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房子附近懸崖頂邊的矮石牆遮擋陽光,微涼陰影擾醒沉睡者。他邊打哆嗦邊坐起身,略微僵硬又迷惘地站起,發間還雜着草籽。一看屋主忙着往井裏打水,把水桶拖進菜園,他立刻前去幫忙。
“再三、四次應該就夠了。”前大法師說道,將水一瓢瓢澆灌在新生包心菜上。乾燥溫暖的空氣中,濕潤泥土聞來更為芳香,西落金黃日光灑了一地。
兩人坐在門前長凳,望着太陽落下。雀鷹拿出一隻瓶子與兩隻厚實的泛綠寬口玻璃杯。“我妻的兒子釀的酒,”雀鷹說,“從中谷橡木農莊來的。七年前的酒,年份很好。”火亮色紅酒暖遍赤楊身子。太陽沉靜、清晰地落下,風止息,果園鳥兒唱出一日終曲。
赤楊從柔克形意師傅那兒聽聞,將王從死境帶回,乘龍飛升而去的傳奇人物大法師雀鷹仍在人世,驚訝不已。形意師傅說,大法師依然健在,住在家鄉弓忒島。
“我告訴你的是一件少人知曉的事。”形意師傅當時說道,“我認為你需要知道,我想你會為大法師保密。”
“那麼,他依然是大法師!”赤楊當時帶着某種喜悅說道。黎白南王統治多年來,地海王國魔法中樞暨學院的柔克島上,智者未再指派任何大法師取代雀鷹。這點令所有身懷法藝的人大惑不解,也相當關切。
“不,”形意師傅說道,“他絕不是法師了。”
形意師傅曾略微提起雀鷹如何、為何喪失力量,赤楊也曾花時間仔細推敲,但在這裏,眼前男子曾與龍族交談、帶回厄瑞亞拜之環、跨越亡者王國,在王繼位前統治整個地海王國,於是所有故事及歌謠都匯聚赤楊腦海。雖然赤楊發現這人已年老,甘於侍奉這片菜園,體內、周身不再擁有或籠罩法力,只余歷經思與行的漫長人生后靈魂所能得的力量,他依然看到一名偉大法師。因此,雀鷹有妻子一事,令他頗為不安。
妻子、女兒、繼子……法師沒有家人。像赤楊這類平凡術士可以自行決定是否結婚,但擁有真正法力的男子都禁慾。赤楊可以輕易想像眼前男子騎乘龍背,但身為丈夫、父親,則是另一回事。他實在辦不到。他繼續試問:“您……夫人……她現在正與她兒子同住,是嗎?”
雀鷹原本凝視西方海灣,聞言自遠處回神:“不,她在黑弗諾,在王那兒。”
一會兒后,雀鷹完全回神,續道:“長舞節后不久,她便跟我們的女兒一起去了,黎白南請她們前去咨議。也許所議之事與你前來找我的是同一件。之後再說……說實話,我今晚頗累,不太願意談論重大事情,你看起來也很累,所以,也許你該喝碗湯、喝杯酒,然後睡覺?我們明天一早再談。”
“除了睡覺之外,”赤楊道,“一切樂意之至。大人,令我害怕的正是睡眠。”
老人花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回問:“你害怕睡覺?”
“夢境。”
“啊。”一道銳利目光自斑白糾結眉毛下的深黑眼眸射出。“我想你在草地上好好地睡了場午覺。”
“是離開柔克島后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感激您所賜予。也許這樣的安睡今晚會再次降臨,但如果沒有,我會在睡夢中大力掙扎、喊叫、驚醒,對附近的人是種負擔。如果您允許,我希望睡在室外。”
雀鷹點點頭。“今晚天氣會很舒適。”
的確是個舒適夜晚,空氣清涼,海風自南方柔柔吹拂,除了寬闊山峰佇立之處外,夏季的星辰白光點亮天際。赤楊將主人給的床墊與羊皮鋪在先前躺過的草地。
雀鷹躺在屋裏面西小凹室中。這裏還是歐吉安的家,他還是歐吉安的學徒時,年幼的他便睡在那裏。恬哈弩成了他女兒后,過去十五年來,那兒成了她的卧榻。如今恬哈弩和恬娜均不在家中,獨自躺在唯一房間中黑暗角落裏,他跟恬娜的床上時,格外孤寂,因此他開始睡在凹室。他喜歡這張直接位於窗下,自厚木牆延伸出來的小榻,在那裏睡得很好。今晚卻非如此。
子夜前,屋外一聲吶喊及聲響吵醒雀鷹,令他直直跳起,走向門前。屋外只有赤楊,正與惡夢搏鬥,喊聲中夾着雞屋裏雞群睡意濃重的抗議。赤楊以濃重夢語大喊,蘇醒,在恐慌與不安中坐起,向主人道歉,說要在星辰下坐一會兒。雀鷹回到床上。赤楊沒再吵醒他,但他自己也做了一場噩夢。
雀鷹站在一面石牆邊,附近是道長長高坡,地上長滿灰干短草,在昏暗光芒下朝黑暗延伸而去。他知道自己去過那兒、站在那兒,卻不知那是何時,抑或何處。有人站在牆另一邊的山坡上,靠近山腳,離他不遠。他看不到那人的臉,只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身着斗篷。他知道自己認識那人。那名男子以他的真名喚他:“格得,你很快也會來到這裏。”
寒徹入骨,雀鷹坐起,瞪大眼睛好看清房舍,將四周的真實如棉被般包裹自己。他隔窗望向星辰。突來的一陣冰寒透徹心扉。那些不是他鐘愛熟悉的夏季星宿——不是“馬車”、“獵隼”、“舞者”、“天鵝之心”,而是別的星辰,是旱域微小靜止的星辰,永不升起落下。他還通曉事物真名時,曾一度知道那些星辰的真名。
“消災!”雀鷹喊道,比出十歲時學會的厄運驅散手勢。目光射向大開門戶、門后角落,以為看見黑暗逐漸聚結,凝聚成團,漸漸升起。
手勢雖無力量,卻喚醒他。門后陰影只是陰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一線曙光中愈發蒼白。
雀鷹拉着肩上圍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着星星緩緩西沉淡出,看着天色漸明、朝霞繽紛、新的一日展現變化。他心中有某種哀傷,不知從何而來,猶如因某種心愛卻失去、永遠失去的事物痛苦、渴望。他已習慣這點,曾擁有許多心愛事物,也失去許多,但這哀傷如此巨大,彷彿不屬於自己。彷彿悲傷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臨也還存在,出自夢境,依附於他,在他起身時滯留不去。
雀鷹在大壁爐中點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樹群與雞舍採集早餐。赤楊從懸崖頂上朝北而去的小徑返回,說天一亮就去散步。他面露累積經年的疲憊,雀鷹再次震懾於他的悲凄神色,與自己夢境所余之深沉情緒相映。
兩人飲用了弓忒人喝的溫熱麥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蔭下的晨靄冷到讓人無法待在戶外,兩人便在爐火邊用餐。接着,雀鷹出去照料牲口:餵雞、喂鴿子穀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內,兩人再度並坐在前院長凳,此時太陽尚未爬過山頭,但空氣已變得乾燥溫暖。
“赤楊,告訴我,你為何而來。但既然你從柔克來,先告訴我宏軒館內是否一切安好。”
“大人,我沒進去。”
“啊。”平和語調,卻伴隨銳利一瞥。
“我只進入心成林。”
“啊。”平和語調,平和一瞥。“形意師傅好嗎?”
“師傅對我說:『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摯愛與崇敬,告訴大人:希望我們能像過去一般,同行於心成林間。』”
雀鷹略帶憂傷地微笑。少時,說:“原來如此,但我想他讓你來不只為了說這些。”
“我會盡量長話短說。”
“一天還長得很哪,而且我喜歡聽故事從頭說起。”
於是赤楊從頭開始訴說自己的故事。
赤楊是女巫之子,出生於樂師之島——道恩島——的艾里尼鎮。
道恩島位於伊亞海南端,離遭海浪淹沒的索利亞不遠。那裏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臟地帶,當黑弗諾島上只有相互爭鬥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統治的荒野時,彼處島嶼便已有邦國與城鎮、王及巫師。在伊亞、艾比亞、英拉德島或道恩島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溝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認為古法師後裔,與黑暗年代為葉芙阮后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們彬彬有禮,偶爾摻雜過度高傲,擁有寬大坦蕩的胸懷與言談,凌駕平庸俗事與詞藻之上,但也因此廣受商賈懷疑。“像沒系線的風箏。”黑弗諾富商如此形容彼處人民,卻也不敢讓系出英拉德一族的黎白南王聽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豎琴出自道恩島,島上也有音樂學院,許多著名的歌謠行誼歌者皆生於此,或曾在此修習。然而,赤楊說道,艾里尼只是山中一個市集小鎮,並未浸溽在音樂中,而他母親百莓是名貧婦,只是還不至三餐不繼。她有個胎記,從右眉及右耳明顯延伸至肩上。許多有如此印記或怪異之處的男女都因而成為女巫或術士,一般人認為這是“天註定”。百莓修習咒法,也會操弄一般女巫之術,缺乏真正天賦,卻也有某種不凡能力,幾乎像魔法天賦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維生,盡其所能訓練兒子,也攢足錢送兒子去跟賦予真名的術士學藝。
關於父親,赤楊隻字未提,對他一無所知。百莓從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慾,但也很少與任何男子維持比露水姻緣更親密的關係,與男子結婚更是少之又少。較常見的是兩名女巫共度一生,人稱此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會有一或兩名母親,但沒有父親。這點毋須多言,雀鷹也未追問,卻詢問起赤楊的受訓過程。
術士“塘鵝”將自己僅知的少數真言文字和幾個尋查與幻象咒語授與赤楊,孩子在這兩項上毫無天賦。但塘鵝依然花費心思發掘赤楊的真正天賦——他是修補師,能重組、復原物品至完好如初。無論是損壞的工具、折斷的刀刃或車軸,還是一隻粉碎陶碗,他都能將碎片破塊重組,不留一絲瑕疵、縫痕或缺損。因此師傅派赤楊在島上四處搜尋修補咒文,他多半從女巫那兒得來,靠自學研讀咒文,習得修復之術。
“這算是某種治癒術,”雀鷹說,“是種不小的天賦,也非輕易可得的法藝。”
“對我而言,是份喜悅。”赤楊說,臉上浮現微笑的虛影。“解開咒文,有時還發現該如何使用某個真詞以完成工作……重新組合一隻木片都從鐵錮上脫落的乾裂木桶……看見木桶再度完整、回復應有圓弧、底座穩固,等待酒漿傾入,都讓我倍感滿足……曾有位來自梅翁尼的豎琴師——是位偉大豎琴師,彈奏時,噢,像高山上的急風驟雨,海上的海嘯風暴——他對待琴弦頗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激情而用力彈奏、拉扯,琴弦常在音樂飛升的顛峰斷裂。因此,他演奏時便會僱用我,要我留在身邊,他彈斷琴弦時,我會在下個音符出現前立刻修補好,讓他繼續彈奏。”
雀鷹如同行間談論專業般殷切點頭聆聽,問道:“你修補過玻璃嗎?”
“我修過,但那真是一次漫長、艱困的工作,”赤楊說,“玻璃有一大堆細小碎片。”
“不過,襪子腳跟上的大洞可能更難補。”雀鷹說。兩人繼續談了一會兒修補技藝,之後赤楊繼續說故事。
赤楊成為一名修補師,然後成為收入中等的術士,魔法天賦讓他在當地小有名氣。約三十歲時,他陪同豎琴師前往島上大城梅翁尼,擔任婚禮樂師。一名女子造訪下榻處,是名年輕女子,未受過任何女巫的訓練,但女子自稱具備魔法天賦,與赤楊一般,希望赤楊能教導她。女子的天賦更勝於他,雖對真言半字不曉,卻能只憑雙手動作及一首低聲喃唱的無詞歌調,修補破壺斷繩;她也曾接合人與牲畜的斷肢,這是赤楊自己從不敢嘗試的。
因此,與其讓赤楊教導,兩人反而在技藝上互相教導,而非赤楊單向授與。她與赤楊同返艾里尼,與赤楊母親百莓同住,百莓教她幾種加強顧客印象的裝扮、效果及方法,雖然並不含多少真正女巫知識。女子名叫百合。百合與赤楊在艾里尼共同工作,名聲日漸遠播,行跡逐漸遍及附近所有山城。
“我漸漸愛上她。”赤楊說。一提到百合,赤楊聲音逐漸改變,退去遲疑語調,愈趨急切,更富音韻。
“她發色深,帶着一抹紅金色光澤。”赤楊說。
赤楊無法隱瞞愛意,百合察覺后便同樣回應。百合說,無論如今是否為女巫,毫不在意,兩人生來便彼此相屬,無論工作或是人生。百合愛他,願與他共結連理。
兩人結了婚,婚後第一年生活喜悅無比,之後半年亦是。
“孩子出生前,一切都毫無異樣,”赤楊說,“但產期過了很久,孩子依然沒出生。產婆試圖以草藥和咒文催生,但彷彿孩子不願讓她生下,不願與她分開,不願降生在世界上。結果,孩子沒出世,也帶走了她。”
良久后,赤楊說:“我們曾共享極大的欣悅。”
“我明白。”
“因此我的哀痛也同樣深沉。”
老人點點頭。
“我能忍受。”赤楊說,“您知道怎麼回事。雖然我找不到什麼理由活着,但我能忍受。”
“確是如此。”
“但在冬天,她去世兩個月後,一個夢出現,她在夢裏。”
“告訴我。”
“我站在山坡上。有道矮牆自坡頂朝山腳下延伸,如綿羊牧地間的一道隔牆。她站在山腳下,隔着牆面對我。那裏比較陰暗。”
雀鷹點了點頭,臉龐如岩石冷硬。
“她呼喚我。我聽見她喚我的名字,我朝她走去。我知道她已經死了,我在夢裏明白這點,但還是喜悅地前去。我看不清楚她的身影,所以我朝她走去,好看看她,好跟她在一起,而她伸手越過圍牆,那道只及我胸口的牆。我以為孩子會跟她在一起,但沒有。她對我伸出雙手,我也朝她伸出雙手,握住她的。”
“你們碰觸了?”
“我想去她那裏,但無法越過牆,雙腿無法移動。我試着將她拉到身邊,她也想過來,也似乎過得來,但牆阻隔我們。我們無法越過牆。因此她靠向我,吻上我的嘴,說了我的名字。她說道:“放我自由!”
“我以為如果用她的真名呼喚,便能解放她,將她帶過那道牆,所以我說:“玫芙蕊,跟我來!”但她說:“哈芮,那不是我的真名,那再也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試圖拉住她,但她放開我的手。她一面喊道:“哈芮,放我自由!”卻一面走回黑暗。牆那端的山坡一片黑暗。我呼喚她的真名、她的通名,以及所有我稱呼她的親密小名,但她漸漸遠離。於是,我醒了。”
雀鷹長久而專註地凝視訪客。“你給了我你的真名,哈芮。”
赤楊略微震驚,緩慢地長呼幾口氣,帶着沉鬱勇氣抬起頭。“還有誰更值得我信任、交託真名?”
雀鷹嚴肅致謝。“我會儘力不負你所託。告訴我,你知道那地方、那道牆……是什麼地方嗎?”
“我當時不知道。現在,我知道您曾經越過。”
“是的。我到過那座山丘,憑着曾擁有的法力與技藝,亦越過那座牆,進入死者之城,與生時曾識得的人交談,有時他們會回應。但,哈芮,在柔克、帕恩或英拉德群島上所有偉大法師里,你是我認識或聽說過,第一位能越過那道牆,去碰觸、親吻愛人的人。”
赤楊垂頭坐着,雙手緊握。
“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她的碰觸是什麼樣?她的雙手溫暖嗎?她是冰冷的空氣、陰影,或是像活生生女人一般?請原諒我的問題。”
“大人,我希望能回答您。在柔克,召喚師傅也問了相同問題,但我無法確實回答。我對她的渴望如此強烈,我如此期盼……可能是我盼望她像在世時一般。但我不知道。在夢境裏,並非一切均清晰可辨。”
“夢境裏的確如此。但我從未聽說有任何人在夢境中去到那座牆。若巫師曾習得路徑,又擁有力量,必要時,可尋路前往該處。倘若缺乏知識及力量,只有瀕死之人能……”
雀鷹停語,憶起昨夜夢境。
“我以為那是個夢,”赤楊說,“它困擾我,但我很珍惜。一想到夢境,便像在心田上犁出一道傷口,但我依然攀附住那份痛苦,緊緊抱住。我渴望,我希望再次做夢。”
“你又夢到了嗎?”
“是的,我又做了一次夢。”
赤楊茫然直視西方的碧藍天空及海洋。寧靜海面上,朦朧躺着坎渤島上陽光遍灑的低矮山丘。兩人身後,太陽正越過高山北肩,燦爛升起。
“那是第一個夢之後的第九天。我在同一地方,但站在更高處。我看到牆在下方,橫越斜坡。我跑下山,呼喚百合,確信會看見她。那裏有個人,但一靠近,發現那不是百合。是名男子,正在牆邊,彎着腰,彷彿在修補。我問他:“她在哪裏,百合在哪裏?”他沒回答也沒抬頭。我看到他在做什麼。他不是在修補圍牆,而是拆除,以手指探挖一塊大石。石頭毫無動靜,他說道:“幫幫我,哈芮!”我發現那是為我命名的師傅,塘鵝。他已去世五年了。他不停以手指探挖勾扯大石,並再度喊我的名字:“幫幫我,讓我自由。”他站起身,越過牆向我伸出雙手,像百合一樣,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給了我某種灼燒感,不知是因熱或因冷,但他的碰觸灼燒了我,我抽開手,疼痛和恐懼讓我自夢境驚醒。”
赤楊一面說話,一面伸出手,露出手背和手掌上一塊像舊淤青的黑印。
“我學到不能讓他們碰觸我。”赤楊低聲說。
格得看着赤楊的嘴,雙唇上亦有一塊黑印。
“哈芮,你當時身陷生死邊緣。”格得亦柔聲說道。
“還沒說完。”
赤楊的聲音掙脫靜默,繼續說故事。
隔晚,他再度入睡,發現自己又站在昏暗山丘上,看到石牆從山頂越過山坡,延伸而下。他朝石牆走去,希望能在那兒找到妻子。“就算她無法跨越,或是我無法跨越,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見着她,與她說話。”但即使百合站在人群中,赤楊也沒見到她,他接近牆邊,看到一群影子般的人在牆另一邊,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似曾相識,有些素昧平生。他一靠近,每個人都對他伸出雙手,以真名呼喚他:“哈芮!讓我們跟你一起走!哈芮,解放我們!”
“聽見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楊說,“被亡者呼喚亦是可怖。”
赤楊試圖轉身爬上山坡,遠離石牆,但雙腿陷入夢中常有的衰軟,無法支撐身體。他雙膝跪地,以免被拖至牆邊;雖然四周無人能幫助他,他仍大聲呼救,因此在恐懼中驚醒。
自那時起,在每個深眠夜晚,他都會發現自己站在山坡上,身陷枯槁的灰干長草間,面對山下石牆,亡者陰暗虛幻地聚集牆邊,對他哀求、哭喊,呼喚他的真名。
“我醒來,”赤楊說道,“在自己房裏,而非山坡上,但我知道他們在那裏。我還是得睡覺。我試過不斷讓自己清醒,若時間允許,則在白晝入睡,但我終究得睡。我會再度回到那裏,他們亦在那裏。我無法爬上山坡。我一移動,必定是下山,朝牆邊前進。有時我可以背向他們,但我會以為在人群中聽到百合聲音,對我呼喊,我轉身尋找,而他們便會向我伸出雙手。”
赤楊低頭看着緊握的雙手。
“我該怎麼做?”
雀鷹一語不發。
良久后,赤楊說:“我對您提過的豎琴師是我的好友,一陣子后,他看出來我有點不對勁,我告訴他,因為害怕有亡者的夢境而不敢入睡,他催促我、協助我搭船前往伊亞,去跟那裏的一位灰巫師詳談。”赤楊指的是一名在柔克學院受過訓的人。“那巫師一聽我的夢境,便要我一定得去柔克。”
“他叫什麼名字?”
“貝瑞。他服侍道恩島領主伊亞親王。”
老人點點頭。
“貝瑞說他愛莫能助,但他的吩咐對船長而言有如定金般穩當,我便再度回到海上。那是段漫長航程,遠遠繞過黑弗諾島,直入內極海。我以為或許在船上,日漸遠離道恩島,便能將夢境拋諸身後。伊亞的巫師稱我夢中身處之處為旱域,而我以為或許到了海上,便能離開那兒。但我每晚必定會回到那山邊,隨着時間過去,甚至一夜數次。兩次、三次,甚或一闔眼,就站在山邊,看着下方石牆,聽着呼喚我的聲音。我像是個因傷口疼痛而瘋狂的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找到僅存的寧靜,但睡眠便是我的折磨,充滿那些聚集牆邊的悲慘亡靈,他們的痛苦及哀傷,以及我對他們的恐懼。”
赤楊說,很快,無論白天夜晚,水手都躲着他,因為他會大喊出聲,凄慘驚叫吵醒水手,水手還認為他身纏詛咒,或體內有屍偶寄居。
“你在柔克島上亦無安寧嗎?”
“除了在心成林。”赤楊一提起心成林,表情立時轉變。
一瞬間,雀鷹臉上也浮現相同神情。
“形意師傅帶我到樹下,我終於能入睡,即便在夜裏。白天,如果太陽照耀在身上,像昨日下午在這裏時,如果感受到太陽溫暖,赤紅光芒映穿眼皮,我便不怕做夢。但心成林里毫無恐懼,我再度能愛上夜晚。”
“說說你到柔克時的情況。”
雖然疲累、哀傷及敬畏妨礙赤楊敘述,他依然有道恩島人舌燦蓮花的天性,雖因恐故事過於冗長或贅述大法師早已知曉的事物,敘述稍有簡省,但雀鷹能清楚想像,憶起自己首次抵達智者之島的感受。
赤楊在綏爾鎮碼頭下船時,有名水手在橋板上畫了閉戶符文,好預防赤楊再度回到船上。赤楊發現了,卻認為水手的行為理所當然。他感覺自己厄運纏身,感覺體內含蘊某種黑暗,因而比平常進入陌生城鎮時更為害羞。綏爾尤其是個陌生城鎮。
“街道誤導了你。”雀鷹說。
“大人,還真是這樣!對不起,我只是道出心中所想,不是您……”
“沒關係。我以前習慣了。如果能讓你安心講述,就當我是牧羊大人也行。繼續說吧。”
不知是因詢問的對象誤解意思,抑或赤楊誤解方向指示,他在山巒起伏、宛如小型迷宮的綏爾鎮上漫遊,學院從未離開視野,卻無法接近。最後,絕望中,他來到平凡無奇的廣場,有座空曠的牆,有扇樸素木門。盯視好一陣子后,赤楊發現正是自己一直想要抵達的圍牆。他敲敲門,一位臉龐安詳、眼神安詳的男子開了門。
赤楊正準備說伊亞的貝瑞巫師派自己來,有口信轉述給召喚師傅,卻毫無機會開口。守門師傅凝視他一會兒后,溫和說道:“朋友,你不能把他們帶進這屋裏。”
赤楊沒問師傅不能把誰帶進屋裏。他知道。過去數晚,他幾乎毫未闔眼,睡下片刻,便在恐懼中驚醒,即便白天時睡着,也會在陽光遍灑的甲板上看見山坡灰草,在海浪波濤上看見石牆。醒時,夢境便殘留體內,伴隨圍繞,迷迷濛蒙,他總能在風聲與海嘯間,隱約聽到呼喚他真名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睡是醒。痛苦、恐懼與疲憊讓他陷入瘋狂境地。
“把他們擋在外面,”赤楊哀求,“讓我進去,可憐可憐我,放我進去!”
“在這裏稍候。”男子一如先前,溫柔說道,“那裏有張長凳。”指指方向,關上門。
赤楊在石凳上坐下。他記得這件事,也記得有些大約十五歲的年輕男孩在進出大門時,好奇地看着他,但在之後好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他只憶起片段。
守門師傅帶着手持柔克巫師巫杖、身着斗篷的年輕男子返回,赤楊進了一間房,明白那裏是客房,然後召喚師傅來了,試圖與赤楊說話,但他當時已不能言語。睡眠與清醒間;陽光普照的房內與昏暗蒼灰山丘間;召喚師傅的說話聲與牆對面傳來的呼喚聲間;在生者世界裏,他無法思考,無法移動,但在有聲音呼喚的蒼灰世界,若想往下走幾步到牆邊,讓那些伸出的雙手拉着他、抱着他,卻如此輕易。如果加入其中,或許他們就會放過他,他想。
然後,記憶里,陽光普照的房間完全消失,而他站在蒼灰山丘上,身旁站着柔克的召喚師傅,一名高大、寬肩、皮膚黝黑的男子,手握一根粗壯的紫杉巫杖,在昏暗裏閃閃發光。
聲音停止呼喚,聚集牆邊的身影也消失。那些身影走回黑暗,逐漸遠離時,赤楊聽見遙遠的窸窣,與某種啜泣般的聲音。
召喚師傅走到牆邊,雙手覆蓋。
某些石塊已鬆動,甚至有幾塊掉落在乾枯草地。赤楊覺得應該撿起石塊,放回,修補石牆,但末這麼做。
召喚師傅轉身面對赤楊,問:“誰把你帶來的?”
“我妻玫芙蕊。”
“召喚她來。”
赤楊無言以對。終於,他張開口,但說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喚的名字。他大聲說出:“百合……”名字聽來不像白色花朵,只是一顆掉落灰塵的碎石。
萬籟俱寂。微小星星穩定地在漆黑天空綻放光芒。赤楊從未在此處抬頭看天,認不得這些星辰。
“玫芙蕊!”召喚師傅喚道,以渾厚嗓音念誦出幾個太古語詞。
赤楊感覺氣息離開身體,連站立都困難,但通往朦朧黑暗的漫長山坡上,毫無動靜。
然後,有了動靜,某種較為明亮的身形開始走上山,緩慢接近。赤楊全身因恐懼及渴望顫抖,悄聲道:“喔,我心愛的。”
但靠近的身影太過瘦小,不可能是百合。赤楊看到那是名約十二歲的孩童,無法辨認是男是女,對赤楊或召喚師傅漠然無視,也未看向牆對面,光坐在牆角。赤楊靠近,低頭向下看,看到孩子正攀抓石塊,想拉松一顆石子,又一顆。
召喚師傅正呢喃太古語。孩子無動於衷地抬頭瞥了一眼,繼續以似乎軟弱無力的細瘦手指拉扯石塊。
這一幕在赤楊眼中如此可怕,令他頭暈目眩,試圖轉身離開,之後便毫無記憶,直到在陽光充足的房間蘇醒,躺在床上,全身虛弱,病懨懨而冰冷。
有人來照顧赤楊:打掃客房,態度疏遠的微笑婦人,還有一名與守門師傅一同前來,褐色皮膚的矮壯老人。赤楊原以為是治療師,看見橄欖木巫杖,才明白是藥草師傅,柔克學院的治療師。
藥草師傅帶來安慰,更能賜予赤楊安睡。他煮了一壺草藥茶,要赤楊喝下,點起緩緩燃燒的草藥,散發鬆林里深色泥土的氣味。師傅坐在附近,開始一段冗長、輕柔的念誦。“我不能睡。”赤楊抗辯,感覺睡眠像黑暗潮汐席捲。藥草師傅溫暖的手覆蓋赤楊手背,予赤楊寧靜,令他毫無恐懼地進入安眠。只要治療師的手覆蓋他,或按着他的肩膀,便能讓他遠離黑暗的山坡和石牆。
醒后,赤楊進食少許,藥草師傅很快又端來一壺微溫、淡味的草藥茶,點起散發泥土香氣的煙霧,以語調平板的念誦、手的碰觸,讓赤楊歇息。
藥草師傅在學院裏有應盡職責,因此每夜只能陪伴赤楊幾小時。赤楊在三晚內便獲得足夠休息,終於能在白天飲食,在城鎮附近四處走走,理智地思考交談。第四天早晨,藥草師傅、守門師傅與召喚師傅進入赤楊房間。
赤楊心懷恐懼、甚至質疑地對召喚師傅鞠躬。藥草師傅是偉大法師,法藝與赤楊自身技藝略為相似,因此兩人心靈能相通,師傅的手更代表極大慈悲。然而,召喚師傅的法藝與肉體實物無關,而是針對靈魂、思想與意志、鬼魂,以及含意。此法藝詭譎危險,充滿危機與威脅,召喚師傅甚至能離開肉體,到石牆邊界,站在赤楊身旁。他為赤楊重新帶回黑暗與恐懼感。
三位法師起先均一語不發。如果說三人有任何共通點,即是忍受沉默的能力。
因此赤楊先開口,試圖打從心底說出真話——除此別無他法。
“如果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才讓我——讓妻子領着我抑或其他靈魂——去到那地方,如果我可以彌補或解除所做一切,我願意。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或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召喚師傅道。
赤楊啞口無言。
“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誰,或是什麼。”守門師傅說,“我們僅能恍惚一瞥。”
“告訴我們,你第一次是如何去到石牆?”召喚師傅問。
赤楊複述。
法師沉默傾聽,在赤楊說完后,良久沒有回應,然後召喚師傅問:“你曾想過,跨越那道牆意謂什麼嗎?”
“我知道將無法回頭。”
“只有法師在最必要時,才能以生者之身跨越那道牆。藥草師傅或許會與痛苦患者一路去到牆邊,但若病人已跨越那牆,便不會尾隨而去。”
召喚師傅身材如此高大壯碩,加上皮膚黝黑,令赤楊看他時,便聯想到一頭熊。
“若有必要,我的召喚技藝讓我們有力量將亡者從牆對面暫時喚回,但我質疑有何必要,值得如此嚴重地打破世界法則與平衡。我從未施過這法咒,自己也未跨越那道牆。大法師跨過了,帶着王,好醫治名叫喀布的巫師造成的世界傷口。”
“而大法師沒有回來,當時的召喚師傅索理安進入旱域尋找大法師蹤影,”藥草師傅說,“索理安回來了,但整個人都變了。”
“這件事毋須提起。”召喚師傅說。
“也許需要,”藥草師傅說,“也許赤楊需要知道這件事。我想,索理安對自身力量過度自負。他在那裏留太久了,以為可以將自己喚回生界,但回來的只有他的技藝、他的力量、他的野心——毫無生命的求生意志。但我們依然信任他,因為我們摯愛他,於是他蠶食我們,直到伊芮安摧毀他。”
遠離柔克,在弓忒島上,赤楊的聆聽者打斷話語。“你剛說什麼名字?”雀鷹問。
“師傅說是伊芮安。”
“你認得這名字嗎?”
“不認得,大人。”
“我也不認得。”一陣靜默后,雀鷹輕聲續道,彷彿不甚情願。“但我在那裏看到了索理安,在旱域。他甘冒危險前來尋我。看到他在那裏,我無比心痛。我告訴他,他可以跨越牆回去。”雀鷹臉色變得深沉、嚴肅。“我說了不當的話。在生者與亡者間,所有言談都不恰當,但我也曾摯愛他。”
兩人在靜默中坐着。雀鷹突然站起,伸展雙臂,按摩大腿。兩人一起活動活動筋骨。赤楊從井裏打起點水來喝;雀鷹拿出鐵鍬與待換裝的新手把,開始打磨橡木棍,修細要插入凹槽的一端。
雀鷹說:“赤楊,繼續說。”因此赤楊繼續說故事。
藥草師傅提起索理安后,另兩位師傅沉默一晌。赤楊鼓起勇氣,詢問長久以來一直掛記心頭的事:死者如何去到那道牆,法師又如何抵達那裏。
召喚師傅立即回答:“靈魂的旅程。”
老治療師則比較遲疑:“跨越牆的,不是肉體,因為往生者的肉體會留在此處。如果法師出竅去到那兒,沉睡的肉體也還是在這裏,活着,所以我們稱之為『旅人』……我們將離開肉體啟程的部分稱為靈魂、精神。”
“但我妻子握住了我的手。”赤楊說,無法再次提起百合吻了他的唇。“我感受到她的碰觸。”
“你是這麼以為。”召喚師傅說道。
“若他們實體接觸,形成某種連結,”藥草師傅對召喚師傅說,“或許正因為此,所以其餘亡者能去到他身邊,呼喚他,甚或碰觸他?”
“所以他必須抗拒。”召喚師傅瞥了赤楊一眼,說道。召喚師傅眼睛細小、眼神炙熱。
赤楊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指控,說:“我曾試着抗拒,大人,我試過了,但他們人數眾多……而百合是其中之一……他們正在受苦,對我呼喚。”
“他們不可能受苦。”召喚師傅說,“死亡終結一切痛苦。”
“也許痛苦的虛影亦是痛苦。”藥草師傅說,“位於那片大地上的高山,名字正是『苦楚』。”
截至目前,守門師傅幾乎完全沒開口。他以平靜和善的口吻說:“赤楊是修復者,不是破壞者。我想他不會截斷那道聯結。”
“如果是他造的,他就能斷得了。”召喚師傅說道。
“是他造的嗎?”
“我沒有如此技藝,大人。”赤楊辯駁。眾師傅言及的內容令他如此害怕,引出他的憤怒回應。
“那我必須去到他們之間。”召喚師傅說道。
“吾友,不可。”守門師傅說。老藥草師傅道:“最不該去的便是你。”
“但這是我的技藝。”
“也是我們的。”
“那該誰去?”
守門師傅說:“赤楊似乎能當嚮導。他來尋求協助,或許正可協助我們。讓我們跟着一同進入他的幻界……到石牆邊,但不跨越。”
當晚深夜,赤楊畏懼地讓睡意征服,發現自己再度站在灰丘上,其餘人同在;藥草師傅是冰冷空氣中的一股溫暖,守門師傅一如星光虛幻、銀光閃閃,還有壯碩的召喚師傅,宛如黑熊,擁有黑暗的力量。
這次他們並非站在朝向黑暗下傾的山地,而是在附近山坡,抬頭看着山頂。這一部分的牆順着山頂而建,牆甚矮,勉強過膝。寒星點點的夜空完全漆黑。
毫無動靜。
爬坡走到牆邊會很困難,赤楊心想。牆以前都在下方。
但如果能去那裏,或許百合也會在那裏,一如當初。也許能握住她的手,而法師會將她一同帶回;或者自己能跨越這麼低的圍牆,走向她。
赤楊開始朝山坡走去,非常輕鬆,毫不困難,即將抵達。
“哈芮!”
召喚師傅渾厚聲音宛如圍繞頸項的繩圈,將赤楊喚回。赤楊絆跌了一下,踉蹌前行一步,在牆前不遠處跪倒,向牆伸出手。赤楊正哭喊:“救救我!”對誰呢?對法師,還是牆那頭的幻影?
這時有雙手按上肩頭,活生生的雙手,強健溫暖,而赤楊也回到自己房中,治療師的雙手實實在在按着雙肩,偽光在兩人周圍映照着白光,四名男子在房內相陪,不只三人。
老藥草師傅陪着赤楊在床邊坐下,安撫他一會兒,因他正不斷抖嗦、戰慄、啜泣。“我辦不到。”他不斷重複,但依然不知自己是對着法師或亡者說。
隨着恐懼及痛苦逐漸減輕,一股難以抗拒的疲累襲來,赤楊近乎不感興趣地看着進入房間的男子。男子眼瞳呈冰雪之色,髮膚色皆淺白。來自恩瓦或別瑞斯韋,從遠方來的北方人,赤楊想。
這名男子向眾法師問:“朋友,你們在做什麼?”
“冒險,阿茲弗。”老藥草師傅答道。
“形意師傅,邊界有了麻煩。”召喚師傅說。
眾人對形意師傅簡述問題時,赤楊可以感到他們對此人的敬重,以及因他到來而安心。
“如果他願跟隨我,你們願讓他走嗎?”陳述完后,形意師傅問道,接着轉向赤楊:“在心成林里,你無須害怕夢境,而我們也無須害怕你的夢境。”
眾人同意。形意師傅點點頭,消失。師傅本人並不在房內。
形意師傅不在此處,來的只是個傳象、呈象。那是赤楊首度見識師傅展現偉大力量,而若非已經歷驚奇與恐懼,這必定讓赤楊惴惴不安。
赤楊跟隨守門師傅進入黑夜,穿過街道,經過學院圍牆,橫越高大圓丘下的田野,沿着在兩岸黑影中輕聲低唱潺潺水歌的河流。眼前是座高聳森林,樹梢冠着銀灰星光。
形意師傅在小徑上迎接兩人,外表與在房內時別無二樣。他與守門師傅交談一會兒,之後赤楊跟隨他進入心成林。
“樹間很黑,”赤楊對雀鷹說道,“但樹下卻一點不黑。那裏有某種光……某種輕盈。”
聽者點點頭,略略微笑。
“我一到那兒,便知可以安睡。感覺自己之前好像一直睡在邪惡夢境中,而在那裏,我真正蘇醒,所以能真正安眠。師傅帶我去到某處,在巨樹樹根間,層層疊疊的落葉讓地面柔軟,他告訴我,可以躺在那裏。我躺下,睡着。我無法對您形容,那睡眠是多麼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