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南航前夜,恬娜漫步宮中花園,心情沉重焦慮。她不想前往柔克,智者之島、巫師之島(該死的術士,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以卡耳格語說)。在柔克能做什麼?能有什麼用?她想回家、回弓忒、回格得身邊,回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自己親愛的男人身邊。
她疏遠黎白南,失去他。他有禮、和善,卻拒絕軟化。
恬娜在最後一季的玫瑰間漫步,心想:男人就這麼害怕女人!不怕單獨一個女人,而是害怕一同交談、工作,聲援彼此的女人們。男人只看到計策、陰謀、束縛、陷阱的鋪設。
男人當然是對的。身為女人,女人很可能支持下一代,而非這一代;女人編織男人視為鐵鏈的連結、視為束縛的聯繫。若黎白南堅持必須完全獨立、不受約束,才不算無足輕重,那恬娜與賽瑟菈奇確是一夥,隨時準備背叛他;若他認為自己只是空氣與火焰,沒有泥土的重量、流水的耐性……
但這不是黎白南,而是恬哈弩。不屬於土地的,是她的瑟魯、前來共處一段時日的有翼靈魂,很快地,她明白,恬哈弩將會離開。火里來,火里去。
還有伊芮安。恬哈弩將與她一同離開,那燦爛猛烈的生物,與該掃的老房子、該照顧的老頭子有何關連?伊芮安怎麼可能了解這種事?對身為龍的她而言,人選擇肩負責任、結婚、生子或背負大地重擔,能算得上什麼?
恬娜看見自己,在一群肩負高遠超凡命運的人之中,孤獨、無用,因而完全屈服於想家的念頭。不僅想念弓忒。為何自己不該支持賽瑟菈奇?她是公主,如同自己是女祭司,她完完全全、從頭到腳都是大地的女子,不會拍動炙熱雙翼飛去,還會說自己的母語!自己盡責地教導公主赫語,欣喜於她學習的進度,但至今才發現,真正的欣喜在於能與她說卡耳格語,所聽所說的字詞,盛滿自己失落的童年。
恬娜來到通往柳樹下魚池的小徑,看到赤楊,他身邊有個小男孩,兩人正安靜、認真交談。她總是樂於見到赤楊,憐憫他身處的痛苦與恐懼,也尊敬他在忍耐時表現的耐性,喜歡他誠實、英俊的臉龐,與靈巧言詞。在平凡詞語中多一點優雅裝飾,何過之有?何況,格得信任他。
恬娜在一段距離外停步,以免打擾兩人交談,看赤楊與孩子跪在小徑上,探進矮樹叢。一會兒,他的小灰貓從樹叢下出現,絲毫未注意兩人,逕自橫越草皮,躡掌躡腳,壓低肚腹,眼睛閃亮地獵捕飛蛾。
“你可以讓它整晚待在外面,”赤楊對孩子說,“它在這裏走不丟,也不會受傷。小貓愛好戶外,你該能了解,這片大花園就像整座黑弗諾城。你也可以讓它在早上自由活動,要是喜歡,也能讓它跟你一起睡。”
“我喜歡。”男孩害羞地說。
“要在房裏放一盒貓砂,隨時要有一碗水,不能幹掉。”
“還有食物。”
“沒錯,一天一次,別放太多,它有點貪嘴,總覺得兮果乙創造諸島就是為了讓它填飽肚子。”
“它會抓池裏的魚嗎?”小貓如今在鯉魚池旁,坐在草地上環顧四周。蛾飛走了。
“它喜歡看魚。”
“我也喜歡。”男孩說。兩人站起身,走向水池。
恬娜感覺一陣溫柔的感動,赤楊有某種純真,男人的純真,而非孩子氣。他該有自己的孩子,會是個好父親。
恬娜想到自己的孩子,還有小孫子、孫女……不過艾蘋的大女兒琵萍……可能嗎?琵萍要十二歲了?今年或明年就會取得真名!噢,該是回家的時候了。該拜訪中谷,帶個命名禮給孫女,玩具給娃娃,確定老靜不下來的兒子星火未過度削剪梨樹枝葉,和善良的女兒艾蘋促膝相談一會兒……艾蘋的真名是哈佑海,由歐吉安賜予……想及歐吉安,便湧上一陣慈愛與渴望的心痛。恬娜看見在銳亞白屋裏的壁爐,看到格得坐在壁爐邊,看他轉過黝黑臉龐,問個問題。在黑弗諾新宮花園裏,離壁爐數百哩外,恬娜大聲答道:“我會儘早回去!”
清早,明亮的夏日早晨,一行人從王宮出發,登上“海豚”。黑弗諾人民彷彿參與慶典般,擠滿街道及碼頭,稱為片舟的撐篙小船堵塞河道,帆船與小艇綴點海面,升起鮮艷旗幟;壯麗房舍上的高塔、長短不一的橋樑旗杆,皆飛揚旗幟與錦旗。恬娜穿過雀躍人群,想到很久以前與格得航入黑弗諾,帶回和平象徵葉芙阮之環。環戴在臂上,她舉起手讓銀環迎日光閃爍,好讓人民看到,眾人立刻大聲歡呼,對她伸出雙手,彷彿都想擁抱她。想到這件事令她微笑。她走上船板,向黎白南鞠躬時,正面露微笑。
黎白南以船長的傳統詞句歡迎:“恬娜夫人,歡迎上船。”某種莫名衝動令她答道:“感謝你,葉芙阮之子。”
他看着恬娜一會兒,略微訝於這稱呼,但恬哈弩緊跟在後。他重述正式的歡迎:“恬哈弩女士,歡迎上船。”
恬娜朝船首走去,想起絞盤附近有個角落,不會幹擾奮力工作的水手,卻又能看到擁擠甲板上一切事物,也看得到船外。
通往碼頭的大街上一陣騷動,第一公主抵達。恬娜滿意地看到黎白南(或王宮總管)安排與公主身分相稱的華麗儀仗。騎馬的隨從在人群間開道,馬匹英姿勃勃,噴氣、踏步,載着公主穿越城市的金箔馬車廂與拖車的四匹灰色駿馬頂上,裝有類似卡耳格戰士頭盔上的長紅羽飾。碼頭邊等待的樂師演奏起喇叭、低音鼓、鈴鼓,群眾一發現有個公主可以歡呼、窺探,立刻大聲歡呼,逼近得幾乎貼上騎兵與步兵,目瞪口呆,讚不絕口,隨意喊出歡迎。“卡耳格女王萬歲!”有些人喊道。旁人說:“她不是。”還有人說:“看,她們都穿着紅衣,跟紅寶石一樣漂亮。哪一個是公主?”更有人喊:“公主萬歲!”
恬娜看到賽瑟菈奇,自然從頭到腳覆著薄紗,但身高與儀態卻明白顯露身分。她下了馬車,如船艦莊嚴地行向船板,兩名戴着薄面紗的女侍快步追跑,伊瑞安的奧珀夫人跟隨在後。恬娜的心情突地下沉,黎白南曾宣告這趟航程不帶任何僕人或隨從,嚴厲表示這不是去遊山玩水,上船的每個人都必須有充分理由。難道賽瑟菈奇不了解嗎?還是她如此依賴那些愚蠢族人,寧願反抗王?這會是旅程最不幸的開始。
但一到船板前,金光波動的紅色圓柱便停步轉身,伸出雙手,金戒指在金色皮膚的雙手上閃耀。公主擁抱女僕,顯然在告別,也以皇族在公開場合中應有的莊嚴態度擁抱奧珀夫人。奧珀夫人將侍女趕回馬車,公主再次轉向船板。
片刻停頓,恬娜可以看到毫無特徵的紅金色圓柱深呼吸一口氣,挺直背脊。
公主緩緩步上船板。已經開始漲潮,船板陡峭,但從容的尊貴儀態令岸上觀眾安靜、着迷地觀看。
她抵達甲板,停步,面對國王。
“卡耳格大陸第一公主,歡迎上船。”黎白南以響亮聲音說。一聽此語,群眾爆賀:“公主萬歲!王后萬萬歲!阿紅,走得好!”
黎白南對公主說了些什麼,在群眾歡聲鼓噪下無可辨認。紅柱轉身面對岸上群眾,背脊挺直卻優雅地行個禮。
恬哈弩在國王站立不遠處等着公主,上前說話,將她領到船艦后艙,沉厚、柔軟流動的紅色金色面紗消失不見。群眾歡呼,更瘋狂地高喊:“公主,回來!阿紅在哪?夫人在哪?王后在哪?”
恬娜越過船身看向國王,疑慮、沉重的心中湧出狂野不羈的低語,想着:可憐的孩子,你現在該怎麼辦?即使看不到公主,大家卻一眼便愛上她……噢,黎白南,我們都是反對你的一夥!
“海豚”體積不小,提供國王一定程度的奢華及舒適,但最重要的性能還是航行,與風同飛,以最快速度帶王到想去之處。即便只有水手、高等船員、王及幾個同伴在船上,艙房也已顯得狹窄,在這趟前往柔克的旅程,更是擁擠。水手睡在前艙的三呎高窩舍,感受的不適與平常相差不遠,但所有高等船員必須分享前甲板下一個又小又黑的破舊小室。至於乘客,四名女子擠在王原本的艙房,一間沿着船尾延伸的狹長房間;之下的船艙原本由船長及一、兩名高等船員分享,如今則塞着王、兩名巫師、一個術士與托斯拉。恬娜心想,引發悲慘及暴躁脾氣的機會真是無窮無盡,但最重要、最緊急的可能情況,就是第一公主會暈船。
船正航在大灣上,最柔和的順風吹拂,海面平靜,船像水塘中的天鵝滑行,但賽瑟菈奇蜷縮在床上,每透過面紗,隔着廣幅船尾舷窗看到波濤不驚的明亮海面、船身後溫柔白波,便絕望地喊出聲,以卡耳格語哀呼:“船會上下動。”
“根本不會上下動。”恬娜說,“公主,用用你的腦袋!”
“是我的肚子,不是腦袋。”賽瑟菈奇抽噎。
“這種天氣不可能有人暈船,你只是害怕。”
“媽媽!”恬哈弩抗議,雖不了解卻聽得出語氣,“別罵她,暈船很難受的。”
“她沒暈船!”恬娜說,完全相信自己說的是事實,“賽瑟菈奇,你沒暈船,你是害怕暈船。剋制自己,上去甲板,新鮮空氣會讓一切不同。新鮮空氣和勇氣!”
“噢,我的朋友,”賽瑟菈奇以赫語喃喃:“做勇氣給我!”
恬娜有點驚愕:“公主,你必須為自己做勇氣。”而後終於心軟,“來,在甲板上坐會兒試試。恬哈弩,你勸勸她,你想如果我們碰上不好的天氣,她會多可憐!”
在兩人努力下,終於讓賽瑟菈奇站起,踏入紅色薄紗的圓柱中——她當然不能沒戴面紗就出現在男人眼前。兩人半哄半勸帶着公主蹣跚出了船艙,走到不遠的甲板陰涼處,三人可以在骨白潔凈的甲板上並排坐,看着蔚藍閃爍的海面。
賽瑟菈奇略微撥開面紗好看到正前方,但較常看雙腿,偶爾短暫、恐懼地瞥向水面,隨即閉上眼,然後再度凝視雙腿。
恬娜與恬哈弩交談,指出經過船隻、飛鳥、島嶼。“真美。我都忘了我多愛航海!”恬娜說。
“我如果能忘掉這都是水,就很喜歡。”恬哈弩說,“就像飛翔。”
“啊,你這隻龍。”恬娜說。
語調輕盈,卻不輕鬆。恬娜首次對收養的女兒說出這種話,知道恬哈弩轉過頭,以視力正常的一眼看着。恬娜的心沉重擊跳,說:“空氣與火焰。”
恬哈弩未發一語,但探出手,褐色、纖細的那隻手,而非枯爪。她握住恬娜的手,緊緊抓握。
“媽媽,我不知道我是什麼。”她以難得大於耳語的聲音悄聲道。
“我知道。”恬娜說,心愈發沉重地跳動。
“我跟伊芮安不同。”恬哈弩試圖安慰母親,令她心安,但聲音中帶有想望,嫉妒的盼望、深沉的渴望。
“等待。等待就會明白。”恬娜回答,覺得難以啟齒,“時機到來時……你會知道該做什麼……明白自己是什麼。”
兩人輕柔交談,就算公主聽得懂,也聽不見。兩人忘卻公主的存在,但她一聽到伊芮安之名,便以修長雙手撥開面紗,轉向兩人,眼睛在溫暖紅影中閃閃發亮,問:“伊芮安,她在?”
“在前面……那邊……”恬娜向別處揮比兩下。
“她為自己做勇氣,啊?”
半晌,恬娜說:“我想,她不需要做,她無懼一切。”
“啊。”公主嘆道。
她明亮雙眼從陰影下看着整艘船艦,望向船首。伊芮安站在黎白南身旁,王正指着前方,比出手勢,興奮地說話;王大笑,伊芮安站在身旁,等高,也在大笑。
“光臉,”賽瑟菈奇以卡耳格語喃喃道,又以赫語沉思、近乎不可辨地說,“無懼。”
她闔起面紗,隱身端坐,紋風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