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幕 七宗罪
路明非和諾諾正在激流中掙扎着,全速向前。
他們經過的每條通道每個空間都在變化中,巨大的青銅機件互相摩擦,發出“咔咔”的聲音,厚重的閘門、高聳的青銅壁、巨大的齒輪、粗大的轉軸在他們身邊運轉,他們就像是被投入一台巨大機械的兩尾小魚苗。
“在前面等待一分鐘,等一分鐘,一分鐘后你們右方將有通道打開。”
“加速前進,前面的出口將在二十秒內消失。”
“左側轉向,避開前面的閘門!”
諾瑪的命令從遠隔半個地球的學院本部傳來。獲得了地圖之後,這台超級計算機的效率驚人,每一條命令都清晰準確。如果她出一點兒錯誤,路明非和諾諾可能就被壓扁。
“你們即將到達青銅城的底部,在那裏你們會找到出口,但是三十秒鐘后,青銅城將徹底鎖死!”諾瑪說。
“出口在哪裏?”路明非四顧。
四面都是青銅牆壁,這是一個四方形的空間,注滿了水,他們進入這裏的通道已經被封閉,牆壁轟隆隆地震動着。
“那裏。”諾諾指不遠處,聲音有些異樣。
路明非順着射燈的光束看去,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和諾諾交握的手不禁收緊了。
“是他么?”路明非低聲問。
“是他,雖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他們正下方的青銅壁上,一張猙獰的面孔浮凸出來。活靈張開了嘴,露出鋒利的青銅牙齒,咬着一個人的手臂。那人已經成了一具骷髏,卡塞爾學院特製的潛水服套在骷髏上,在水中輕輕飄動。射燈照進他的面罩里,兩隻漆黑的眼洞。
脖子上的銘牌刻着他的名字——葉勝,卡塞爾學院執行部,助理專員,編號08203118。
他們找到了葉勝,葉勝曾到達這裏,卻沒能離開“他是用自己的血開門的?”路明非問。
“命令活靈,需要純度極高的龍族血統,‘鑰匙’是一個例子,你是第二個例子,如果血統的純度不夠……也可以犧牲大量血液,後果是,失血而死。”諾諾低聲說,“這種開啟龍族秘宮的方法曾經有過記錄,在學院的操作手冊中是禁止的。以巨大的犧牲為代價強行使用血統……在中世紀這種技術誕生了黑魔法。”
“這樣啊。”路明非輕輕地嘆了口氣。
兩個人一起游近葉勝的屍骨,諾諾沉默了片刻,伸手輕輕撫摸葉勝潛水服的面罩。
“他沒有氧氣瓶。”路明非說。
“我看到了。”諾諾說,“這就是為什麼氧氣分明不夠,亞紀卻能上浮到水面的原因,葉勝把他的氧氣瓶給了亞紀,這樣亞紀就有了雙份的氧氣。”
路明非點點頭,“他真酷誒!”
“他一直都很酷的。”諾諾輕聲說。
“他背後是什麼?”
葉勝背後,原本氧氣瓶的位置,是一個長形的匣子,用索帶捆緊了纏在身上。路明非伸手敲了敲,那東西發出低沉的金屬鳴響。
“應該是和黃銅罐一起找到的,但是亞紀一個人沒法帶走。不管怎麼樣,帶上吧。”諾諾說,“我來背着。”
她從葉勝身上解下了匣子,捆在自己身上。
“路明非陳墨瞳,快速脫出!快速脫出!只剩下二十秒鐘了!”諾瑪的聲音響起在耳機中。
路明非忽然感覺到有什麼不對,一仰頭,忽然發現射燈的光束不遠了。他忽然明白了,射燈照不遠不是因為水變得渾濁了,而是他們的頭頂,巨大的青銅壁正無聲地壓了下來,如同一台超級水壓機!
“快!開門!”諾諾大聲喊。
路明非拚命的擠壓手指,想要擠一滴血進活靈的嘴裏。但是擠不出來,那隻手被箍住了手腕,又在水中泡了太長時間,蒼白的和死人的手差不多。路明非抽出潛水刀,把整隻手套割掉,抓着手指拚命擠,也只擠出幾滴血。可她的手在抖,血珠入水立刻化成絲飄散,根本進不了活靈嘴裏。
頭頂的青銅壁已經壓到只有一米多高了,他和諾諾都直不起身,再過幾秒鐘他們就會被壓成肉泥。
“把手指割開!”諾諾大喊。
“好……好……”路明非握刀貼近自己的手指。
畢竟是要把自己的手指割開,下刀一點把握都沒有,路明非連着割了兩下,留下兩道小口子,還是沒有什麼血湧出來。
那割另一隻手?可那樣還得把手腕紮起來免得氧氣泄漏,他的氧氣已經不夠支持多久了。
“鎮靜鎮靜鎮靜……”他一迭聲的叨叨,握刀的手還是抖。
“別怕!”諾諾說。
“別怕別怕別怕……”路明非想要稍微換個姿勢,可是剛剛直起腰,腦袋就撞在上方的青銅壁上。
只剩下不到一米的高度了,狹小的空間讓人有種窒息的感覺,像是躺在棺材裏看着上面的蓋板。路明非打了一個寒噤,眼前發黑,潛水刀從手中滑落。
“快點!撿刀!”諾諾用腳踹他。
“這個時候還那麼野蠻?還踹我?”路明非想,“都要死了。”
他撲過去撿刀,扭頭看了諾諾一眼,呆住了。諾諾坐在地上,用頭和雙手呈三角形死死地撐住那面下沉的青銅壁,她只能踹他,因為手騰不開,手挪開也許脖子就會被壓斷。這個女孩真是發瘋,這樣子又能多撐幾秒鐘?在這種超級水壓機下,人的骨骼又算得了什麼,噼里啪啦就碎了。
“快,什麼不要想,只是要你的一滴血。”諾諾的聲音平靜。
有必要這麼感人么?一副大姐頭的樣子,好象你撐住我倆都不死了。路明非使勁的擠着自己的手指,腦子裏高速轉着念頭,彷彿聽見諾諾的骨骼正在發出咔咔的裂響。
他想起以前看過的老動畫片《非凡的公主希瑞》,裏面的女主角是個暴力女,只要拔出劍來高喊一聲“賜予我力量吧”,就會立刻變身,穿着超短裙,騎着長翅膀的白馬,看起來細弱的兩臂渾有千鈞之力,就算是座山壓下來也能被她舉起來。
可是諾諾不是希瑞,她甚至沒有言靈能力,小巫女快要油盡燈枯。
“媽的拼了!”路明非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惡向膽邊生”的感覺。
簡單地說就是熱血上腦,那股子狂暴,那股子不顧一切的盡頭,又來了。
其實那些傢伙都不知道吧?都沒關心過他的想法吧?大家都覺得他很面是吧?其實他也是個事到臨頭會忽然發瘋的主兒啊!他勐的撕裂了手腕上的止血繃帶,那根要命的繃帶,就像是義務獻血的時候醫生扎在胳膊上的,鎖住了血液,也死死的鎖住了水中性命般珍貴的氧氣。
鮮血順着血管沖向指尖,無數的氣泡衝出潛水服,冰冷的水流湧進路明非的嘴裏。
路明非把手狠狠地拍在活靈的臉上,彷彿抽了他一個嘴巴。
氧氣壓力在迅速的下降,血液中溶解的高壓氣體開始溢出,他大腦充血,眼前漆黑,雙手揮舞,試圖要抓住什麼能讓他覺得安全的東西。在無數的氣泡中,有人緊緊的抱住了他摩尼亞赫的前艙里回蕩着路明非的驚叫,曼施坦因的身體一震,睜開了眼睛。
“救援……氧氣泄漏……”最後傳來的是諾諾的聲音,從曼施坦因的嘴裏。
他用盡了最後的精力,昏厥過去。
“氧氣泄漏?”凱撒一怔,看向他們剛才泊船的江面,距離大約有兩公里。
“準備潛水鐘!”他回頭大喊。
“路明非,你去訂一下明天社團活動的場地吧。”
“路明非你這個樣子,全班的平均風都被你一個人拖下去了!你屬秤砣的么?”
“兄弟沒問題,泡妞這事兒大叔一定幫你搞定啊!”
“夕陽你是最棒的,雖然你家裏人都不喜歡你,學校同學也都不喜歡你,但我相信你是聰明又漂亮的女孩,你肯定行的!”
嘈雜的聲音在耳邊時近時遠,像是在夢中,有人使勁打他的耳光叫他起床,可是很疲倦,不想醒來。
忽然有股氣流衝進他的嘴裏,凶勐霸道,不由得他不張嘴大口吸氣,連吸了幾口以後,腦中那片混沌漸漸的散去,眼前的黑暗化開,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這張臉的主人正拎着它潛水服的領子,打開大闔的抽他的嘴巴,好在水的阻力讓他還沒能使出全力。
看見路明非漸漸張開了眼睛,諾諾露出如釋重負的眼神來。
她沒有說話,也不能說話,她的唿吸器在路明非嘴裏。
路明非還想再吸幾口純氧,卻被諾諾抓走了唿吸器,捂住了嘴巴,諾諾把唿吸器接上自己潛水服的面罩,深吸了幾口。
“能聽見么?”諾諾說,“對講機進了水應該還能用。”
路明非點點頭,一陣陣的眩暈襲來,雖然靠着吸了幾口氧氣清醒過來,但他的潛水服已經不再密閉,在80米深的水下,氣體栓塞隨時會要他的命,全身痛得像是有條蟒蛇在照死里勒他。
“我們在青銅城的下方,得游一段才能上浮,你得堅持!”諾諾說。
路明非想:沒氧氣你叫我怎麼堅持?這不是玩我么?
“換我的潛水服,”諾諾伸手摸摸她的頭,“別怕。”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兩個人只剩一套完整的潛水設備,在這裏誰有設備誰就能活,這未免仗義的過頭了吧?可他已經支撐不住了,他沒搖頭沒點頭,只是拚命的想要再多吸一口氧氣。
“我受過的訓練比你長,能閉氣比你九。”諾諾抓住她的肩膀,透過兩層面罩,看着他的眼睛,,“我說過我會罩你的,收人做小弟,總有點代價的。”
“我們一定能游出去。”諾諾最後說。
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關閉唿吸器的閥門,拉開潛水服的拉鏈。
這是路明非有生以來見過的最讓人熱血沸騰的場面,如果不是他憋的快要暈過去,他真的會希望這個場面放個慢進,或者多重複幾遍。諾諾的皮膚在射燈下光潤如象牙,他修長柔軟如一條鯖魚的身體從沉重的潛水服里脫出,只穿着一套紅色的比(百)基(度)尼泳裝,一頭暗紅色的長發在水裏散開。
路明非想到世界美術鑒賞那門課上介紹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誕生》。現在他忽然想到:波提切利畫那張畫的時候,面前一定是一個絕美的女人在游泳。
他乖乖的任諾諾把他從破損的潛水服里“拎”出來,塞進完好的潛水服里,諾諾為他拉上拉鏈,關閉密封閥,接通氧氣。
氦氧混合的高壓氣體迅速驅走了潛水服里的水,從腳底排出,路明非的意識恢復了。
他透過面罩看着諾諾。諾諾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露出詢問的眼神。現在諾諾不能說話了,她靠着存在肺里的氧氣存活,每一口氣都事關生死。氣體栓塞也在她身體裏發生,氣體溢出血液,堵塞血管,沒人試過這種極端狀況下一個人能游多遠。
路明非點點頭。諾諾豎起大拇指,比了一個“OK”的手勢,抓過原本連接兩件潛水服的通訊線,率先向前游去。
路明非已經沒什麼力氣繼續遊了,只是機械地擺動雙腿跟上,對於他這樣的廢柴,能做的也就是盡全力。
往前游,一直往前游,每游幾十米,諾諾會停下來從路明非那裏唿吸一口氧氣,不能說話,也沒有任何手勢或者眼神的表達。頭頂的青銅城搖晃着,震動着,像是隨時要坍塌,路明非跟在諾諾後面,看着她海藻一樣飄在水中的長發,什麼也不想。
他們從青銅城下游出后不遠,後面傳來了岩石崩裂的聲音,路明非扭頭,看見那座鑲嵌在岩石中的青銅宮殿傾斜起來,原來固定它的石塊嘩嘩地墜入地震造成的裂縫中,碎石越墜越多,把那條可供潛入的裂縫堵塞起來。
因為地震而暴露於世上的青銅城再一次被掩埋。
摩尼亞赫號的吃水已經很深了,三個水密艙泄漏之後,水位線距離甲板只有不到半米。凱撒閉上眼睛,聽見水底那個高速遊動的陰影緊緊地跟着他們。他們支持不了多久了,再有一個水密艙破裂,他們就會沉沒,棄船也不可行,誰會跳進有龍游戈的水裏?船上的人在焦急地奔走滅火,潛水鐘已經放了下去,但是這東西好比吸引龍王的誘餌。
他沉思着,忽然睜開了眼睛,寒冷的火焰在冰藍色的眼睛裏燃燒。
“魚雷還在艙內么?”他忽然起身,抓住大副的肩膀。
“什……什麼?”
“我是問,魚雷還在艙內么?”凱撒一字一頓。
“魚雷還在艙內,但是煉金彈頭部已經被摧毀。”大副結結巴巴地說。
“安裝煉金彈頭之前,你們卸下了常規彈頭,常規彈頭在哪裏?”
“在後艙,可是那是顆啞彈,爆炸部已經被取走,裝備部說普通的爆炸對龍王無效,不能致命,為了避免危險……”
“安裝常規彈頭。”凱撒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刻。”
“凱撒,常規彈頭對龍王無效,而且連爆炸部都沒有。”
“我只關心一件事,彈頭上的超空泡發生器還在吧?”凱撒看着。
大副點了點頭。
"你是在學院上過流體力學的課。你應該能理解風暴魚雷是個什麼東西。它是個冷戰奇迹,彈頭部的超空泡發生器,加上火箭推進器,會使得整顆魚雷被籠罩在細長的空泡中。
此刻它在接近真空的環境中前進,水對它的阻力不復存在,它會變得像飛機那樣快,200海里每小時,超過普通魚雷五倍。想像一下,長度8.23米,自重2700公斤,以飛機的速度正面命中,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任何活的東西,都會被它洞穿,沒有爆炸部沒有關係,“凱撒冷冷地說,”當作冷兵器來用就好了!"
“可裝備部說……”大副被這個狂妄至極的想法嚇傻了。
“裝備部認為魚雷無法正面命中龍王,他有五十節的高速,絕對一流的靈活,他可以輕易地閃過魚雷本體,只是無法躲開煉金彈頭爆炸形成的圓形彈幕。對么?”
“是啊!”大副點頭。
“可我們現在沒有煉金彈頭,只有正面命中他!”
“不可能,”大副簡直抓狂,“風暴魚雷的速度太快,它只能直射,甚至沒法制導!”
“不用制導,直射就可以。”凱撒說,“在我下令的時候,零你就發射!”
“以他五十節的速度,如果你要用風暴魚雷命中他,必須在極近的距離上發射。”零的語氣一如概往的平靜。
“多近?”凱撒問。
“不超過一百米,這樣魚雷只需要不到一秒鐘,一秒鐘,從發射到命中,以龍王的體型,也無法閃避吧?”零說,“重量達到2.7噸的金屬,即使他的火焰也無法融化。”
“好,一百米,我為你爭取一百米。”凱撒抄起了那支裝填完畢的巴雷特M82A1狙擊步槍,走上甲板,眺望着水面。
“超空泡魚雷發射的時候會有巨大的空化噪音,你會如同置身穿梭機的正下方,聽着它發射升空。”零對他喊,“所以,不要使用‘鐮鼬’,‘鐮鼬’會成倍地放大那種聲音,一瞬間你的耳膜就會被摧毀。”
“謝謝提醒,”凱撒淡淡地說,“我沒有聽過穿梭機發射,會仔細聽聽。”
他從作戰服口袋裏抽出一張手帕,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小的時候他就能夠使用"鐮鼬’,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這種言靈,要使對聲音的敏感達到極致,就必須剝奪視覺。在完全無法依賴視覺的時候,譬如盲人,聽覺會成倍地敏銳起來。
言靈·鐮鼬,領域全開!
他舉槍對着無邊的黑暗,完全靠聽覺修正目標。巨大的心跳聲被捕獲了,目標鎖定,他射出第一槍,暗藍色的彈道短暫地滯留在空氣中,經過強化的煉金子彈足以進入淺水。
命中!鐮鼬帶回了煉金子彈在龍鱗上碰撞的聲音。
凱撒的第二槍射出。
再次命中!水下的陰影憤怒地翻騰起來,圍繞摩尼亞赫號高速遊動。
龍王並沒有受傷,凱撒很清楚。這樣的煉金子彈對於融合后的龍王而言,至多是製造一點痛感,如果這樣的武器能傷害龍王,裝備部也不必組裝帶煉金彈頭的風暴魚雷。但是夠了,他要的只是龍王的憤怒,這頭龍憤怒了,一定會把怒火施加在他的身上。
他不斷地發射,每一次都準確命中,暗藍色的彈道指向四面八方。無論龍王以何種方式遊動,除非他真的潛入深水,凱撒的子彈就總是追蹤着他而來。
“凱撒……在幹什麼?”二副問。
“大概是男人和公龍一對一決鬥一類的事情吧,”零對着麥克風喊,“彈頭安裝完畢沒有?”
“安裝完畢!但是要儘快發射魚雷艙里已經灌入燃油,隨時可能爆炸!”大副的聲音傳來,他正在氣溫接近70度的底艙中工作。
“風暴魚雷是火箭發動機!尾焰會點燃燃油的!爆炸了怎麼辦?”而副傻了。
零抓緊發射閘,神色平靜:“賭一把咯。”
凱撒摸索着更換彈匣。他知道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來,水底的陰影放棄了伺機進攻的洄遊,筆直地離開摩尼亞赫號,去向前方。他相信那東西會回來,他總能了解敵人,就像是了解朋友那樣。
陰影在距離摩利亞赫號大約一公里的地方停止了遊動,水下放射出耀眼的亮光,龍王引燃了言靈,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對着它直衝過去,會給我們更高的相對速度。”凱撒把對講機扔進了水裏。
這是最後的命令,他已經無須說更多的話。
水底的光明越來越耀眼,摩尼亞赫號發動了引擎,輪機長把僅剩的動力全部輸出,這艘行將沉沒的船吼叫着揚起船頭,如同脫韁的烈馬。
遠處灼眼的光明在同一刻拉成一線。
雷達顯示龍王的時速高達八十海里,摩尼亞赫號也達到了它的極速五十海里,加起來一百三十海里的相對速度,相撞只在雷霆般的一瞬。
凱撒平靜地發射,一道又一道暗藍色的彈道進入水中,直擊龍王的頭部。水下傳來了龍的咆哮聲,整個江面上瀰漫著白氣,隱隱地龍首從水中揚起,渾身鱗片的人站在龍頭上,金色雙眼獰亮,刺破了白霧。凱撒把狙擊槍也扔進水裏,張開雙臂,全部精神集中在“鐮鼬”上。
他感覺到撲面的熱浪了,強得如同一場燃燒的颶風。
“還不夠……再近一點!”他在心裏說。
一百三十海里的相對速度,一百米的距離,龍王只需一秒就可以穿越。距離越近,風暴魚雷的命中率越高,但距離越近,風險也越大,只要錯一秒鐘,他就會被龍王的烈焰燒焦。目光測距無法那麼精確,但他還有鐮鼬,他信賴這些風妖勝過信賴眼睛。
對沖的局面就像回力球遊戲,面對時速幾百公里回射的回力球,不能閃避,而是要伸出手臂,在最精確的瞬間接住它。
雖然不閃避可能被球砸得鼻青臉腫,但是站在球場上的人絕不閃避。
閃避的人就輸了。
凱撒伸手抓住了蒙面的手帕。
“發射!”他扯下手帕高舉向空中,對着撲面而來的烈焰吼叫。
零勐地拉下發射閘,這一刻,凱撒已經被光焰吞沒了。摩尼亞赫號彷彿一艘正在航向太陽的太空船,眼前的光亮遮擋了一切。
摩尼亞赫號的船身震動,一個聲音在空氣中爆炸開來。
一千條龍聚集在一起的嘶吼?在風暴雲的中間感受閃電的發生?沒有語言能夠形容那個聲音,因為沒有任何語言是為了形容那個聲音而造的。
火箭引擎在水下噴射出長達百米的烈光,錐形的風暴魚雷如同一顆子彈那樣直射正前方。人眼只能捕捉它模煳的影子,黑影刺入了龍王的火焰,它的表面開始融化,金屬的外層剝落,后艙的火箭燃料即將爆炸。
它一直前進。
狂躁的音爆中,魚雷達到了極速,脫離了江水,躍出水面。
直刺光明的太陽!
命中目標!帶着目標繼續前進!巨大的動能,數百年人類積累的所謂“科學”的極致,任何生物都無法阻擋。夭矯的龍形被帶得飛向空中,長尾在劇痛中狂擺。風暴魚雷和龍王一起在空中劃過了一道弧線,在兩百米外再次入水,緩緩地沉了下去。
音爆彷彿永無休止。凱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摸到了鮮血。
鐮鼬們還在空中飛舞,凱撒卻接不到它們遞迴的消息了。他的世界一片沉寂。風暴魚雷發射瞬間,巨大的聲音刺入他的耳朵,把裏面的一切都摧毀了。零提醒過他,但是他沒有聽。
其他人忙碌着準備救生艇,不過他不能走,他得等水下的人。他疲憊地坐在船舷上,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再挪動了。
一個嬌小的身影走過來坐下,和他並肩,手裏抓着一根黑色的索子。零正在失血,剛才的發射中,一塊從儀錶台上飛起的玻璃刺中了她的小腹,看起來沒醫生她撐不了多久。
“這是什麼?”凱撒問。他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潛水鐘。”零熟練地比着手語回答,“潛水鐘的輪軸無法工作,只能用手拉着它。”
“通訊斷了,他們怎麼才能找到潛水鐘?”凱撒一愣,不再出聲,比着手語和她說話。
“不知道,我只是討厭一點希望都沒有的感覺。”
凱撒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會手語?”零靠在船艙壁上,“聽力那麼好,有必要用手語么?”
“用來和我媽媽說話。”凱撒回答,“她遺傳了‘鐮鼬’給我,可是自己聽不見。你為什麼要學手語?”
“以前有段時間,沒有人和我說話。聽不到人說話,自己的發音也越來越奇怪,最後自己都聽不懂。所以學會了手語,跟自己說話。”
凱撒愣了:“手語怎麼跟自己說話?”
“照鏡子。”
凱撒想像這麼一個女孩在鏡子裏比着手勢對自己說話,禁不住微笑。躺在一艘燃燒的船上,感受着身體下面灼熱的船板,想像着燃油已經泄露,正在向火焰流淌,水底還有一條不知死沒死的龍王,偏偏自己還不能棄船。凱撒忽然覺得有這麼個有趣的新生在自己旁邊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
他拍了拍零的肩膀,伸手和她一起死死地抓住了潛水鐘的吊索。
諾諾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路明非順着她所指看去,隔着幾十米,有什麼東西懸浮在水中。
“潛水鐘!”他猜到了,忍不住要喊出聲來。
他們是在水下八十米,貿然上浮的話,因為壓力減小,氣體栓塞可能更加嚴重。只有一身潛水服,沒有潛水服的人很危險。這是諾諾一直在深水中潛游的原因。但是有了潛水鐘就不一樣了,那種銅製的密封艙自帶氧氣,深潛或者上浮都不是問題。看來最後的信息還是傳到了上面。
諾諾抓過唿吸器,深深地吸了一口,對着路明非比了個手勢。路明非看懂了她的意思,一口氣游到潛水鐘邊。
兩個人向著潛水鐘游去,諾諾游得顯然比剛才快了。路明非猜到了原因,氣體栓塞已經作用在諾諾身上了,疼痛和暈厥正在加劇,但她沒有表露出來。她必須儘快游到潛水鐘邊,否則很難支撐下去。他試圖再使點勁兒,可惜全身癱軟。
接近了,諾諾奮力推着路明非向前。潛水鐘的艙門是打開的,像個等人回去的家那樣溫暖。
路明非進了潛水鐘,雙手撐着艙壁向諾諾招手,叫她也進來。
諾諾抓着艙門努力艱難地要游進來,大量的氣泡從她嘴裏湧出,她肺里的氧氣已經耗盡了。
路明非伸手去拉她。
諾諾忽然抬起頭,路明非在她眼睛裏看到了驚恐。
路明非沒有抓住諾諾的手,卻被諾諾一推推回了潛水鐘里,勐地扣上了艙門。
潛水鐘的氧氣系統自動開啟,開始排水,路明非在裏面跳着沖諾諾揮舞雙手,不明白到底怎麼了。他和諾諾之間隔着厚實的黃銅艙門,只有一塊直徑20厘米的圓形玻璃,能讓他看見諾諾的臉,還有煙霧一樣騰起的血紅色。
全身的血都涼了,路明非看見了那根刺穿諾諾心口的東西。一根鋒銳的尾刺,如同一支長矛,連着一根細長的尾巴,延伸向水中,隱隱約約的,他看見了龍的陰影。
在他們沒有察覺的時候,龍王已經尾隨了他們。
這一次不是假的了,不是自由一日。
這次諾諾要死了,她的手還抓着潛水鐘的艙門,眼睛已經闔上,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全部的血在水中散逸如煙。
隔着那塊玻璃,路明非能夠那麼清晰地端詳她的臉,這個狡黠多變的女孩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永遠地睡著了。
路明非雙手抱頭,腦海里一片空白。真的沒有辦法了?躲也躲不過那個可怕的結果了?她就要死了,她的血要流幹了。世界上沒人能救她,超人來了也不行,超人不是醫生,蜘蛛俠來了也不行,蛛蛛俠不會游泳。
怎麼辦?怎麼辦?只能這麼獃獃地看着,什麼都做不了。
“不要……死……”他抓着潛水鐘窗口的銅條,對着外面大喊,明知不會有人回應他。
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已經承認自己是廢柴了,那就讓我過得輕鬆點吧。這種英雄戲跟我沒關係才對,明知道我根本什麼都做不了,還讓我看這種悲傷的場面,看一個我喜歡的女孩慢慢地死掉。好吧好吧,其實我也不是真的那麼喜歡她,可是她死了我真的很害怕。路明非想。
可還是什麼都做不了……廢柴就是什麼都做不了!
“不要死!”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不知不覺地,眼淚滑過面頰。
這個世界真孤獨,在水下80米,你孤獨得像獨自站在一個星球上,沒人聽得見你說話,你可以放聲大喊,然而無人在意。
海浪有規律地拍打着船舷,路明非緩緩地睜開眼睛。
“喊的聲音大是不管用的,所謂言靈,用的雖然是語言,生效的還是和語言共鳴的心。”海風聲里,有人淡淡地說。
“路……鳴澤?”路明非站了起來,從一艘小船的甲板上。
他有點分不清楚,哪一者是真實的。好像他在這個甲板上睡了一覺,青銅城、龍王和諾諾,都是夢裏的事情。
頭頂星光灑落,一眼望出去,大海漆黑,沒有島嶼,更沒有大陸,無邊的水上,飄着這艘白色的帆船,帆船上兩個人,他和那個穿黑色西裝扎蕾絲領巾的大孩子。
“因為你要死了,所以我來看看你。”路鳴澤坐在船舷邊,晃悠着雙腿,在黑色的海里踢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路明非獃獃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又躺了回去,仰面朝天,大口唿吸着冰冷的海風。
“你在幹什麼?”路鳴澤問。
“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等我做完夢我還有事,”路明非唿哧唿哧喘着粗氣,“我忙得很!拜託!就算我是你的召喚獸,也請尊重一下召喚獸的權益,不要在我忙得吐血的時候忽然把我召喚進夢裏,行不行?”
“別費心思了,你以為現在是場間休息?你做夢的時候,現實時間並沒有被凍結,所以我們說話的時候,你在現實里已經死掉也是有可能的。現實世界裏,那個女孩胸口開裂,已經失去了90%的血,她的意識正在漸漸喪失,心跳速度快得就像一台跑爆表的摩托車,隨時她的心臟會停跳,然後生命結束,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悶在一個潛水鐘里,面對一位龍王。作為高貴的初代種,他由黑王尼德霍格直接繁衍而來,血統極其純正,力量無與倫比,而且還和龍侍‘參孫’融合。”路鳴澤聳聳肩,“你真的要死了,隨時。”
“關你屁事!”路明非大吼。
“孤獨地死去,一點兒也不覺得難過么?”路鳴澤扭頭,饒有興趣地打量路明非,“哦,我忘了,其實你從不覺得自己孤獨的。真可悲啊……”路鳴澤的聲音低沉得遠不似他的年紀,“比孤獨更可悲的事情,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很孤獨,或者分明很孤獨,卻把自己都騙得相信自己不孤獨。”
“孤獨?孤獨當飯吃么?你是詩人么你那麼孤獨?”路明非暴躁地在甲板上轉圈,“夠了沒?沒空陪你玩了!”
“好啦,別急,雖然時間不能停下,不過相比這裏,外面的時間過得很慢。所以你回去的時候還來得及救你的朋友,前提是你有救她的本事。”路鳴澤說。
“早說不就得了?我再歇歇,真累死我了。”路明非躺下,繼續大口喘氣。
看着海浪沉默了很久,路鳴澤扭頭向路明非“喂,廢柴,你有沒有什麼人生目標啊?”
“我有想過!”
“說來聽聽?”
“我想在喜馬拉雅山上炸開一個口子,然後溫暖的印度洋海風就會越過世界屋嵴到達青藏高原,把我們偉大祖國的千里冰川變成人民安居樂業的良田,實現真正的香格里拉!”
“這是《不見不散》裏葛優的台詞,而且這是沒有可能的,過高的海拔,就算你炸開了口子,暖空氣也上不去。”路鳴澤眼皮也不動,“你在瞎扯。”
“知道瞎扯還說那麼多?懶得理你。”路明非轉過身去不看他。
“說來聽聽嘛,也許我能幫你呢?也許我正好很擅長……屠龍?”路鳴澤的眼神狡黠。
“你?”路明非立刻翻了個身。
“既然我們能在這裏這麼說話,你該明白我不是一般的人。”路鳴澤帶着鼓動的口吻,“說說看,為什麼選擇了卡塞爾這條路,對於你來說,要冒那麼大的危險,不值得的吧?”
路明非撓了撓頭,想了很久:“是你說的吧?每個人干屠龍這勾當都得有點說服自己的原因……其實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地想,覺得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讓我老爸老媽覺得我有出息……有時候想想,覺得真是扯談,我3E考試是靠作弊過的,那個‘S’級更不知道怎麼評出來的,靠你助拳解開了青銅城的地圖,發神經打了凱撒和楚子航各一槍,立刻就成學院的風雲人物了……你說我這叫有出息么?”
“運氣好也算有出息的一種。”路鳴澤說,“可你這樣的人就不該參加學生會,也就不會被派到這種地方來。”
“有女生用美人計拉攏我,”路明非仰望天空,喃喃地說,“我這種當都不上我還是男人么?”
“你一輩子就真的衰到總是暗戀那種絕無可能的女孩?”路鳴澤冷笑。
“什麼叫絕無可能?”
“就是可能性小得好像火星撞地球。”路鳴澤聳聳肩。
“你不懂,你還沒成年呢。”路明非直直地看着路鳴澤。
“我不懂?”路鳴澤回看他。
“你不懂那種感覺,十幾年了,誰也不覺得你有多重要,誰也不關心你今天幹了什麼,漸漸地你自己都覺得自己蠻多餘的,你是死是活除了自己會覺得痛其他沒什麼意義,你每天花很多時間發獃,因為你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別人都說你不重視自己,自己沒有存在感。可你就是沒有存在感,哪來的存在感?那些人除了點評你說你沒有存在感以外,根本沒關心過你在想什麼,你自己想的事情只有說給自己聽,哪來的存在感?”路明非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
路鳴澤默默地看着他。
“有一天你感覺被人踩在腦袋上,可你太沒存在感了,你連站都懶得站起來,你只想蹲在那裏不動。可是這時候門打開光照進來,一個很漂亮的女孩,穿着十厘米高跟鞋,穿着短裙,開着法拉利,把你從放映廳里撈出來,讓你在每個人面前都很拽很拽……”路明非坐了起來,握拳,“那種感覺……很拽……你明白么?很拽!我從沒那麼拽過!”
“她只是可憐你吧?可憐一個沒用的師弟,因為她自己以前也有過自己很可憐的感覺。”路鳴澤不以為然,“她討厭那種可憐的感覺,她幫你,絕代表她喜歡你。”
“可我就是這麼一個東西,這麼被她撈出來了,費了這麼大力氣撈出來的總不能是個廢物吧?”路明非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媽的!我已經當廢物太久了!凡我做的事,做錯的都是我笨,做好的都是因為我走狗屎運,凡我在乎的人,要麼是不理我,要麼是把我當猴耍,倒是有個二百五弟弟跟你一個名字,非常理解我,對我說夕陽你是個好女孩!這是他媽的什麼人生?”
“這是他媽的什麼人生?”路鳴澤跟着他,低聲重複。
“我是諾諾撈出來的,我不能是廢物!”路明非一字一頓。
“好了,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很衰吧?要嘲笑趕快嘲笑好了,我不在乎,你嘲笑也是對的,我也覺得沒法跟凱撒楚子航比,我就是這麼個人,存在意義不大,我接受現實!但是,嘲笑完了快把我搖醒!”路明非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在喉嚨里積聚了一個巨大的爆音吐出,“我趕時間!”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忽然那麼激動,只是覺得……很多很多話早就想說了,卻沒人能說。可是為什麼要告訴這個路鳴澤?讓他知道自己也有覺得很委屈的時候。
“你的願望……”路鳴澤輕聲說,“難道不是向整個世界復仇么?路明非?”
“屁嘞!”路明非說,“復什麼仇?”
路鳴澤默默地看他,神色複雜,像是鄙夷,又像是憐憫。
“好吧,我明白了,其實,我可以幫你的。”路鳴澤緩緩地點頭,“但是,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你讀過《浮士德》的,對吧?”
“讀過,陳雯雯跟我推薦的,哦,你不認識陳雯雯,我高中同學。”
“不,我認識,我是你弟弟路鳴澤啊。我當然知道那個被你提過幾千遍的陳雯雯。”路鳴澤淡淡地說。
“沒時間跟你開玩笑!我表弟身高160,體重也是160,跟你完全不像!”
“魔鬼靡菲斯特和浮士德打賭,靡菲斯特成為浮士德的奴僕,一旦靡菲斯特令浮士德滿足於俗世的快樂,主僕關係就解除,而且浮士德的靈魂歸魔鬼所有。我的條件和這類似,我和你簽訂一份契約,我為你實現願望……”
“見鬼!你是哪個山頭的魔鬼?要我的靈魂幹什麼?”路明非打了個哆嗦,瞪大眼睛。
“不是靈魂,我要交換的是你的身體……”
“滾!”路明非不由得雙手抱胸,上下打量路鳴澤,搞不明白這個大孩子一樣的傢伙衣冠楚楚,心裏藏着什麼猥褻的心思。
路鳴澤嘆了口氣,搖搖頭:“你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麼奇怪的念頭?好,我們換一個詞,我要你的生命,肉體靈魂,一概包括。對於不介意用靈魂來交換的人來說,肉體還有什麼用?當個沒靈魂的行屍走肉有意義么?”
“開價那麼高,你能做到什麼?”路明非打量這個看起來很正常,卻滿嘴說著瘋話的孩子。
“一切……不,幾乎一切。”路鳴澤挑了挑眉。
“能搞掉那個渾身冒火的龍王么?”
“不容易,不過可以。”
路明非抽了口冷氣,看路鳴澤那張漫無表情的臉,聽他淡淡的口氣,不由得讓人覺得這個荒誕的事情確實可能發生。
“你把事情辦成了,我立刻就完蛋?”路明非試探。
“聽好,交易條件是這樣的,你將面對的敵人是龍族的‘四大君主’,青銅與火之王、天空與風之王、大地與山之王、海洋和水之王,那麼,我可以接受你的召喚四次。現在我成了你的召喚獸了,但每一次召喚,會耗費你四分之一的生命……”
“太狠了吧?召喚你出來說說話就花四分之一生命?你說話那麼好聽我非要聽你說?”路明非插嘴。
路鳴澤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我的意思是,你要求我做的事情我做到,我才收取報酬。如果我沒有做到,我自然什麼都不收。”
“你靠得住么?”路明非斜眼看他。
“我已經幫過你不只一次了,showmetheflower,用起來還不錯吧?此外你也不必存着什麼撓幸,當我們的契約結束,我自然有辦法收取你的生命。”路鳴澤淡淡地說,“重複一遍我們的契約,我給你四次召喚我的機會,幫你實現四個願望,當所有願望被實現之後,或者當你在這個世界上感到孤獨的時候,我服務於你的契約就解除,你的生命歸我。”
“你說……我在這個世界上感到孤獨?”路明非一愣,“這算什麼條件?你說我孤獨我就孤獨了?”
“不,我說了不算,你說了算。這個條件,只有你在親口承認你感覺到孤獨的時候才生效,而且不是一般的孤獨,是絕望的……孤獨。”路鳴澤說,“可以么?”
“我說才算是吧?這聽起來還行。”路明非哼哼着說,“你倒不像個奸商。”
“準備接受了?那就把手伸出來。”路鳴澤無聲地笑了,“幾千年了,你在別的事情上煳塗,在這件事情上從未答應過我。這個叫諾諾的女孩改變了你那麼多麼?讓你願意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讓你連底線也放棄。”
“開玩笑,你以為我傻子?我用完三個召喚權打死不用第四個不就得了。其實我只要用一個就得了,我只是要你幫我應應急,你當我很想見你?沒事兒就召喚你?魔鬼兄,成交不成交,快啊!”
路明非伸出手,死死咬着牙。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害怕,怕得就要顫抖起來,好像自己真的要失去什麼了。可他也怕自己會堅持不住把手收回來,收回來,諾諾就死了。他希望快點完成這個交易,把後路給斷了,沒了後路也就不用怕什麼了,誰說的來着,想要翻過一堵高牆,最好的辦法是先把自己的帽子扔過去,這樣你自然就有了翻牆的決心。
“權力是讓人着迷的東西,當你試過擁有權與力,你就很難回頭了,哥哥……你進我的圈套了!”路鳴澤伸手,響亮地拍在路明非的掌心,“這就是我們的契約,成交!”
“哥哥?”路明非獃獃地看着這少年的雙瞳,如一池熔化的金水般燦爛。
在他記憶里,路鳴澤,就是現實里那個胖胖的表弟從未這樣稱唿過他。路鳴澤會躺在床上大聲說,路明非,你別佔着電腦了,我還要聊QQ呢!路明非,你去冰箱裏拿罐可樂給我喝。路明非,你別靠在我的羽絨服上,你讓開讓開讓開……
哥哥?聽着真是陌生啊,可又很熟悉,很自然。
“Thegathering,施法單位,法力無限。”路鳴澤以掌心拍擊路明非的額頭,“從這一刻起,這個秘籍解封!”
“Noglues,你的對手將無法使用言靈,等效於‘言靈·戒律’,從這一刻起,這個秘籍解封!”
“這算什麼?灌頂傳功?沒感覺啊。”路明非腦門被拍得生痛,噼里啪啦的,感覺路鳴澤是個給他貼狗皮膏藥的蒙古大夫。
他懂Thegathering和Noglues兩句,在星際爭霸的單人遊戲裏,按下“Enter”鍵之後輸入這兩條,就能實現不同的作弊的功能。和“Blacksheepwall”一樣,但是更強大。
“言靈,你的言靈。”路鳴澤說。
“別人的言靈都是那種聽起來跟聖詠一樣拉風的龍文,我的怎麼儘是些英文?”路明非覺得沒有比這更扯談的事情了。
“能用就可以了,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只要能施法,你還在乎到底是用魔法仗還是報紙卷?對了,這兩條都只會短期內有效,不過有一個你是可以堅持用的,那是你自行解封的。”
“什麼?”路明非一愣。
“不·要·死。”路鳴澤說得極慢,似乎是要路明非看清他的唇形,“你來這裏前大喊的就是,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你很想那個女孩不要死,對吧?可是你有願望,卻沒有力量,現在你可以用了,使用Thegathering之後,你將擁有足夠的力量去操控生命。這是你的……權力!”
“怎麼……怎麼還有中文版言靈?”
“其實法文德文希伯來文的言靈也不是不能存在,但是你只懂中文和英文,所以不要想其他的了。”路鳴澤對於他的問題繁多有點兒不耐煩了,“作為龍族血裔,一切力量都是以文字的形式。”
“有沒有……使用說明書什麼的?”
“沒有,說出來就可以了,本來就是作弊技,作弊需要說明書么?”路鳴澤白了他一眼,“最後是任務提示,對於初代種,能造成傷害的,只有煉金武器,而且必須是最強大的煉金武器!”
“最強的煉金武器?這是什麼東西?從沒有聽說過?是什麼頂級裝備?可是作為一個剛上路的一級人物,我還沒有機會去下什麼高級副本拿那種武器啊!”路明非很抓狂。
“如果這是一個網游的話,對你而言,不需要去找,這件武器包括在你的新手包里。就是葉勝找到的那個匣子,那裏面是一共七柄致命的武器,由諾頓在公元開始的時候親自鑄造。按照鍊金術的說法,他用火焰殺死了金屬,又使之復活,灌注進精神元素,重組,從而鑄造出足以殺死龍族的武器,也能殺死他自己。它的名字是‘七宗罪’!”
“不對吧?你不要欺負我沒讀過《聖經》,七宗罪不是基督教的概念么?”路明非抓頭。
“人類的宗教人類的神話,都是假象,都是為了掩蓋史前被埋葬的龍族時代。別問太多,記着就好!”
“哦。”路明非點頭。
“七宗罪的七柄刀劍,分別以‘傲慢’、‘妒忌’、‘暴怒’、‘懶惰’、‘貪婪’、‘貪食’和‘色慾’命名。”路鳴澤說,“分別審判世人的七種罪惡,發生在諾頓自己身上的是‘暴怒’,你應該使用最重的那柄‘暴怒’!”
“行,記住了,不過……我還沒有上過格鬥課……所以我用過最重的刀是菜刀,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你的計劃。”路明非很誠懇,他覺得現在屠龍這件事的靈魂人物是路鳴澤,他只是個跑腿的。
“不需要計劃,在我們兩人的戰場是沒有計劃的,用絕對的力量,抹掉他。”路鳴澤輕描淡寫地說。
“說得好像踩死一隻蟑螂。”路明非吐了吐舌頭。
路鳴澤猶豫了一下:“確保萬一,送你個贈品吧,你可以短時間內複製一個言靈能力,不能是太高階的,太高階你還控制不了。選一個吧。”
“凱撒的,可以么?”路明非想了想。
“凱撒的?你確定?比起凱撒序列號59的‘鐮鼬’,楚子航序列號89的‘君焰’可是更有殺傷力的言靈哦。”
“總要大概知道才能照貓畫虎吧?”
“好,‘鐮鼬’,對你也解封了。”路鳴澤輕輕撫摸路明非的額頭,路明非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隻手上的觸感。
電光石火般,某些畫面在他眼前閃過,可他捕捉不住,只是不由自主地驚悸。
“去吧!路明非!審判吧!這是你的舞台了!”路鳴澤忽然大吼,無法想像一個大孩子會發出那樣威嚴的聲音,讓人每個毛孔都收緊,彷彿為了避開那股凶戾的寒氣。
但他同時做了一件再惡作劇不過的事情,他飛身上前,從後面一腳把路明非踹下了船舷!
“我們說好不再推的!”路明非向著漆黑的水面墜落,大喊。
“這次是用踹的。”路鳴澤的聲音。
他自黑暗中睜開眼睛,再次看見那張蒼白的臉,和漂浮在水中的海藻樣的紅髮。
隔着一塊直徑20厘米的玻璃,感受她的死亡。
她的胸口裏插着那根利矛一樣的尾刺。
“我說過我會罩你的了……收人做小弟,總有點代價的。”言猶在耳,可她再也說不出來。
其實真的是蠻喜歡她的,不過也算不上愛什麼的吧?還沒有機會去愛這麼個姑娘,沒有機會去了解她,喜歡的只是她的漂亮和狡黠。她也知道的吧?她能通過側寫猜出一間老房子原來的主人呢。不過就像路鳴澤說的,是火星到地球那麼遠,凱撒多好啊,是個女孩也不能踢了凱撒看上他路明非啊。
可是……還是想要她活着!
路明非把手按在艙門上,輕聲說:“blacksheepwall。”
“咔噠”,輕微的響聲。
他一腳狠狠地踢在艙門上,水流以幾個大氣壓洶湧而入的瞬間,路明非脫身而出,緊緊地抱住了諾諾。隔着潛水服,他已經無法感覺到她的體溫。以前要是他這麼抱着諾諾,諾諾一定會飛起一腳把他踹翻吧,可這下子他隨便佔便宜……她都不會以任何方式回答了。
“可我不喜歡沒溫度的女生啊,”路明非輕聲說,“Thegathering。”
他心底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一雙黃金瞳緩緩張開,電光石火般的畫面在他眼前閃動,那些彷彿墨線勾勒的、凌亂的線條蛇一樣扭擺,組成一幅幅畫面,巨大的龍在臨海的山巔上展開雙翼,世界樹生髮,樹頂的雄雞高唱,海中的巨蛇翻滾,驚濤駭浪中飄來的孤舟上,女孩孤單的眼神。
為什麼那麼孤單?是誰那麼孤單那麼熟悉的、孤單的眼神,那麼像……諾諾!
路明非緊緊地把她抱住,彷彿要從她的身體裏壓榨出最後一絲溫度,來證明她還活着。
“不要……死!”他像個任性的孩子那樣大喊。
管什麼四分之一還是三分之一的生命或者肉體,都不要緊,就讓那個該死的契約生效好了。
世界在這一刻彷彿停滯了一秒鐘,路明非清晰地感覺到什麼東西以他為中心四散而去,在一個龐大的球形空間裏,結成了——“域”。
彌散在江水中的、墨煙般的血忽然一震,被一股澎湃至極的力量“吸”回了諾諾的傷口中。
路明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間他分不清這個言靈到底是救人還是扭轉時空,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倒放一卷錄像帶。
插在諾諾心口中的尾刺顫動着,似乎龍王已經意識到什麼異常,正試圖以他偉岸的力量徹底撕裂這個女孩。
“不要!”路明非大喊。
這時他感覺到懷裏的諾諾動了。她的身體在一瞬間燥熱起來,好像她血管里流動的不是血液而是岩漿。諾諾睜開眼睛,伸手到自己背後,握緊那根骨刺,生生地把它從自己心口裏拔了出來!而後她全身骨骼發出爆裂的微響,她把那跟堅硬無比的尾刺……掰斷了,隨手扔在水裏。
“這這這……這是什麼效果?這是非凡公主裏面‘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那種言靈效果吧?”路明非傻眼了。
諾諾沒有繼續動作,做完了這件事之後她重新把手搭在路明非的肩膀上,闔上了眼睛,把頭枕在路明非肩上,再次進入休克。
路明非伸手按住諾諾的傷口,低頭看着她那張宛如沉睡的臉,好像個孩子。
“喂喂,不要做完誇張的事情就立刻睡覺好不好?你有本事你去把龍王給幹了再睡啊師姐!”路明非看着遠處那游戈在水中的模煳龍形舒展開來,以極高的速度消失了。他當然不會以為龍王斷了根尾刺這是回家養傷了,這東西攻擊的習慣和一條大白鯊很接近,總是隱藏在死角里忽然發動進攻的,消失,是進攻的前奏。
諾諾開始劇烈地咳嗽,因為沒辦法唿吸到氧氣,但是完全沒有醒來的意思。
路明非只能又摘下自己的唿吸器塞進諾諾嘴裏。
他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潛水鐘,腦海里一個念頭一閃,擰開了潛水鐘上索帶的螺栓,脫離了索帶,潛水鐘緩緩地下沉。
路明非一手摟着諾諾,一手用盡全力拉扯那條索帶。
“快點啊!上面的兄弟,沒死就出勁拉啊!”路明非大聲說。
凱撒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昏迷的了。這次喚醒他的是手上傳來的力量,連着潛水鐘的索子還在他手裏,即使在昏迷的時候,他的手部神經也沒鬆懈,手用盡全力攥緊。
凱撒扭頭看向身旁昏迷的零,這個俄羅斯女生的身體遠沒有她的面部表情堅硬,但她也沒有鬆開索子。
“這個學院裏固執的人真不是一個兩個啊。”凱撒想。
他咬緊牙關,忍着腰背彷彿要斷裂的疼痛,一把一把地往上拉動索子。出乎預料地,索子格外地輕,遠不像是下面掛了個潛水鐘。
這讓他的效率高了很多。
“什麼兄弟那麼靠譜?”路明非驚喜。
他們正在上升,按照這速度,在他潛水服里殘餘的氧氣被唿吸完之前他們就會到達水面。
但當他看向腳下的時候,心一下子涼了。在他看不清的深水域裏,有金色的光在流動。那當然不是水底的財寶,此刻只有一個東西能在水中發出那麼強烈的亮光——龍王諾頓。
他移動到了路明非的下方,顯然已經做好了進攻的準備。
路明非看過Discovery,知道鯊魚也是這樣的,隱藏在深水裏,忽然浮起,對着游泳者的雙腿咔咔兩口,防不勝防。
五十節的速度,比鯊魚還快,那嘴利齒更比鯊魚不知道強多少倍了,路明非不相信自己能逃掉,下面那東西的智慧比人還高。
“算啦,其實我也猜到了的,就好比你打星際單人任務版,任務開始的時候人家給你三個東西,一個機槍兵一個禿鷲車一艘大和艦,那麼這三個東西肯定都得用上。”路明非深深吸了口氣,“你以為你微操那麼好?光靠機槍兵就能過關?”
他扯過索子,纏在諾諾手腕上,狠狠地打了個結。最後想了想,拍了拍她的臉,這個便宜還是要佔的,也許是最後一個便宜了。
“師姐……這一次我真覺得自己很夠意思了……可你就不睜開眼睛看看我。”他鬆開了手中的索子,仰頭看着如天使升天而去的諾諾,在腰間鉛墜的拉扯下沉向漆黑的深水。
“Noglues!”他說,第二條言靈,用命交換回來的特權。
無與倫比的力量瞬間在他的身體深處爆發,那種高高在上乃至於凌駕世界的力量令他不由得驚喜,他伸出手去緩緩地攥拳。
路鳴澤說的,權與力,像是能把什麼東西攥在手中捏扁。
下方的光焰忽然減弱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制約了龍王的力量,讓他再也無法輕易地使用足以融化一切金屬的火焰。龍王暴躁地扭動着,卻無法擺脫那股力量的束縛。
“很好,那比力氣吧。”路明非咬着嘴唇,“好在我有傢伙你沒有!”
他從自己背上扯下那隻古老的匣子,撫摸着它的外殼。
“既然是專用屠龍寶刀,可一定要是一副武林至尊的德性啊……別讓我失望!”路明非抓住匣子的兩側,使勁拉開。
再拉!又拉一次!使足了吃奶的勁拉……
路明非急得想要跳腳,可在水中他無腳可跳:“見鬼!這麼多拉風的秘籍都用上了,卻沒有留下一條是讓我力氣大點兒的,還訂契約,這種服務,絲毫不人性化!這麼重的盒子,誰拉得開?”
水流激蕩,什麼極大的東西正在高速接近。
“唉。”路鳴澤的嘆氣不知自何處傳來,“盒子上方有隱藏可扳動的地方。”
“盒子上方?有沒有可靠點的使用說明書?”路明非一邊用最快的語速嘮叨,一邊在盒子上方摸索。
一條凹槽,路明非居然真的摸到了!
“咔”的一聲,隨着路明非摳着凹槽扳開那塊隱藏的金屬板,裏面的機件但着清越的鳴聲滑出,呈扇面散開。
“一套……超大號的瑞士軍刀?”路明非傻眼了。
七柄刀劍,從斬馬刀形制的重刀、曲刃的亞特坎長刀、古雅的直刃劍,一直到只有小臂長度的短刀,一應俱全,路明非所知的世界上每一柄名刀,在這一套刀劍中都能找到對應,這套東西根本不像是兩千年以前鑄造的,除去那些繁複深奧的花紋,看刃口暗金色的光芒,以及刀身劍身凝練的線條,還有那套完全容納這七柄刀劍的機件,精緻得就像機械腕錶的機芯。
一套超大號瑞士軍刀,專門為屠龍而設計!
路明非伸手去拔最沉重的那一柄。手掌闊的單刃刀,筆直的刃口,可供雙手交握的刀柄,看起來遠比其他刀劍都更像一把屠龍寶刀。
“他姥姥的!真重!”路明非連拔兩次沒拔出來,急得想要罵人。
“別慌,反正只要是煉金武器就可以的對吧?大小沒關係。”他改拔起最短的那一柄。
一尺多長,微曲的刀身,弧度極佳的刃口上一點寒星流動……握起來很稱手,路明非掂了掂,感覺頗為合適在自己肚子上橫着來一下。
“怎麼……像一把肋差?”
這柄刀神似日本武士用來切腹的肋差,七柄刀中唯一一柄看起來還能上手的卻是這晦氣的東西。
“這東西是屠龍不成的時候盡忠殉國用的么?”路明非的手在抖。
刀開始了心跳。
不是錯覺,刀身上傳來的震動不是金屬蜂鳴,卻像是有一顆心臟在裏面跳動。
刀上金色的光芒流動,越來越快,震動也越來越有力,路明非簡直要懷疑自己手裏握的並不是刀了,而是一條龍!
他懵了,世界在他耳朵里忽然變了模樣。極其可怕的一種感受,周圍龐大的領域內,每一絲一毫的聲音都進入他的腦海,反覆回蕩。水流的摩擦、魚的心跳、氣泡幽幽地浮起,寂靜如死的水中忽然熱鬧得像是一個鑼鼓喧囂的舞台。
“‘鐮鼬’?”他明白了,在他拔刀的瞬間,“鐮鼬”被釋放了。
可他摸不清龍王的準確位置。他用了某種辦法“偷”到了這種能力,卻不會用。海潮般湧來的聲音只是讓他快要發瘋罷了,對於他而言這海量的信息如一團亂麻。
“拔錯了刀,不該使用‘貪婪’。”路鳴澤的聲音將腦海里那些嘈雜驅散。
“說得容易,拔不動怎麼辦?”路明非對着不知人在何處的魔鬼經紀人大吼。
“來不及更換了,‘七宗罪’已經封閉,集中精神,‘鐮鼬’對你可以掌握。”路鳴澤說,“集中精神!”
“怎麼集中精神?我就要死了!”
“不,你不會死,路明非……你能做到的,”路鳴澤的聲音於虛空中回蕩,“只要你想想,要這麼做的理由。”
一切歸於寂靜,路鳴澤的聲音,“鐮鼬”帶回的噪音,都消失了,路明非懸浮在一片聲音的真空裏。
“喂,路鳴澤?說話說清楚好不好?”路明非試探着問。
這一次無人回答他。
“這售後服務,也太差了點兒吧?”路明非嘀咕。
要這麼做的理由?唉,理由其實真的很簡單,只是想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顯得拽一點吧?即使那個人跟自己都沒多大瓜葛。
但,這就是理由了。
夠不夠?夠么?不夠么?
可是這就是自己的人生啊,就那麼點理由。就像是個園丁,很沒本事,只種出了一朵花來,還是種在火星上別人家的花圃里的,但是,你還是會守着望遠鏡去看那朵花的是不是?因為除了它你一無所有啊,所以對你就很珍貴,就算你和它的距離是火星到地球。
路明非睜開眼睛,海潮一樣的聲音再次將他包圍,鑼鼓喧囂,群鴉飛舞。
路明非竭盡權利把那些噪音一絲一絲拆解開來,總會有一個異常的聲音,就是從那個方向,龍王諾頓會撲來,以五十節的高速。幾千幾萬,十萬百萬的聲音里,它一定存在。就像天文學家們幾十年如一日地觀察星空,尋找新的天體,可他只剩下幾秒鐘了。
最後的幾秒鐘,一個男孩用天文望遠鏡觀察他種在天空裏看見最後一隻晚歸的鐮鼬,帶着……最後一個聲音。
孩子在望遠鏡里看到了自己守護的花,它在遙遠的火星上綻放!
路明非雙手握刀,往自己的小腹一頂!
他被正面撞擊了,像被一顆炮彈擊中,五臟六腑都翻騰起來。他在水中高速后煺,好像倒煺着坐過山車。
“啊!”路明非用儘力氣尖叫。
不是因為那可怕的加速度,而是他正抱着一個渾身青灰色的人。抱着個人並不算什麼,更糟糕的是這人的下面還長了一條龍……
他正抱住了龍王諾頓。
龍王諾頓也緊緊地抱着他。
如果是以那條龍的巨爪,只要輕輕一抱,路明非的全部骨骼就碎成倍數了。但在衝撞的瞬間,最後一隻“鐮鼬”帶回了準確的消息。路明非蜷縮身體,在最完美的位置以最精巧的角度和龍王相撞,抱住了龍王的本體。
龍王唯一的弱點,就是他本身。
畢竟只是融合,而不是直接孕育,人類身體還是人類身體,骨骼和肌肉都沒有變得更強大。他們好像老朋友那樣緊緊相擁,卻沒法造成任何傷害。而那條危險的長尾忌憚龍王本身,只是在周圍搖擺,不敢逼近。
確實是老朋友,路明非認得那張臉。
“老唐!是我啊!”路明非對着龍王大喊,“你還記得我么?”
龍王暴怒的黃金瞳瞪着他,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
“老唐……你怎麼搞成這樣子了?你……”路明非覺得這一切真是有點傷心了,他語無倫次,“你看你衣服都不穿。”
龍王雙手掐住他的喉嚨,幾乎要捏碎他的喉骨。
路明非說不出話來了,臉色漸漸泛起蒼白。
他們在江水中翻滾,不知將去向哪裏。路明非想起他們本該在美國州際高速公路上坐着灰狗一路前進,高唱着難聽的歌,也不知將去向哪裏。看到好看的地方他們就下車轉轉,買當地的熱狗蹲在汽車的尾氣里吃,等下一輛灰狗來,帶他們去更遠的地方。老唐說過灰狗和熱狗是他可以保證的。
怎麼會這樣呢?老唐怎麼就不理他了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懸浮在江水中,龍王那雙無神的鉛灰色眼睛和路明非默默地對視。他緩緩鬆開了手,鬆開了路明非。
“對不起……我是說……不是故意的。”路明非聲音發澀,“真不是故意的……”
他把腰帶解開,腰帶帶着鉛墜下沉,他卻緩緩地上浮,距離龍王越來越遠。
墨色的血在水中瀰漫開來,沉重的龍軀慢慢地下沉,龍王的小腹里,插着一柄暗金色的短刀。
路明非忽然覺得難過得想哭。
凱撒用盡最後的力量把諾諾拖出水面,瞬間,冰藍色的眼睛裏着火一樣亮,他撲過去緊緊地抱住她,微微顫抖。
“有人么?有人么?”他對着四周大吼,“急救包!需要急救包!”
不遠處的水面上,一個人頭冒了出來,高舉起手,“人在吶!人在吶!”
路明非扒着船舷喘氣,真的是吃奶的力氣都用掉了,連爬上船的力氣都沒有了。凱撒上下打量他,路明非身上的潛水服明顯小了一號,而出水的諾諾只穿着一身比基尼泳裝,裸露着大片的肌膚。
“在水底……換了一下衣服……總之情況很複雜啦!有機會再說!”路明非緊張地大喘氣。
提着急救箱的人涌了過來,圍繞着凱撒,沒人顧得上答理路明非,渾身血色的諾諾成了首先要照顧的人。路明非雙臂軟得跟麵條似的,試了幾次勁都沒能上船,只能半浮在水中吭哧吭哧地,伸長脖子通過那些人的縫隙去看諾諾。
“她醒了!她醒了!”有人大喊。
火光里,諾諾慢慢地睜開眼睛,彷彿從一場大夢裏醒來。凱撒驚喜地緊緊抱住了她,諾諾盯着他看了許久,似乎終於認出了他是誰,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面頰,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你在這裏啊。”諾諾輕聲說完這句,再一次暈厥過去。凱撒把她的頭抱在懷裏,居然有一滴眼淚從面頰上滑落。
片刻之後,所有人都鼓起掌來,學生會主席凱撒·加圖索,他可以面對龍王的時候面無表情,這時候卻流淚了。
“是男主角女主角幕終親吻的時候啦……無關人等還是該靠邊站啦……”路明非在心裏說,心裏澀澀地有點苦,“可是誰來拉我一把嘛……”
酒德麻衣舉起紅外望遠鏡,望向白汽中,隱隱約約地,有什麼東西浮起在江面上,奮力扭動着身體向對岸游去。
“被一顆風暴魚雷正面命中,居然還活着,也許真的只有‘暴怒’才能殺死他吧?”麻衣讚歎,“強大的生命力。”
“不過,到此為止了!”
暗紅色的子彈滑入槍膛,撞針激發,一道細長的火焰在槍口一閃而滅。帶着刺耳的尖嘯聲,子彈射入白汽中。
麻衣不再看,打開手機,撥通了:“任務完成,青銅與火之王諾頓,死,路明非,倖存。”
尾聲
白色的骨瓷杯里,是泛着金色光暈的茶,旁邊的骨瓷小碟里,是灑了點玫瑰露的鬆餅。
卡塞爾學院,校長辦公室,隔着一張寬大的辦公桌,路明非和昂熱校長喝下午茶。
被校長邀請喝下午茶,是卡塞爾學院比獎學金還要讓人眼紅的榮譽,只不過被紗布纏得像粽子似的,只露出兩隻滴熘熘的眼睛,好像《生化危機》裏的電鋸殭屍大嬸兒。路明非自己也覺得自己並不在喝下午茶的狀態。
“是維多利亞時代流傳下來的英倫好傳統,”校長說,“試試大吉嶺的二號紅茶,非常棒的。”
路明非端起骨瓷杯喝了一口,四下打量。校長辦公室距離英靈殿不遠,是一棟不太起眼的二層建築,被樹叢包圍着,從外面看簡陋得就像一個車庫,不過裏面完全是另一種感覺。
這個屋子整個就是個書架。一樓二樓是打通的,中央天井上是一扇巨大的天窗,鑲嵌着磨砂玻璃,上面落滿了去年秋天的樹葉也不清掃,下午的陽光非常好,照得路明非身上暖洋洋的。四壁除了油畫就是高到頂着天花板的書架,上面擺着成套的精裝本和古籍拓印本,貼着書架的樓梯和平台高高低低,方便人在這個巨大的書架屋裏爬上爬下。
“喜歡我的辦公室?”校長露出得意的神色。
“嗯。”路明非點頭。
“第一學期GPA4.0,這是正式成績但,我兌現了承諾。恭喜你,歷史上在卡塞爾學院實習課拿滿分的人可不多。”校長把一隻信封貼在桌面上推向路明非,封口上有導師古德里安的花體簽名。
“以前實習課都做什麼?”
“看情況,如果恰好有龍族蘇醒,就會被編入某個行動之中,要不然可以去挖掘一下龍族遺迹,真沒什麼可安排的,去芝加哥動物園當義工照顧鱷魚池,順帶研究一下爬行動物進化史也是可以的。”校長說,“你運氣好,有這樣的好機會。不過得補實習課論文,我幫你想了一個題目,《龍族四大君主淺析》。”
“聽起來超有深度……我怕我寫不出來。”路明非說。
“不用寫得很學術,你通過實踐證明了兩件事。首先,《冰海殘卷》中提到的‘四大君主’確實存在,他們是龍族初代種,由黑王尼德霍格親自繁衍的第一代;第二,‘王座上坐着雙生子’,青銅與火之王,其實是一對兄弟。”校長說,“真是驚世駭俗的發現,要是能公開發表,那我早得諾貝爾獎了。”
“說得這麼學術……其實都是力氣活。”路明非撓撓頭。
“看得出你有問題,那就問吧。”校長雙肘撐在辦公桌上,身體前傾,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想了想,抬起頭來:“龍王……為什麼看起來像人類呢?”
校長點點頭:“你以前想來,所謂屠龍,大概是殺死一個大怪物。但是龍確實可能以人類的面貌出現,但他們仍是異族,對於整個世界的理解都和我們不同,無法作為人類看待。”
一隻大信封被遞到路明非面前。路明非打開信封,手微微地抖了一下,裏面是一張老唐的照片,老唐和一群人在一張桌子旁玩牌,背景是個咖啡館,陽光從落地窗里照進來,老唐年輕的臉上一抹明亮。
“他的真名叫羅納德·唐,美國籍華裔,是被收養的。沒有人知道他的親生父母是誰,他高中就輟學,住在紐約布魯克林區的一個窮人區里,接一些秘密的工作賺錢。”校長輕聲說,“其實你們出發前就掌握了他的資料,沒有告訴你,因為知道你們在網上認識。”
“他怎麼會變成龍王的?”
“不是變成,他一直就是。根據《冰海殘卷》的記載,這對兄弟一直居住在北歐的青銅宮殿中,但是從公元前的某一年開始,我們再也找不到關於他們的任何記載。如今看來,他們跨越了亞歐大陸,去往中國。這場遷徙不知用了多少年,他們到達中國時,王莽篡奪了漢朝的政權,中國陷入戰爭。哥哥化名為李雄,以龍族的力量,獲得了佔據四川的軍閥公孫述的信任,捧公孫述稱帝,並成為公孫述的重要臣子。”
“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路明非問。
"不知道,必然有很重要的目的吧?可沒人知道了。十二年後,相信是藉助了某些屠龍家族的力量,皇帝劉秀擊敗了公孫述和這對兄弟。在臨死前的一刻,他們完成了靈魂的‘
繭化’,那個罐子其實並不是骨殖瓶,而是龍王用作繁衍新身體的‘卵’。孵化有先有后,比發育速度,弟弟不及哥哥,哥哥首先離開卵,卻未能恢復記憶,他的年齡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但實際可能遠遠不止,在那裏尚未被建成三峽水庫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不知經過什麼樣的途徑,流落到美國,被收養。他在美國以一個人類的身份生活了二十多年,也確信自己是個人類,直到被隨後蘇醒的弟弟喚醒。"校長說。
“這些都是猜的?”
“推測而已,他們已經死了,再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故事。”
“龍族不是不會死的么?”
“通常不會,對於高階的龍族,只要在死前準備好‘卵’,完成靈魂的‘繭化’,就能再次孵化。重生用的‘卵’藏在哪裏,這是龍族最大的秘密。”校長說,“但是這一次不同,諾頓自始至終沒有試圖‘繭化’。他選擇和龍侍融合,如果他成功,將可以釋放火系言靈中迄今所知最強大的,‘燭龍’。”
“‘燭龍’的效果是什麼?”路明非問。
“不知道,編號114,極度不穩定的言靈。據推測上一次諾頓釋放了這個言靈,毀滅了白帝城。歷史上關於白帝城的位置在哪裏,一直說不清楚,因為最早的白帝城在建成之後不久就被‘燭龍’毀滅了。”
“聽起來好像很死不悔改的樣子……他跟人類那麼有仇?”路明非想到老唐,應該說是龍王諾頓,最後的眼神。
他最後已經不認識自己了。或者就像校長說的,龍類就是龍類,他已經恢復了記憶,就不會再把自己看作朋友。
“他想要復仇。為了保護他,康斯坦丁也放棄了‘繭化’,這樣康斯坦丁就再也不能復活。”校長嘆了口氣,“我們一直不知道龍類有沒有兄弟感情這東西,不過看起來他們確實有,這是難得的他們和人類相似的地方。”
“我覺得他們……蠻慘的。”路明非輕聲說。
校長站起身走到路明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是兩個種族的戰爭啊,我們所有人,都是從一開始就站好了立場。”
路明非點了點頭,最後一次端詳手裏的照片,然而把它放回信封里抵還回去。他不想保留這張照片,保留一個龍王相信自己是人類時明亮的笑臉。那是張沒有任何威嚴的臉,即便知道他是龍族,可瞪大了眼睛使勁看,也還是看不出來。
“我們在中國鬧得那麼大,沒驚動什麼人吧?”路明非問。
校長聳聳肩:“這次還好,江面上當時沒有什麼其他船隻,又被蒸汽阻隔了視線。不過隨着我們的行動,這個秘密還能保守多久我也沒把握。只希望在這種秘密登上報紙頭條之前,結束這場戰爭。”
“為什麼要保守這個秘密?全民屠龍不也蠻好?”
“幾千年來,屠龍家族始終不肯公佈這些秘密,原因很複雜,但最重要的是,誰也不想動搖人類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吧?”校長攤攤手,“人類和龍類,對於世界的理解完全不一樣。人類堅持着自己的信念已經生活了許多年,如果這信念被打破,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對了,我這裏有一封寄出地不明的信,相比起GPA4.0和校長下午茶的邀請,我想對你是更開心的事情。”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隻信封,放在路明非的面前。
一隻白色的信封,沒有貼郵票,更沒有郵戳什麼的,背面封口燙着紅色的火漆,這是一種很古老的封信方式,正面則是幾個娟秀的手寫字,“昂熱校長轉路明非(收)”。
路明非覺得嘴唇發乾,伸出手去的時候,手有些顫抖。
明非:我們收到了你成績單的影印件。你做得很好,遠比我和你父親當初都要好。
很希望這一刻我在你的身邊,坐在你的病床上,握住你的手,讓我們新的男子漢給我簽個名。
但是我不能,我所做的事情,我們已經做了整整二十年,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我一旦離開,可能就來不及了。作為母親,我是很不稱職的,但是我想將來你會理解我為何這麼做。
你已經走出了漂亮的第一步,你會成長為一個讓我欣慰的兒子,也會理解我們。
我很辛苦地懷了十個月才生下你,那十個月和以後的十八年裏,每一天我都想像着你長大的樣子。
我把我們見面的時間定在你二十二歲那年,我是說你從卡塞爾學院畢業的那一年,我和你的父親已經計劃了很多年要參加你的結業典禮,看着我們唯一的兒子穿上學士服。
我們愛你,一直。
媽媽
喬薇尼
P。S。你爸爸一直坐在旁邊看我寫這封信,並且烤一隻兔子,滿手都是油,沒發摸筆,他口述了很多話要我寫給你,但我覺得都是廢話,所以就不贅述了,唯有一句我覺得有價值的,‘兒子,你十八歲成年了……如果你非要找一個女朋友,我也不好太多地管你了……
路明非沿着摺痕把信恢復原狀,放會信封里,試圖找個口袋把它收起來。但是他沒在自己身上找到口袋,只好把它插在胸前的繃帶里。
“每個人都是存在與別人的眼睛裏的,”校長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有人一直關注你的。”
“嗯。”路明非點頭。
“最後一件事,”校長盯着路明非的眼睛,“卡塞爾學院校規第15章第4條,參與行動的人不允許互相交流行動細節,行動完成,一切封存如檔案。所以,那些你不願告訴我的細節……也不要告訴別人。沒問題吧?”
路明非一驚:“什麼……細節?”
“從報告上看,凱撒發射的風暴魚雷殺死了龍王諾頓,但是我們沒有找到他的骨骸。根據陳墨瞳的敘述,她在水底被疑似龍王諾頓的東西攻擊了,不管那是不是諾頓,她確實受了重傷。那麼我很好奇,如果陳墨瞳被攻擊了,你為什麼能倖免?”校長漫不經心地說。
“但是我不想問,無論是否有我們不知道的事,或者你出於什麼原因不說,”校長補充,“我個人都相信你,所以我不問。”
“嗯,明白了。”路明非起身,抓了抓頭。
看着他的背影走下樓梯,校長從文件夾中取出了一疊白紙,上面一頁一頁繪着小學生簡筆畫那樣的東西,翻到最後一頁,畫風忽然一變,風格凌厲,栩栩如生。那張紙上畫著一高一矮兩個男孩坐在窗台上,上面有綠色的藤蔓垂下,他們並肩眺望着遠處的高塔。高的那個穿着一身校服,矮的那個穿着有些拘謹的西裝和方口皮鞋,四隻腳一起晃悠在窗外。
“很久不見。”校長看着那幅畫,輕聲地說。
他取出打火機,點燃了那疊白紙,看着它在壁爐里慢慢化為灰燼。
1區303宿舍,芬格爾在筆記本上鍵入校內新聞網首頁標題,《‘S’級出院,木乃伊歸來》。
配發照片,渾身纏滿繃帶的路明非坐在窗前,比着一個很老氣的“V”字手勢。
“你這叫什麼標題名?”路明非在他身後抗議。
“是部電影,英文名TheMummyReturns,布蘭登·弗雷澤演的。”芬格爾頭也不抬,“裏面有成群的木乃伊,每一個外形都和你相似。”
“滾!”路明非說,“你用了我的照片,給錢不給?”
“我把你炒作成學院的知名人物了,你應該付我錢,用中文說,我是這所學院裏最成功的網絡推手。”芬格爾說。
“扯談!”路明非搶過芬格爾手裏的鼠標,把頁面往下拉,排行第二位的新聞是,《‘S’級第一次行動,他在水底到底做了什麼?》
“通篇都在說我在水底嚇得瑟瑟發抖什麼的,這是什麼負面新聞?”路明非橫眉立目,可惜他的眉毛藏在了繃帶下,“為什麼我流露英雄氣概的畫面一個也沒有?我衰的時候總有照相機追着我跑!”
這條新聞的配圖是路明非蜷縮在船艙的一角,滿面煞白,正抱着一隻飯盒嘔吐。
“只暈船而已嘛!”路明非說,“暈船有那麼奇怪么?”
“船上有我們一位兼職記者,他只照到你這種照片……還有幾張還不如這個呢,”芬格爾說,“不過這樣就很好,目前你的熱度已經接近了凱撒和楚子航。”
“可是凱撒的新聞都是這種拉風的!”路明非再拉,第三位的新聞是《凱撒·加圖索,光芒四射的獨裁者》。
配圖是凱撒端着狙擊步槍在甲板上瞄準,前方的火光在他黑色的作戰服上燙出一條完美的男性曲線,冰藍色的眼睛搭配上緊咬牙關的表情,說不清楚到底是陰狠還是堅毅。總之是那種會讓女生尖叫的照片。
“確實看起來比你勝多很多,但你和他的路線不同,凱撒·加圖索20年來已經建立了他豪門貴公子的形象,而你必須另闢蹊徑!我為你構思的形象可以用兩個字概括,第一個字是‘強’!強大的強!”芬格爾說。
“聽起來還不錯,那第二個字呢?”路明非難得給人贊一個“強”字。
“‘土’!土得掉渣的土。你的定位就是……土強土強的!”
“我去買瓶啤酒……”路明非轉身。
“那幫我也買一瓶。”芬格爾說。
“一瓶就夠了,”路明非說,倒空之後把瓶子往你腦門上‘咣’地一砸!"
有人在外面敲門。
“哪位?”路明非過去開門。
四目相對,凱撒冰藍色的瞳孔里沒有任何錶情,路明非倒抽一口冷氣。作為學生會新丁,他面對主席倒不至於惶恐,但是面對頭上裹着手巾、穿着圍裙、手提一柄鋼刀的凱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知道你這裏有沒有胡椒粉。”凱撒說,“有的話我不想出去買了。”
“有……有有有1”路明非連忙點頭。學院的宿舍附帶衛生間和簡易的廚房,雖然路明非和芬格爾從來不會在廚房裏忙活,但是鹽和胡椒粉兩樣確實是有,夜半三更叫夜宵的時候可以灑在番茄濃湯里調調味。
路明非戰戰兢兢地把胡椒粉瓶子遞了過去,凱撒禮貌地點點頭,轉身走進了對面的宿舍。
“怎麼回事?什麼狀況?”路明非雙手抓頭,“他不是住在那個叫安珀館的校內別墅么?他家忽然破產了么?他要搬進普通宿舍還要自己做飯?”
對面宿舍里“噌”的一聲,那是利刃出鞘的聲音,嚇得路明非一哆嗦。
對面宿舍的門沒有關,他探頭探腦地望過去,人生觀被顛覆了。獅心會會長楚子航拔出了他很少離身的佩刀“村雨”和凱撒背對而立,抖動着手腕。而後穩准有力地下刀……
把面前桌上的三文魚一刀刀片開。
他這麼做的時候,凱撒手腳麻利地一手切西紅柿,一手把胡椒粉往煮沸的湯鍋里灑。
兩人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
“見鬼!我……我穿越了么?我穿越到了一個凱撒和楚子航和睦共處的世界!他們還同居了……他們還一起做飯!”路明非閃回自己的宿舍,抓住芬格爾的衣領。
“你還不知道為什麼?”芬格爾很平靜。
“不知道!有幾個穿越小說的男主角知道他們為何穿越?”
“因為宿舍被調整了,原來按照年級分配的宿舍被打亂了。凱撒和楚子航雖然是一對校園學生政治的死對頭,但是他們的女朋友碰巧住同一個寢室啊,也就是我們對門,304房間。”
“女友?”路明非腦袋一片空白。
“會長!叫你切的火腿切好了么?我的披薩準備好了,就要開烤了!”穿着格子圍裙的女生端着碼好麵餅的鐵盤,一邊說話一邊從樓下上來。
她看見目瞪口呆的路明非,意識到自己說話太大聲了,立刻回復了淑女的樣子,抿着嘴笑笑,閃進了對門。
路明非眨着眼睛,感覺有大群大群的小烏鴉正從他頭頂飛過……飛過……飛過……
他認識那個漂亮的黑頭髮女孩,還給過她一槍,那是“自由一日”中伏擊諾諾的蘇茜。
“獅心會副會長,蘇茜,中國女生,三年級,諾諾一直以來的室友。據說是楚子航還未公開的地下女友,在公開場合雙方都否認了,”芬格爾靠在牆上,喝着可樂,“作為校園新聞網娛樂版塊的負責人,我是一條不錯的狗仔。”
“這也溫馨得有點過頭了吧?”
“確實凱撒和楚子航斗得很厲害,可是沒什麼人說他們永遠都是見面就要拔刀對砍的啊……要是平時他們大概不願意這麼做,不過今天是白色情人節,因為女孩們好像不願意出門,凱撒和楚子航也只好委屈一下自己。”
“白色情人節?”
“日本人喜歡過的節日,3月14日,是女孩回贈男孩禮物的日子。”芬格爾說,“你收到過任何巧克力么?”
“沒有。”路明非耷拉下腦袋。
什麼情人節?什麼聖誕節?什麼白色情人節?作為一名死忠的去死團團員,路明非最討厭這些節日。
“那送你一塊咯。”有人說。
進入路明非視線的是一對修長姣好的腿,穿着夾腳趾的軟木拖鞋,腳裸上栓着一根紅線,上面掛了一個翡翠的墜子。
他抬起頭,看見女孩耳邊銀色嵌鑽的四葉草墜子和一塊裹在金色包裝紙里的巧克力。
諾諾穿着一條熱褲和一件緊身白T恤,靠在對面宿舍的門框上,身上還纏着紗布。
路明非搓着手,齜牙咧嘴地笑。
誰做的宿舍分配表?太貼心了吧?生平第一次在情人節被女生送了巧克力,管它情人節是黑的還是白色,但巧克力是個穿着熱褲的長腿女孩親手送來的!這就是所謂時來運轉么?這是什麼樣的狗屎運?哦不,桃花運!
“蠻好吃的。”諾諾說,“不騙你。”
“有我的份么?”芬格爾問。
“哦,”諾諾說,“你等一下。”
她轉身回屋裏,一會兒又拿了一塊黑色的出來遞給芬格爾。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啊!”芬格爾大力拍着路明非的肩膀,“你一生中收到的第一塊女生送的巧克力!”
“鬼扯!”路明非在心裏說,“沒有你摻和這一腳,我這巧克力就更有意義!這算什麼?我和芬格爾收到同一個女生送的巧克力?”
但是拿着那塊巧克力,他還是有種渾身每個毛孔都冒喜氣的感覺。
“還特意買了不一樣的,非常有心啊!”芬格爾說。
“諾諾你把巧克力牆拆了么?”蘇茜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嗯,凱撒不吃巧克力,他只是在乎用巧克力拚出他的名字而已,反正他也看過了。”諾諾說。
芬格爾和路明非一起往304宿舍里張望,看見一面一人高的巧克力牆,用金色和黑色兩種巧克力搭起來,拼成凱撒的英文名字“Caesar”。
現在巧克力牆的一角被拆掉了兩塊,墊着一罐可樂。
“心碎了,對我的愛不及對凱撒的百分之一。”芬格爾說。
“我可以把你排在追求者的等待列表第一位哦。”諾諾說。
他們說話的時候路明非看着那面巧克力牆,抓抓頭,吐吐舌頭,轉身想回自己宿舍。
“謝謝。”諾諾在他背後說。
“啊……不謝。”路明非吃了一驚,回頭。
他不知道諾諾在謝他什麼。水下的事情,他只跟校長說過一部分,總不能說自己出賣了靈魂或者肉體導致魔鬼上身一把KO了龍王吧。所以連帶那些英語言靈也都沒被提到。這樣看應該他感謝諾諾,不該諾諾感謝他。
“不問我為什麼謝你?”諾諾歪着頭看他。
“芬格爾你能過來幫我照顧一下披薩么?一會兒烤好請你吃。”蘇茜在裏面說。
“沒問題!讓我告訴你,八年級的師兄可遠比低年級的小男生們要可靠!”芬格爾扭動着跑進304里去了。
空蕩蕩的走廊上,只剩下路明非和諾諾,路明非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路明非的快遞。”一名保安從樓梯間出來。
路明非在簽收單上籤了字。快遞是一個FEDEX的大信封,看地址是從英國寄出的,路明非掂了掂裏面有什麼東西。
“不會……又是個手機吧?”路明非忽然想,FEDEX的大信封,這個觸感,和第一次收到來自卡塞爾學院的信時一樣。
他撕開信封,倒出了……一部iphone手機。
“情人節禮物?”諾諾滿臉好奇。
路明非也很好奇,信封里沒有任何東西暗示寄信人的身份。手機還有一半的電,打開聯繫人列表,一片空白,再打開短訊列表,有唯一一封短訊,來自“未知號碼”。
尊敬的路明非先生:從這一刻起我就要把您作為客戶來看待了,非常感謝您惠顧我的生意,在龍王諾頓的殲滅戰里,我們合作愉快。希望在將來的合作中,我們能保持這樣愉快的感覺(註:我的意思是請您儘可能多召喚我以期近早完成合同)。
知道您一直缺少一部合用的手機,這部iphone贈送給你,作為一件小禮品,同時也方便我們聯絡。請保留這條短訊,直接回復,我就會收到您的要求。因為我不是中國移動,所以這項短訊服務是免費的,不會消耗您的任何靈魂……或者肉體。
那麼,作為代價,您生命的四分之一,我取走了。
路鳴澤
即日
在他剛剛讀完短訊的一刻,系統切換到一個全新的界面,古銅色的古老輪盤飛速地轉動。
路明非的手指觸到屏幕的瞬間,輪盤減速,停下的時候,它的刻度顯示為“75%”。
路明非的手心全是冷汗。
“沒事兒吧?”諾諾問。
路明非急忙按滅了手機,“你為什麼謝我?”
他不想諾諾知道這件事,無論是惡作劇或者真的。
“因為沒有你我大概會死吧。”諾諾說。
“什麼?”路明非一愣。
“嗯,昏過去的時候,我覺得很累很累,想要睡着。但是我隱隱約約聽見你在喊我的名字,”諾諾說,“那時候我昏昏沉沉地想,路明非大概嚇死了吧?不然怎麼喊個不停。”
沉默了一會兒,路明非點點頭:“嗯,嚇死了。”
“要不是你喊我就睡著了。睡着大概就不醒了。”諾諾說,“謝謝。”
“啊……不謝。”路明非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因為我答應過要罩你咯,所以我想我不能睡着。”諾諾皺起眉頭,“不要煩人!不能老說不謝!來來回回的!”
“唔……那我知道了。”路明非說。
答應了要罩一個人,原來會這麼認真的。
說過那麼多白爛話扯談話和笑話之後,在他都快搞不清自己說的哪句話是認真的時候,居然發現有人會這麼認真的。
原來諾諾……也就是個執拗的死小孩。
於是他笑了起來,抓了抓頭。諾諾也笑,伸手過來,一起把他的腦袋抓成了雞窩。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路明非抬起頭來,看着諾諾,露出一個白痴的笑臉,“別擔心。”
“我不擔心,”諾諾聳聳肩,“只是看你剛才表情有點奇怪,跟我們一起吃披薩?一會兒還會有很多人來,今晚是個Party哦。”
“我還有點事,先走了。”路明非說。
“那回見咯。”諾諾說。
“回見。”路明非轉身離開。
“喂!”諾諾在他背後說。
“什麼?”路明非回頭。
“你們晚上會不會很吵?我和蘇茜都怕噪音。”
“放心,只要我晚上把芬格爾的嘴堵上塞進被窩裏,就一點都不吵了。”路明非說。
“說到做到。”諾諾轉身回房。
房間裏芬格爾正大聲地和蘇茜說著什麼。
樓梯下面傳來沸沸揚揚的人聲,大概是來參加Party的人來了。
路明非轉過一個拐角,對着那部手機啐了一口:“呸!扯談吧你!我還沒活夠呢,把命賣給你?”
他猶豫着,想要把手機飛擲出去,砸破對面那扇玻璃窗,就會消失在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吧?
但他最後還是關閉了手機的電源,把它放進了口袋裏。
“路明非,”他輕聲對自己說,“什麼權與力……只要不要碰就可以了,那樣就能一直一直……一直這樣,和喜歡的人住隔壁……不也很好么?”
“哈哈。”
隱隱的、只有路明非能聽見的聲音響起在背後遙遠的地方,那是帶着孩子氣的笑聲,說不清是善意還是嘲諷。
路明非日記:
2010-04-23卡塞爾學院晴轉多雲
這一天簡單地來說就是四個字,乏善可陳。
《龍類家族譜系入門》,兩節課,感覺非常像高中歷史;《魔動機械設計學一級》,兩節課,課名聽起來拉風,其實就是機械製圖;晚上是《煉金化學一級》的實驗課,使用氫火焰去除易拉罐里的雜質,提煉出純鋁。見鬼的實驗課老師無數次地強調如果氫氣鋼瓶爆炸,會像打樁機一樣砸穿樓板進入地下室,拍在堅硬的地面上拍成一張鋼板——而我們是沒機會去看那張鋼板的,因為毫無疑問我們那時候全掛了——嚇得我拿噴槍的時候戰戰兢兢的,不小心燒到了零的頭髮。
我答應請零去吃龍蝦尾跟她道歉,算起來如果要花100塊,我信用卡的欠賬會變成4850.45,大部分錢花在芬格爾的夜宵上。
這個月獎學金還沒有發,因為我忘了交《龍類家族譜系入門》的作業,古德里安教授要我去他的辦公室談話之後才發。
我真不想去,他太嘮叨了!
在我還能划卡之前,還是別卻找那個嘮叨的老頭了……
這是我乏善可陳的大學生活的第二個學期,這乏善可陳還將繼續下去。
但今天路過體育館,看見諾諾穿着白色裙子在練芭蕾!
白色芭蕾裙……
白色芭蕾裙保佑我,明天煉金化學不測驗!
《龍族I火之晨曦》完本結局,龍族第二部龍族2悼亡者之瞳開始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