以尉遲氏把心一橫,只是臉色發白低頭不肯說話,手指將絲帕狠狠絞緊壓在肚子上一動不動,她深知咬住下唇不開口是當下最好的對策。
一切待到皇上趕到再說也不遲。
“怎麼,你是不想說是嗎?”獨孤皇后嘴角抿起一絲冷笑揚眉示意。
“藏書殿尉遲氏,身處內宮,罔顧宮規,穢亂宮闈,當處死罪。”獨孤皇后紅唇輕啟,每吐一個字,尉遲氏身子都隨之抖一次。
這罪過抵得性命……皇上為什麼還不來……
見尉遲氏仍是不說獨孤皇后怒火中燒,微微眯起眼睛噙了冰霜,像似在問自己:“阿鸞,你說,男人的話能相信嗎?”
昇平不敢答話回應只是偷眼側首窺視母后。
金色光暈籠罩下獨孤皇后臉上的笑容變得模糊不清起來:“阿鸞阿,你要記得,普天之下包括你父皇在內,男人都不可信,因為在他們眼中,女人永遠都抵不過任何東西。權,錢,皇位,江山,都抵不過,你看她,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寒意從腳底瞬間湧上身來,昇平咬住嘴唇攥着紗帳顫抖,她開始為台階下那個身子搖搖欲墜的婦人忐忑擔憂。
父皇能救得了她嗎?
雖然父皇背叛了母后,但昇平也不願因此傷及無辜性命,更何況那宮人肚裏還有個孩子……
獨孤皇后話語停頓片刻,收回寬大鳳衣羅袖,緩緩起身,徐步走到端木秀榮面前,用一雙凌厲眼眸幽幽盯住她似笑非笑詢問:“怎麼,今天連你的消息也不甚靈通了嗎,抑或你已經通稟給皇上,只是皇上還來不及作出反應?”
昇平看到此處陡然向後退了一步,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震驚。
端木姑姑怎麼會是父皇的眼目?莫非她是父皇派來監視母后的?
不可能!
端木姑姑從太子哥哥沒滿周歲就跟隨母后。父皇母后南北征戰時,端木姑姑在疆場為保護年幼的太子哥哥曾膝處挨過箭傷,箭頭扎過筋骨,貫穿三日方才背負太子哥哥哥哥逃脫前朝兵馬追殺,太子哥哥性命就此無虞,端木姑姑卻至今仍跛足行動不良。彼時,母后感端木姑姑忠誠為之動容,建朝後更是加封端木姑姑為忠國夫人,父母兄弟凡五服之內皆官升三級,福澤恩惠非尋常人能及,可今日母后一番話竟暗示兢兢恪守的端木姑姑是父皇埋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原來父皇對母后的隱忍竟然已逾三十年之久,而母后竟然也坦然面對同樣漫長的歲月……
獨孤皇后又邁進一步逼住端木秀榮,目光直視於她:“怎麼,本宮錯怪了你嗎?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眼線?”
端木秀榮忽而笑笑,算是低頭默認了獨孤皇后的指責:“皇後娘娘,您信奴婢則信,不信則不信,說其他的話反而沒什麼意思,爭辯更是奴婢不敢妄想。”
昇平原本的猶豫此刻再也說不出來,她透過薄紗望着端木姑姑端莊面龐突然覺得噁心,胃裏翻滾酸意。
原來,端木姑姑真的是父皇埋在母後身邊的眼線,她對母后的所有忠誠,對獨孤家的恩德全部是建立在虛情假意的基礎上。
見端木秀榮如此坦白,獨孤皇后反而不禁苦笑:“本宮怎麼早沒發現你這樣的脾氣,你終日不語處變少驚,本宮還以為端木秀榮你不過是個人人都能欺負的啞巴軟柿子,果然是本宮的錯,倒被他先瞧出你不服輸的性子來。罷了,怎麼,你的主子還不來救他的心上人嗎?”
話已至此,端木秀榮再也不肯張嘴,彷彿真變成獨孤皇后話中啞巴一般,扭頭表示沉默。
獨孤皇后見端木秀榮竟敢公然蔑視自己,頓時恨從心生冷冷對身邊宮人一字一句道:“即刻把她給本宮拖出去,所有和她有關聯的宮人一律永安寺囚禁,等待發落!”
“是!”宮人領命,湧上幾位身強力壯的內侍上前扯了端木秀榮的胳膊,抽散了高高髮鬢拖了出去。
鳳殿鸞屋,宮紗繁錦,霎那間全都失去顏色,好好一座昭陽宮驟然變成陰森閻羅殿,所有的人都變得惶惶難安起來。
服侍皇后三十年的忠國夫人都已落得如此下場,還有誰能確保自己性命安穩?
一個個宮人從昇平面前被拖走,一陣陣哭泣慘叫圍繞昇平雙耳糾纏,所有一切穿透屏風后昇平柔弱的心,她瞪大雙眼看着殿門外消失的身影,那些被拖拉出門哭泣的哀求的都是一條條鮮活性命。
母后第一次讓她領略了什麼是宮中風雨,什麼是內幃翻覆。
獨孤皇后無視那些被帶走的宮人,只是在殿前來回踱步。
她似乎要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才肯下手,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寶劍的獨孤皇后眉頭緊鎖,沉甸甸閃耀銀色光芒的劍鋒就垂在她的丹蔻之下晃花人眼。
原本就是強撐下去的尉遲氏見那股冰冷寒光,也頓時沒了剛強聲息,顫顫地趴在地上如秋葉瑟瑟發抖,聲音也沒了半點。
昇平很想救她,可又不敢違背母后心意,為父皇形跡所不齒,又想看父皇到底怎麼救眼前這個骯髒婦人。好奇,驚恐,忐忑,全部掙扎交織在一起,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
終於,有宮人匆匆步出內殿屈膝跪倒:“啟稟皇後娘娘,皇上即刻駕臨昭陽宮。”
“好,你等的救星終於來了。你看……他對你並非真心。”獨孤皇后低頭對尉遲氏笑笑,面容輕鬆平靜,“本宮以為,得悉本宮帶你來昭陽宮,皇上會念及恩意情分會即刻趕來,可惜,他還是等處理完朝堂上的國事才肯遲遲前來。雖然國事是天下大事,但這一個時辰你便是死一百次亦足夠了,可見,你生死皆可,他並不放在心上。”
那尉遲氏聽聞皇上立即駕臨終於還是緩過氣來,心中頗有主意的她不顧獨孤皇后嘲諷顫聲回嘴:“皇上隨即就到,皇後娘娘還是慎重自身言行吧!”
獨孤皇后被尉遲氏一句話激怒,憤然到了極致:“你一個小小司書,憑什麼命本宮慎重言行?莫非以為自己仰仗個肚子便可以縱橫六宮了嗎?既然如此,本宮就是要你睜眼看看皇上怎麼慎重了你!”
察覺獨孤皇后顏色大變,尉遲氏知道自己大難臨頭,不光肚子裏的皇嗣不保,甚至連自己的性命也已危險,她只能獃獃望住殿門外,想要賣命做最後一搏。
獨孤皇后也不攔阻尉遲氏的表演,只命隨從宮人把尉遲氏的頭髮狠命薅起,眼睜睜等着身着皇袍的楊堅現身的一瞬。
突然宮門外有內侍通稟,隨後徐步進入的正是當今皇上。
躲在紗帳后的昇平很想撲上去抱住父皇的胳膊嗔怪他,可又怕父皇因自己在此觀窺覺得難堪,前後思量幾次,只能繼續窩在紗帳背後偷窺事態進展。
獨孤皇后朝落日餘暉光影里的夫君微微一笑,素手揚腕,光起劍落,咔嚓一聲削在地面金磚上,激起四散金光。
恐慌的尉遲氏啊的一聲大叫,蒙頭后躲,不料劍卻隨着她的身子往前行走,只聽又一聲慘叫,雪亮劍光晃得眾人眼前一邊慘白,正砍中尉遲氏隆起的肚子。
①尉遲氏,北周大將軍尉遲迥孫女。尉遲迥起兵聲討隋文帝楊堅,兵敗后自殺,家人充入掖庭。
慈別恩褪心意冷
一股腥紅的血從那素色衣裙涓涓流淌而出,片刻染得輕薄衣裙烏色一團,血紅顏色使得人觸目驚心。
尉遲氏匍匐在地,抱住小腹哀聲哭泣,慘叫不斷,卻也不敢躲,只能直挺挺倒在那兒隨便鮮血滾滿全身。
昇平睜大眼睛,猛地捂住嘴,強壓抑住喉嚨里不停翻漾着酸水。她驚恐的頻繁躲閃,可無論躲到哪裏,都覺得尉遲氏慢慢流開來的血快要蔓延到自己的腳背,絕望頓時包圍住她。
獨孤皇后華美的鳳翼絲履正踩在尉遲氏的血污之上,振翅欲飛的鳳凰已身濺骯髒,她一臉漠然的看着皇上楊堅:“皇上來的不巧,臣妾剛巧聽聞這名婦人穢亂宮闈行為不堪,正在懲治,不若皇上先行休憩,等臣妾處理完畢再隨皇上一同用膳如何?”
“不必了,朕想親眼看看朕的皇后在後宮是怎樣的殺伐決斷!”楊堅渾厚的語音在殿內回蕩,聽上去並無不悅。
他們二人對話時皆面無表情,如炬視線膠着僵持之下,獨孤皇后捅入尉遲氏肚子上的劍又深入一分。
楊堅皺眉,目光逼視獨孤皇后,半晌長長嘆吁一聲。見楊堅表情有些鬆動,獨孤皇后譏諷冷笑:“怎麼,皇上有些不捨得她?”
“伽羅,你大可不必如此。”楊堅輕嘆一聲喚了獨孤皇后的閨名,抬腳邁步跨過在地上蜷縮的尉遲氏,看也不曾看上一眼,徑直走向寶座。
“不必如此?我與皇上,究竟是哪個先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慘笑的獨孤皇后完全沒有往日的鎮定,從尉遲氏肚子裏抽出劍鋒回首橫眉,血順着劍尖嘀嗒嗒落在金磚上。
楊堅走到上方寶座前默默坐下,垂首目不轉睛的凝視前方血腥地面,昇平從紗屏后可以清楚看見父皇緊緊握住塌邊九鳳扶手的手背筋脈暴漲,似乎在竭力剋制自己的憤怒情緒。
此刻尉遲氏已倒地抽搐,口中不住呼叫:“皇上,奴婢身上懷的是皇嗣,皇上救命,救命!”
那哀哀眼神直瞧着鳳位上的楊堅,她明明是哀求自己的性命,卻偏偏要拿腹中皇嗣當做借口,她拖着蜿蜒血跡極力往楊堅腳下爬,此時此刻她已經顧不得身上的傷口向兩邊裂開,只想朝皇上伸出手去抓住繁複衣襟的一角,求一國之君念在皇嗣面上放自己一條活路。
眼看着尉遲氏顫抖的手指就要抓到楊堅的靴子,驀然,獨孤皇后再度揮舞手中的寒劍向前劈上一劍,正劈在尉遲氏的手指前,尉遲氏驚惶躲閃,金磚順利刃劈落而裂,聲音震耳不絕。尉遲氏惶惶抬眸正看見獨孤皇后的陰冷笑容。
“怎麼,你剛剛不還是嘴硬什麼都不肯說嗎,怎麼這樣快就忍不住了?你也不先問問皇上這肚子裏的孩子是不是皇上的皇嗣?”獨孤皇后垂眸盯着尉遲氏,笑意隱現在凌厲的目光后,讓人琢磨不定。
尉遲氏豆大的汗珠開始從額頭滾落眼縫,繼而迸發出心中怨恨,她咬緊牙齒,悶了聲音,肚子上的衣裙更是一團血色模糊再難辨顏色。
楊堅面色凜然,陡然提高几個聲調冷冷怒喝:“此事無關於她,伽羅你又何必累及無辜?既然你憤恨如此,不如把劍抬高三分對準朕的喉嚨如何?”
“別以為我不敢,楊堅,你坐擁天下也只是獨孤家的女婿,即使穿上一身蟒袍也不過是條食草小蛇……”
楊堅雙手握拳立即大怒站起:“夠了,獨孤伽羅!若干年來,你可曾有一日當朕是夫君過?說什麼恩愛羨人琴瑟和鳴,說到底,朕不過是你爬上后位的登天階梯,你我彼此可有真正夫妻尊愛過?尉遲氏雖然出身卑微,但知道體恤朕的辛勞,夜間在朕批改奏章端時茶捶肩、慰藉寬緬,從不曾間斷過。朕與你做了幾十年的夫妻,你可曾問過朕一句批閱是否辛勞,入寢是否難安?”
這是昇平第一次看見父皇與母後面紅耳赤的爭吵,父皇仿若能將母後生吞入腹般憤怒更是從未見過的恐怖景象,她顫抖着躲在紗簾背後已經沒了哭泣的力氣只是獃獃望着父皇前的猙獰面容母后沉穩陰冷的笑,不住瑟瑟發抖。
獨孤伽羅垂眼看着地上已然昏厥過去的尉遲氏,又抬起頭望着楊堅淡淡的冷笑:“皇上的意思是她可以為皇上噓寒問暖是嗎?”
“這本該就是皇后應該做的份內事!”楊堅沉聲,避開她的目光也垂下眼帘。
獨孤伽羅眯眼頓住動作,從楊堅的表情里似是察覺什麼有些醒悟,她的身子慢慢挪到尉遲氏面前,緩緩蹲下伸出手指將尉遲氏的下巴捏起:“這麼說來,皇上如今疼愛她不僅超過我,更勝過自己兒女許多了?”
獨孤伽羅狠毒的目光雖未看向楊堅,但他仍感不妙,伸手再起意去搶奪寶劍已是晚了一步,只見獨孤伽羅素手高高舉起,再把劍狠狠刺入,再舉,再狠狠刺入,如此反覆幾次刺入,直到尉遲氏聲都沒吭出來便是腹部血肉模糊,氣絕身亡。
昇平驚嚇不已,啊的一聲跌坐在紗帳背後,然而紗帳前面僵持的獨孤皇后和皇上並沒有心情理會此處。
只見楊堅猛地衝到獨孤伽羅面前,脫手揮掉她手中利劍,拽過她的鳳袍領口,細細審視眼前的猙獰面容,獨孤伽羅也不退不縮的怒意回視楊堅。
彼時,她年滿十四歲,正值青春少艾,在獨孤家後堂笑意盈盈與楊堅對視,明眸如洗,紅唇似笑,一見之下再也難忘。
楊堅雖知她個性強硬,卻更知她必能與自己風進雨走攜手前行。
荒蕪廢城上巡察崗哨,慘烈廝殺中孤軍奮戰,血海屍山裡絕殺掙扎,他們之間沒有尋常夫妻情誼,更似同袍同澤的兄弟,如今真要說起夫妻行進至此能怪誰,便是真的誰都怪不到。
“尉遲氏是一介無辜婦人,你若因朕寵幸她惱火不滿,大可以墮其腹中骨肉,尋個偏僻的地方將她遠遠放出去,何必傷她性命?你還可……”楊堅咬牙,嘴唇開合一字一句頓出,聲音很是沉重壓抑。
“本宮還可換回君心么,還可以當沒有過她么?”獨孤皇后慘然笑笑,回頭截住楊堅的話頭反問。
他們是一同踏上天闕的夫妻,如今互相猜疑再無信任,身邊被安插三十年的姦細都已揪了出來,這樣懷着皇嗣的女人豈能說放就放?
若是所謂的維持表面平和,只是讓她一人寬厚待人容忍背叛,獨字守着凄涼煎熬笑看夫君懷抱新歡,寧可就此由他負了誓言,她還是做不到寬容大度!
世間諸事本就是有一利必有一弊相隨,得利諱弊如何又能?
如今他楊堅開始計較起什麼無人憐他敬他,無人疼他憐他,說到底還是因為得到皇位,當上九五之尊后才有的淫思慾念,當日還在廝殺征戰時狼狽迎戰的他哪還顧得了尊與不尊?
所以,獨孤伽羅冷笑連連,淚也不曾流過一滴,只將手腕微微揚起,劍指着尉遲氏屍體隆起的腹部質問:“臣妾只想再問一句,這可是皇上的骨肉?”
此次是最後機會,若是翻目則後果難料。如今獨孤皇后兄長,國舅爺獨孤陀①是手握兵權的郎中令,親子侄又是此次遠征的撫遠大將軍,楊堅隨意一句話便會動了大隋江山社稷,誰又會真心為一具冰冷死屍討個公道?
楊堅緘默佇立,緊緊抿唇看了獨孤伽羅良久,終究還是拂袖轉身留個背影給她:“皇后還是留點臉面給自己吧,何必對朕萬事趕盡殺絕,既然皇后如此介意朕的所作所為,朕再不踏入昭陽宮,遂了你的心愿如何?”
落日總歸還是在昭陽宮的盡頭收斂餘暉,夜色中的宮闈開始變得森然難辨,似乎處處隱藏着殺機,又似乎處處隱掖着內情。
楊堅的話別有深意,輕易使得獨孤伽羅身子微微顫抖,只是不肯示弱的她,也立即背過身去說:“好,臣妾恭送聖駕!”既然帝王賜予昭陽冷宮,她怎能抗拒施捨?
終於,楊堅還是走了,身後尾隨着眾多內侍宮人,各式帝王隨侍物品也悉數帶走,偌大的昭陽宮頓時愀然空下來,彷彿整個塵世只有昇平和獨孤皇后二人相依為命而已。
昇平目不轉睛的看着地面上蜷縮成團的尉遲氏,她身下的血已經乾涸,黏糊糊的鋪在金磚上散發著刺鼻的腥氣。
整個大殿裏靜悄悄的,所有的榮耀,所有的光芒都被父皇輕易帶走了,連一絲聲音都沒留下。
月光冷冷照着母后如同往昔的肅嚴面容,以及兩行潸然落下的晶瑩眼淚。
為什麼母后要趕父皇走呢?如此不舍的情況下,為何還要故作絕決?
其實昇平看得出父皇已經給母後幾次機會,最後那句的意思分明是只要母后出言挽留,父皇便會下了台階淡化此事,可母后親手拒絕了父皇的善意,寧可獨守昭陽宮也不願承認自己錯誤。
昇平不懂,她更不懂的是,若是母后不願父皇離去。父皇走後母後為什麼還會哭泣,明明母後有心挽留,為何最後還是推開了父皇的懷抱?
“阿鸞,出來吧。”獨孤皇后的臉色被月光照拂得十分蒼白,透出心力憔悴后的疲累。“母后想跟你說會兒話。”
母后很久不曾這樣寵溺過昇平了。
記得還是幼時,昇平一直隨着奶娘嬤嬤長大,父皇母后建國之初並沒有得到天下百姓所期望的風調雨順,一時間南方黃河決口吞噬良田,東面林堤潰壩淹沒家園,北疆乾旱災民顆粒無收,西域沙暴來襲大舉內遷,每件國難大事都是剝奪昇平公主受到父皇母后寵愛的正當理由。
那時,昇平只知道父皇母後分外忙碌,無論日夜都停留在朝堂大殿□乏術。於是每刻空暇下來時母后的招手都讓她不住欣喜若狂,恨不能一下子撲在母后的懷裏好好撒嬌。
可後來偏偏空閑的人多是父皇。父皇只會賞賜寶物,不會關愛照拂。於是昇平得到的賞賜永遠比愛撫多,所以她從廣哥哥那兒得到的關心更勝於父皇母后。
幼年昇平如同稚鳥,一意將楊廣認為自己最親密的人,溶到骨血里的親昵讓她永遠不想與哥哥分開。
待到足以知曉真正的慈愛是何物的時候,昇平卻在這樣的月夜親眼看見父皇母后決裂,便更覺得此刻瞬間溫情遠遠貴於其他,於是,昇平跪爬到在寶座旁任由獨孤皇后輕輕坐下牽住自己的手,慈愛如尋常母女一同話些早該有的心事。
“怕么?”獨孤皇後手指輕輕劃過昇平的掌心。
獨孤皇后的指尖鋒利冰涼,昇平輕輕把母后的手反攏在自己手心溫暖,緩緩搖頭,“母后,阿鸞不怕。”
其實,她該怕的。
雖然尉遲氏的屍體已被宮人抬走,但血腥氣息還蕩漾在華美的昭陽宮大殿,還有金磚上那灘大大的烏黑血跡,陣陣嘔着她的喉嚨向外翻滾酸氣。
獨孤皇后目不轉睛望着昇平,看上去很平靜,“阿鸞,母後有時候也會很怕。怕自己捱等不到你面臨抉擇之時。”
“抉擇什麼?”昇平俯身在母后的腿旁仰頭不解的問。
“抉擇自身命運。”獨孤皇后沉聲說:“總有人說,命有天註定,其實那些鬼話都是騙人的。世間諸多勞苦之人隨便動個指尖就能為自己換了天地,只是他們懶得動那個力氣罷了,例如本宮。”
昇平聽不懂母后的話,很是迷惑,但她又不敢問,生怕母后責怪她,於是就這樣她低了頭,攥住母后的手指小聲回答:“阿鸞所有的一切都聽母后的,母后讓阿鸞怎樣就怎樣。”
獨孤皇后並沒有因為阿鸞的乖巧而深感欣慰,反是更加憂慮。昇平這樣柔弱的性子在後宮中根本無法立足,倘若有朝一日嫁入民間也未必會得到順遂良緣,如今她自己就是例子,生於皇家長於皇家,身子裏奔流的血脈都是無尚尊貴的,怎能允許被蹂躪於凡間規矩?福兮禍兮雖說都要動動指尖才能做成,可誰又知道明日究竟何人才能笑在最後?
不行,她必須給昇平安排一條最簡單最順遂的道路,佑其一生一世免受顛沛之苦、爭鬥之難。
“阿鸞,母后早已知曉你對廣兒的心意。”宮燈昏暗搖曳,獨孤皇后的面容有些陰暗難辨,更看不出她因兒女有這樣逆倫之事而深感羞愧。
兄妹相親的逆倫也許在曾只手逆轉天闕的獨孤皇后眼裏看來,實在算不得什麼大逆不道。如果命中注定的江山社稷都能改,小小的骨肉血緣又算得了什麼?
昇平凝視母后的陰森面容一時有些膽怯,她惶惶搖頭不敢輕易承認,但又不想放棄爭取母后贊同的最後機會,所以只是喃喃的說:“廣哥哥怕是世間最好的男子,阿鸞窮盡一生力氣都找不到這樣的良人了。”
恍惚間,楊廣那日允諾時的鄭重表情在昇平眼前晃過,他神情對她說:“等我回來,我一定為阿鸞造昭陽宮。”
那話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給昇平留下的記憶了,久遠到記憶中的他已經笑容模糊不堪,身後的菱花格子窗也因此扭曲變形,人還是那個逗弄昏昏欲睡小阿鸞的廣哥哥,眉眼卻沖淡了昇平刻在腦中的溫潤影像。
如今眼前的血色爭執掩蓋了楊廣清淡文雅的色彩,那些往日的悸動如同隔世般再觸碰不到,沒有任何痕迹。就像被拉上的紗幕,再看不見那個人聽不見那句話。
不要!
昇平被心底的惶惶狠狠擊潰,驚恐的想要抓住楊廣曾留給自己的那些溫暖。
所以昇平立即握住母后的手坦白:“母后,阿鸞是想要嫁給廣哥哥,一生一世都不會變,如果父皇怕我們應了那個兄妹亡國的詛咒,我們可以放棄頭上的封號舍掉封邑,隱姓埋名遠走高飛,永遠不出現在大隋的疆土領地。”
獨孤皇后若無其事的歪在寶座上,說:“你們走得了嗎?大隋疆土遼闊你們憑藉雙腿又能走到哪裏呢?”
“山高水闊,我們想去那裏都可以,只要能和廣哥哥生死相守,便是荒疆蠻地也可以粗衣生活。”昇平哀求。
“可惜阿阿鸞,你忘記了,你們身上流淌的是皇家的血脈,你們骨子裏的血脈註定你們一生都走不出宮闈。阿鸞,你還小,你永遠都不知道,想走出那堵高高在上的宮牆到底有多難。”
獨孤皇后的聲音很輕,彷彿是對自己說,也彷彿是對昇平說,唏噓感慨帶着命中注定的無奈。
“說起來,你和廣兒在一起,本宮才是最放心的。只不過你們永遠逃不出宮闈命定的結果,也一定逃不過兄妹亡國的命運。本宮對天命倫理本來就不深信,對什麼詛咒更是嗤笑不屑,只是本宮清清楚楚的明白,權勢於男人心中之重要、皇位對帝王人性之改變並非你想像的那般簡單。阿鸞,若是你面前是個貪婪成性野心難抑的帝王楊廣,你還敢嫁他么?你還認為他是世間難得的好男兒嗎?”
昇平不覺被這一構想驚得怔怔,一時悵惘難答。
昇平印象中的楊廣永遠都是美好歲月中相依相偎時的溫潤文雅,貪婪的廣哥哥她無從想像,也不會去想像。
“本宮知道,廣兒來日一定會成為大隋國君,他看中的目標沒人能夠阻擋,這也是為什麼本宮和你舅父都推舉他替換太子的原因。勇兒太傻了,他只把本宮和皇上當做自己的父母,以為一點小詬病在父母眼中算不得什麼,其實他根本不知曉寶座之上的皇帝皇后眼裏根本沒有兒女,只有適合指點江山的太子東宮。他喜好聲色犬馬,做事陽奉陰違,對尋常父母來說,這些也許算不得什麼大事,可對開國帝後來說卻是天大的蛀洞敗筆。其實,本宮也知道勇兒喜好女色,意欲勾引高相之女一事,但沒想到廣兒居然先下手圍牆,所挑時機更是穩准,實在出乎本宮意料。”
“太子哥哥和若環姐姐私通被揭發是廣哥哥的計謀?既然此事是廣哥哥的計謀,為什麼母后還要藉此賜死若環姐姐?”昇平心下不覺忐忑,被宮闈內情所震懾,只是她最不明白的是為何母後會輕易犧牲高氏若環。
“高氏?哼,因為她的身份和尉遲氏一般卑賤。雖然本宮並不喜歡太子妃,但正室就是正室,永遠不容他覷。高相需要一個女兒坐穩太子妃位,第二個女兒入宮只是意外,生與死他不在乎,我們也不必在意。其實,太子妃高若辛和楊廣一個貪戀權勢,一個野心勃勃,他們倆才是一對兒真正能夠指點江山的帝后。可惜,一個身邊是窩囊無能的東宮太子,一個是只會依賴撒嬌的親妹妹。”獨孤皇后冷笑,帶着洞悉萬千真相后的不驚淡然。
“其實大隋朝哪會萬鞦韆代?只怕一代過後就要決頹了。如今內憂外患,強拉扯着支撐表象,你的父皇只不過不甘心就此頹敗了,還以為派廣兒去邊疆戰死便能挽救江山潰敗,危機也可順利渡過。若是廣兒真的戰死沙場滅掉詛咒,勇兒廢立危機就此除去,也算為內廷分少些撕扯爭鬥。其實他永遠不明白,殺戮才能造就帝王,等廣兒再從西北回來時,怕已羽翼俱豐,再難輕易擺佈了。”
昇平愣在原地竟找不到接下來的詞句。母後言語裏的意思莫非是廣哥哥能平安歸來?
若是如此,那真是難得的天大喜訊。
獨孤皇后眼角隱約可見隱隱淚痕,似笑非笑的捏住昇平下頜瞧來瞧去:“昇平先莫提前高興,從今日起,本宮可憐的阿鸞怕是要恩離慈別了,不知你能不能獨自支撐等到廣兒歸來那刻。”
正是獨孤皇后說的最後一句話,輕易讓溫暖如春的內殿剎那變得冰冷,昇平惶然不知所措的望着母后,吐不出半個字來,獨孤皇后見昇平驚恐的小臉陡然變得慘白只能哀其懦弱的嘆息,揮揮手命宮人送昇平回去,見她去得遠了才輕輕對另一邊偏殿垂幔后說:“秀榮,出來吧,他們都走了。”
“是,皇後娘娘。”端木秀榮一身鞭痕血跡從偏殿徐徐走出,俯身在地艱難施禮。
“之前責打委屈了你。大概這大興宮裏你是唯一可以助本宮的人了。將來昇平這孩子免不了還得靠你來照料。”獨孤皇后嘴角隱約含笑,幽幽望着昇平離去時的背影:“這孩子性子太弱,本宮害怕她最後連性命都丟在不知名處。”
獨孤皇后還想說,揚手準備召喚,端木秀榮已經提前預知她的心意,回身端過一盞茶送上。
“昇平公主雖然眼前讓皇後娘娘累心,但將來還有二殿下能多加照拂。”端木秀榮淡淡笑答,適時又接過獨孤皇后掀開的蓋碗。
“廣兒?你覺得他還會回來么?”獨孤皇后眺望遠方,今夜月色黯淡,連她原本篤定的聲音也漸漸落在夜色中,再聽不清。
“他回不來了。”獨孤皇后嘆息道。
①獨孤陀,獨孤伽羅同父異母弟弟,妻是滅隋朝竊國賊楊素的異母妹妹,史書上記載被隋文帝賜死。
天家驚變無人歸
掐指算算,距離楊廣出征已經過了兩個春秋冬夏。
昇平在這兩年裏又長高了許多,當年那些長長穿梭在漫天飄舞桂花雪中的艷色百褶鳳尾芙蓉裙如今已經不及腳踝,再沒有幼時脫地的逶迤瑰麗,額前的抹發也輕輕拂動臉頰,遮掩了女子羞怯的緋紅。
那個好動不喜安靜的阿鸞,終還是在思念中長大,如同一株峭立崖畔的蘭花,在勁風席捲中勉力存活。
獨孤皇后至從那日與皇上楊堅爭執后,便徹底放棄了朝堂,她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全部拱手讓給了楊堅,用兩年時間來抱病在床,如同已經瀕臨暮年的老嫗,心死,人暮,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
哪怕是昇平前去探望,獨孤皇后的眼睛也懶得睜開,任由女兒細細撫摸帶霜鬢髮一動不動,彷彿整個人沒有任何知覺般。
心哀所至,莫不如死。
獨孤皇后在用她最後的固執來昭示身為皇后的尊嚴不容挑釁,卻不知此刻只需用一句話就可換回帝王心意。
或許她知道可以挽回,只是不願意因此委屈了自己。
那個短命的尉遲氏悄無聲息的被宮人掩埋起來,連同那個昇平未曾謀面的弟弟或妹妹,一同被用黃土掩埋在不知名的角落裏,無墓無碑,也無後人祭奠。
後宮之中,一切爭鬥最終的結果都會化成入土為安,只要有人不想提起,就不會有人想去記憶。尉遲氏不是最初的那個,自然也不會是最後那個。
楊堅對尉遲氏原本並沒有什麼深厚情意,她只不過是一簇在凜冽如冰的朝堂上驟然點燃的溫暖火焰,吸引被朝堂所困的無助帝王不由自主的前行,被火光烘烤渾身暖意舒適,在寂寞宮殿裏能為天子寬慰的一切都彌足珍貴,高高在上的君主想要佔有所有不屬於自己的愜意,並不是因為尉遲氏的恭謹嫻淑吸引了皇帝。
只能說,是朝堂的冰冷殘酷造就了此次孽緣。
突然間獨孤皇后怒意風涌,溫暖火光被意外乍然熄滅,皇上剎那回過了神,便又開始延續以往的一切,繼續冰冷,繼續困頓,繼續輾轉在朝堂疲於批閱奏章,仿若什麼都不曾發生過般坦然。
坦然。
帝王天經地義可以享有負心的權力,沒有臣民會為他一次小小的薄情而責罰,更不會有人為他的寡恩心傷難抑。
當然,除了獨孤皇后,昇平的母后,那個以為自己囊獲丈夫所有感情的天家女子。
這一次,她跌得太重。
原本以為自己助良人登上寶座,從此便是夫君心頭最重的那個人,誰知轉眼間迎頭一棒擊到面前,直打她個措手不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胸無用兵韜略,相貌至多只能算得上秀氣的尉遲氏,頃刻之間就可以顛覆血雨腥風一路走來的刻骨誓言,他們夫妻二人還有什麼可以誠信百年?
那個攸關權勢性命的誓言不僅代表了獨孤與楊家的攜手,更代表楊堅對獨孤伽羅一世忠貞的許諾,如今心高氣傲的獨孤家七女落得如此下場,這叫她情何以堪?
其實,九重宮闕里只有廝殺爭鬥,女兒家卑微的心事在此處沒有真正的容身之所。再喜歡爭強好勝,最終也不過是一杯塵土掩埋魂魄,誰又會真的想知道,男女情愛於宮事究竟何干?
昇平跪在獨孤皇後身邊,以手指做梳幫母后梳頭,淚靜靜的滴落在枕邊暈染大片濕痕。
“阿鸞哭什麼,是覺得本宮老了嗎?”閉目躺在鳳榻的獨孤皇后聲音有些低沉嘶啞,聽上去分外孤寂凄涼。這兩年,她面容蒼老許多,兩鬢泛起白霜,再不似以往犀利神態。
昇平不住搖頭,淚珠順着臉頰持續滾落,一不留神,淚珠掉落在母后耳邊鬢髮上,唯恐讓她察覺,只能用手背偷偷拭去,“聽永好說,廣哥哥在西北面又打勝仗,此次直逼叛軍出了僵界,怕是不日即將凱旋迴朝了。”
獨孤皇后緩緩睜開眼,眼眸中驟然閃出的光彩幾乎讓人無法直視,她彷彿不敢置信般問道:“阿鸞是說廣兒要回來了么?”
昇平忙不迭的回答,得到肯定答覆的獨孤皇后停頓片刻,反而又黯淡了目光低低喃喃:“廣兒回不來的,他們不會讓他順利歸來。”
“母后是說廣哥哥回不來了嗎?”昇平一直以為自己只需熬到楊廣得勝歸來便可解決所有煩擾,從前母后和父皇也是如此對她安撫的,豈料果真臨到廣哥哥歸來了,為何希望反而變得渺茫起來?母后說他們不會讓廣哥哥回來,他們,他們是誰?她撫住自己胸口喃喃自問。
其實,答案就在嘴邊,奈何昇平終究不敢相信隱藏在背後的血親冷漠。
“廣兒回不回得來,要看本宮舍不舍的自己。”獨孤皇后冷冷的望向窗外語音悲涼:“如果本宮死了,他就有借口歸來。否則,他就是打一百次勝仗,也抵不過最終一個死字。”
昇平茫然的望着獨孤皇后,不甚清楚這二者究竟有何關聯,但母後幾番提及死字,她倒是顧不得多想那些駭然的隱情,一下子撲倒在母后懷中:“母后,母后永遠不會……”
“不會死是嗎?哼,這世間哪裏有不死的人?”獨孤皇后閉上眼不住的冷笑:“你父皇,本宮,你的廣哥哥,還有你,此生終難逃一死。只不過有先有后,輪番生死罷了。”
獨孤皇后從未這樣凄涼自怨自艾過,她一生孤傲,便是輸乾淨裡外也不肯承認自己失敗,如今她忽而看開了生死反而讓昇平心中深覺得有些不妙,除了震驚到不能言語外,竟想不出任何勸慰的話來說服母后。
“他還在朝堂上么?”獨孤皇后突然話鋒轉換,提起那個不願提起的人。
昇平連忙回答:“父皇春巡去了。”
大隋天子每年都會五月春巡,於近郊狩獵,督促耕種。只是近兩年來邊疆戰事頻發壓得楊堅瀕臨崩潰無處紓緩抑鬱心境,所以才會提前月余攜帶人馬城郊圍獵,滿朝文武無人覺得不妥,皆隨侍而去。
不料,獨孤皇后聽聞皇上提前去狩獵的消息猛然坐起身,用枯槁的手指大力抓住昇平的胳膊,一雙凌厲眼睛像把短匕直插入昇平心中,任憑昇平戰抖着身子躲也躲不開,獨孤皇后厲聲問道:“你的意思是,現在是太子監國輔政?”
昇平不知有何不妥怔然點頭,眼睜睜看着獨孤皇后不顧身體虛弱強掙扎着從榻上離開,左右宮人慌忙上前攙扶着,腳剛落地人便虛軟軟跪了下去。
昇平撲上去,扶住獨孤皇后的手臂:“母后,你怎麼了?”
獨孤皇后大半生從未這樣無力過,她竭力支撐起胳膊趴伏在金磚上神色慘然,不住澀澀苦笑:“阿鸞阿,恐怕此次廣兒是真的回不來了。”她絕望的搖頭“太子不會放過他的,不會……”獨孤皇后彷彿又想起什麼般,連忙抓過昇平的手腕再問:“你舅父如今何在?”
攙扶獨孤皇後手臂的昇平懵懂搖頭,根本答不出。
獨孤皇后見狀無奈的恨恨嘆息:“你這般無能無才,來日生死怕是隨不了自己!”不等昇平反應過來,獨孤皇后再勉強用力直起身子,喚貼身宮人去拿虎符,半晌過後,那名宮人驚惶從內殿奔來,遠遠便跌倒在地匍匐向前爬行:“皇後娘娘,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虎符不見了!”
獨孤皇后至此再支撐不住,身子如斷了線的風箏向後倒去,昇平強忍住心底無助,掙扎着摟住母後下墜的身子嚎啕大哭,驚恐不安在她心底漫天蓋地的鋪延開來,幾乎窒悶住所有呼吸。
大殿裏只留下昇平獨自悲戚的哭聲,宮人們噤聲不語,皆無措佇立在遠處不敢上前。
窗外起風了,帘子啪嗒啪嗒敲在窗格子上如同寺廟裏敲打的木魚,鐺鐺震人肺腑,蒼涼了所有人的心境。
“沒想到,廣兒竟會死在凱旋之時。”獨孤皇后拼盡了力氣才澀然開口,如同讖語道。
事情果然不出獨孤皇后所料。
太子楊勇監國第二日便以連年戰禍國庫內不敷出為由,先斷了前方糧草。楊廣明明未曾戰死在與李氏搏殺疆場,卻被同胞兄弟從後背先□上一刀。
獨孤皇后勉強掙扎着下床,想要衝出昭陽宮重入朝堂執掌朝政,竟不能。三更天被急招入宮的眾文武百官被太子楊勇命令的守衛內侍困在大殿不得進,內外不許隨意擅自進出。
所有人都沒有料到這場驚變來得如此迅猛。
更不曾料道皇上未歸,皇后被囚,大興宮禁地守衛一夜之間全部換成太子黨羽心腹,昭陽宮宮門緊閉,連御醫堂也就此禁止出入宮廷天闕。
楊勇籌劃這場變革太久了,久到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內外已經迫不及待的換了新的主人。
楊勇在朝堂之上遙尊被圍困於遠郊不能歸來的楊堅為太上皇,尊後宮被囚的獨孤皇後為皇太后,又冊封已經被自己斷絕糧草的楊廣為孝王,再命駐守京郊東大營的十萬禁軍接手京都守衛,將京城四門嚴防,以防楊廣突圍而歸。
沒有人知道皇上此時的安危,也沒有人知道此時究竟還有誰能救下所有的人。昇平站在獨孤皇後身邊覺得胸口憋悶,嗓子翻起陣陣血腥氣息,眼前不住的泛黑。
事態比昇平所預料的還要嚴重許多,可從未參與朝堂爭鬥的她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今日是獨孤皇后的生辰,她替楊廣為昭陽宮獨孤皇后獻的壽禮還擺在母后榻前的玉案上。獨孤皇后此生所受優待是前朝皇后所未有過的豐沃,一個人獨生五子一女,如此獨寵後宮無人能及。所以皇上曾命子女,但逢獨孤皇後生辰都需敬孝母后壽禮,於是昭陽宮中一年便有了今日最熱鬧的時候。
只是今年起初楊勇抱病不起,太子妃高氏生產完畢忙於隨侍照料,秦王楊俊攜秦王妃另闢王府而住,蜀王楊秀偕蜀王妃都已出宮結造香廬,兄弟二人皆難得入宮一趟,剩下逍遙自在的漢王楊諒仍沉溺於周遊名山大川不肯歸還,結果這一年唯一的喜慶日子無人來賀,卻驚逢宮更天變。
“其實,還有一個人可以幫我們。”獨孤皇后沙啞着嗓子拽過昇平手腕壓低聲音,昇平被母后的目光所攝只能穩住心神低下頭聽:“你。”
獨孤皇後面色蒼白如紙,一個你字從嘴唇里迸出時驚得昇平不敢置信,她搖頭百般躲閃,不由自主後退。
她不行的,一定不行,她從未做過這些,如何知道內里訣竅?
獨孤皇后枯瘦的手指狠狠抓住昇平的手腕:“倘若我們都死了,廣兒也活不長。你也想他死嗎?”
昇平停止掙扎。一句話,獨孤皇后就已經輕易擊中她心頭最柔弱的那塊。
獨孤皇后望向昇平,緩緩招手:“阿鸞,聽話,……你過來。”
昭陽宮裏的宮人也是驚恐萬分,她們閃爍着惶惶難安的視線趴伏在地面不敢抬頭。
除了昇平和她的母后,這裏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昇平和母后無需害怕,只因為太子楊勇即使登基做了皇帝,也不會嗜殺親母親妹。不像宮人也許為了平息宮變謠言會被悉數坑殺。
想到這裏昇平突然斂了惶惶的心神,穩住氣息聽獨孤皇后在耳邊一字一句的說:“阿鸞務必把這個傳給你的舅父。”說吧,獨孤皇后從寬大的袖籠里悄悄抽出一方玉匣,昇平深吸口氣,連忙用袖子掩蓋玉匣,攥緊。
楊堅當年還曾許給獨孤伽羅一樣特殊兵權,除虎符外,就是是東大營調配用的玉章。皇上虎符,皇后玉章,這是一對帝王權利無可動搖的憑證。
獨孤皇后按了按昇平的掌心輕輕嘆氣:“本宮果然真沒看錯這個孩子,勇兒為人心浮氣躁不能繼承大統,若是此次謀逆他能再晚上幾日,怕是在沒有人能翻身求活了。可惜……高氏無能!”
昇平陡然皺眉,這事又和太子妃高氏又有什麼關係?
“今早,該與本宮賀壽的太子妃高氏稱病不來請安,本宮就已經明白他們的密謀了,想必是怕一旦兵變,昭陽宮被圍個水泄不通她不好脫身,先想着法子找個借口不肯前來,本宮一早就已派人去行宮送信,命你舅父尋個辦法脫開皇上隨扈先行歸來,你只需將玉章送出交與他調配軍馬即可。”
“可我……”昇平當然知曉自己根本無力完成,所以她還在猶疑。
獨孤皇后冷冷逼住昇平猶豫的雙眼:“廣兒你不想救了嗎?”
昇平額頭不知不覺已經滲出冷汗,百般思量后終還是重重點頭答應,匆匆起身。
她掩了袖中玉章想從昭陽宮正門登輦,卻被殿門外內侍囂張攔住,斷喝道:“公主殿下,皇上請公主殿下和太後娘娘一同休息幾日!”
畏縮的昇平還沒等退回腳步,獨孤皇后已經在她身後沉沉厲聲命令:“給本宮掌摑他!”
昇平身邊隨侍的宮人自然不敢掌摑服侍皇帝的內侍,但昇平可以。
昇平彷彿來不及思考為什麼掌摑,掌摑的後果會如何。人已經抬手揚過去,半個手掌清脆的抽在那名內侍的面頰,激得硬生生的疼:“本宮乃是堂堂大隋朝公主,你是個什麼東西,膽敢留本宮在此處休憩?”
那內侍見狀,顧不得臉頰疼痛趕緊伏地不起:“公主恕罪,這是皇上的旨意!”
“那就叫皇上來親自來跟本宮說!”昇平剎那面沉似水,板起的面容仿造平日母后申斥宮人的模樣,十分倒做到了七分像。
那內侍見狀果然遲疑,想了想才斗膽詢問:“公主殿下可是回棲鳳宮?”
“本宮回哪裏又與你何干?”說罷,昇平怒氣再起,踩過那內侍匍匐在錦毯手指轉身爽利直接起駕。
不料那內侍匍匐爬至鳳輦前,拽住馬的韁繩不肯放手。
昇平立即拔下身邊宮人髮鬢上的扁釵刺向此人,那內侍不躲不閃依舊不肯避讓,他定是不曾想嬌弱的昇平公主也會脾氣如此暴烈,之所以膽敢百般違抗昇平意圖不過是欺她軟弱難當。
只見昇平將扁釵幾乎戳到自己雙眼,那內侍才不得不躲到一邊拚命叩首告罪,“公主殿下饒命,饒命!”
昇平怒喝:“滾!”
鳳輦立即起駕回棲鳳宮,坐回車輦昇平才察覺自己掌心已經膩滿汗水,雙腿不住顫抖。
棲鳳宮石階之上永好早已駐足此處翹首期盼,遠遠見鳳輦過來,立即吩咐隨侍宮人準備昇平常用物品,不料昇平下輦,腳步不等停穩先是掌摑於她,狠狠用力一掌,震得永好撫住右頰半晌回不過神來。
還來不及爭辯昇平已經命人將永好捆上,扔於自己腳邊。
被突然捆縛的永好也不喊鬧,緘默不語的她只是直直望着昇平的動作,心中狐疑。
昇平盯住永好雙眼故作厭惡道:“母后不說本宮還不知道,連日來做了多少齷齪的事你自己清楚。如今你也別在本宮眼前當差了,都去了大家一起乾淨!”
永好獃呆望住昇平,昇平則一動不動回視永好,兩人視線相碰觸,昇平臉色彆扭立即先行移開。
驟然,永好尖叫求饒:“公主饒命,私賣鳳釵東珠是奴婢的錯,只是奴婢父親在宮外遭遇水災沒了生計,奴婢偷盜東珠私賣也是迫不得已,公主殿下念在永好進宮服侍您十年的份上,饒過奴婢一次吧!“
昇平推開永好掙扎猛撲上來的手,反覆用絲帕擦拭自己纖細手指,憎惡道:“平日裏本宮給你的賞賜也不少了,你怎麼這樣見不得半點好東西?那千年東珠收羅全大隋朝也只有兩顆,父皇賜給母后與本宮各存一枚,豈料竟被你偷了私賣,如此侮辱了聖尊賞賜還想本宮保你么?拽出去先打了再說!”
踉蹌被拖走的永好就在側殿教訓,脫去中衣,竹棒擊打雙臀聲音在棲鳳殿內迴響。主殿上端坐的昇平始終握緊懷中那枚玉章默念:永好,是我對你不住,只是,我已經再沒其他辦法,……
永好再次被行刑的內侍拖上來,剛剛好端端的人如今已經變了模樣,鬢髮鬆散,衣裙血染,人踉踉蹌蹌跪倒在昇平面前,昇平勉強支撐自己俯下身,蹲在永好身邊,替她掖好散開衣襟時悄悄放入玉章進懷,慘然道:“以後去了訓教司好生為人吧,本宮會關照她們對你免於懲罰,也算是不枉我們主僕一場。當日舅父還曾誇讚你忠誠可嘉,如今看來,也是笑談一場了。”
永好抬眼看着昇平,半晌才鄭重的點點頭:“公主保重,奴婢與公主殿下只能來世再見吧!”
殿外行刑的內侍早已經站在一邊,單等二人說完告別便架了永好離去,昇平狀似因幼年玩伴背叛心感悲戚,整個人撲在榻上哭泣,雙肩不住顫抖手勉強掩住臉。
她雖沒抬頭,卻彷彿首次才看清永好堅毅的眉眼,將那一眼深深印刻於心。
成與不成,只此一役,一切全靠永好了。
是夜,沒有永好的陪伴,昇平反覆輾轉難以入睡,昭陽宮那邊再沒有任何消息,大興殿新登基的皇帝楊勇仍在忙於籌備登基大典興奮難眠。東宮太子妃為照顧委屈啼哭的皇儲辛苦不迭。
偌大皇宮,入夜竟無一人入睡,可見,註定風雨欲來。
瀕危滌盡南柯夢
接下來的幾日永好始終沒有消息,膽戰心驚的昇平只道是永好已經在出宮時被楊勇等人發現,連同玉章被處置掉了。
她哀哀的望向窗外,越發逐漸絕望。於炭火上煎熬也不過如此,每時每刻,她都無力坐穩安心。
猝逢驚變,昇平知道礙於獨孤家勢力軍權,自己和母后的性命必定無虞,但楊廣是否能平安,父皇能否能提前回朝怕是楊勇早已經在心底做出決定了。
昇平靠在榻上喘息苦笑,此刻癱在床榻的她根本已經失去所有抗爭的力氣。
母后的期望最終還是落了空,永好沒有帶來舅父的救兵,玉章也沒有換回父皇母后的自由……可見朝事並非總是順遂如意,即使有心調兵遣將也需看時機是否配合。
突然殿門外有宮人倉皇回報,“公主殿下,太后病重請公主殿下前往昭陽宮探望!“
昇平心頭頓時抽緊,耳邊嗡嗡鳴響。獨孤皇后病重多日,雖然已呈沉痾癥狀,但宮人並不至如此慌亂,莫非…….
昇平跌跌撞撞奔上車輦趕赴昭陽宮,但見昭陽宮外紛紛徘徊不定的宮人,見到公主鳳輦悉數圍住跪倒慟哭,昇平搶先跳下鳳輦,顧不得皇家公主端儀直奔昭陽內殿。
端木秀榮去了以後,獨孤皇後身邊又換了一位服侍嬤嬤,見到昇平公主駕臨殿內慌亂跪倒參拜不迭。昇平對此不加理會,疾步走到榻前,發現正殿長榻上竟然空無一人,立即回頭厲聲急問道:“母后呢?”
不等嬤嬤作答,屏風后已經悄然轉出一人朝她深深施禮:“公主殿下,老臣有禮了。”
昇平定睛看清來人,強忍心中震驚盈盈下拜:“舅父什麼時候入宮來的,母后呢?”
獨孤陀垂首笑笑表足了君臣主幼的謙卑,眼中眉間隱隱卻是對昇平的無比憎惡。所幸不曾過多表示又是壓低了眉眼,一心牽挂母后安危的昇平難得知道他的心中不屑和鄙夷。
兩人錯過身,獨孤陀只對昇平輕聲說道:“二殿下不日即將歸朝,請公主殿下多加忍耐。”
獨孤陀語意陰森,激起昇平心底寒意,她僵硬動作,還來不及扭頭再問,身着內侍棕色長袍的獨孤陀已然轉眼消失在宮門口。
不知獨孤陀怎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入皇宮內苑,更不知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禁軍把手的城門,如今看來,怕是連親兄弟也早在獨孤皇後身邊預留了眼線,便留了些許功用以備不時之需。
又是一個不信之人。一次驚變,似乎昇平曾經自若生長的宮闕,處處皆是不可信的虛偽笑臉。
高闊大殿上錦毯似乎驟然變了顏色,陰森冷風捲起金紗垂幔,沉沉暮暮泛着透人肌骨的寒冷。
昇平心中不免悲涼,萬千紛亂思緒還來不及整理,想起母后安危,遂先行整理衣裙入內殿查看。
腳步懸於半空還未落下,陡然聽見內塌一聲慘叫驚呼,殿門外宮人紛紛跑進內殿查看,昇平立即回頭呵斥住欲向前撲的宮人,“不許進來!”
宮人領命停住腳步。昇平強穩住心神心中默念:母后,你等等阿鸞……
半句話還沒等思量完畢,淚水已先行滾落。身子虛軟得直立不起,一腳跌倒在地,再沒有一分力氣爬起。昇平只覺得自己心肺都被掏空了般,勉強撐住身邊牆壁挪進了內室塌邊,視線所及正是獨孤皇后已經直挺挺躺在床上並無半點生息,黃錢紙一般的面色在昏暗宮燈照耀下陰森駭人,順着泛青的嘴角滴滴答答流淌着烏黑血絲。
昇平還在小時偷望過如此可怕景象,那個死亡多時的宮人也是嘴邊涎了黑色血絲,黃了臉躺在御花園百花叢中,醜陋詭異的景象她只消瞧一眼便終生難忘。幼時的永好仍是知曉一切,她對說那是服毒,說完便蒙住昇平的雙眼再不讓看。
於是,昇平從小便知,服毒后的死相太過難看,將來若非無力生存定不能如此,不想今日,母后卻選最難看的方式結束自己尊貴的一生。
昇平覺得眼前猛地發黑,雙膝頓時失去力道跪倒在床邊,滿腔的話連聲都發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着母后冰冷僵硬動彈不得。
命宮人前去太醫院請御醫進宮診治,久無消息,命人通報前朝忙於登基大典的新君,也無人趕到。空蕩蕩的昭陽宮,數十名宮人靜默跪伏在地,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卻沒有一個外人趕來弔唁。
剛剛舅父才走……他說,楊廣不日即將歸來。
向來是他親眼目睹妹妹服毒,又親手送妹子一程吧?
獨孤皇后的衣冠整潔,寢具如常,服毒了結殘生,想來也是她樂於的。
想必就在昇平趕來的片刻,她已經與舅父從容話別,舅父安撫定會帶廣兒歸來,她才會自行服下鴆酒含笑離世的。
獨孤伽羅和獨孤陀都是殺死大隋獨孤皇后的兇手。為了權勢,為了皇位,誅殺自我,成就百年。
昇平想到此處如墮冰窖,手腳都已僵硬聽不得使喚,渾身抖如篩糠。
誰能料到,為了楊廣能歸來,母后居然選擇最後的決斷,用自己的死換來兒女的生。
也許,在她看來結束自我已是痛苦終止,卻未必知道,她的結束於昇平恰是煎熬開端。
跪麻雙腿的昇平苦苦等待前朝賜祭奠靈堂的消息,奈何苦等整整兩個時辰,太子楊勇才放御醫前來昭陽宮探望查看,御醫的診斷已然不必再看,所有人從他們忐忑惶惶的神色中都可看出結果。
其實不用說昇平也早已知曉,她的手始終拽着已經僵硬的母後手腕,一分分消失的溫熱,一分分離去的親情,她用心能感觸到。
怕是在舅父離開之時母后已經先踏入皇權了,她終還是晚到了一步。昇平搖搖欲墜的身體被身邊宮人攙扶住,痴痴愣愣的,御醫站在一旁躊躇顫聲回稟:“回公主殿下,皇後娘娘薨了。”
昇平似才被人喚醒眼淚般頹然跌坐在地上,掩住面孔不住嗚嗚哭泣。一時間宮內大小宮人都已效仿昇平公主放聲慟哭起來,隨之哭聲傳出宮殿,昭陽宮外上上下下一干宮人等更是趴伏在地長跪不起,獨孤皇后待她們並非寬厚,她們的哭泣更是為了自己。
樹倒猢猻散,新君最忌憚的人已經悄然離世,她們隨侍能否存活世上便看新任君主的善變心意了。
連悲慟也不能盡情,這便是天家。
獨孤皇後身后仍有諸多喪禮事宜需要打點,昇平掙紮起身,抑制住心中悲傷籌備喪儀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力做任何事。
舉哀的衣衫妝配、宮殿佈置,奠儀注示,處處難以操控把握。此時有人忙,有人躲,隨處可見慌亂行走的宮人卻無一人肯上前幫忙,往日輝煌莊嚴的昭陽宮,如今早已亂作一團,儼然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飄搖景象,全然喝叱不住。
昇平公主終究不是即將登基的新君,宮人哪敢靠前為其做事。
半日後,新君在緩過繁忙,有了動靜。
楊勇先是率領一干嬪妾從容不迫前來,浩浩蕩蕩好大的排場。前首隨侍的侍從還沒等入門,高氏懷中的皇儲啼哭聲已經遠遠可聞。
那稚嫩聲音穿透籠罩巍峨宮殿的陰霾,聽上去甚是凄厲,高氏對孩子的喧鬧不管不問的態度,更是讓昇平不悅眯起雙眼。
靈幡飄蕩中高氏抱穩懷中皇儲噗通一聲跪倒在靈床前,暢暢快快的悲慟。哭至難過處還不忘拽着昇平的裙角:“太後娘娘薨了,還請公主節哀吧,人道是福禍無常,生死之事更是聽天由命。”
昇平不動聲色的收回被高氏拽住的裙擺,恍惚看向新君楊勇。
新君楊勇昔日與昇平嬉鬧的笑顏被落日光暈籠罩成金塑雕像,像極了為了社稷奔忙的父皇,透過皇冕前的珠簾,高高俯視曾經為大隋建立奔忙半生的獨孤皇后。他的眼角沒有淚,也不說話,鎮定如常的神色甚至不像是往昔母后唾罵窩囊的那個兒子。
他終於還是成了帝王,或許不管是誰,只要頭上的皇冕戴上了,有了皇帝氣派,再窩囊也會變得威儀。
新君楊勇給獨孤皇後下跪,但他跪的那般不誠心誠意,楊勇在打量四周,彷彿在仔仔細細的尋找什麼,與他別有心意的目光相觸,昇平心頭頓時寒戰一抖,她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能夠看清他萬千思緒中的一處,那處最骯髒的地方。
一拜,二拜,三拜,人還來不及站起,楊勇已經開口逼問:“阿鸞,母后薨逝,你也需多多節哀,只是你來昭陽宮時可曾聽見什麼看見什麼嗎,來,告訴勇哥哥好嗎?”昇平記得,成年後太子哥哥對自己從未如此和顏悅色過,更多的是,被她氣得漲紅臉頰的無奈和埋怨。
昇平定定望住楊勇冰涼雙手隱藏於身後,互相摳住的指甲狠狠壓下去激起鑽心的疼痛,假意裝作自己不曾聽懂他的問話。
獨孤皇后最後時日雖然無勢無位,卻是楊勇即位的最大絆腳石,最大心頭患。獨孤皇后對楊廣和昇平的喜愛遠遠勝於太子楊勇,他當然不會不知。只是廢黜長子立次子為皇儲會使國家不穩,外加高相從中百般阻撓方才沒有得逞。
如今獨孤皇后故去楊勇的顧忌阻礙已除,除了需要提防獨孤皇后再有其他口諭,他已是穩坐大興殿做個趁亂皇帝了。
昇平越是知道楊勇齷齪心事越是難以開口,她頭也不抬,滿心膩煩道:“母后說了,也沒說。”
目光高深莫測的楊勇聽聞昇平的回答微微淡笑:“阿鸞,勇哥哥知道阿鸞和二弟十分要好,不如你先把實情告訴勇哥哥,屆時勇哥哥招二弟回來便是,阿鸞告訴勇哥哥,母后的玉章你可曾看見?”
母后一生與父皇起頭并行,拼盡全身力氣給兒女留下帝位疆土,卻忘記同樣大的權力在兒女身上會將他們陷入怎樣的生死決斷。
沒錯。就是生死決斷。
五位皇子當初會由誰來擔當儲君,獨孤家的態度始終猶豫,郎中令,大司馬,所有大隋朝兵馬和朝堂盡在獨孤家掌握,皇上雖然能號令三軍,但獨孤氏的玉章同樣可以。
帝后並稱二聖的結果就是權力均分,當年是對獨孤氏權力的保證,如今是束捆住楊勇頸項的繩索。他已經偷盜了皇帝的虎符,當然更想要那枚皇后的玉章。
楊勇此刻身上已經被宮人披上一身白衣,冠冕全素,昇平更是被嬤嬤圍上了白色的披麾,銀裝素裹。可是冰涼的顏色並不能湮滅楊勇眼底的炙熱,更不能撫平昇平眼底的傷痛。
楊廣得獨孤陀擁戴已非一日,楊勇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等楊廣平安歸來,再雙手奉上皇帝寶座。窮途陌路的他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父皇母后一個名正言順的擁戴,一場名正言順的兄弟自殘。
楊勇的目光與昇平相觸殺機隱隱可見,嘴角所噙的笑意也冷心冷意:“阿鸞,如果你不說,勇哥哥這就送你去找二弟。”
昇平哀哀的望昔日同胞兄長此刻如同陌路人,用力咬住下唇緘默不語。
不是昇平不想說,而是不屑與違背人倫的人開口。
手足情長終究抵不過萬年江山,一腔子同父同母的血液更比不上手握生殺大權的尊貴權勢。再想拿兄妹情意來觸動帝王心底愧疚,也是不能夠了。
昇平只想苦笑,事已至此方笑是最難言的痛苦。
楊勇終於被昇平耗盡耐性,拂袖站起大怒,他指着昇平的鼻子唾罵:“楊鸞!不要以為父皇回宮就會會為楊廣做主更宮,父皇其實早就想殺了他,你以為他還會平安回來么?休要做夢了,他恐怕早就死在陣前,只不過他的死訊你現在還不知道罷了。”
“楊勇,別忘了,他是你的弟弟。”昇平面容沉寂,生平第一次沒有用哥哥兩個字稱呼楊勇。
“弟弟?他是我的敵人!從出生就開始跟我爭搶父母疼愛的敵人!”楊勇的冷笑讓昇平心寒如冰,再看不見從前被太子妃訓斥時的憨厚。
“來人,把公主囚禁棲鳳宮,沒有朕的命令終生不得出宮!”楊勇一聲喝令吩咐,身後已經沖入幾個侍衛,他們不同於內侍皆是佩劍全甲。
原來楊勇早已經準備好決斷所有了。
“楊勇,別忘了,父皇仍在,你無權將我禁足!”昇平面如寒霜。
“阿鸞,你知道父皇為什麼遲遲不來么?你當真以為是朕囚禁了父皇他老人家?”楊勇冷冷的譏諷。
昇平遲疑片刻,不敢輕易接話。
真相太殘忍,殘忍到甚至連昇平自己都不原意相信,也許此事並非是父皇主意唆使楊勇動手逼宮,但母后的薨逝確實讓父皇快慰了片刻。
昇平咬唇,強抑制心中痛慟:“楊勇,此刻無論你怎樣狡辯,我都不會相信!”
“父皇與朕心中厭惡母後母族跋扈朝堂已久,二十餘載不能發泄,死後曬着屍體便是所能做的最大羞辱。獨孤陀雖然手握兵馬但沒有虎符不能因此擅動,他入宮與朕分辯又沒有勝算,所以只能吃虧悶在肚子裏無可奈何,再加上獨孤家擁戴的楊廣久久不歸,他們此刻想謀反也沒有借口!”楊勇的笑容緩緩刺痛着昇平,她從未想過共同創立大隋的母族與父皇終有一天會走到反目成仇的田地。
昇平回身留戀母后猶如生時的面容,剛毅如此的母后永遠不會料到身後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紛爭,更不會料到…….
算了,不想看了,再看也不過是知道更多的醜陋內情而已。
昇平陡然緊閉雙眼,淚水瞬時奪眶而出。
皇宮裏太多骯髒齷齪讓人不齒,讓人心寒。她無力阻止任何人肖想皇權,也無力留下任何人不貪戀江山。
了悟的昇平緩緩轉過身,用目光逼退楊勇手下的侍衛,他們退一步,她上前一步,她上前一步,他們再退一步,楊勇和侍衛面對不怒不悲的昇平恍然有些錯覺。
仿若那個躺在昇平背後的獨孤皇后已經附身在她的身上,威嚴,凌厲,一雙眼眸剎那奪人心智,根本不容置疑。
昇平揚長而去,臨近昭陽宮宮門時她回頭張望,楊勇站在母後身邊,面容已經模糊,人更是漠然無聲,全沒了幼時那般憨厚。
幼時,楊勇會給昇平臨摹父皇催要的課業,還會帶她偷拿楊俊的頑石,還會為她尋來民間的新奇玩意,諸事只要有昇平的參與就不會被父皇責罵,所以即使年紀相差許多,他也從未丟下她。
直到楊勇被立為皇儲正式邁入朝堂,楊廣才接替了兄長照顧昇平的職責。
真正的過往常常因回憶而覺得痛苦,昇平心中一陣大慟,再掩飾不住凄意愴然,終於肆意掩面痛哭。
恩褪慈別。母后那日叮囑的話此時想起,昇平突然領悟話語裏的凄然。正是無形顯露的真相讓她開始學會懂得沉默,摸摸領悟宮闈中的廝殺爭鬥,領悟諸多無法告與人知的背後真相。
鳳輦上懸挂的鳳嘴銜住的銅鈴叮咚作響,聽聞鈴聲經過的宮人沿路紛紛下跪,她們還不知道此時此刻發生在昭陽宮裏陰謀。她們仰望的還是太上皇和皇太后最嬌寵的昇平公主,當今皇上最疼愛的幼年妹子。
白衣飄飄跪滿宮牆間的甬道,髮鬢上白菊插滿頭。原來高氏早將致哀的喪服準備好,停屍半日才拿出來給皇太后舉喪。
想母后盛名一世,到頭算來也不過是數千宮人真切為她白衣舉哀,昇平恍惚苦笑,木木的靠在車幃旁發愣。
宮車行至棲鳳宮,遠遠瞧去宮門已經被塗上白漆,素白垂幔伴隨陣陣冷風飄拂,冷寒入心。
昇平下車輦踏在石階上回首,帶兵刃侍衛已將棲鳳宮宮門圍個水泄不通,才不過半日,她從最高高在上的當朝公主淪為新君膝下落魄囚徒,風光不再。
昇平在宮人里尋找,隨侍宮人見她環顧不語,上前輕聲提示:“永好被公主罰出去了。”
是阿,永好也不在。昇平垂眸,顫顫的指尖扶住宮門門環的赤金獸首。
大興宮開始鳴鐘了,長長哀悼的九聲,代表了母后崢嶸一生。
昇平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原本她萬分篤定楊勇即使登基也不會傷及她與母后,如今看來也是錯估了。
昇平應該會永遠記得自己十八歲這年的夜晚,暴雨傾盆驟風卷襲,向來,蒼天也在為獨孤皇后的薨逝鳴不平。
昇平親手為母后的喪儀做了幾身白衣素裙,剛換上身被濺上雨污漬,再換。整整換了三身,依舊被瓢潑大雨污損。直至最後她全然沒了力氣再換,穿着被染髒的素裙,在棲鳳宮蒼白了臉色不吃不喝。
門外三層全副着配甲胄的侍衛,如今,連只避雨的燕子也難在棲鳳宮飛進飛出,就這樣,她被親生兄長囚禁在棲鳳皇宮,或許,囚禁她的人還有遠在行宮的父皇。
明明她骨子裏的血液和他們相同,但不能相融。
皇家血脈一向是各自為尊,誰都無法成全別人。
父皇忌憚母后,厭惡楊廣,所以才會給機會由楊勇來斷楊廣糧草。
楊勇則謀算父皇,憎恨楊廣,想要藉機成全自己一箭三雕的伎倆。
靠在玉璧紗屏上想通一切的昇平如今神色已經淡淡,似是什麼都不再關切,什麼都不再去想。未必是真的看空世事,只因為她知多想無用,除了頹加淚水,對政局根本於事無補。
楊堅遠在行宮根本來不及清理太子楊勇的叛亂,甚至他沒機會再提起精神去清理叛亂。
據行宮宮人說,皇上接到獨孤皇后飲鴆薨逝的消息后,驟然病倒,不能言語。
是楊堅一手造就眼前囹圄,他不能誅殺叛亂逆子,不意味着別人也不能。
據說,得以逃脫的郎中令獨孤陀似暗自放消息傳遍前朝,皇後娘娘之死甚是詭異,太上皇之病極其可疑,多為有心人狠毒動手所致。
單憑他一句話自然沒人能信,只是被楊勇放還的朝臣百官們又親眼目睹大行皇后遺容如此不堪,皇上更是遠在行宮莫名患病,得悉內幕的昇平公主在大行皇后薨逝當日便被新君無情幽禁,無異增加了謠傳的可信。
此刻滿朝文武都紛紛揣測究竟是什麼迫使新君違背親倫痛下此毒手,為什麼會不顧獨孤家的權勢先鴆殺大行皇后除之後快。
這些詭異異動於後宮不會不知曉。可即便知曉,昇平仍無力趁機做任何事,她只能保命安於囚禁,鬆開指尖任日子緩慢滑過。
從囚禁那日至今,她始終不哭不鬧,任憑宮外朝堂變換依舊堅持淡然。
她篤定,篤定楊廣會歸來,篤定那個人再回來時,天地已改。
楊勇命人在行宮照拂太上皇,只許不足百名宮人隨侍。
楊勇命人給前方將士擬聖旨,征戰無功勒令首將自縊。
楊勇命人削了獨孤家的軍權,獨孤陀長子領全家待罪。
楊勇命人嚴密督查朝堂重臣,維護舊黨一律禍殃九族。
楊勇控制了京城皇宮,控制了朝臣口舌,也控制了昔日王權的主使者,當然,也以為自己控制了遠在他鄉的心中梗刺楊廣。
消息傳入棲鳳宮,昇平手中茶寶杯盞墜落在地,摔個粉碎。沒想到,楊勇的動作會如此迅速,只怕再等幾日,等來的消息不是楊廣罹難便是父皇駕崩的消息。楊勇一意想要登上皇位做皇帝,少了獨孤皇后再沒有人能夠阻攔他的瘋狂舉動。
昇平縱然不甘心也必須等,每日眺望西北方向,盼望解救自己出困境的人快些回來。
可棲鳳宮就像鐵桶般死寂,一天一天過去,楊廣沒有任何消息。
每日昇平都像被人扼住喉嚨在等待自己的末日。
如今邁上皇后寶座的高氏再不屑禮佛,她言語譏諷的警告昇平,若再不交出皇后玉章,來日便是白綾三尺賜死。
昇平從高若辛越發犀利肖似母后的眼眸中可以窺出,那一點點勒緊在自己脖頸的白綾早已懸挂在棲鳳宮,身邊隨便一個宮人都可拽過她勒死。
昇平以為,自己會死在楊廣帶兵回京的時候,畢竟他離她千里之遙,楊勇離她卻是步履之內,可死寂的棲鳳宮真的迎來楊廣時,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怎樣低估了他。
楊廣歸來那日,天清雲遠,像極了兩年前他走時的模樣。
魂牽夢縈的聲音終於出現在棲鳳宮門外,跌跌撞撞的,全沒了往日溫潤的儒雅風采。
昇平很想站起迎廣哥哥,卻不能。
因為她早已被身邊隨侍的宮人用白綾勒住了脖頸。
楊勇暗授聖旨,安插在昇平身邊的宮人負責對她行刑,若是楊勇此次能奪位功成,昇平尚能做上一日安穩公主,倘若楊勇奪位兵敗,昇平將是第一個犧牲在楊廣面前的祭品。
楊勇說:阿鸞,你放心,朕會留個你的全屍給二弟,來恭賀他重返大興宮。
昇平知道,楊勇說得出做得到,此刻三尺白綾正映襯昇平身上素白衣裙晃得她眼花,被幾乎勒斷氣息的身子虛軟厲害。
逐步勒緊的白綾卡在皮肉里,肺腔憋得悶疼卻吐不出一絲氣息。
平日裏面容溫婉的宮人此時化作了奪命判官,如期領旨結果昇平的螻蟻性命。一腳踏在昇平身上,將她拖到自己面前,雙手毫不停歇再度用力勒緊。
獨孤皇后故去整整十日,楊廣終再次回到昇平面前,明明只差片刻,他們就能相見,昇平竭力掙扎着扯開頸項白綾的束縛,留出須臾空隙,干啞嗓子呼喊:“廣哥哥,救我!”
最光滑的白綾也是最堅硬的奪命利器,昇平被那名宮人忽然勒緊頸上白綾,那一聲如同蚊吶,根本傳不多遠。
昇平絕望,痛苦的閉上眼,放棄呼喊。
也許,他們此生不過如此情緣淺薄。
他終不屬於她,她也終未有亡國。
再喊也是無益,他和她終錯過,從此生死兩安。
短促慘叫聽在耳中猶如催命。昇平氣息已窩於喉嚨,眼前影像也昏花懸浮眼前,頸項白綾一松,氣息湧入,不住的嗆聲咳嗽。
突然有人猛地抱緊昇平,可她卻感覺不到任何溫暖。他冰冷的手指用盡全部力氣才能拽開纏繞在她頸項的白綾。
昇平橫卧在楊廣的懷裏,虛弱的她此時已經擠不出笑容,楊廣顫抖聲音輕輕呼喚,彷彿恐懼自己稍稍用力,懷中的人便斷了氣息:“阿鸞,阿鸞,睜開眼看看,我回來了!”
凝住的眼眸再次活動,想笑還是笑不出來,昇平只從喉嚨里憋出嘶啞的一句:“你回來了?”
銀色甲胄,白色帥袍,全副武裝的楊廣,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血污傷痕。
呵,真是一場兵不血刃的逼宮戲碼,昇平扯動嘴角,想給楊廣些寬慰。楊廣不等昇平說話已經將她用力抱起直奔內殿。
楊廣緊抿薄唇,烈日淬鍊過的深深膚色幾乎看不出是否已經滿面怒容。他的眼中滿是驚怒和懊悔,黑色雙眼裏,昇平孱瘦的身子如浮萍般柔弱易斷。
楊廣緊緊抱住昇平,埋首在她的頸窩,聲音低沉痛慟:“阿鸞,我回來了。你再不用害怕,我發誓,此生再沒有人敢囚禁你,脅迫你。”
楊廣的眼神堅定不容質疑。昇平幾乎死在面前是他一生都不想再感受的痛楚,昇平今朝一分受罪他便在來日彌補十分,因為他知道,若非為保全他在前方的性命,她完全不必如此驚險受難。投靠楊勇獻出玉章,她便可得到長公主的尊貴封號做保靠。
楊廣狠狠摟住昇平,用溫暖喚醒她僵硬的身體:“阿鸞,我一定給你座昭陽宮。”
“廣哥哥,你也會害怕是么,你的聲音為什麼在顫抖?”昇平勉強笑了笑,眼前視線已經被眼淚阻擋一片模糊,微微合攏,淚水順着臉頰冰涼的滑落。
他怕,她又何嘗不是?
昇平很想告訴廣哥哥,兩年多的時間,她被迫長大,原來有些東西真的就像他所說那樣,並不好看。
可惜,已她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