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赤楊到碼頭時,“遠翔”依然停在港邊裝載木材,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成為那艘船的黑名單。他走向泊在一旁的破舊沿岸貿易船“美玫瑰”號。
雀鷹給了赤楊通行信,上有王的簽名,以和平符文封緘。“黎白南送來,讓我改變主意時用。”老人說道,哼了一聲,“對你會有用處。”船長要船務長誦讀信件,聽后態度變得畢恭畢敬,為狹窄艙房與漫長航程致歉。“美玫瑰”的確要前往黑弗諾,但因經營沿岸貿易,停靠各港口,交易物品,可能須花上一個月,才繞過大島東南岸,抵達王城。
赤楊表示不在意——這段航程雖令人畏懼,但他更害怕終點。
新月到半月,海上旅程是段寧靜時光。小灰貓是耐勞的乘客,每天忙着在船上抓老鼠,但晚上都會忠心地窩在赤楊下巴或他伸手可及之處。這一小團溫暖生命便能讓他遠離石牆與隔牆呼喚的聲音,他不斷感到詫異。並非完全隔絕,並非能完全遺忘,鬼魅還在彼端,只隔着夜晚睡眠的薄紗,或白晝光芒。暖夜裏,睡在甲板上時,赤楊經常睜開眼,看星辰隨着停泊船隻搖晃、擺盪,眼光隨之跨越天際,落在西方旅程。他雖仍受鬼魅逼迫,但這夏日半月以來,沿着坎渤、巴尼斯克島,以及大島海岸航行時,已能轉身背向鬼魅。
好幾天來,小貓都在獵捕一隻幾乎跟自己一樣大的老鼠。看着小貓驕傲辛勞地將屍體拖過甲板,一名水手將小貓命名為“小拖”。赤楊接受這名字。
航過伊拔諾海峽,穿越黑弗諾海灣的峽門,越過金光閃爍的海面,世界中心城市的白塔從遙遠迷茫中一點一滴顯現。船隻駛入港口時,赤楊站在船首,在最高塔頂看到一閃銀光——是厄瑞亞拜之劍。
如今赤楊希望自己能留在船上繼續航行,不用上岸,進入大城,穿梭大人物間,帶着要呈交給王的信件。赤楊知道自己不是適當的信差,如此重擔為何加諸身上?如他這般對偉大事物及深奧法藝皆一無所知的村野術士,怎麼會中選,航行過一塊又一塊大陸,從參見法師到參見國王,從生界進入冥界?
早先,赤楊向雀鷹表達近似心聲:“這一切超乎我所能理解。”老人看着赤楊一晌,以真名稱道:“哈芮,世界遼闊,無奇不有,但永遠無法超過心智的遼闊及奇異。有時想想這句話。”
城市後方,天色因內陸一場暴雨而轉陰暗紫黑,更映襯高塔白得刺眼,海鷗翱翔於上,宛如飛飄星火。
“美玫瑰”下錨,搭上橋板。赤楊背着包袱下船,水手祝他好運。拾起原本用來裝母雞而覆蓋著的提籃,小拖耐心蹲在提籃中,赤楊上了岸。
街道複雜擁擠,通往王宮的大路卻十分醒目。赤楊不知所措,只能走到王宮,說帶着一封雀鷹大法師寫給王的信。
說了一遍又一遍。
一個又一個衛兵,一名又一名官員,從王宮外的寬廣階梯,到高挑側廳,到手把鍍金的扶梯,到牆上掛滿織錦的內廳辦公室;走過磁磚地、大理石地、橡木地板,經過花格鑲嵌、梁木交錯、飛檐斗拱、彩繪斑爛的各式天花板,赤楊不斷復誦法寶,不願交出信件:“我受命於前任大法師雀鷹,帶信給王。”疑神疑鬼、略帶無禮、假意示好、虛與委蛇、意圖阻礙的守衛、領賓員、朝臣官員,成群結隊不斷聚集在他身旁,跟隨、阻擋他進入王宮的緩慢路程。
突如其來,所有人消失無蹤。一道門打開,又在身後闔上。
赤楊獨自站在安靜房內,一扇寬廣窗戶看向西北方屋頂。烏雲離去,歐恩山的寬廣灰白山峰漂浮在遙遠山巒之上。
又一扇門開啟。一名男子走入,全身黑衣,約與赤楊同齡,行動迅捷,五官英俊、剛毅,臉龐如銅像光滑無瑕。男子直直朝赤楊走來:“赤楊大人,我是黎白南。”
黎白南伸出右手,依伊亞島與英拉德島上習俗,與赤楊掌心相觸。赤楊反射地回應了熟知手勢,而後才想起,應該屈膝或至少鞠躬,但似乎已來不及這麼做。他站着,呆若木雞。
“你是從吾主雀鷹那裏來的?雀鷹大人如何?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陛下。大人要我呈送給您……”赤楊連忙掏出外套里的信件——他原本打算等到讓人引進有王端坐寶座上的大殿內,才屈膝呈上——“這封信,陛下。”
盯視的眼神機警、文雅,同雀鷹般無與倫比地敏銳,但更善於隱藏心思。王接過赤楊呈交的信件,儀節完美無瑕。“捎來法師任何言詞的人,我都誠心感謝、歡迎。請容我怠慢片刻。”
赤楊終於想起該鞠躬。王走到窗邊閱讀信件。
黎白南至少讀了兩次,然後將信重新摺起,神情一如先前難以臆測。他走到門邊,對門外說兩句話,又回到赤楊身邊。“請,”王說道,“請跟我同坐。他們會拿些吃的來。我知道你整個下午都在宮中,若門口守衛隊長有點頭腦,想到送個訊,就可以省了你好些工夫,免於翻爬橫渡堆在我身邊的這些城牆與壕溝……你住在吾主雀鷹家裏嗎?位於懸崖邊緣的家中嗎?”
“是的。”
“我羨慕你。我從未去過那兒。自從半輩子前我們在柔克分別後,就再也沒見過。大人不讓我去弓忒找他。”黎白南微笑,仿彿所說一切無足輕重。“我的王國是大人賦予的。”
黎白南一面坐下,一面對赤楊點點頭,示意赤楊在小桌對面的椅上就坐。赤楊看着桌面,以象牙和銀鑲嵌裝飾,鏤刻着山梨樹的花葉纏繞細緻長劍的圖紋。
“航程是否順利?”王問,順便趁僕人端上冷肉、熏鱒、生菜、奶酪時閑話家常。他開懷大嚼,好讓赤楊自在進食,並一邊在水晶杯中注入色澤極淡、有如黃玉的酒漿。他舉杯:“敬吾主及摯友。”
赤楊喃喃道:“敬他。”然後飲酒。
王談及幾年前造訪道恩島之事——赤楊記得王在梅翁尼引起的騷動;王也談到某些目前在城內、為宮廷演奏的道恩樂師,包括豎琴手與歌手,赤楊可能認識其中數位,王提起的名字的確頗為耳熟。王善於讓客人放鬆自在,食物與酒釀自然也功勞不小。
兩人進食完畢,王為各人又注入半杯酒,說:“這封信主要與你有關。你先前知道嗎?”語調和先前閑話家常時並無二樣,赤楊一時反應不來。
“不知道。”赤楊應道。
“或許知道信的內容與什麼有關?”
“也許是我的夢。”赤楊說,聲音低微,低頭看地。
王端詳赤楊片刻,眼神不讓人反感,但比大多數人更直率坦然。他拿起信,遞給赤楊。
“陛下,我識字不多。”
黎白南毫不訝異——有些術士會閱讀,有些不會;但他顯然十分後悔讓客人感到低人一等,金銅皮膚剎時暗紅,說:“對不起,赤楊。我能為你念誦這封信嗎?”
“請念,陛下。”赤楊說。王的尷尬讓赤楊一瞬間自覺與國王平輩,而首次自然熱切地答話。
黎白南瀏覽過開頭敬語與信中數行內容后,大聲誦道:
“『將此信帶給你的,是道恩島的赤楊,在夢中非自願地受呼喚到你我二人曾一同跨越之地。他會告訴你,在痛苦逝去之所中的一切痛苦,與不變之處中發生的變化。我們關上了喀布打開的門,如今,或許牆本身即將崩塌。赤楊去過柔克,只有阿茲弗聽進他的話,我想陛下會依智慧及需求的指引,聆聽并行動。赤楊將代我致上對陛下終生的尊崇及服從,亦對恬娜致上我終生的尊崇與惦念,並帶個口信給我摯愛女兒恬哈弩。』大人最後以道恩島符文簽名。”黎白南將視線自信紙移開,直視赤楊,擒住赤楊目光。“將你的夢境告訴我。”黎白南道。
赤楊於是再次述說自己的故事。
故事簡短,卻不甚流暢。雖然赤楊對雀鷹亦充滿敬畏,但前大法師從外表、衣着到生活方式,都像個老村民或農夫,與赤楊同類,平起平坐,如此儉樸減卻了赤楊表面的羞怯;但無論黎白南表現得多和善、有禮,看來依然像王、舉止如王,而他正是王,赤楊感到難以跨越的距離。赤楊儘快說完,安心停語。
黎白南問了幾個問題:百合和塘鵝各碰了赤楊一次,之後便再未碰觸?而塘鵝的碰觸有灼燒感?
赤楊伸出手。在一個月來晒黑的膚色下,印記幾乎完全消失。
“如果靠得更近,牆邊的人可能會碰觸我。”赤楊道。
“但你離得很遠?”
“我是這麼做。”
“而你在人間不認得那些人?”
“有時,我想自己或許識得其中一、兩個。”
“但令夫人未再出現?”
“陛下,那兒人數眾多。有時我覺得我妻在那裏,但看不到。”
談論此事又讓它貼近,過於貼近。赤楊感覺恐懼再度湧上心頭,覺得房內四壁可能會消逝,夜空及漂浮的冠形山頂如簾幕般拉起消失,留他一人站在一向佇立之處,在石牆旁的黑暗山坡上。
“赤楊。”
赤楊抬頭,心神震蕩,頭暈目眩。房間似乎無比光亮,王的臉龐剛強而鮮明。
“你願意留在王宮裏吧?”
這是個邀請,但赤楊只能點點頭,像命令般接受。
“很好。我明天會安排讓你將訊息轉交恬哈弩女士。女士會希望與你談話。”
赤楊鞠躬。黎白南轉身離去。
“陛下……”
黎白南轉過身。
“我能將貓留在身邊嗎?”
毫無微笑,但不帶嘲諷。“當然可以。”
“陛下,我衷心遺憾帶來了讓您煩憂的消息。”
“派你前來的人所送的任何詞句,對我來說都是恩典,使者亦然。而且,我寧願從誠實之人口中聽到惡訊,也不願從諂媚阿諛之徒口中聽到謊言。”黎白南道,赤楊從這些字句聽到家鄉島嶼的真正腔調,而略微開朗。
王一離開房間,立刻有人從赤楊進入的門口探頭入房:“先生,請隨我來,讓我帶您到房間。”來者年長,儀態尊貴,衣飾精美,赤楊跟在身後,完全不知是名貴族還是僕人,因而不敢詢問小拖的事。進入與王會面的房間之前,官員、守衛與領賓員非常堅持,要赤楊把籃子留給他們看管。之前已經有十到十五個官員懷疑地斜瞄,不滿地查驗,他也解釋了十或十五次,會把貓帶着,是因為城裏沒有寄放處。赤楊必須將籃子放在很遠的側廳,一路走來,沒看到那房間,如今更不可能找到,這已是半座王宮之外,滿是走廊、大廳、通道、門扇……
嚮導對赤楊鞠躬,留他一人在窄小華麗的房間,掛滿織錦,鋪滿地毯;有張椅子,座位上有刺繡;一扇窗戶面對港口;一張桌,上面有籃夏季鮮果,有壺水。甚至有隻雞禽籃子。
赤楊打開籃子。小拖悠閑現身,顯示對王宮的熟悉。貓伸個懶腰,嗅嗅赤楊手指當作招呼,開始在房間四處檢視。小拖發現幕簾遮擋的凹室,裏面有張床,便立即跳上床鋪。門上傳來謹慎的敲門聲,一名年輕人端着又大、又平、又重的無蓋木盒進入,對赤楊鞠躬,低聲道:“先生,貓砂。”將盒子放置在凹室中靠牆角落,再度鞠躬,離去。
“跟你說啊……”赤楊說,坐倒床上,不慣於與小貓說話。兩者關係是沉默、信任的碰觸,但赤楊覺得必須說說話:“我今天見到王了。”
在能上床休息前,有太多人等着與王會談,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卡耳格王尊王的使節。他們已達成前來黑弗諾的任務,準備辭行,任務結果雖令他們滿意,卻非黎白南所樂見。
黎白南原本很期待卡耳格使節造訪,因為此舉象徵多年來耐心示好、邀請及協商,終於開花結果。他即位的頭十年間,與卡耳格人的關係毫無建樹,因阿瓦巴斯的神王拒絕締約與貿易提議,不等使者發言即遣回,聲稱神絕不與邪惡的凡人談和,尤其是該死的術士一族。但在神王一貫的神聖帝國宣言之後,並末出現他藉以威脅的大批艦隊,滿載盔羽蔽天的軍士,來征服不崇拜真神的西方諸島;連長久以來侵擾群島王國東方小島的海盜劫掠行徑,也逐漸消失。海盜成為走私商,從卡瑞構島偷渡違禁品,與群嶼人民交換鐵器、鋼鐵與銅器,因為卡耳格大陸缺乏礦藏及金屬資源。
於是,從這些非法商人口中,首先傳出至尊王的崛起。
卡耳格大陸中,極東的廣大貧窮島嶼胡珥胡上,藩王索爾宣稱自己是胡龐索瑞格家系及烏羅大神的後裔,自稱胡珥胡至尊王。之後,索爾征服珥尼尼島,帶着以胡珥胡和珥尼尼島人民組成的艦隊及大軍,宣告統治富有的中央島嶼卡瑞構。戰士朝首都阿瓦巴斯逼近,城中人民群起反抗神王暴政,屠殺高等祭司,將官員自神廟逐出,大開城門,街上旌旗飄揚,人民歌舞,迎入索爾王,繼承索瑞格家系王座。
神王帶着餘黨與祭司長逃到峨團陵墓。沙漠中,在因地震而坍塌的累世無名者神殿旁的神廟裏,一名閹人祭司割斷神王咽喉。
索爾宣佈自己為卡耳格四島至高無上的至尊王。黎白南一聽說,便派遣使者前去,向友邦之君致意,表達群島王國的善意。
此後五年,外交過程艱困繁瑣。索爾脾氣暴戾,王位岌岌可危。神權政治的崩塌令索爾對國家的掌控充滿變量,權力統整也遭質疑,藩王不斷崛起,必須靠收買或武力強迫藩王服從。各派宗教信徒從神殿及洞穴中湧出,大聲疾呼:“強者必敗!”預言地震、海嘯、瘟疫將降在弒神罪人身上。境內動蕩不安、國土分裂,索爾自然無法信任富強的群島民族。
群島之王再怎麼表達善意、揮舞和平之環,對索爾皆毫無意義。卡耳格人不也有權擁有那隻環嗎?那環出現在遠古時的西方,但很久以前,源出胡龐索瑞格家系的王從厄瑞亞拜手上接下禮物,象徵卡耳格與赫族友誼。環消失后,只余戰爭,友誼無存,但鷹法師找到環,偷回,還帶走峨團陵墓第一女祭司,帶回黑弗諾。群島民族的信用由此可見一斑。
透過使者,黎白南耐心且禮貌地指出,最初,和平之環是莫瑞德送葉芙阮的禮物,是群島王國最受愛戴的王及王后珍視的信物,也非常神聖,因環上刻有非常強大的祝福法術:系連符文。幾乎四世紀前,厄瑞亞拜將環帶去卡耳格大陸,承諾牢不可破的和平,但阿瓦巴斯祭司打破承諾,也打破了環。離今四十年前,柔克的雀鷹與峨團的恬娜癒合了環。那麼,和平呢?
黎白南帶給索爾王的所有信息,都一再強調這點。
大概一個月前,夏季長舞節過後不久,一列艦隊直直航過飛克威海峽,進入伊拔諾海峽,穿過黑弗諾灣。修長船身張着紅帆,載着頭戴羽飾的戰士、袍服華貴的使節,還有幾名蒙面女子。
“讓烏羅後裔,端坐於索瑞格家系王座上的索爾至尊王之女,如索利亞之葉芙阮王后,戴和平之環於臂。此將為西方與東方諸島和平永結之象徵。”
這是至尊王給黎白南的信息,以大大的赫語符文寫在捲軸上,但呈給黎白南王前,索爾的大使在使節歡迎會上大聲朗誦信息內容。當時所有王公貴族均在場,以示對卡耳格使者的尊重。大使實際上不識赫語符文,而是依憑記憶,大聲緩慢背誦,因此或許讓內容染上最後通牒的氣息。
公主一語未發,站在陪同前來黑弗諾的十名侍女或女奴間,四周還圍繞一群混亂中分配來照顧並表示尊重的宮廷仕女。公主全身籠罩薄紗(顯然是胡珥胡貴婦的習俗),鮮紅,飾以金線刺繡,從一頂扁緣寬帽或頭飾邊垂落,看來像圓滾的紅色柱體,外貌完全無法辨識,毫無動靜,完全沉默。
“至尊王索爾賦予我們極大榮耀。”黎白南清晰沉靜地說,頓了一頓。朝臣與使節等待。“公主,歡迎您到來。”黎白南對籠覆薄紗的身形說,它紋風不動。
“讓公主住進河宮,並悉遵所願。”黎白南道。
河宮位於城北界,嵌入古城牆內,陽台延伸到賽倫能河細孱河面,是座美麗小城堡,由赫露女王建造,因而常稱為“女王之屋”。黎白南繼位時,下令將河宮及又名“新宮”的馬哈仁安宮重新修復裝潢,而今宮廷設在新宮中,河宮只用來舉行夏季節慶,有時作為短期數天的靜思場所。
朝臣間出現小小騷動。“女王之屋”?
與卡耳格使者寒暄數句后,黎白南離開謁見廳,進入更衣室。在此,他方能享受貴為王者所能擁有的獨處時光,身邊總算只有自出生便熟識的老僕,老橡。
黎白南將金碧輝煌的捲軸往桌上重重一拍。“捕鼠器中的乳酪,”他全身顫抖,將從不離身的短刃自刀鞘抽出,筆直刺穿至尊王的信息。“鐵簽上的烤豬,像件貨物。她手臂上的環,就是我頸上的箍。”
老橡不知所措,驚慌呆視黎白南。英拉德的亞刃王子從不發脾氣。王子還是個孩子時,可能會哭泣片刻,一聲苦澀啜泣,如此而已。他的訓練太完美,自我剋制力太強,怒氣不可能發泄;而身為一國之君,跨越冥界以贏得國土,他變得嚴肅,但老橡以為他總是太傲,太堅強,不會發怒。
“卡耳格人絕不能利用我!”黎白南說,再次刺下短刃,臉色因怒氣而漲黑、盲目,讓老人真正畏懼而退縮。
黎白南發覺老人在旁——他總會注意到身旁的人。
他將短刃插回刀鞘,以較為平穩的聲音道:“老橡,我以真名起誓,絕不允許索爾將我當成登基的墊腳石。我會先摧毀他,以及他的王國。”黎白南深吸一口氣坐下,讓老橡將綉滿金線的沉重王袍自肩上脫下。
老橡從未吐露這一幕的隻字詞組,但當然四周已傳言紛紛,討論卡耳格公主,及王將如何安排她……抑或已如何安排。
黎白南未明說接受迎娶公主的提議,但所有人都同意,她是被獻來作他妻子,對葉芙阮之環的說法,藏不住背後真正的提議、交易,或威脅。但黎白南也未表拒絕,他的響應(經過種種分析)是歡迎公主前來,讓一切遂她所願,並讓她住在河宮——女王之屋。這總該有深意吧?但話說回來,為什麼不讓公主住在新宮?為什麼住在城的另一端?
自黎白南登基,貴族仕女及英拉德、伊亞、虛里絲的古老皇族公主,都前來造訪,或留在宮中,受到王最好的款待,而隨着她們一個個嫁給貴族或富豪,王都在婚禮上與之共舞。眾所皆知,王喜歡女子陪伴與建議,很樂意與漂亮女孩調情,並邀請聰慧女子提供建議,來調侃或安慰他,但沒有女孩或女子有半點機會沾上嫁給王的謠言,而從未有人安置在河宮。
他的顧問會定期暗示:王必須有王后。
“亞刃,你真的該結婚了。”黎白南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時,她如此說道。
莫瑞德的子嗣,是否會沒有子嗣呢?百姓相詢。
黎白南對所有人,以不同言語及不同方式說道:給我時間;我必須重建頹圮的王國。讓我建立起配得至尊王后的宮殿、我子能統治的領土。而因為黎白南廣受愛戴信任、依然年輕,雖態度莊重,卻也迷人,因而更具說服力,能逃離所有滿懷希望的少女。直到現在。
在嚴肅的紅薄紗下藏着什麼?什麼樣的人住在毫無特徵的帳棚中?分派為公主隨從的仕女飽受詢問。公主漂亮嗎?丑嗎?真的是又高又瘦?又矮又壯?如牛奶般白晰?滿臉麻子、獨眼?黃髮或黑髮?四十五歲,還是十歲?是流口水的白痴,或是聰明絕頂的美女?
漸漸地,流言朝一邊倒:公主很年輕,但不是孩子,頭髮非黃亦非黑,有些仕女說她還算漂亮,有人則說她很粗俗。仕女皆說公主半句赫語不會,也不願學習,躲藏在女侍之間,若不得不離開房間,則躲在薄紗帳下。國王禮貌拜訪過一次,公主未鞠躬、說話,或比出任何手勢,只是呆站。老依葉紗夫人氣急敗壞地說:“簡直像磚頭煙囪!”
黎白南透過遣往卡耳格的使節與赫語說得不錯的卡耳格大使與公主交談,艱辛表達讚美,並詢問有無願望、需求。翻譯官與女侍交談,女侍面紗較薄,較易透視。女侍圍繞在毫無動靜的紅圓柱旁,一陣呢喃嗡談后,回復翻譯官,翻譯官再告知國王:公主很滿足,沒有要求。
恬娜及恬哈弩自弓忒抵達時,公主已住了半個月。在卡耳格船艦帶來公主前不久,黎白南派遣船與信函,懇求兩人前來,原因雖與公主或索爾王毫無關連,但他一有機會與恬娜獨處,便立即冒出:“我該拿她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全都告訴我。”恬娜道,表情略為驚訝。
雖然這些年來,黎白南與恬娜交換過幾封書信,但兩人只相處過極短時間。黎白南還不習慣恬娜頭髮轉為灰白,且身形似乎比記憶中更為嬌小,但和恬娜在一起,他立刻感到宛如十五年前般,可以對她說任何事,而她都會了解。
“五年來,我努力建立雙方貿易管道,試着跟索爾維持良好關係,他是藩王,我不希望我的王國像馬哈仁安時代一樣,夾在西方龍族與東方藩王間;更因我以和平符文治國,一向沒多大問題,直到現在,直到索爾突然送來這女孩,說如果想要和平,就把葉芙阮之環給她。你的環,恬娜!你與格得的環!”
恬娜遲疑片刻。“她畢竟是索爾的女兒。”
“對蠻人王而言,女兒算什麼?只是貨品、可交易的東西,以獲得某些好處。你知道的!你在那裏出生!”
此語一點都不像黎白南的為人,而他也察覺自己失言,突然跪下,握住恬娜的手,覆蓋自己雙眼,以示懊悔。“恬娜,對不起。這事讓我超乎常理地煩憂。我看不到該怎麼做。”
“這個嘛,只要你什麼都不做,就有點餘地……也許公主有自己的意見?”
“她怎會有意見?躲在那個紅布袋裏?她不願說話,不願看看外面,她跟帳棚柱子沒什麼兩樣。”黎白南試着笑,他被自身難以控制的憎厭嚇着,企圖為此開脫:“我剛得知從西方傳來不安的消息,就發生這件事。我是為別的事而請你跟恬哈弩來,不是為了拿這種蠢事煩你。”
“這不是蠢事。”恬娜道,但黎白南刻意忽略,開始談論龍。
由於來自西方的消息的確令人不安,大多時候,黎白南都成功地完全不想到公主。他很清楚,刻意忽略處理政事,並非他的習慣。受制者,恆制人。兩人談話過後數天,他請恬娜拜訪公主,試着讓公主說話。畢竟,他道,兩人會說同種語言。
“可能吧,”恬娜說,“但我不認識任何胡珥胡人,在峨團,他們被稱為蠻人。”
黎白南乖乖領受教訓,但恬娜當然也實現他的請求。不久,恬娜回復,她跟公主會說同種語言——至少非常近似,而公主不知有其它語言存在,以為這裏所有人,包括朝臣與仕女,都是惡毒瘋子,像不會說人話的動物般吱喳吠叫、嘲弄她。就恬娜所知,公主在沙漠長大,住在胡珥胡索爾王原本的領土,被送到黑弗諾前,只在阿瓦巴斯宮待了非常短的時間。
“她很害怕。”恬娜說道。
“所以,她就躲在帳棚里?她以為我是什麼?”
“她怎麼會知道你是什麼?”
黎白南皺起眉頭。“她多大了?”
“很年輕,但已經是女人。”
“我不能娶她,”黎白南帶着突來決心說道,“我會送她回去。”
“退回的新娘是遭受侮辱的女子。如果你送她回去,索爾可能會殺了她,以免家族蒙羞。他絕對會認為你刻意侮辱。”
狂怒神色又出現在黎白南臉上。
恬娜阻止他爆發。“只是野蠻習俗。”她僵硬地說道。
黎白南在房內來回踱步。“很好,但我不會考慮讓那女孩成為莫瑞德王國的王后。能教她說赫語嗎?至少能說幾個字?她是否完全不受教?我會告訴索爾,赫族國王不能娶一名不會說本國語言的女子。我不在乎他高不高興,他活該受這一巴掌,還可以讓我有更多時間。”
“你會請她學赫語嗎?”
“如果她認為這都是胡言亂語,我怎麼問她事情?我去找她有何用處?我想,或許你能與她談談。恬娜……你一定看得出來,這是詐欺,利用那女孩,讓索爾看起來與我平等;利用環……你帶給我們的環……當作陷阱!我甚至無法假意寬恕。我願意妥協、拖延,以維護和平,但到此為止。即便是如許欺瞞,也是污穢。你看該怎麼跟公主說最好,我不願與她有任何瓜葛。”
於是黎白南乘着一股正義怒氣離去,之後緩緩冷卻成某種不安,似極羞恥。
卡耳格使節告知即將離開,黎白南準備了措辭小心的信息給索爾王,對公主在黑弗諾所代表的尊榮致謝,以及自己與臣民非常樂意向公主介紹王國禮儀、習俗與語言。對於環、婚娶抑或不娶一事,隻字未提。
與受夢境困擾的道恩術士談話后的傍晚,黎白南最後一次與卡耳格人會談,交付轉呈至尊王的信函。他先大聲朗誦,一如大使當初對他大聲朗誦索爾信件內容。
大使滿意聆聽:“至尊王會很高興。”
黎白南一面與使節客套,展示送給索爾的禮物,一邊百思不解地想:大使這麼輕易便接受避重就輕的回答。所有念頭都朝向一個結論:他知道我甩不掉公主了。黎白南的思緒沉默地激切回應:絕不。
黎白南詢問大使是否前往河宮向公主道別。大使茫然,彷佛受詢是否要對遞送的包裹道別。黎白南再次感到憤怒在心中湧起,看到大使表情略略改變,出現警戒、安撫的神色。他微笑,祝使節回卡耳格時,一路順風,隨即離開謁見廳,回房。
一國之主平日活動多是儀式典禮,一生泰半在公眾注視下,但他因坐上懸虛數百年的王位,接下儀節蕩然的宮廷,某些事便能隨心所欲。卧房裏沒有王宮儀節,夜晚屬於自己,他向睡在隔壁休息室的老橡道聲晚安,關上門,坐在床上,感到疲累、憤怒,與奇特的孤寂。
黎白南總戴着纖細金鏈,綁縛金絲小包,裝着一顆小石子,一塊色澤暗沉、烏黑,凹凸不平的碎石。他將石子取出,握在掌心,靜坐沉思。
黎白南思索術士赤楊與其夢境,試圖讓思緒遠離一切關於卡耳格女孩的蠢事,但唯一進入腦海的,是對赤楊的一陣痛苦嫉妒,因為他踏上弓忒土地,與格得談話,更與格得同住。
孤寂便是由此而生。自己尊稱吾主、最敬愛的人,不肯讓自己靠近,亦不肯靠近。
難道格得認為,失去巫師法力,便受黎白南看輕、鄙視?
格得的力量曾能完全控制人心與意志,所以這念頭並非全無可能,但格得對黎白南的了解應該不只於此,或者至少該有更高評價。
是否因為曾是黎白南的尊主與導師,因而無法忍受成為臣民?對那老人而言,的確可能:兩人地位如此直截了當、無可轉圓地對調。但黎白南記得非常清楚,在龍的陰影與格得統御下所有師傅面前,他在柔克圓丘,對黎白南雙膝下跪,爾後站起身,親吻黎白南,告訴他要盡心治理國事,喚他:“吾王,摯愛夥伴。”
“我的王國是大人賦予的。”黎白南曾對赤楊如此說道。那便是格得賦予的一刻。全然、自願。
而這也就是為何格得不肯來黑弗諾,不肯讓黎白南去請益。他已交出權柄……全然、自願,不願旁人誤解他參與政事,讓陰影遮掩黎白南的光芒。
“他已完成願行。”守門師傅如是說。
但赤楊的故事撼動格得,派赤楊前來尋黎白南,請他視情況行動。
故事的確十分奇異,而格得說牆本身或許即將倒塌一事更甚。這會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一個人的夢境具有如此份量?
很久以前,與大法師格得一起旅行時,在到達偕勒多前,黎白南也夢過旱域邊緣。
而在那至西島嶼,他跟隨格得進入旱域,跨越石牆,進入昏暗城市。亡者陰影站在門口,或漫行於只有恆常不動的星光點亮的街道。他隨着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達山腳,一片只有灰塵與石塊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個名字:苦楚。
黎白南攤開掌心,低頭看着緊握的黑色小石,再度握緊。
完成前去旱域的目的后,兩人從旱溪谷爬上山,無他路回頭。踏上亡者禁行的道路,攀爬、翻越過切割、灼燒雙手的岩石,直到格得再也無法前進。他儘力背負格得繼續前行,然後兩人匍匐到達黑暗邊緣,夜晚的絕望懸崖邊。他回來了,與格得一起進入陽光,進入海浪打在生命之岸上的聲響。
已許久不曾如此鮮明地憶起那段可怕旅程,但來自山巒的黑色小石一直垂掛心上。
他如今恍然,那片土地的記憶,其中的黑暗、塵土,雖轉頭不願直視,卻一直都在心裏,只略掩蔽在白日種種明亮活動作息下。他轉過頭,明知那將是他再度返回之處,卻無法忍受這事實:獨自返回、無人陪伴,永遠。眼神空洞、無語站在虛影之城的陰影下,永不能再見到陽光,或飲水,或碰觸活生生的手。
他突然站起身,甩脫陰鬱念頭,將石頭放回小包,上床就寢,關燈,躺下。他立刻再度見到塵土與岩石的昏暗灰濛土地,遙遠前方連接漆黑尖銳的山峰,但在這裏是下傾斜坡,直直向下,向右,伸入全然黑暗。“那邊有什麼?”不斷前行時,他問了格得。同伴說不知道,也許沒有盡頭。
黎白南坐起身,因心思飄蕩無法遏抑而憤怒驚慌,眼光尋找窗戶。窗子面北,是喜歡的景緻,從黑弗諾望過層層山巒,直到高聳、灰白峰頂的歐恩山。更遠,視線之外,跨越大島與伊亞海,是英拉德島,家鄉。
躺在床上只看得見天空,夏季夜空一片澄澈,天鵝之心高掛小星辰間。他的王國。光芒、生命的王國,這裏的星辰宛如雪白花朵,在東方綻放,在西方消隱。他不願去想另一片國土,在那裏星辰永不移動,在那裏手無力量,也沒有正確的方向,因為無處可走。
躺在床上,凝望星辰,他刻意將念頭拉離記憶,拉離格得,想着恬娜:她的聲音,她的碰觸。朝臣都很注重儀節,對何時、如何碰觸國王,小心翼翼;恬娜卻非如此,而會笑着把手放在他手上,對待他比他母親還要大膽。
玫瑰,英拉德家系的公主,兩年前因高燒去世,當時黎白南正在船上,前往英拉德島貝里拉宮與南方島嶼,探訪皇族。他對母后死訊一無所知,直到回家,回到正在哀悼的城市與宅邸。
母親如今正在黑暗國土,乾旱大地上。如果他到了那兒,在街道上錯身,母親不會看他一眼,不會對他說話。
他緊握雙手,重新擺放床上軟墊,試着放鬆,讓心緒離開,想着能遠離那裏的事物。想着母親健在時,她的聲音、深暗眼睛在深暗高挑的眉毛下、纖細雙手。
或者想着恬娜。他知道請恬娜來黑弗諾,不僅為了有事請教,更因為恬娜是他僅存的母親。他想要這份愛,給予,也獲得。一份絕對的愛,沒有例外,沒有條件。恬娜雙眼是灰色的,並不深暗,但能以洞悉的柔情直直看透他,不受他所說或所做之事欺瞞。
他知道他完好達成別人加諸他的要求,也知道自己善於扮演王,但只有在母親和恬娜面前,對自己能不帶一絲疑惑,明了身為王的真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