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地宮血祭
天色微亮的時候,金柝聲響徹了整個空寂大營。
虎帳里傳出急令,讓所有戰士在用過早膳后迅速在演武場上集合,以五千人為一隊列成陣,由校尉帶領前往統帥帳下聽令。
“一大早的幹嘛呢?難不成帝都又有什麼旨意?”
“難說,最近剛換了新帝——新官上任都要放三把火嘛。”
兩名士兵一邊喝着粥,一邊壓低了聲音嘀咕。其中一個足足有九尺高,魁梧如鐵塔,另一個卻白凈瘦弱,彷彿一個筆墨為生的書生,卻被充軍邊塞。這樣兩個人坐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反差,令人側目。
“老浦,你丫的可別亂說。”鐵塔呵呵笑了起來,不以為然,“袁梓將軍肯定不是那種阿諛奉承、對帝都聞風拍馬的人!”
“那倒是,不然我們這支隊伍也不會被派來駐防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一駐五六年。”老浦抓起饅頭啃了一口,不滿,“如果不是怕當了逃兵會被抓去坐牢,真想早點回九疑郡去——這破山上陰森森的,每到半夜還有鬼哭,誰受得了啊?”
“有鬼哭?”鐵塔露出詫異的表情,“我怎麼從來沒聽見過?”
“你天天睡得死豬一樣,怎麼聽得見?”老浦嘀咕,臉色有些蒼白,“我也是倒霉,被這種聲音吵得天天睡不好,再下去就得發瘋了。什麼鬼地方!”
“好了好了,在這兒總比去西海上打冰夷強多了。如果不是我,你小子差點在那兒送了命,記得不?”鐵塔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對方的衣領里還隱約可見一條巨大的傷疤,“我們都在這兒戍邊了五年多,還有三個月就出頭了!忍忍吧,到時候就可以隨着軍隊調回去駐防東澤一帶了。”
“東澤……”老浦眼裏露出神往的表情,“如果能去我老家九疑郡駐防就好了……我都已經快七年沒看到家裏人了,也不知道父母還好不?”
“哎,很快就能回去了!”鐵塔安慰着同伴,一人喝了口粥,“等服滿了八年的年限,再發一筆餉,回家就可以做點小生意,安安穩穩過下半輩子——咦,今天這粥倒不錯!居然還帶了甜味?你快嘗嘗。”
老浦喝了一口,忽地呸了一聲:“啥味道啊?太爛了!米臭了嗎?”
“喂喂,說什麼呢你?不喜歡就別喝!”鐵塔把他面前的那一碗粥挪了過來,一口氣自己喝完,咂了咂嘴,“你這個人,不僅耳朵有問題,看來舌頭也有毛病!——大家都覺得好的,偏偏你覺得不行。”
然而老浦卻沒接他的話題,蹙眉似在考慮着什麼,忽然道:“別做夢了……你沒聽說當今元帥換了人么?我們未必回得去。”
鐵塔愕然:“白帥辭官,我知道啊!這又怎麼了?帝都那些都是天上飄的事兒,誰登機誰換人,和我們這些小兵小卒有啥關係?”
老浦對頭腦簡單的同伴嗤之以鼻:“嘿,關係可大了!——你不知道袁梓將軍是白帥嫡系?白帥如今一走,將軍在朝廷里就沒靠山了,天知道以後會怎樣。說不定我們會長年留守這兒,再也調不回去了!”
喝粥的鐵塔差點嗆住:“不會吧?兄弟,你可別嚇我!”
老浦哼了一聲:“誰嚇你了?你看,今天袁梓將軍忽然有動作,說不定就是帝都的事兒——嘿,快喝吧!多吃幾個饅頭,等下不知道要折騰到啥時候呢!”
不到片刻,兩名士兵便迅速地將面前的糧食一掃而空,嘀嘀咕咕地整理着衣甲,抓起武器融入了隊伍,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然而,沒有人注意到在這龐大的軍隊裏忽然多出了幾十個陌生的面孔,凝視着這一切。那些人沉默寡言,看似毫無關聯地分佈在各處,相互不說話,只是用眼神遙遙傳達着什麼。在軍隊用完了早膳之後,他們迅速地從四處離開,消失在了視野里。
鼓聲響起,肅穆莊嚴,宣告着全軍集中。
袁梓將軍治軍嚴格,這一支十萬人的隊伍在空寂之山駐防,每日操練訓導,絲毫不曾懈怠。如今接到虎帳發出的指令,頓時有條不紊地行動起來,不到一刻鐘,各隊便已經集結完畢,分成五千人一隊地前去領命。
虎帳內端坐着空寂大營的統帥袁梓,甲胄鮮明,面容肅穆,只是一雙眼裏微帶血絲,似是夜裏不曾睡好。自副將裨將校尉以下的人分列下首,卻離得遠遠的。
袁梓將軍今日一升帳就自稱昨夜身體不適,屏退了左右侍奉的人。
“昨日接到帝都旨意,女帝登基后,屢次夢見空寂之山上前朝亡魂哀泣,心懷不安,決定將今年的空寂大祭提前,”將軍在帳中傳令,吐字清晰,一句句傳來,“特令我部先行清掃空寂九曲地宮,設好祭壇,等一個月後便擺駕前來。因此,今日要調動人馬前去。”
“是!”各部將領領命。
“地宮深邃龐大,九曲九進,因此爾等五千人為一隊,依次進入,按照指令前往各處,進行定點清理。”袁梓將軍開口,一字一句傳令,“地宮圖冊在此,各部校尉前來領取——去往圖冊所指地點,各自為伍,切勿違反。”
“是!”各部將領再度領命,便有左右拿了圖冊下來一一分發。
“即刻出發,以一個時辰為限,各就各位!”
“是!”接了圖冊出來,各部校尉退下。
自從光華皇帝真嵐大祭空寂之山後,空桑王室便有了每三年前往空寂之山祭祀一次的習慣,按照時間推算,今年其實並非大祭之年。擔考慮到新帝剛剛登基,可能會打破慣例,所以軍士們也並不覺得詫異。
“新皇上畢竟是女人……做了個噩夢就嚇成這樣。”軍士各自回隊,鐵塔不滿地一路低聲議論,“提前祭什麼祭,真是折騰人啊……”
老浦的眉頭微微蹙起,忽然道:“不過,我看袁梓將軍可能真的病了,你沒聽他的聲音都有點不一樣了么?”
“哪裏不一樣?也不見他咳嗽。”
“就是……說不出來,”老浦搖了搖頭,有些詫異地道,“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感覺每個字都透着寒氣似的,真是讓我聽了覺得說不出的不舒服。”
“呵,我就說你的耳朵有些毛病!別人都不覺得什麼,你非要挑出刺兒來。”鐵塔有些不耐煩,“別說這些了,一個時辰之內得到指定地點呢!軍令如山,遲了可不是玩兒的!”
軍令一下,大軍調動。
千軍萬馬有條不紊地在大營里列隊,蜿蜒長龍川流不息,一隊隊依次出發,整個空寂大營頓時熱鬧非凡。
當下屬退去后,中軍大帳的門重新關上,裏面光線頓時黯淡。
一隻手從背後伸出來,拍了拍端坐的袁梓將軍的肩膀:“好了,站起來吧!”
那隻手修長白皙,文質彬彬,包紮着一處白紗,似乎受了傷。手的主人是一個年輕俊秀的公子,在這樣的邊塞之地也是一襲白衣,氣質溫雅出塵。
慕容雋從後面走出來,手指輕輕一抬,略微一示意,端坐的袁梓將軍就如同提線木偶一樣站了起來——他在站起來時關節有些僵硬,膝蓋骨發出輕微的咔嗒一聲。慕容雋在那張空出來的將軍椅上坐下,將手擱在兩邊吞金饕餮紋的扶手上,默默地看着直挺挺站在面前的昔日好友,眼神漸漸變成了空茫之色。
“唉……”許久,他幾無聲息地嘆了口氣。
“城主,怎麼了?”周圍有人問,如同冒出來的幽靈,“身體不舒服?”
那是慕容氏的四大家臣之一,北闕——在帝都劫火之變后失蹤的鎮國公府倖存人馬,居然在此刻悄無聲息地雲集在了這雲荒最西端的大營帳下!
“不,我沒事,”慕容雋喃喃,用包紮着綁帶的手掌撫摸着前額,聽着外面整齊劃一的號令聲和腳步聲,“只是我一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有些……呵。”他苦笑着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臉色有些蒼白,只是低聲:“我怎麼會變成了這樣的人?”
“城主不會是臨陣退縮了吧?”北闕有些納悶。
慕容雋側過頭,似是默默地想了一下,決然道:“當然不。”
“那就好,城主從來不是這種人。”北闕鬆了口氣,“你看,我們都已經被空桑人逼到了這種地步了,無家可歸無路可去,城主總不會還心慈手軟吧?”
“是啊……箭在弦上。”慕容雋低聲,看着外面的兵馬,“元老院這一次的反攻計劃縝密,天衣無縫,自然不會漏了空寂大營這一重要環節。你看,袁梓真是治軍有方,這十萬人調動起來都如此有章法。這一支軍隊在此,便是雲荒的西方鐵幕,無法突破。”
“是啊。”北闕也忍不住讚歎,“袁梓身為白墨宸一手栽培出來的得力下屬,身經百戰,帶兵有方,本來是僅次於駿音之後、有望接替白帥的人。只是可惜……”
“只可惜,他與我們為敵!”慕容雋打斷了他。
說到這裏,他眉峰微微一動:外面傳來了金鼓聲,是軍隊先頭部隊出大營的象徵。慕容雋停住了話頭,吩咐:“北闕,你現在可以帶人出去了!去空寂山下的古墓那裏等我,如果一切順利,日落之前我會到。”
“是。”北闕俯首,猶豫着,“可是……您不需要帶幾個兄弟隨身么?”
“不用了,有那些冰族的灰袍術士就夠了。你們進了那地方也幫不上忙,亂中出錯,還容易折損人馬——”慕容雋對着這個碩果僅存的得力下屬吩咐,“如果到了日落我還沒有出現,那麼,立刻帶着所有人離開!一刻也不能停留,知道么?”
“……”北闕沉默着,第一次違抗了命令,“不行!我們不能把城主一個人留在這裏,自己逃離!”
慕容雋苦笑:“傻瓜。如果那時候我還沒出來,證明我早就已經死在了地宮。你還能做什麼?——你一定要帶着所有人在第一時間離開,回到葉城去投靠我的兄長。因為當天黑之後,整個空寂之山就會變成你無法想像的可怕地獄!”
“地獄?”北闕愣了一下。
“是的。”慕容雋不想多解釋,只道,“不過我不會輕易出什麼事情,元老院的安排也是縝密詳盡,不容有失——放心,灰袍者會幫助我完成這一步。”
慕容雋蹙眉,神色從未有過的肅穆:“而你們,只要在山下的古墓里等待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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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寂之山位於雲荒的最西端,彷彿巨大的屏障,隔開了大陸與海。山高萬仞,和東方盡頭的慕士塔格雪山遙遙相對。這座山上寸草不生,連蒼鷹都不敢落足,天風呼嘯而過,嶙峋的山石間隱藏着一個巨大的入口,如同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眶。
這是九曲地宮的進口,用巨石長年封閉,此刻,已經被軍隊合力打開。
當地宮大門打開的瞬間,一股陰冷的風從深不見底的地下吹出,將先頭的幾個戰士吹得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一連倒退了幾步。封石打開之後,一道青石台階出現在面前,一級級地通向黑洞洞的地底,裏面似乎隱藏着無數蠢蠢欲動的黑影。
伴隨着地宮大門的打開,黑暗裏忽然有一點光亮了,幽暗地浮動。
“啊!”當先的老浦只看了一眼,便驚呼着往後退,石階長滿青苔,滑得幾乎跌倒。老浦大叫了一聲,轉過身就跑:“有鬼!——大家快跑!”
“給我站住!”一陣騷動后,一把刀頂住了他的后腰,喝令,“退後者殺無赦!”
刀鋒入肉,刺痛令驚慌失措的老浦頓時僵住,不敢再動一步。
“校尉,校尉!”鐵塔似的漢子連忙上前一步,攔住了動刀的上級,“我兄弟他只是膽子小,沒進過這種地方……可別殺他呀!”
校尉冷哼了一聲,知道鐵塔是軍中出名的勇士,而且是個暴性子,和老浦的交情又極好,便賣了他一個面子,將刀收入了刀鞘,轉頭對着周圍同樣驚惶不已的士兵大聲:“聽着,這隻不過是地宮的長明燈!沒有什麼鬼怪!”
這座空寂之山山腹里的地宮,在九百年前曾經由光華皇帝重新佈置過一遍。為了壓住山中的戾氣陰氣,沿着地宮甬道排布了長明燈,裏面盛放的是南海鯨油,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盞——這些燈里暗藏機關,當封墓石落下的時候,燈便逐漸熄滅。而當石門打開、空氣再度流入,燈就會自行復燃,並不需要人力逐一去點。
校尉是身經百戰的勇士,當先第一個踏入了地宮:“我參加過上一次的大祭,親眼看過裏面的一切,哪裏有什麼鬼怪!——真是大驚小怪,都跟我來!”
看到長官身先士卒,士兵們相互看了一眼,也跟着校尉走了下去。
地宮陰冷而黑暗,石階很滑,長滿了青苔,石壁上遍佈着細密的水珠,一滴滴無聲蜿蜒而下,在長明燈的映照下,有些水漬居然隱約透出暗紅色,令人不由得想起當年在這個地方發生過的滅族之災。
——一千多年前,當滄流帝國從西海上入侵雲荒時,空桑六部潰敗。冰族人在智者的命令下,將擒獲的六部貴族押往空寂之山,在地宮裏批量處決,斬斷空桑的血脈。
那一場大屠殺里死人無數,史料從來沒有給出過詳細的數量記載。據說當時九曲九進的地宮裏每一寸石地上都堆滿了屍體,空桑貴族的血縱橫交錯,從深深的地宮滲透空寂之山的山腹,將整座山侵蝕。
那之後,這座山便成了“亡靈之山”。
因為被冰族十巫的咒術所困,那些冤魂永遠無法超脫,被困在這九曲迷宮裏,充滿了憎恨和憤怒,夜夜向著東方的帝都方向哭泣哀號,聲音覆蓋了整個西荒大漠,聞者無不寒心喪膽。整座山被怨毒籠罩,再也沒有一株草木、一隻活物,死氣沉沉,連飛鳥都不願意靠近山上的天空。
這種情況,一直到光華皇帝帶領空桑人贏得了戰爭,將冰族人重新驅趕出了雲荒大陸。復國登基后,光華皇帝真嵐帶領祭司和百官親自來到了這座空寂之山,打開被封印密封的地宮之門,走下了地宮,舉行了空前盛大的祭奠儀式。
連續七七四十九天的大祭超度了那些亡靈,將其從憎恨中解脫,去往彼岸轉生,光華皇帝卻因為耗費太多的靈力而嘔血,此後身體情況便再也不見好轉,回京居住在伽藍白塔頂端,再也不曾履足大地,直到駕崩。
經過那一次儀式,這個地宮內大部分遊盪的亡靈被釋放了,然而百年沉積的冤氣滲入山腹,那些已經和山脈融為一體的怨氣卻無法一時消除。九百年了,這座空寂之山上還是無法生長出草木萬物,荒涼如昔,經常有牧民經過這裏時遇到各種詭異情形。
於是,空桑皇帝立下了一個規矩,每隔三年便要親自前來大祭一次。這個規矩被嚴格的執行,九百年來從未有一次懈怠。
而今年,離大祭之日尚有四百餘日,新帝君卻要提前打掃地宮?
對此,校尉心裏也不是沒有疑慮,但是身為軍人,執行上峰的命令乃是天職,他沒有過多地去考慮,便點起人馬來到了地宮門口——不過是打掃清理一下地宮而已,這種事,每隔三年他們都要做一次,駕輕就熟。
十萬人馬魚貫而入,足足用了一個時辰的時間才全數走入地宮。
封石打開,地宮深遠森然,石階一直往下,直達九百多級才止,不知道已經深入山腹多遠。戰士們的腳步齊整,在空蕩蕩的山腹里折射出巨大的迴響,聽起來竟如雷霆一樣。
“停止正步!各自隨便走!”校尉立刻大聲喊——這裏是山腹,齊步走的話聲音會在山裏積聚,擾亂人的視聽,就如將耳朵貼在鐃鈸上聽敲打聲一樣,會讓戰士們震驚。
軍隊整齊的腳步立刻放鬆了,轉為雜亂。台階一層層不停往下,當下行之勢止住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空曠的大廳。那是在山腹里雕鑿而出的龐大石窟,足足有三十丈之高,周長近千丈,居然比空寂大營的大校場還寬敞。
“天啊……”第一次入地宮的軍士們發出了低低的讚歎。
“這裏是九曲地宮的第一進,共分九支,”空寂大營的副將走到石窟中心,站定,將手中拿着的旗杆插入了腳下一個雕刻着圖騰的石板上,下令,“第一隊,負責在此清掃。第二隊至第九隊,穿過此處繼續往裏!”
當令旗插下的瞬間,只聽喀喇喇一聲響,石壁洞開!頓時,九條高三丈寬一丈的甬道出現在面前,通向黑暗的更深處。隨着暗門的打開,九條甬道里有一點一點幽暗的火依次燃氣,如同一隻隻眼睛,在地底悄然睜開,蔓延。
軍士們看得目瞪口呆,只覺得心裏有森森的冷意。
“阿嚏!阿嚏!”老浦忽然間大聲打了好幾個噴嚏,臉色蒼白。
“好了,大家先往兩邊靠,把路讓出來,讓其他兄弟們進去!”已經下過一次地宮的校尉卻毫不猶豫地開口,“然後,都給我開始幹活!”
“是!”軍隊列隊而入,足音在幽暗的空間裏回蕩,聽起來氣勢逼人,竟將陰晦之氣也辟了不少。
在開墓時因為退縮而被在背後刺了一刀的老浦屬於第一隊,留在了第一進的大廳里,沒有前往更深處,不由得鬆了口氣。然而他站在這裏,看着魚貫進入分支甬道的同伴們,心裏莫名地跳了一下——在戰士們走過的地方,甬道兩側的燈光隨之搖曳,將影子映照在石壁上,巨大而影影綽綽,如同地底深處的鬼魅在蠢蠢欲動。
“別傻站着!開始清掃!”校尉喝令。
“可是……這裏很乾凈啊。”鐵塔看了一眼地上,嘀咕——是的,從未有外人進來過,這個地宮怎麼會臟呢?地面整潔,連一絲灰塵都沒有,要打掃什麼呢?
“仔細看!”校尉用力跺了跺地面,將手裏的火把忽的一聲貼到了靴子旁邊。在火光映照之下,光潔的地面忽然像水波紋一樣起了變化!
“啊……這是!”士兵們紛紛驚呼。
是的,仔細看去,地宮石質的地面上,居然凝結了一層暗紅色的東西,從石頭的縫隙里滲出,蔓延了整個地宮!而且,隨着火的貼近,那一層暗紅色居然還起了波動,彷彿是要避開灼熱的烈火一樣!
“這就是需要我們打掃的東西。”校尉一字一頓,抬頭對大家道,“這是從空寂之山腹地深處滲出來的泥,如同水垢一樣沉積在地宮裏,弄得到處都是——我們要在新帝君前來大祭之前,把這些東西都弄掉。”
“怎……怎麼弄掉啊?”旁邊有人結結巴巴地問,帶着恐懼之意看着火光映照下不停微微動着的地面,“這座山、這座山裡,是不是還有什麼……”
“不要妖言惑眾!”校尉提高了聲音,“這裏已經被凈化過了!是安全的!我自己就進過兩次地宮,不還好好的?——九百年來每隔三年都要打開地宮祭奠一次,每次都要打掃,哪一次你們聽說過出過事?”
這倒是事實,大祭那麼多次,從沒出過事。一想到這裏,頓時讓在場的戰士們提着的心又落回了肚子裏。
“聽着,用鏟子仔細地把地上的那一層東西鏟掉,然後用水沖乾淨。”校尉一邊說著,一邊示範地拿起鏟子,貼着地面用力鏟過去。只聽刺耳的一聲,一層暗紅色的東西隨之而起,在鏟子上捲起了薄薄一層。被鏟下來的血垢一樣的東西發出濃烈刺鼻的氣味。
“這些東西要扔到筐里,運出地宮。”校尉把鏟子上泥垢一樣的東西扔到了一邊的筐子裏,然後用水沖洗地面,“用水沖一下就好了。”
——很快,原本暗紅一片的地上居然露出了晶瑩的白色,如同玉石。
“明白了嗎?”他捲起袖子,大聲問身邊跟隨的戰士。
“明白了!”戰士看到他親身演示,事情不過如此容易,立刻齊聲回答。
九曲地宮裏很快就充滿了一聲聲鏟地的聲音,刺耳急促,此起彼伏。戰士們十二人一排,從六個不同方向交叉向前,將地上沉積的灰垢清理乾淨。潔凈如玉的地面重新顯示出來,在長明燈的映照下,如同鏡子幽幽發光。
戰士們魚貫將灰垢鏟下,裝入筐里,運送出地宮外,然後用水沖洗地面。
“老浦,你還好吧?”提着水桶的鐵塔悄悄地問身邊那個被校尉刺了一刀的逃兵,從懷裏拿出一塊布巾,壓低聲音,“快轉過身,我替你把傷口包紮一下!”
“謝謝兄弟!”老浦轉過身,齜牙咧嘴地聽憑鐵塔包紮,“該死的……噝!好痛!”
“沒把你捅穿算不錯了。”鐵塔冷笑,“你這傢伙犯了什麼毛病,怎麼還沒進地宮就腿軟想逃了?還算個男人么?”
“你知道什麼!”老浦憤憤,“剛才那一瞬,我明明看到……看到……”
說到這裏,他又停了下來,似乎有些敬畏地仰頭看了看四周——龐大的地宮裏無數燈火明滅,充滿了詭異的氣氛。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你知道不,以前沒進軍隊服役之前,在老家九疑郡,我家是世代做巫祝的……”
“巫祝?那是什麼?”鐵塔愕然,手腳麻利地包紮好了傷口。
“就是神廟裏的廟祝啦~”老浦不耐煩地解釋了一句,“所以我對這種地方分外的……呃,分外的敏感。雖然我小時候被我爹說沒有什麼天賦。”
“那你真的能聽到或者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鐵塔好奇起來,湊過來問,“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我……”老浦抬頭看着石窟的穹頂,想說什麼又停住了,搖了搖頭,“算了,說了也沒什麼用。而且校尉說得對,這裏九百年前已經被光華皇帝超度過,應該不會再有事了——阿嚏……阿嚏!”
“哦……”鐵塔剛想說什麼,身後忽然傳來了校尉嚴厲的叱喝:“說什麼話?還不趕緊開始幹活?想打軍棍嗎?”
兩個人一顫,立馬一個提起水桶一個抓起鏟子,和身邊的人一樣埋頭幹了起來。
老浦後背受了傷,動作自然緩慢了一些,鏟一下要歇半天。為了掩飾他的偷懶,鐵塔頻繁走動,不停地提水沖地。他力氣大,每次能雙手提滿滿兩桶水,一衝下去腳下就像有小河流過一樣。
“奇怪,這水是從哪裏來的?”老浦忍不住道,“我們軍隊可沒帶水進來……而且西荒缺水,連空寂大營里平日用水都很緊張,哪裏忽然來那麼多水洗地?”
這麼一說,旁邊的鐵塔也怔了一下——他手裏正提着一桶水,準備洗刷地面。那些水質清冽,寒冷刺骨,在燈光下閃出微紅色的粼粼波光。他的水桶是從第二進地宮裏拎過來的,卻沒想過水源到底來自何方這個問題。
“我明白了!”鐵塔低聲叫了起來,往甬道深處看了一眼,那裏穿梭着無數雙手提着水桶進出的士兵,“聽說地宮最裏面有一眼泉水,肯定是從那裏打了水上來,然後一站一站送出來的!”
老浦抬頭看去,果然,那些水是一桶一桶從地宮最深處傳遞出來的,沿途井然有序地分配到每一個石窟。這些水陰寒凜冽,衝到地面上后沒有繼續流淌,就這樣迅速地滲入了岩石地面,再不見蹤影,似乎被這座山重新吸收。
“如果空寂之山裏面有泉水,那不是傳說中的‘九幽陰泉之相’么?這可是個大凶的地方啊……”老浦嘀咕,“這地方好邪門。我看是——”話說到這兒的時候,忽然間他看到了什麼,立刻閉了嘴,低下頭迅速地干起了活兒,壓低聲音,“噓,將軍來了!”
鐵塔也感覺到了一瞬間氣息的變化,連忙也埋下頭。
果然,地宮的門口出現了袁梓將軍的身影,在兩側護衛的陪伴下踏着階梯走下了地宮。將軍的臉色有些蒼白,神色威嚴肅穆,一改平日的親切,仰起頭沒有理睬地宮裏正在忙碌清掃的戰士們,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了過去。
披風一角拂過地面,腳步聲沉重而有力,一聲聲朝着地宮更深處而去。他身後跟隨着十幾個黑衣護衛,每個人都全副武裝,在這樣的地宮裏也帶着頭盔和鐵甲,包裹的如同要上戰場一樣嚴實。
當將軍的腳步遠去后,兩個人才鬆了口氣,悄悄抬頭看了一眼。那一刻,一道雪亮的目光從黑暗裏射來,嚇得他們一哆嗦,立刻又埋下頭去。
“見鬼。”老浦壓住了要打噴嚏的衝動,低聲嘀咕了一句——那眼神來自於將軍身後的某一個黑衣護衛,宛如雷霆一閃既收。那些護衛們穿着黑甲,頭盔壓得很低,兩邊的護頰遮住了臉,幾乎看不清模樣。
“奇怪。”等這一行人全數離開后,老浦又嘀咕了一聲。
“奇怪什麼?”提着水桶的鐵塔壓低了聲音,開始沖洗地面,“別唧唧歪歪了,要是被校尉看到我們在這裏閑聊,非被抓起來打二十軍棍不可!”
“將軍的腳,似乎有點問題……你不覺得他走路的時候膝蓋似乎都是直的嗎?”老浦喃喃,眼角瞟着遠去的影子,袁梓將軍在隨從的護衛下已經快要消失在第二進地宮的深處了,但遠遠看起來,的確舉動有些反常,如同被提線的木偶一樣。
老浦皺起了眉頭:“喂,你和將軍帳下的人熟,有聽說將軍最近的腳受傷過嗎?”
“沒有。”提着水桶的鐵塔不耐煩,“也許只是他下床時候扭到了,也許只是他做夢時候壓麻了……你管這麼多幹嘛!”
“阿——阿嚏!”老浦大大打了一個噴嚏,揉着鼻子,“我覺得沒那麼簡單。而且,你不覺得那些跟在將軍後面的護衛也很奇怪?其中一個俊秀小哥看起來簡直是個文弱書生,根本不像是一個軍營里的人!”
這麼一說,提着水桶的鐵塔倒是一怔,點頭:“那倒是。那些人很面生,好像在大營里從來沒有見到過……難道是帝都新派來的使者?”
“切,”老浦冷笑了一下,“你沒看到嗎?那些人的眼睛,似乎是藍色的!”
那一瞬間,提着水桶的鐵塔脫口“啊”了一聲。是的!在和那些護衛視線接觸的時候,頭盔下暗影里的眼眸,的的確確是湛藍色的!
那絕不是空桑人該有的眼睛,除非是……
“糟了!會不會是冰夷?”他脫口而出,“快去和將軍稟告!”
“別開玩笑了,將軍在九重地宮的最裏面!”老浦指了指甬道深處,那裏長明燈搖曳,映照得整個石窟明明滅滅,“而且我們只看了一眼而已,未必準確。你這個時候衝進去,是想說什麼?說‘您身邊是不是有冰夷’?而且我們不過是一介下級軍士,擅自闖到主帥面前是要吃軍棍的!”
“可是……”提着水桶的鐵塔猶豫着,“萬一真是冰夷混進來,刺殺了將軍,豈能坐視不理?白帥說過,凡是空桑戰士,無論在不在戰場上,都不能後退!”
“好吧,”老浦被這種大義凜然的話鎮住了,撓了撓頭,“居然抬出白帥的話來……那,我們就進去看看吧。萬一看錯了要被打軍棍,你得替我……”
就在那一瞬間,地宮深處忽然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嗚——”
那聲音像是一陣風,吹過曲折幽深的洞穴,低低傳到每個人耳邊。聲音很輕,就像是一聲短暫的啜泣,但剎那間所有戰士都聽到了。無數雙提着水桶、握着鏟子的手一頓,怔在了那裏,只覺得一股森然寒意從心底升起。然而那個聲音很快又消失在耳際,空蕩蕩的地宮裏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什、什麼聲音?”鐵塔愕然。
“這聲音好耳熟……我好像小時候聽過?不是什麼好東西。阿嚏!”老浦愣了一下,抬起頭看了看地宮的深處,眼神一變,忽然失聲道:“不好……快跑!”
“啊?”鐵塔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要出大事了!”老浦來不及多說,臉色慘白,一把拉着他往外便跑。
“喂!你們!”旁邊的校尉本來也被那一聲嗚咽鎮住了,此刻一見馬上反應過來,提刀追了過來,喝問,“這是幹什麼!給我站住!否則軍法處置!”
然而,老浦不顧一切地拉着鐵塔往外跑,似乎什麼軍法都不顧了。鐵塔愣愣地被他扯着,掉過頭踉蹌狂奔——他們這一隊原本就在離地宮大門最近的第一進大廳,此刻狂奔了不過十幾丈,便已經到了往上升起的台階前。
再往上一段,便能回到外面的世界裏去。
“站住!再不站住,回營就斬首!”校尉在後面猛追,厲聲喝令,“聽到了沒?!”
然而,老浦的腳步絲毫不停,扯着鐵塔往上便跑。鐵塔這時候有些回過神來了,聽到校尉的喝令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道:“你幹什麼!這要挨軍棍的!你看校尉都——”說到這裏,他回頭想看一下後面追來的校尉,然而一看之下,忽然間全身都冷了。
“天啊……天啊!”鐵塔脫口地大叫起來,“這是——”
“閉嘴!不要看!”老浦大喊,“快跑!他娘的給我用盡吃奶的力氣跑!”
他一邊喊,一邊用盡全力拉着鐵塔往上奔去——從地宮門口下到第一進的台階一共有一百九十八級,然而此刻看來,卻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他喘着粗氣,一步一步往上衝去,似乎每一步都耗盡了全部的力量。
然而,這平時只要一刻鐘就能走完的路,忽然間變得遙遠而艱難起來。
“天啊……”身後的鐵塔還在大叫,聲音中帶着無法言寓的恐懼,顫抖着,“你看!你看!地宮……地宮怎麼忽然間動了?那些燈,那些燈!天啊……快跑啊!大家快跑啊!校尉……校尉!你怎麼了?”
老浦沒有回頭,咬着牙忍着。他知道身後正在發生極其可怕的變故,所有人都已經陷了進去,而他只要一回頭,也會陷入幻象,變成鐵塔那樣的瘋狂狀態。
地宮深處忽然再度傳來了一聲幽幽的嘆息,如同一陣風,穿行在曲折幽深的洞窟里。就在那一聲嘆息之間,那個鐵塔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條甬道兩邊的長明燈都緩緩暗淡了下去,似乎有無數雙無形的手按住了火焰。
緊接着,每一條通往地底的甬道都動了起來!彷彿無數條觸手,從大山的腹中伸出延展,然後緩緩地扭曲着,將在其中的所有人包裹。
而奇怪的是,那些軍士們似乎被驚呆了,居然就這樣站在原地,呆若木雞地看着。一條條甬道延伸了過來,蜿蜒着,一個接着一個的軍士被吞了進去,只聽一聲沉悶的噗地一聲,一叢血從他們身上冒出,彷彿一朵乍然開放的煙火。
迅速地,那些甬道就噴濺滿了鮮血,四壁殷紅可怖。
“快跑啊!”看到這樣詭異慘烈的景象,鐵塔幾乎忘了逃跑,對着陷入危險的同伴們大呼,“跑啊,跑啊!……你們還站着幹什麼!”
似乎被他的聲音驚動,有幾個靠近地宮大門的軍士顫了一下,從呆若木雞的狀態下回過神來,抬起腳想要動身離開。然而下一刻他們就發出了凄慘的大叫,拚命地掙扎——鐵塔清楚地看到有暗紅色的觸手從地上悄然升起,彷彿蛇一樣地迅速盤繞上來,將他們裹住!
很快,他們就被包成了一個血紅的繭。
“救命……救命!”那些人大喊,拚命揮舞着手。然而他們在進地宮之前沒有攜帶任何兵器,手裏只有鏟子和水桶,哪裏有絲毫反抗的餘地?
“別亂動!”忽然間,一把刀劈了下來,一個士兵立刻脫離了出來——原來是那個追他們的校尉看到這種情景,毅然返身回來,一刀砍斷了地面上長出的詭異怪物,將下屬們營救了出來。他的佩刀是寒鋼鑌鐵打造,快可切玉。刀鋒過處,那些東西頓時斷裂,發出嬰兒似地哭泣,瞬地縮回了地下,而留在那些戰士身上的部分則立刻化為一灘血水,汩汩而下。
“別亂動!我會砍到你們!”校尉從軍已有十年,曾在西海上和冰夷作戰多次,膽氣豪壯,一刀一個迅速砍過去,不到片刻便有二三十個戰士獲得了解脫。
“快!大家操上傢伙,袁梓將軍還在裏面!”不等大家緩過氣,校尉將地上的鏟子撿起,一把把扔給了那些剛解脫的士兵,“都跟我衝進去!”
“可是……”此刻,長明燈的光已經及其暗淡,整個地宮裏一片幽黑,隱約只能看到那些甬道還在緩緩扭動,變換着形狀,如同一條條從大山腹中伸出的血管——一想到將軍還在最深處的那一進地宮,不知要闖過多少關才能見到,有些士兵不由得膽寒心顫。
“一群廢物!以前打仗的時候你們怕過嗎?最多不就是一個死嗎!”校尉看到下屬們蒼白的臉色,頓足,“既然怕,那就快跑!不用跟我去了——記着,出去了永遠別說是我的手下!我丟不起這個臉!”
他再不多說,一個人抓起刀,回頭就往地宮深處沖了進去。
有幾個戰士看到上司這樣悍不畏死的態度,被其氣勢所感,一時間熱血上涌,一跺腳抓起鏟子也跟了進去。然而,更多的卻是慘白着臉,掉過頭落荒而逃,沿着台階朝着地宮大門的方向狂奔。
然而,忽然間他們又驚呼起來——和所有的甬道一樣,地宮大門的台階也起了變化!如同活了一樣在緩緩地蠕動,就像是一條巨大的蟄伏的蛇,正在地底醒來。
他們每踏上一級,那條蛇就往下蠕動了兩級,將他們重新送回原地!
“天啊……”逃命的人們只覺得心膽俱裂,拚命地往上飛奔,手腳並用。然而儘管他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前進的速度卻慢得可憐,每往前一尺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呵呵……這些可悲的螻蟻。”一個聲音從黑暗的深處傳來,似乎有一隻眼睛默默地看着這一群人在生死邊緣的掙扎,冷笑着,“黑暗之魔已經醒來,九曲結界張開,你們,還以為自己可以從這張網裏逃出去么?”
隨着聲音,黑暗深處浮現出了一個剪影,站在扭曲的甬道的末端。
那個人披着灰袍,手裏托着一團光。四周的長明燈都熄滅了,只有那團光映照着他的臉,襯托出湛藍如海的眼眸和淡金色的頭髮。臉色雪白的冰族術士忽然出現在地宮裏,雙手虛合,薄嘴唇輕輕地翕合,吐出幾乎聽不見的咒語。
“冰夷!”一道寒光忽然從黑暗裏閃現,“受死吧!”
那個校尉血戰前行,一路揮刀砍斷那些怪物,拼盡全力穿過了甬道,殺到那個術士面前。面對着近在咫尺的人,滿身浴血的軍人睜大了眼睛,殺氣逼人,毫不畏懼地一刀斬去,“別在我們空桑人的地盤上裝神弄鬼!”
然而,一刀劈下,卻落了一個空。
刀鋒從灰袍術士身體裏對穿而過,沒有任何可以着力之處。
校尉愣了一下。那一刻,對面那個被劈為兩半的灰袍術士重新合攏了,湛藍色的眼裏閃出一絲冷嘲:“再英勇的軍人,也不能把一個人殺死兩次——我剛才已經死過一次了,就在你們地宮的最深處!”
話音未落,他舉起了雙手,忽然低聲吐出了奇特的咒語。
那一刻,校尉知道事情不好,下意識地再度調轉刀鋒,大喝着用力斬斷他的雙手。然而就在那一刻,只聽一聲凌厲的金鐵交織之聲,刀鋒卻在那個術士的手上頓住了!——只是短短片刻,那個虛無的人又重新凝聚了實體,擋住了他的刀!
校尉不顧一切地揮刀,絲毫不畏懼。是的,袁梓將軍還在地宮最裏面,不知道安危如何,他身為百戰跟隨的鐵血心腹,豈能後退?
“來吧!”忽然間,灰袍術士張開了雙手,召喚,“一切力量,歸於破軍!”
聲音傳來的剎那,校尉忽然覺得手裏的刀瞬地消失了——是的,那是瞬間消失!他眼前忽然出現了極其荒誕的景象,整條甬道忽然變成了看不到底的黑洞,穿過了他的身體。甬道的盡頭有一點光,急劇地發出巨大的吸力。
他大喊着,拚命掙扎反抗,然而四肢沒有絲毫的着力之出,彷彿飄在半空,身不由己地被吸住,迅速向著甬道盡頭飛去。在沒入白光的那一瞬,他忽然看到了很多鐵塔的臉:第二隊、第三隊、第四隊……所有其他隊伍的校尉都在那裏,甚至,連副將都在那裏!
難道是……剛想到這裏,白光轉為血紅,他的意識忽然一片空白。
“天啊……”不遠處,那些正在拚命逃跑的人發出了一聲驚呼,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闖入甬道,孤身對抗那個灰袍術士的校尉忽然間爆炸了!就如被一隻無形的手捏着,咔嚓一聲爆裂,一蓬血從他身體裏飆出,噴濺上了四壁。
灰袍術士舉起了雙手,手心裏那一團白光亮了一亮,彷彿吸入了新的力量。
捧着光團的灰袍術士嘴角噙着一絲莫測的笑意,一步步沿着甬道從大山深處走出來。他走過的地方,大地起了奇特的波動,無數血色的藤蔓蜿蜒而起,纏繞着軍士。那是從地宮最深處流出來的泉水,卻呈現出詭異的紅色,彷彿是空寂之山流淌的血。
血色蜿蜒而上,纏住進入地宮的空桑戰士,勒緊。那些戰士自從聽到那一聲啜泣似的嗚咽開始就呆若木雞,似乎中了某種奇特的咒術,絲毫不反抗地任憑那些怪物攀爬上自己的身體——只聽噗地一聲,血肉的軀殼碎裂了,一蓬一蓬的血飛濺而出,如同一朵朵殷紅的血蓮花綻放在着被詛咒的地宮!
“快、快跑啊……這是鬼!”僅剩的二十多個有意識的戰士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喊着,拚命地爬上台階。然而那一條通往地宮大門的台階也在活了一樣地蠕動着,他們拼盡了力氣,速度也慢得如同蝸牛。
灰袍的術士舉起了手,那一團光在汲取了無數人的鮮血后亮如旭日,竟將整個地宮都照耀得如同白晝!一眼看到了台階上還在掙扎着逃離的那些軍士,冰族的巫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緩緩走了過來,抬起手指一點——只聽一聲巨響,軍士們腳下的台階忽然翻轉,如同一條巨大的舌頭,一吐一卷,就將所有人包了起來!
“老浦,我們得去救他們!”看到這樣的情景,鐵塔大喊。
此刻,他們已經爬到了離地宮出口不到十丈的地方。在越靠近外面陽世的地方,地宮的蠕動變化越是微弱,他們腳下的台階雖然還在變幻,卻已經不能阻攔他們的離開。
“給我閉嘴!”然而老浦卻毫不猶豫地大喝,聲音冷酷凌厲,一把攥緊了他的手腕,死命地往上拖去,“別回頭看!別管他們……他們死定了!用吃奶的力氣給我往上走!否則我們都要死在這裏了!”
鐵塔怔了一下,轉過頭去。
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地宮的門,居然正在緩緩閉合!
“他們要關閉大門,切斷陰陽兩界,在黑暗裏完成最後的儀式!”老浦大喊,不顧一切地往前狂奔——然而前面似乎有看不到的屏障阻攔,無數雙手推着他,不讓他上前一步!
耳後傳來最後一聲凄慘的厲呼,伴隨着血肉碎裂的喀拉聲。那是一群軍士在掙扎之中被吞噬,成為了最後一批祭品。
“他追來了!”鐵塔驚呼,“我操他追來了!”
老浦沒有回頭看,但也知道鐵塔說的“他”是那個灰袍幽靈般的冰夷術士,他只覺得身邊的空氣在急劇地冷下去,周身的血液彷彿都要凍結似地,再也無法邁出一步——地宮的門就在眼前緩緩閉合,巨大的封石落下來,外面的日光一絲絲變小。
不行!拼了!
那一刻,他一手拉着鐵塔,把另一隻手的食指送入嘴裏,用力咬破。他幾乎咬掉了一整節手指,血飛濺而出——那一刻,他回過身,直面那個已經飄然而至近在咫尺的灰袍幽靈,手臂大開大合,飛速地在虛空裏書寫!
灰袍術士失聲驚呼,瞬地倒退。
飛濺的血居然在空中懸浮,赫然組成了一道牆!血紅色的牆發出了光,彷彿燃燒的火,將逼人而來的黑暗和冷意阻斷!
“快走!”老浦一聲大叫,推着鐵塔往外滾去。
只聽一聲悶響,彷彿被某種力量催促着,封石加速轟然閉合。老浦不顧一切地推着鐵塔滾地而出,而自己卻慢了一步,只聽喀拉一聲,右腿碎裂,被巨石壓在了下面。
外面的日光照射在臉上,一切忽然煙消雲散。
“老浦……老浦!”鐵塔嚇呆了,拚命地搖晃着他。
他在劇痛中幾乎要昏過去了,然而卻拚命撐住身體,保持着最後一絲清醒。他咬着牙,不顧一切地往外扯這那條斷腿——然而,腿上的骨頭雖然斷裂了,筋肉卻還是連着。他只覺得撕心裂肺的痛,眼前發白,卻怎麼也無法掙脫。
“幫……幫幫我!”他啞着嗓子,用佈滿血絲的雙眼看着僅剩的鐵塔,露出野獸一樣的瘋狂,“過來扯斷我的腿!快!”
“啊?”鐵塔看到血淋淋的慘象,失聲。
“快!否則……否則我就要……”老浦咬着牙,看着壓在石頭下的那條腿——有一絲絲看不見的黑氣從裏面透出來,沿着血脈,一縷縷往外侵蝕!
他大喝一聲,再也顧不得什麼,左腿一蹬石門,整個人往外滾動。
——只聽噗的一聲,血肉斷裂,他竟硬生生地將那條腿齊膝扯斷!
“天啊!你瘋了嗎——”鐵塔撲過來,看着血瘋狂地從斷口處往外涌,連忙扯下衣襟包紮。然而,在斷腿逃生的那一瞬,老浦看着血肉模糊的傷口,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喃喃:“還好……還好。血還是紅的!”他看着鐵塔,又抬頭看了看天空,在日光下忽然淚流滿面:“血還是紅的……我還活着!”
日光照耀在兩個人身上,溫暖而明亮。
進入地宮又出來,其實只是短短的半天時間,卻居然有重返人世的感覺。
老浦用盡所有力氣,用手肘支撐身體,在地上一寸寸地挪動着,極力遠離地宮的入口。鐵塔雖然不明白他的意圖,也連忙過來幫着他挪動。
直到移開了三丈遠,老浦才長長喘了一口氣。隔着厚厚的萬斤重的封石,還能聽到裏面不停傳來的慘烈叫喊,還能聞到無處不在的濃烈血腥,十萬的空桑戰士正在地底無聲無息地死去,外面的人卻毫無知覺——
只是一層之隔,卻是人間和地獄。
“昔年在西海上,咳咳,你從冰夷的刀下救過我的命,”劫後餘生的人喃喃,氣若遊絲地忙着包紮的同伴苦笑,“你總是嘲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可今天,咳咳,這個人情,我、我終於還是還上了……”
鐵塔滿手是血,腦中一片空白,甚至還沒有把這一切弄明白。
“你的腿斷了……你的腿斷了!”壯漢看着同伴這個模樣,忽然忍不住哽咽起來,“兄弟,你別怕,殘廢了我一輩子賣力氣來養你!”
“嘿,別哭!”老浦還是第一次看着這個蠻牛一樣的同伴掉眼淚,不由得汗毛倒豎,“斷了腿而已,我還不至於會死,總比留在裏頭那些人強多了……別啰嗦了,快走吧!”老浦扶着鐵塔的肩膀,用盡最後剩下的一點力氣站起來。
“去哪兒?”鐵塔抹了眼淚,“回大營給你找軍醫?”
“早上是全軍出動了,不知道空寂大營里現在還有人留守么?——不不,就算還有人留着,說不定也是冰夷的人!不能冒這個險——”老浦喃喃,眉頭緊皺,“趁着他們還沒追來,我們趕緊下山,在天黑之前離開空寂大營!”
“去哪兒?”鐵塔訥訥。
“去報警啊,傻瓜!有大事發生了……可能是比我們看到的更大的事!”老浦低聲,吸着氣,維持着最後的神智,實在不耐煩了,“快!去找一匹快馬,立刻下山,去瀚海驛……不!只怕我們趕不到那兒了,去告訴赤王!”
“赤王?”鐵塔愕然,“我們這些小民,只怕沒機會見到赤王吧?”
“不,就算被打死,也一定要見到赤王!”老浦搖搖欲墜,咬着牙,“要……要趕緊把這個訊息傳到帝都去!否則,雲荒就要大難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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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封石徹底閉合時,整個地宮變成了一片煉獄。
血色的花一個接着一個爆開后,地宮變得幽黑如墨。然而,奇怪的是雖然瞬間死了那麼多人,但是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卻聞不到一絲血腥氣。每一滴血似乎都被吸收了,變成了一縷光,匯聚在了灰袍術士的手裏。
灰袍術士站在那裏,雙手托着那一團越來越亮的光,舉過頭頂,身體也被映照得稀薄,彷彿即將散去的霧氣。如果有人可以在這一刻透視整個空寂之山,便會發現這個瞬間是如何的神奇瑰麗——
九重地宮裏,每一進的大廳都站着一個灰袍人,雙手托着光,高高舉起。
仔細看去,那一團光其實是由無數縷微光組成,如同細細密密纏繞的線,將流動飛舞的靈魂困住。那一團光將已經沒有一個活人的地宮被九團光芒映照得雪亮,只見四壁如雪,那些流淌的鮮血毫無蹤跡,那些倒下的屍體也無影無蹤!
直到最後一絲血跡也被吸收,九個灰袍術士動了起來,朝着地宮最深處飄去。當九道光從各個方向凝聚時,第九重地宮放出盛大的光芒,幾乎令人無法睜開眼睛來!
空寂之山最深的地宮裏,有泉水汩汩湧出,呈現出詭異的血紅色,彷彿剛才所有的血都彙集到了這裏——在血泉的中央,袁梓將軍面朝下地匍匐,心口已經洞穿。在他身側空桑戰士的屍體一層疊着一層,宛如築起了一座血肉的高台。
慕容雋站在這修羅場中央,只覺得自己的雙手都在顫抖。
他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養尊處優貴公子,也是在明刀暗箭里長大,手上也沾染過人血——然而,面對着這樣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他還是覺得身體裏的力氣都被抽空了,發出微微的顫慄,幾乎在這樣濃重的血腥味里彎腰嘔吐。
是的……整整十萬人,就這樣死在了他面前!
每一個人都是活生生的,有着自己的父母妻兒,有着自己的歡喜愛恨,就這樣通過自己之手葬送在了這裏!而其中,甚至有着自己的多年朋友,袁梓。
從小在爭權奪利中長大的他,從來不是一個仁慈軟弱的人。在和慕容逸訣別時,他曾經立下過誓言,為了中州人的命運,可以不惜背負所有罪孽、不擇一切手段——但是,難道這種靠着屠殺另一族來換取、也是理所應當的?那麼多的人在眼前死去,縱橫交錯的血污染了他的視線,令心如鐵石的人都顫抖起來。
那一刻,他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選擇的路。
冰族滄流帝國。這個西海上流亡了千年的民族,早已有着鐵石一樣的冰冷心腸,如果屠殺十萬俘虜對他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那麼,怎麼能保證當他們掌握了雲荒的絕對權力后、會對中州人守諾仁慈?
九個灰袍術士托着光球從地宮九個方向飄過來,刺眼的光芒下是一張張慘白的臉,眼眶裏涌動着血一樣的濃重暗紅——這九個,也早已不是活人,而是九個“死侍”!
那是活的靈魂,剛離開自己的軀殼不久,並且都是身份高貴、靈力強大的術士。這些冰族的灰袍術士在死亡之前在自己身上施加了某種奇特的咒術,令靈魂在死去十二個時辰之內不但不會潰散,而且變得加倍的強大。
——強大到、甚至可以操縱這個地宮,吞噬進入其中的一切!
慕容雋看着這九個人以“活靈”的狀態返回,每個人手裏都捧着一個散發著光芒的太陽。當他們從空無一人的地宮裏返回時,流血和殺戮已經停止,十萬空桑戰士瞬間被這座墓穴埋葬。而他自己,已經是這裏的最後一個活着的人。
九個死侍聚攏在第九進地宮裏,圍着慕容雋。眼神卻是空洞的,沒有絲毫表情。慕容雋沒有開口,雖然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完成,到了吩咐進行下一步的時候了——這些在冰族人惡毒咒術下死去的亡靈,需要被強行封印,否則必然闖入人世成為大禍。而他得到了元老院的指令,在地宮被清空后,需要領導這些灰袍術士進行最後的“清場”。
地宮的最深處有一眼泉脈,在泉水中間設有一個白石堆砌的祭壇,正是九百年前光華皇帝超度怨魂時所築。慕容雋站在那裏,將手按在了祭壇正中光華皇帝留下的御筆上,久久凝望——那上面,用空桑文字記載着空寂之山這座地宮的歷史。
千年之前,當滄流帝國在智者的帶領下返回雲荒時,空桑六部的貴族被俘虜,關入地宮,滅族血洗。那一場屠殺里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以至於怨恨浸透整座山,百年久久不消。直到空桑遺民在真嵐皇太子的帶領下復國,才在這地宮裏進行了盛大的祭奠儀式。
“一願族人轉生彼岸,得享生之美好。”
“二願雲荒鑄劍為犁、再無征戰。
“三願空桑與諸部世世代代和睦“
慕容雋看着那一位帝王在暮年留下的手書,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這樣的“三願”,即便是功垂千古、彪炳青史的光華皇帝,也沒有做到。
“您曾經用盡了全力,想消除世間所有仇恨和不滿。相信當年我的先祖追隨您,也一定由着他的理由。”他輕聲道,眼神複雜,“可您看,在您死後九百年,這個雲荒最終還是變成了現在這樣。”
低聲說完,他將手指從“天佑空桑”四個字上挪開,眼神變得有些恍惚——歷史是否真的總在重演,不以人力為轉移?可是,在其中做出選擇的,不正是人本身么?就如他決定背叛空桑、幫助冰族人一樣。
可是,這個決定,真的是正確的么?
然而,不等心亂如麻的他在血泊中想出一個頭緒,九個灰袍術士在他的身側發出低低的嗚咽聲,嘴唇翕動,金色的眼睛已經漸漸變成了血紅色。慕容雋吸了一口氣,知道該是開始下面計劃的時刻。
他咬破了手指,將手按在祭壇中間的石碑上。當血滲出時,迅速地被石碑吸收,彷彿內部有千萬張口在吮吸!
唯有空桑六部王者之血脈,才能開啟地宮與冥界的聯繫。
那一瞬,地宮最深處的古泉發出了悠遠的聲音,似乎吞咽了一口氣。他知道,那是黃泉之路打開了——
“開始吧!把那些亡靈送進去!”慕容雋一聲令下,灰袍術士們動了起來。圍繞着祭台,九具屍體齊刷刷地屈膝跪下,每個人的心臟上都有一個窟窿。
這九個人,竟然是硬生生將自己身體掏空,讓怨靈寄居其中!
九個死侍簇擁着慕容雋,緩緩抬起眼睛看着他——冰族人的眼是冰藍色的,映照着手裏四射的光團,宛如最璀璨的鑽石,令人無法直視。
“好了,我已經替你把黃泉之路開啟,你們就帶着這十萬之靈的力量,回到冥界去吧!永遠不要再回來擾亂陽世!”他被刺得睜不開眼睛來,只能抬起手擋在面前,對那幾個死侍說出了那句約定的咒語。
那一刻,彷彿得到了指令,九位死侍動了一下,忽然齊齊上前,彎腰行禮——然後,九雙手一起伸過來,抓住了慕容雋!
“怎麼?”慕容雋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那些手是如此的冰冷,簡直如同雪裏封存了萬古的殭屍,他被觸及的肌膚瞬間失去了知覺——這完全是計劃之外的舉動,令他吃驚莫名。
他愕然掙扎,失聲,“你們……這是幹什麼?!”
沒有人回答。眼前的九雙眼睛都是血紅色的,裏面似乎烈烈燃燒着火,九雙手分別扣住了他全身各大關節,一聲不吭地將他從祭台上舉起——慕容雋下意識地掙扎,然而根本無法掙脫那鐵鐐一樣的九雙手。
“你們應該帶着這些亡靈,通過黃泉之路去往冥界!你們這是在做什麼?”身在半空,他一邊厲聲大喝,一邊腦子卻在飛速轉動:是的,成為死侍之後,這些灰袍術士已經失去了獨立思考的力量,那麼,此刻他們的所作所為,又來自於何人的指令?難道是……
那一刻,他隱約覺得不對。
“放開我!”他大喊,“元老院吩咐過,你們要聽我指令!”
然而,隨着他這一句話,九個死侍非但沒有鬆開他,手反而更加用力。那一刻,慕容雋能清晰地看到一縷一縷新死去的魂魄,遊盪在地宮之中,組成一條呼嘯的巨龍,將被高舉的他團團圍住!
“不!”那一刻,他明白過來,失聲驚呼。
是的,元老院是想在這裏殺了他!滄流帝國的十巫讓他來這裏,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帶領九位灰袍術士進行血祭儀式,而是要把他當做祭品!
因為冰族人的血脈終究和空桑人不能相容,這九個術士的作用,只是要把自身承載的這些靈魂馴化后再注入他的體內,讓他成為最終的“容器”——因為他的身體裏,有着來自母系的空桑六部王族血脈,是最適合的封印這些空桑亡靈的容器!
這些死侍是要把十萬惡靈注入他的體內,然後把他扔進已經開啟的黃泉之路!
黑暗的地宮裏,慕容雋在生死交睫的瞬間想通了這一層,失聲驚呼。
然而此刻,所有的隨從都已經不在身邊,無論他怎麼用盡全力掙扎,九雙冰冷而強大的手從各個方向抓住了他,將他高高舉起在祭壇上。他仰面看着十萬怨靈呼嘯着在空中盤旋,在他的頭頂聚集,如同即將下擊的雷電。
一切都還沒有完成,就要在這裏結束了么?
那一刻,無數的往事從腦海中呼嘯掠過,難以言表。只聽一聲呼嘯,閃電霍然下擊,正中雙目,貫穿了他的身體!
那一刻他的魂魄飛出了軀殼,恍惚之中看到自己在祭壇上懸浮着,底下的泉水倒映着光,忽然間起了奇特的波動,彷彿有看不見的手攪拌着水面,一個漩渦迅速出現,越來越擴大,圍繞着中間的祭台——而那幾個死侍將他的軀體高高舉起,向著漩渦中心扔了下去!
只是一聲輕微的咕嚕,彷彿山腹中打開了一條秘密的通道。祭壇上的所有瞬間消失,整個地宮陷入了徹底的漆黑和死寂。
死一樣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