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王座廳是馬哈仁安宮最古老的房間,曾屬於海生格瑪,他在黑弗諾登基,是伊瑞安家系的王子,之後的赫露女王及其子馬哈仁安均出自他的血脈。《黑弗諾敘事詩》寫道:
百名戰士,百名女子
端坐生於海生格瑪之廳
王之桌。言談高潔
黑弗諾之瀟洒慷慨貴胄
至勇戰士,至美女子
格瑪的後裔在大廳周圍建造更雄偉的王宮,耗時百餘年,之後赫露及馬哈仁安增建石膏塔、女王塔、古劍之塔。
宮殿與高塔依然安在,雖然黑弗諾人民自馬哈仁安死後百年,猶堅持稱之為新宮,但黎白南繼位時,宮殿已老舊,近半頹圮。他幾乎完全重建,造得更富麗堂皇。內環諸島商人如此喜悅再度有王與法令保障貿易,主動調高賦稅,讓王有更多錢整修。黎白南統治的頭幾年,甚至沒有商人抱怨稅賦摧毀事業,讓子孫貧苦潦倒,新宮因而再度簇新華美。重建樑柱屋頂、粉刷石牆、磨光狹長高挑的窗戶后,黎白南保留王座廳原本的儉樸。
歷經短暫的偽朝與暴君、竄位者、海盜王橫行的黑暗年代,歷經時間與野心的侮辱,王座置於狹長房間末端:一張高背木椅,擺放樸素平台上,曾以金片包裹,如今已脫落,小金釘子挖出時,在木材上留下裂痕,絲墊與壁掛早已遭竊,或被蛾、鼠與霉摧毀殆盡,只有所在位置及椅背上輕刻出的英拉德家系徽章:飛翔蒼鷺銜着一段山梨枝,說明這是王座。
八百年前,該家系諸王從英拉德島來到黑弗諾。他們說,莫瑞德的至尊寶座在哪,王國就在哪。
黎白南命人清理王座,替換腐朽木塊,將椅子上油、打磨,直到恢復原有的深暗光澤,卻未加上彩繪、金箔或裝飾。某些富商前來欣賞輸捐打造的昂貴王宮時,對王座廳及王座多有抱怨:“簡直是座穀倉嘛。”或說:“那是莫瑞德的至尊王座,還是老舊的農夫椅啊?”
一說,王對此回以:“沒有餵養人民的穀倉與種植禾稼的農夫,哪來的王國?”還有一說,王答:“我的王國是金箔及絲絨的虛殼,抑或依憑木頭及岩石而立?”也有人說,王未回答,只說喜歡這個樣子。既是王的尊臀坐在硬椅板上,評論此事的人均無法遽下定論。
籠罩夏末海霧的涼爽清晨中,議會成員魚貫進入氣氛嚴肅的挑高大廳,計有九十一名男女,若全數到齊,則該有百名。成員由王親自挑選:有內環諸島尊貴家系的代表,均是對王宣示效忠的諸侯;有些代表群島王國中其餘島嶼及區域的利益;還有些人,王認定或希望他們成為有用且值得信賴的諮政;來自黑弗諾、伊亞海與內極海各大港口的商人、船運商、金融商,華貴地包裹在刻意的嚴肅神色與暗色絲綢長袍中;公會的師傅級人物,善觀詞色、精明敏銳,皆是談判高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甌司可島礦工領袖,一名淡色眼眸、雙手厚繭的女子;亦有黑曜一般的柔克巫師,身着灰斗篷,手拿木巫杖,還有名帕恩巫師,人稱塞波師傅,未持巫杖,言談和藹,卻讓人退避三舍;有來自采邑及侯國的老少貴族女子,穿着洛拔那瑞絲綢,戴着沙島出產的珍珠;還有兩名女島長,身體結實、衣着樸素、神情高貴,一名來自易飛墟,另一名來自扣兒圃,為東陲人民發言;亦有詩人、來自伊亞島及英拉德島古老學院之學者,還有幾名戰艦與皇家船艦的船長。
這些都是王挑選的議員,每二或三年,王會邀其留任,或以感謝及榮耀送其返家,另選他人。王與議員討論所有法律、賦稅,及需要王處理的判決,聽取建議。議員會對王的提案舉行投票,多數人同意后,才能通過執行。有人說議會只是王的寵物及傀儡,若在另一人統治下,的確可能:只要黎白南強力爭取,多半能獲得議會同意,但他經常不表意見,讓議會自行決定。許多議員發現,若有充分立論支持,條理清晰表達,便極可能動搖他人,甚至說服王。因此,議會各派系及不同團體間的討論,經常引發熱烈爭議,在幾次全員議會中,甚至會與王反對、爭論,投票否決王的提案。黎白南善於外交,政治手腕卻普普。
黎白南發現議會能提供極佳意見,而有權者逐漸尊重議會;平凡百姓則甚少關切議會,希望及注意力都集中於王本身。上千首敘事詩與歌謠講述莫瑞德之子,是騎龍從冥界返回光明之岸的王子,是索拉之役的英雄,揮舞瑟利耳之劍,又名山梨樹、英拉德島之高梣木,以和平符文統治,廣受愛戴。相較之下,要以議會爭議船運稅為題吟詩作賦,就困難得多。
未受歌頌的議員魚貫進入,坐在鋪有軟墊的長椅上,面對硬木板王座。王進入時,全體起立,弓忒之女走在王身旁,由於大多數人都見過,她的外表未引起太大騷動,此外,還有個穿着襤褸黑衣的矮小男子。“似乎是個村野術士。”柯梅瑞商人對威島船商說,後者語帶無奈、寬恕地答:“應該沒錯。”王普受議員愛戴,少數人即便非如此,也至少喜歡他。他畢竟將權力交予他們手中,因此儘管他們不會因此覺得必須對他表示感激,更少都會尊重他的決定。
年老的伊比亞夫人遲來,連忙進入,主持的賽智親王請議員坐下。眾人坐定,賽智說:“靜聽王宣旨。”眾人聆聽。
王告訴議員,龍如何攻擊西黑弗諾,以及自己如何與弓忒之女恬哈弩出發去與龍族議和。這是許多人首次聽聞此事真況。
王首先敘述龍族早先攻擊西方諸島,簡述黑曜所說女孩在柔克圓丘上變身成龍的故事,並提醒議員,環之恬娜、前柔克大法師,及馱載王離開偕勒多的龍凱拉辛,都宣告恬哈弩是他們的女兒。這一切吊足議員的胃口。
終於,王說出三天前的清晨,在法力恩山脈隘口發生的事。
王最後說:“那龍帶着恬哈弩的訊息,去找目前正在帕恩的奧姆伊芮安,而她必須飛越三百多哩才能抵達。但龍比任何有法術風協助的船隻更快,奧姆伊芮安隨時可能到訪。”
賽智親王首先提問,知道王會樂於回答:“主上,您與龍族議和,希望從中得到什麼?”
王立即答道:“我們能得到的,絕對勝於與之相鬥。若有任何龍慍怒前來,我們將無法相抗,這點或許難以承認,卻是事實。智者告訴我們,也許有個地方可以抵禦龍,那便是柔克島;在柔克,也許有人可以面對一頭龍的怒火而不受摧毀。因此,我們必須了解龍族為何發怒,解決緣由,平息它們的怒氣。”
“龍族是動物,”老飛克威領主說,“人無法與動物說理談和。”
“難道我們沒有殺死巨龍的厄瑞亞拜之劍嗎?”一名年輕議員大喊。
另一名議員立刻響應:“又是誰殺死了厄瑞亞拜?”
議會中的爭論經常十分吵雜,但賽智親王嚴格控制,不讓任何人打斷他人發言,或發言超過沙漏一轉的兩分鐘。親王的鑲銀儀杖會往地上重重一擊,打斷胡言亂語和言不及意,喊出下一名發言者。議員快速討論、來往呼喊,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出口,反駁,再次爭論,多數人認為該準備迎戰龍族,將之擊潰。
“皇家艦隊上的弓箭手就足以把龍像鴨子一樣射下!”一名瓦梭的熱血商人喊道。
“難道我們要在毫無智慧的野獸面前卑躬屈膝嗎?難道我們之間沒有英雄了嗎?”尊貴的偶托克尼夫人質問。
一聞此語,黑曜銳聲回答:“毫無智慧?龍能說創生語,而創生語承襲我們所有智慧與力量。若龍是野獸,我們亦然。人類只是會說話的動物。”
一名年老、見多識廣的船長說:“那麼巫師不就該與龍溝通?既然你們通曉龍族語言,還分享了龍的力量?王談到一名年輕、未受教導的女孩變身為龍,法師不也能隨意變換形體?柔克師傅難道無法與龍溝通,甚至在必要時旗鼓相當地與其戰鬥?”
帕恩巫師起身,身形矮小,聲音輕柔。“船長,變形就是成為別的形體,”巫師禮貌地說,“法師可以將外表變得像龍,但真正的變形是危險技藝。尤其是現在,在巨變中的小變化,有如以吐氣對抗狂風吹拂……但我們之中有人不需使用任何技藝,卻比任何人都更能與龍族溝通。只要她願為我們發言。”
聽到這句話,坐在王座腳邊長椅上的恬哈弩站起,說:“我願意。”而後坐下。
這句話讓爭論稍歇,旋即再度爆發。
王靜聽,沒說話,想了解子民的性情。
古劍之塔上的銀喇叭甜美地四度吹響,奏出整首樂曲,告知第六小時,已是正午。王起身,賽智親王宣佈休息直到午後第一小時。
赫露女王塔中房裏擺着午餐,有新鮮乳酪與夏季鮮果。黎白南邀請恬哈弩、恬娜、赤楊、賽智及黑曜相陪。黑曜獲得王首肯后,領帕恩巫師塞波一同入席。眾人同桌共食,安靜少言。向窗外看去,是整面海灣及北海岸線,此時逐漸消失在泛藍迷霧中,不知是晨霧的殘餘,還是西方森林大火的濃煙。
赤楊依然摸不着頭腦:為何自己會被視為王的親信,參與議會?他與龍有何關連?他無法相鬥,亦無法交談,如此巨偉生物在他心裏既偉大又奇異,議員的誇耀與叫囂在耳里聽來,不過是犬吠。他曾見一隻小狗,在海灘上對着大海一再大吠,向後退的海波奮沖狂咬,卻在浪花前轉身逃跑,濕淋淋的尾巴夾在雙腿間。
但赤楊很高興能與恬娜同處,感覺自在,喜愛她的善良勇敢,也發現自己與恬哈弩相處同樣輕鬆。
半毀的容貌讓恬哈弩彷彿擁有兩張臉,赤楊一次只能看到一面,無法同時看見,但習慣之後便不感惴惴。母親的臉也半掩在酒紅色胎記下,恬哈弩的臉讓赤楊想起母親。
與之前相較,恬哈弩顯得較沒那麼坐立不安或憂煩。她安靜坐着,幾次害羞地如對夥伴般向身旁的赤楊說話。赤楊覺得恬哈弩與自己一樣,不是自願在此,而是因為必然的選擇,受驅策走上不明的道路,也許兩人的道路朝同一方向,或至少暫時如此。這念頭給了赤楊勇氣,雖然只知道必須完成某件事,某件已經開始的事,但他覺得無論是何任務,與恬哈弩分擔比獨力來得好。或許她也因為同樣的寂寞,而受赤楊吸引。
但兩人未談及如此深奧的話題。“我爸爸給了你一隻小貓。”眾人離開餐桌時,恬哈弩對赤楊說道,“是蘑絲阿姨的貓嗎?”
赤楊點點頭。恬哈弩又問:“灰色那隻?”
“是。”
“那是整窩中最好的貓。”
“她在這裏愈住愈胖了。”
恬哈弩遲疑片刻,膽怯說道:“我想,它是公貓。”
赤楊察覺自己在微笑。“他是個好友伴。一名水手為他起名小拖。”
“小拖。”恬哈弩復念,神情顯得滿意。
“恬哈弩,”王在深廣窗檯邊與恬娜同坐,喚道,“我今天在議會中沒有請你講述雀鷹大人詢問的問題,時機不對。不過,那場合妥當嗎?”
赤楊看着恬哈弩,她思索過後,方才回答,向母親瞥了一眼,但恬娜不欲回應。
“我寧願在這裏對你說。”恬哈弩以沙啞聲音說道,“或許也對胡珥胡公主說。”
短暫靜默后,王和善地問:“要我請公主來嗎?”
“不,我能去看她。過一陣子。我真的沒什麼能說的。爸爸問:死後有誰會去旱域?媽媽跟我談過,我們想,人會去,但動物會去嗎?鳥在那裏飛翔嗎?那裏有樹嗎?草會長嗎?赤楊,你看過那裏。”
赤楊陡然一驚,只能說:“在……在牆這端有草,但似乎都枯死了。牆那端我不清楚。”
恬哈弩看向王:“陛下,你跨越了那片土地。”
“我沒看到野獸、飛鳥,或生長的植物。”
赤楊再度開口:“雀鷹大人說過,只有灰塵、岩石。”
“我想,只有人類死後才會去那裏,”恬哈弩道,“但不是所有人。”她再度望向母親,未轉開臉。
恬娜開口:“卡耳格人跟動物一樣,”聲音乾澀,不露一絲情感,“死後便能重生。”
“那是迷信。”黑曜說,“原諒我,恬娜夫人,但您自己……”他停語。
“我已不再相信他們對我說的,說我是或曾是永遠重生的阿兒哈,唯一不斷重生,永生不朽的靈魂。”恬娜說,“但我相信死後會跟所有凡人一般,重新融回世界的大生命體,一如草、樹、動物。人類只是會說話的動物,先生,一如你今早聽說。”
“但我們會說創生語。”巫師抗辯,“我們學會兮果乙創世的語言,生命的語言;我們教導靈魂該如何征服死亡。”
“那個只有灰塵與陰影的地方,就是你所謂的征服嗎?”恬娜的聲音不再乾澀,眼神精光逼人。
黑曜憤慨,卻只能無言站立。
王介入兩人之間。“雀鷹大人問了第二個問題:龍能跨越石牆嗎,”他看着恬哈弩。
“先前的答案便已說明。”恬哈弩道,“如果龍是唯一會說話的動物,而動物不會去那裏。法師在那裏見過龍嗎?陛下見過?”她先看着黑曜,然後看看黎白南。黑曜思索片刻后便答:“沒有。”
王神色訝異:“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這點?沒有,我們沒看到。我想那裏沒有龍。”
“陛下!”赤楊發話,自從來到王宮,從未如此大聲說話,“那裏有頭龍。”他面窗而站,指向窗外。
眾人一同轉身。在黑弗諾灣上空,一頭龍自西方飛來,身形修長,緩慢拍擊,佈滿長羽的翅膀閃耀泛紅金光。迷濛夏空中,一縷煙短促飄在身後。
王道:“我該為這位貴客準備哪間客房?”
王似乎語帶戲謔,抑或迷惘。但一看到龍轉向,朝古劍之塔飛來,他立刻跑出房間,跑下樓梯,驚嚇並超越大廳及門口衛兵,首先抵達白塔下的陽台。
陽台是間宴會廳的屋頂,寬闊大理石四周以低欄圍住,古劍之塔凌駕於上,女王塔佇立不遠處。王出現時,龍剛降落,收折雙翼,發出金屬般的敲擊巨響,降落之處的大理石上留下深刻爪印。
修長、鋪滿金色鱗甲的頭轉過來,龍看着王。
王低下頭,未直視龍的雙眼,但他向前端望,清晰說道:“奧姆伊芮安,歡迎。我是黎白南。”
“阿格尼·黎白南。”聲音響亮嘶道,一如奧姆安霸在極西之處稱呼尚未繼位的他。
身後,黑曜、恬哈弩與幾名士兵一同跑上陽台。一名士兵抽出長劍,黎白南也看到女王塔上一扇窗中,另一名士兵舉着滿張弓箭,正對龍的胸膛。“放下武器!”王喊道,聲音在高塔間迴響,守衛照辦,慌亂得幾乎掉了長劍,但弓箭手遲疑地放下滿弓,不願讓王毫無抵禦能力。
“玫迪幽。”恬哈弩悄喚,上前一步站在黎白南身旁,眼光穩穩地看着龍。巨龍的頭再度轉過,在皺紋滿布、鱗甲閃爍眼眶中的一隻巨大琥珀色眼睛,眨也不眨地回視。
龍開口。
黑曜對王低喃龍與恬哈弩的對話。“凱拉辛之女,我的姊妹,”龍道,“你沒有飛翔。”
“姊妹,我無法變身。”恬哈弩道。
“我變嗎?”
“若你願意,暫時如此。”
在陽台上及從高塔窗戶向外望的眾人,即便久居於法術與奇景間,卻看到終生無法與之相較的奇景。他們看到巨碩的龍,有着鱗甲覆蓋的肚子,與一條拖曳過半個陽台長、荊棘遍生的尾巴,長有紅角的頭舉起時,有王的兩倍高……巨頭俯低,全身顫抖,雙翅如鑼鈸敲擊作響,一團水霧而非煙霧自深黑鼻孔拋出,包裹全身,茫如薄霧或花白玻璃,而後消失。正午太陽照耀在燒焦、刻毀、雪白的地板上,沒有龍,只有一名女子,站在離恬哈弩及王十步遠處。女子的位置,原本該是龍的心臟。
女子年輕、高大、身材結實、皮膚黝黑、頭髮烏黑,身着農婦的襯衣與長褲,裸足。她毫無動靜地站着,彷彿不知所措,低下頭看着身體,抬起手觀察。“這麼小的東西!”女子以通用語說道,笑了,看着恬哈弩,說:“感覺像穿上五歲時穿的鞋子。”
兩名女子走向彼此,莊重行禮,彷彿武裝戰士相互致敬,或兩艘在海上相遇的船艦。兩人相擁,輕輕摟抱,長達數刻。分開后,一同轉身面向王。
“伊芮安女士。”王招呼,鞠躬。
女子有些不知所措,約略行個村婦的禮。抬起頭時,王看到她的雙眼是琥珀色,立刻掉轉過頭。
“我現在的形貌不會傷害你,”女子說,露出大大微笑,牙齒雪白,“陛下。”她不自在地加道,試着表現禮貌。
王再度鞠躬,如今手足無措的人是他。他看着恬哈弩,然後轉過頭看向與赤楊一同走上陽台的恬娜。無人說話。
伊芮安的眼光投向身着灰色斗篷,立於王身後的黑曜,臉龐再度亮起。“先生,”她問,“你從柔克島來嗎?你認得形意師傅嗎?”
黑曜鞠躬,點點頭,亦不直視伊芮安。
“他還好嗎?還是在林間行走嗎?”
巫師再度鞠躬。
“那麼,守門師傅、藥草師傅與坷瑞卡墨瑞坷呢?他們是我的朋友、支持我。如果你回到柔克,如果你願意,請代我向三位致上鍾愛與崇敬。”
“我會的。”巫師說。
“我媽媽來了。”恬哈弩輕輕對伊芮安說,“峨團之恬娜。”
“弓忒之恬娜。”黎白南以特殊的響亮語調說道。
伊芮安毫不隱瞞對恬娜的好奇,問:“是你跟大法師把符文之環從白髮番那裏帶回嗎?”
“是的。”恬娜說,以同樣的坦白看着伊芮安。
在眾人頭頂,圍繞古劍之塔塔頂的陽台上起了某種騷動:喇叭手出現,準備報時,但此刻四人都聚集在與陽台同方向的南面,低頭看龍。城堡高塔中的每扇窗戶都是臉,街道人聲鼎沸,一如洶湧波濤。
“喇叭手奏報第一小時后,”黎白南說,“議會將再度開議。夫人,議員已看到或聽說你來臨。如果你願意,我們最好直接進去,讓他們瞻仰你。如果你願意對他們說話,我可以保證他們會聆聽。”
“很好。”伊芮安說。在這片刻,她顯露出龍族的沉重漠然,一旦走動,卻立刻消失,看來只是個腳步笨拙的高大年輕女子,微笑對恬哈弩道:“我好像會如火花飛起,整個人彷彿毫無重量!”
高塔上四支喇叭分向西、北、東、南吹奏,每段歌謠都是五百年前一位王為摯友而寫的輓歌。
片刻,黎白南憶起厄瑞亞拜的臉:眼光深暗、哀傷,垂死地站在偕勒多海灘,站在殺死自己的龍之骨骸間。黎白南不解為何此時此刻想起如此遙遠的事物,卻又不訝異,因為生者與死者、人族與龍族,正聚集,朝自己看不見的事件前進。
黎白南停步,直到伊芮安及恬哈弩上前。一同走入王宮時,他說:“伊芮安女士,我想請教許多事,但我的子民所害怕,以及議會想知道的是:你的族人是否打算攻擊我們?為何攻擊?”
伊芮安點點頭,強勁、果決:“我會說出所知一切。”
一行人來到高台後由垂簾遮隱的門口,廳內正一片混亂,呼聲震天,幾乎隱沒賽智親王敲擊儀杖的聲響。然後沉默突然降臨,全體轉身看着王與龍進門。
黎白南未就坐,站在王座前,伊芮安站在左側。
“聆聽王宣旨。”賽智對着死寂宣佈。
王開口:“諸位,這一日將長久傳誦與歌頌!諸位後裔將會說:『我是人龍議會一員的子孫!』尊崇她,一如她的到來尊崇我們。聆聽奧姆伊芮安!”
之後,有些出席議會的人說,若直視伊芮安,看來只是個靜立的高大女子,但若別過頭,則會從眼角瞄到一片金色濃霧,籠罩王與王座。許多人知道不能直視龍的雙眼,別過頭,但依然偷偷窺伺。女人看着伊芮安,或覺她外表平庸,或覺美麗,有人則同情她必須在宮中裸足行走。還有幾名議員尚未進入狀況,依然在想這名女子是誰、龍何時會到。
伊芮安發話,一室沉默,她嗓音一如多數女子清麗,卻輕易在大廳迴響,她緩慢而正式地開口,彷彿腦中正翻譯古老語言。
“我的真名曾是伊芮安,來自威島的舊伊芮亞領地,如今則是奧姆伊芮安,至壽者凱拉辛喚我為女。我是王的舊識奧姆安霸的姊妹、奧姆的子孫,他殺死王的友伴厄瑞亞拜,也遭其所弒。我今天在這裏,是因為姊妹恬哈弩呼喚我。
“奧姆安霸死於偕勒多,摧毀巫師喀布的肉身,凱拉辛從西之彼方前去,將王與大法師帶回柔克。回返龍居諸嶼后,至壽者召喚西方子民,其語言均遭喀布剝奪,神智尚未清晰。凱拉辛對他們說:『你們允許邪惡將你們變得邪惡、曾經瘋狂。你們雖已回復神智,但只要風從東方吹來,就再也無法回復如初,超然於善惡之外。』
“凱拉辛說:『很久以前,我們選擇。我們選擇自由,人選擇重擔;我們選擇火與風,人選擇水與土;我們選擇西方,人選擇東方。
“『但總有龍羨慕人的財富,總有人羨慕龍的自由,因此邪惡侵入,並會再度襲來,直到我們再次選擇,永遠自由。我即將去到西方彼岸,乘異風飛翔,你們若願前來,我會引領你們,或是等待。』
“有些龍對凱拉辛說:『人類因為嫉妒,在很久以前偷去了我們在西之彼方一半領土,設下法咒阻擋我們進入。現在讓我們將人趕去極東之地,奪回島嶼!人與龍無法分享風。』
“凱拉辛說:『我們曾是同族。因此,在人類每代中,總會出現亦龍亦人的子孫;在我們比人類眨眼即逝的生命更長久的每個世代,也有出生時亦為人族的龍,一位目前住在內環諸島,還有一位住在那裏的人類也是龍。這兩位是信差、是獲選的使者。龍或人之中,再也不會降生這樣的後裔,因為萬物平衡正改變。』
“凱拉辛接著說:『選擇吧,是和我一同在世界遠方、乘馭他風,或者留下、背負善惡重擔。或退化為沉默的野獸。』最後凱拉辛說:『最後選擇的會是恬哈弩,在她之後將再無選擇、再也沒有通往西方的路,只有森林會在中心,一如永恆。』”
所有人如石般靜止,聆聽。伊芮安紋風不動,說話時眼光彷彿穿透眾人。
“幾年後,凱拉辛飛入西方,有些龍跟隨,有些沒有。我加入族人時,跟隨凱拉辛的道路,但只要風能承載,我便在兩處來回。
“我族生性獨佔、易怒。留在世界之風中的龍開始群集,或獨自飛向人類島嶼,再次強調:『人偷去我們一半的領土。現在我們要奪回人所有的西方領土,趕走人,讓他們再也無法將善惡傳給我們。我們不願在脖子上套入人的重擔。』
“但我族不願殺島民,他們仍記得瘋狂時自相殘殺的慘況。他們痛恨人,但除非你們動念殺戮,否則他們不會肆殺人類。
“其中一群龍已來到我們稱為『冷山』的黑弗諾。帶領族人並與恬哈弩說話的,是我兄弟阿莫德。龍想把你們趕入東方,但阿莫德跟我一樣,目的在執行凱拉辛的意志,希望將子民帶離你們擔負的重擔。若阿莫德、我與凱拉辛之子能阻止人龍互相傷害,我們樂意代勞。但龍沒有王,也不服從任何人,肆意飛翔。他們暫時尊重我兄弟與我以凱拉辛之名所提的要求,但無法長久。他們對這世上一切毫無所懼,除了你們的巫術,因為它能抗拒死亡。”
大廳內,最後一詞迴響在伊芮安語畢所帶來的沉默中。
王向伊芮安致謝,說:“你願意訴說真相,讓我們感到無比榮幸,我以真名起誓,對你同樣據實以告。將我帶回王國的凱拉辛之女,我懇求你告訴我,你方才說龍害怕什麼?我以為龍對世界之中或之外萬物毫無所懼。”
“我們害怕永生的咒語。”伊芮安率直說道。
“永生?”黎白南遲疑,“我不是巫師。黑曜師傅,如果凱拉辛之女允許,請你代我發言。”
黑曜站起身,伊芮安以冰冷、無所偏袒的眼光看着他,點點頭。
“伊芮安女士,”巫師說,“我們沒有永生的咒語,只有巫師喀布試圖讓自己永生,因而墮落我們的技藝。”黑曜緩緩道來,措辭仔細,一面思索一面回答,“大法師及吾王在奧姆安霸協助下,摧毀喀布,彌補他造成的傷害,大法師因此奉獻所有法力以治癒世界,恢復一體至衡。在我們這一代,沒有別的巫師試圖……”黑曜突然停語不發。
伊芮安直視黑曜,黑曜直視地面。
“我摧毀的巫師,”伊芮安問,“柔克的召喚師傅,索理安……他希求的是什麼?”
一語中的,黑曜無言以對。
“索理安從冥界返回,”伊芮安說,“但不像大法師及王以活人之身回來。他死了,但他跨越圍牆返回,依憑技藝……你的技藝……你們柔克男子!我們如何信任你們所說的任何事?你們毀壞了世界平衡!你們能恢復嗎?”
黑曜看着王,焦慮不安。“陛下,我認為此時此地不宜討論此等事宜……在所有人面前……直到我們明白所言及的事物,以及該採取的行動……”
“柔克留守它的秘密。”伊芮安以冷靜的輕蔑說道。
“但在柔克……”恬哈弩並未起身,微弱的聲音逐漸消失。賽智親王及王轉頭看她,示意她繼續。
她站起身,起先讓左臉朝向並排而坐、宛如有眼能見的石像的議員。
“柔克有心成林。”恬哈弩說,“姊妹,凱拉辛說在中心的森林時,這不就是他的意思嗎?”她轉向伊芮安,讓凝視的眾人看見毀損臉龐,但她已忘卻眾人存在。“也許我們該去那裏,去萬物中心。”
伊芮安微笑:“我願去。”
兩人一同看着王。
“在我送你們去柔克,或與你們同行之前,”王緩緩說道,“我必須知道會有何影響。黑曜師傅,我很遺憾,如此嚴重且冒險的事件,迫使我們如此公開討論下一步。但我信任諸位議員會在我尋得並掌握方向時支持我。議會須知道的是,我們的島嶼毋須害怕西方之族的攻擊……至少維持停戰協議。”
“能。”伊芮安答。
“你能告訴我們,有多久嗎?”
“半年?”伊芮安隨口提議,彷彿只是說一、兩天。
“我們會維持半年的停戰協議,並期待出現長久的和平。伊芮安女士,若要與我們達成和平,你的族人會希望知道我們的巫師對生死的……攪和,不會危及他們。這樣說對嗎?”
“危及我們全體,”伊芮安說,“是的。”
黎白南思索片刻,以最尊貴、親切、風度翩翩的態度說:“那麼,我該與你們一同前往柔克。”他轉向眾人:“諸位,確定停戰後,我們要尋求和平。為達成此目標,我願走遍天涯海角,因我的王治遵從葉芙阮之環的象徵。若諸位預見任何對此次旅程的阻礙,請立刻提出。群島王國的力量平衡與萬物之一體至衡正岌岌可危,若我要去,必須現在離開。秋季已近,到柔克頗有段距離。”
長眼的石像繼續端坐,眼睛大張,無人發言。賽智親王說:“去吧,陛下,帶着我們的希望與信任,讓法術風漲滿風帆。”議員發出小小的贊同呢喃:沒錯,沒錯,說得好。
賽智詢問是否還有問題或爭議,無人開口。議會結束。
與賽智一同離開王座廳時,黎白南說:“賽智,謝謝。”老親王回答:“黎白南,夾在你跟那龍之間,那群可憐人還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