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貝倫與露西安

第十九章 貝倫與露西安

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裏,在所有臨到我們的悲傷與毀滅的故事中,仍有一些在哭泣中為我們帶來喜樂,在死亡的陰影中仍存有光明。在所有這些歷史故事裏,精靈認為最美好的是貝倫與露西安的故事。他們的生平被寫成一首抒情詩歌(麗西安之歌),意思是“從囚禁中得釋放”,在古詩歌中,除了講述遠古世界的一首,就屬“麗西安”最長了。以下是這故事的簡短記載,以敘述的方式,而非詩歌的形式來呈現。

前已記述,巴拉漢不肯放棄多索尼安,而魔苟斯決定將他整族趕盡殺絕;到最後,全族只剩下他和十二個人。多索尼安森林往南麓延伸到了山脈的沼澤中;在這些高地的東邊有一個湖:艾露因,湖的四周長滿了野石南,那整片地區從未有人跡,連路也沒有,即使是在那段長長的太平歲月中,也沒有人來到此地居住。但是艾露因湖的水卻令人讚歎敬畏,湖水在白天清澈澄藍,夜裏則如明鏡般映照着天空的繁星;據說,在遠古之時,美麗安曾親自封它為聖地。巴拉漢與他那幫亡命之徒退到這裏,將這裏做為藏匿的窩,而魔苟斯一直無法找到他們。巴拉漢一幫人所行的事迹開始四處流傳,魔苟斯於是命令索倫要將他們徹底搜出來,不準留下一個活口。

在巴拉漢的同伴中,有一位安格林的兒子高爾林,他妻子名叫伊莉妮爾,在災難來臨之前,他們一直深深相愛。當戰事爆發,高爾林從前線回來,發現家園已經被毀,妻子也下落不明;他不知道她是被殺了,還是被擄了。後來他逃去找巴拉漢,在這一幫人中,他是最兇猛又最奮不顧身的人;然而疑慮一直啃噬着他的心,他切切想着伊莉妮爾說不定還活着。有時候,他會悄悄離開大家,回到故居,站在他曾經擁有的家園中;這件事,終於被魔苟斯的爪牙給發現了。

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他在薄暮中又返家了。當他走近時,他似乎看見窗內有燈火;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向內窺探。他看見了伊莉妮爾,她的臉上滿是悲傷與飢餓的神情,他似乎還聽見了她喃喃悲泣着他遺棄了自己。然而就在他大聲呼喚她時,燈火突然被風吹減了。四周傳來陣陣狼號的聲音,他突然感到肩膀被人緊緊抓住,那是索倫的獵人。高爾林就這樣落入了陷阱;他們把他帶回去施以酷刑,要從他得知巴拉漢的藏匿之處,以及他們所有的動向。可是高爾林什麼也不說。於是他們向他保證,如果他肯吐露實情,不但會放了他,還會把伊莉妮爾還給他;在酷刑摧殘的痛苦與對妻子的渴念下,他動搖了。於是他們將他帶到恐怖的索倫面前;索倫說:“我聽說現在你肯跟我交換條件了。你的條件是什麼?”

高爾林回答他要找回伊莉妮爾,兩人一同重獲自由;高爾林以為伊莉妮爾也被他們捉來了。

索倫微笑着說:“你竟肯為這麼點小事做出那麼大的背叛。就如你所願吧。說!”

當下高爾林遲疑了,可是在索倫目光的恐嚇下,最後他還是說了他所知道的一切。索倫聽完哈哈大笑,隨即奚落高爾林,告訴他先前所見的不過是幻影,是用來誘他入網的巫術;伊莉妮爾早就死了。“不過我還是會如你所願的;”索倫說:“你會去陪伴伊莉妮爾,不必在我底下當奴隸。”然後索倫將他殘酷地殺死。

就這樣,巴拉漢的藏匿處被揭穿了,魔苟斯準備將他們一網打盡。半獸人在黎明前的寂靜時刻來到,在多索尼安最後殘存之人的驚愕中,將他們完全殺害;彼時,只有一個人不在場。巴拉漢的兒子貝倫奉父親之命前往打探及監視敵人的動靜,當他們的藏匿之地遭受攻擊時,他人正在遠方。不過就在前一天晚上,當他夜宿森林中時,他夢見了一群吃腐屍的鷙鳥高踞在一座小湖旁光禿禿的樹枝上,鮮血不斷從它們的喙上滴落。接着他在夢中又察覺到有個人影在湖的對岸,那是高爾林的幽魂;那幽魂向貝倫述說了自己的背叛與慘死,求他趕快去警告自己的父親。

貝倫驚醒過來,徹夜趕路,在第二天清晨趕回到眾人的藏匿地點。當他奔近時,一群吃腐屍的鷙鳥紛紛振翅飛起,停在艾露因湖旁的赤楊樹上,大聲嘎嘎叫,彷彿是在嘲弄著這一切。

貝倫埋了父親的屍骨,用大鵝卵石堆成一座圓錐墳,他在墳前發誓必要報此大仇。接下來,他先追趕那些殺害他父親與同胞的半獸人,當天夜裏,他在西瑞赫沼澤上方的瑞微爾河旁發現他們的營地,靠着他野地求生的本領,他絲毫未被察覺地接近他們。這群半獸人的隊長正在吹噓自己干下的好事,他舉起自己砍下要給索倫當做戰利品的巴拉漢的手臂,證明他們的任務精彩達成;那隻手臂的手指上,費拉剛的戒指赫然可見。貝倫再也忍不住從藏身的岩石後跳出來,一刀殺了隊長,奪回手臂和戒指,在命運的幫助下逃了性命——因為大吃一驚的半獸人對他發射了無數的箭矢。

此後四年多,貝倫仍舊在多索尼安高地上流浪,一名孤獨的亡命之徒;他成了各類飛鳥與走獸的朋友,它們處處幫助他,沒有出賣他,自那時開始,他不再獵捕它們為食,同時,除了魔苟斯的爪牙外,他也不殺生。他不怕死,只怕被捕,因着勇敢與絕望,他逃過了死亡與被捕;而他獨自一人所達成的勇敢事迹,像野火燎原般傳遍了整個貝爾蘭,那些故事甚至傳進了多瑞亞斯。到最後,魔苟斯懸賞他人頭的價錢,跟懸賞諾多最高君王芬鞏的不相上下;但是半獸人對他只有聞風而逃,哪裏敢去追殺。因此索倫派出一支軍隊去對付他,索倫甚至派出狼人,它們是索倫把可怕的惡靈囚禁在兇猛動物的身體裏變成的。

於是那片區域到處充滿了兇險邪惡,所有乾淨的動物都離開了;貝倫被窮追不捨,到最後只好逃離了多索尼安。在隆冬大雪籠罩中,他放棄了他生長的土地與父親的墳冢,爬上了高聳的恐怖山脈,進入了戈堝洛斯地區,從遠處望見了多瑞亞斯的疆域。那時他心裏起了一個念頭,他要下山進入那隱藏的王國,那裏至今尚無任何凡人涉足過。

他一路往南的路程真是恐怖。戈堝洛斯山脈的懸崖極其陡峭,懸崖底下,上升的明月照出一片瀰漫的陰影。再過去是荒涼的盪國斯貝谷,那是索倫的妖術與美麗安的力量交會較勁之處,遍地佈滿了恐怖與瘋狂。那裏還住着昂哥立安的後裔,兇惡的蜘蛛,它們織吐那看不見的網子,使所有行經其間的生物都難逃被捕的厄運。此外還有一些在日出之前所生的怪獸在那出沒,它們有許多眼睛,獵食時寂靜無聲。除了死亡之外,從來沒有任何精靈或人類會涉足這片充滿鬼魅作祟的地區。這趟路程並未包括在貝倫所立下的豐功偉跡當中,因為他事後從未對人提起,以免那恐怖的情景回來糾纏他;也沒有人知道他如何找到路,穿過了不論人類還是精靈都不敢定的多瑞亞斯邊界的屏障。正如美麗安事前所預言的,他穿過了她布在庭葛王國四周的迷宮,因為是偉大的命運將他送進來的。

中記載說,貝倫顛躓進入多瑞亞斯時,因為多年的苦難,加上路途中所受的折磨,盛年的他發白而背彎。當他漫遊在尼多瑞斯森林中時,他看見了露西安,庭葛與美麗安的女兒,在傍晚初升的明月中,在伊斯果都因河旁一處林間空地上翩然舞蹈。所有痛苦的記憶都離開了他,他像落入了迷離幻境中一般;因為露西安是所有伊露維塔兒女中最美的一位。她身上那襲藍色的衣裳宛如萬里無雲的晴空,她灰色的眼睛像是傍晚群星閃爍的天空;她的斗篷上綉著金色的花朵,她的頭髮漆黑如暮色中的陰影。她的榮光與美好,就像樹葉上的光芒,像是潺潺溪水,像是這迷離世界上方閃爍的繁星;她臉上有閃亮的光輝。

可是她從他眼前消失了。他像著了魔咒的人一樣,想呼喚卻絲毫髮不出聲音;他在森林中遊盪了許久,像機警的野獸般四處瘋狂尋找她。因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只能在心中不斷以灰精露語呼喚她“緹努維兒”,夜鶯,暮色的女兒。他那遠遠的一瞥,她那猶如秋風中翻飛樹葉與冬夜山頂閃爍寒星的影像,已令他從此魂牽夢繫,難以忘懷。

春天臨近時的一個黎明,當露西安漫舞在青翠的山岡上時,突然放聲開始歌唱。她的歌聲如此熱切引人,彷彿雲雀穿越黑夜的門檻,望見世界邊牆即將上升的太陽,在將逝的繁星當中放聲歌唱;露西安的歌聲釋放了被冬天禁錮的大地,冰凍的水泉開始輕吟,她足跡所過之處,花朵從寒冶的大地上破土綻放。

於是失聲的魔咒離開了貝倫,他呼喚她,大喊著緹努維兒;整座森林都回蕩著這名字。她驚訝地停住腳步,看着貝倫向她走來,卻沒有拔足逃跑。當她望着他時,註定的命運落到了她身上,她愛上了貝倫。但是她還是擺脫了他的雙臂,自他眼前消失;那時,天色剛剛破曉。貝倫目眩神馳地倒在地上,彷彿是一名被悲喜交集所擊殺之人;他落入沉睡,猶如落入陰影的深淵,醒來時全身僵冶如石,心中荒涼如遭遺棄。他失魂落魄地在森林中遊盪,像突然失明之人在黑暗中拚命摸索,伸手要去捕捉那驟然消逝的光芒。就這樣,他為那落在身上的命運付上痛苦代價;露西安也被他的命達所擄,身為不死的精靈,她為了貝倫選擇了死亡,好自由接受他的命運;在所有的精靈中,再沒有人經歷過她那樣大的痛苦。

出乎貝倫的期望之外,露西安回到他所處的黑暗中,為他帶來光明;在這隱藏的王國里,他們攜手漫遊了許多日子。從春到夏,露西安經常來到貝倫的身邊,兩人一起靜靜穿越森林;沒有任何其他伊露維塔的兒女曾經有如此的快樂,雖然這樣的時光短暫。

吟遊詩人戴隆也深愛著露西安,他跟蹤她,看見了她與貝倫會面,於是將這事告知了庭葛。庭葛王極為憤怒,他愛露西安勝過世上萬物,認為沒有任何精靈王子配得上她;至於會腐朽的人類,連伺候他都不夠資格。他既驚訝又悲傷地詢問露西安;但是她什麼也不回答,直到他發誓他既不會殺害貝倫,也不會囚禁他,她才承認。於是庭葛派人要把貝倫像犯人一般抓來明霓國斯;露西安先他們一步親自將貝倫帶到庭葛面前,彷彿他是尊貴的上賓。

庭葛憤怒又輕蔑地看着貝倫;然而一旁的美麗安卻不發一語。“你是誰?”庭葛王說:“竟然膽敢在沒有受到邀請的情況下,像個小偷般來到我的國家?”

貝倫在明霓國斯的華麗氣派,以及庭葛威勢的震攝下,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是露西安開口說:“他是人類的領袖,魔苟斯的死敵,巴拉漢的兒子貝倫,巴拉漢一行人所立下的豐功偉跡,就連精靈都作歌傳唱。”

“讓貝倫自己說!”庭葛說:“你這憂愁不幸的凡人,為何來此?是什麼讓你拋棄自己的家園來到此地?你豈不知這裏禁止凡人進入?你有什麼理由讓我不嚴懲你的冒失及愚蠢?”

貝倫望着露西安的雙眸,又望向美麗安的臉;他似乎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恐懼離開了他,身為人類古老家族一份子的驕傲回到了他身上;他開口說:“王上,是我的命運領我到此,我所經歷的危險,精靈中恐怕也沒有幾個有膽去行。在這地我發現了並非自己想尋求的,但既然我找到了,我一輩子都不會放棄。因它遠勝過金銀,超越一切的珠寶。不論是高山巨石、銅牆鐵壁,甚至是魔苟斯的烈火,或是所有精靈王國的權勢,都不能攔阻我擁有這項珍寶;因你女兒露西安是這世界的子女中最美的一位。”

整個大殿一片死寂,所有殿上的人無不瞠目結舌,感到恐懼;他們都以為貝倫會當場死於非命。可是庭葛開口了,一字一字慢慢地道:“你膽敢說這些話,下場只有死路一條,若非我太早匆匆立誓,你已身首異處了。我後悔發誓不殺你,你這卑劣低賤的人類,在魔苟斯的統治下學會偷偷摸摸,像他的奴隸和姦細一樣潛進來。”

貝倫聞言說:“不論我該不該死,你都可以殺我,但我絕不接受你污衊我是卑劣低賤的人類,或魔苟斯的姦細和奴隸。憑著這枚費拉剛的戒指——這乃是他在北方戰爭中送給我父親巴拉漢的禮物——沒有任何精靈,無論他是國王與否,都不準以這樣的罪名污衊我的家族。”

他的話充滿尊嚴,所有人都望向那枚戒指;他高舉着它,諾多精露在維林諾所打造的綠色寶石正在其上閃閃發光。那戒指的模樣像兩條交纏的蛇,它們的眼睛鑲著翡翠,它們交會的頭,一個上承,一個下含,一同托住一圈金色的花朵;那正是費納芬家族的徽章圖案。於是美麗安靠向庭葛,在他耳邊輕聲勸他不要發怒。“貝倫不該死在你的手上;”她說:“他的命運還要領他走一段遙遠的路,你的命運將在其中與之交會。你要當心。”

但是庭葛沉默地望着露西安,心裏想:“不幸的人類,管他什麼領袖的兒子,不過都是轉瞬既逝之輩,這種人竟敢想要染指你,豈還容他活命?”於是他打破沉默說:“巴拉漢之子,我看見戒指了。我也看出你很自豪,認為自己非常了不起。但是你父親的作為,縱使他所立下的功績於我有益,仍不足以贏得庭葛和美麗安的女兒。你聽著!我同樣也想得到一樣別人所擁有的珍寶。魔苟斯的烈火、銅牆鐵壁以及高山巨石守着一樣珍寶,我會不顧所有精靈王國力量之反對,大膽擁有它。我剛才也聽你說,魔苟斯的一切都嚇不倒你。因此,去從魔苟斯的王冠上摘下一顆精靈寶鑽來給我;然後,如果露西安願意,她可以把自己託付給你。如此你便可以得到我的珍寶。縱使阿爾達的命運全都系在精靈寶鑽之上,你還是應當覺得我已經夠寬容大量。”

就這樣,他的話註定了整個多瑞亞斯的命運,他的王國陷入了曼督斯的咒詛。聽見這話的人都看出來,庭葛這是省了他發過的誓,換一個方式讓貝倫去送死。他們很清楚,費諾所打造的精靈寶鑽,即便是在聯盟的圍困尚未遭到攻破前,集合全諾多族的力量都無法從遠處瞥見一眼。它們鑲嵌在鐵王冠上,其價值遠超過安格班一切的財寶;寶石的四周有炎魔,有無數的利劍,有堅固的柵欄,有固若金湯的圍牆,還有,它們是在大而可畏的黑暗君王魔苟斯的頭上。

不料貝倫哈哈一笑,說:“小意思。沒想到精靈的君王竟會為了人工打造的珠寶出賣他們的女兒。庭葛,如果這是你的意願,我會去辦。當我們再度會面時,我將親手交給你一顆從鐵王冠上摘下的精靈寶鑽;如此一來,你就不會小看巴拉漢的兒子貝倫了。”

然後他望向美麗安的雙眼,對方一句話也沒說;於是他向露西安·緹努維兒道別,彎腰向庭葛與美麗安行禮,然後推開身旁的守衛,獨自揚長而去,離開了明霓國斯。

美麗安終於開口了,她對庭葛說:“王啊,你以為所設計謀甚妙,卻終將被這巧計所騙。不論貝倫此去是成是敗,如果我的雙眼尚未昏花,這事於你實在有害。因為你讓自己以及女兒都陷進了厄運。如今多瑞亞斯將跟更大一塊疆域的命運糾纏在一起了。”

但是庭葛說:“我珍愛女兒勝過一切珍寶,我不會將她賣給精靈或人類。不論是希望還是害怕,只要貝倫回到明霓國斯來,我不會讓他見到隔天早晨的太陽,不論我發過什麼誓。”

露西安始終沉默不語,從那一刻起,多瑞亞斯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歌聲。一股憂傷的寂靜籠罩了所有的森林,庭葛王國中的陰影都變長了。

中記載貝倫暢行無阻地離開了多瑞亞斯,最後來到了微光沼澤與西瑞安沼地。離開庭葛的王國後,他爬上西瑞安瀑布上方的山嶺,西瑞安河在瀑布下方鑽入地底,水流發出巨大的響聲。他從山嶺上向西張望,在佈滿山頭的漫天水霧中望見了伸展在西瑞安河與納羅格河間的德能平原,“監視的平原”;往前更遠他隱約望見聳立在納國斯隆德上方的法羅斯森林高地。因着窮困、無望、又無人可商量,他轉身朝那地走去。

納國斯隆德的守衛從未停止監視整片平原;平原邊界上的每座山崗都築有隱藏的瞭望塔,身手不凡的弓箭手秘密來回穿梭在平原與森林中。他們的箭矢精準致命,沒有任何事物能瞞住他們的雙眼潛行入境。因此,當貝倫還沒靠近,他們就都注意到他來了,他的性命懸於一發。貝倫意識到自己的危險,立刻高舉手中費拉剛的戒指;那些獵手的形跡十分隱密,雖然貝倫什麼人影也沒看見,他還是清楚感覺自己正受到監視,於是他不斷喊著說:“我是巴拉漢的兒子貝倫,費拉剛的朋友,帶我去見王!”

那些獵手沒有殺他,而是聚集在一處將他攔下,命他止步。等他們看清楚戒指,立刻向他躬身行禮,雖然他因為旅途疲憊,樣子十分難看。他們領他向北行,然後轉向西行,只在夜間出發,以免他們的路被外人發現。當時,納國斯隆德大門前洶湧湍急的納羅格河,既無渡口也末架橋;要進入必須走到更遠的北方,在金理斯河注入納羅格河處,從水流比較平緩的地方渡河,然後向南往回走,精靈們領著貝倫在月光下來到他們隱藏要塞的大門前。

如此,貝倫來到了芬羅德·費拉剛王的面前;費拉剛認得他,完全不需要戒指提醒他關於比歐的族人與巴拉漢。他們進入內室關上門坐下,貝倫述說了巴拉漢的被害,以及他在多瑞亞斯所有的遭遇;當他回憶起露西安以及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日子時,忍不住掉下淚來。費拉剛聽了他的故事後既驚奇又不安;他知道自己立過的誓言,正如他曾對凱蘭崔爾說過的,如今前來要求他以性命償還了。他心情極其沈重地對貝倫說:“事情很清楚,庭葛要你死;但他沒有料到這命運的力量遠超過他的謀算,費諾的毒誓又再度活躍起來了。他不明白,精靈寶鑽所受到的那則充滿仇恨誓言的詛咒,會因他指明要佔有寶石而牽動更大的力量使咒詛醒來。而費諾眾子寧可讓所有的精靈王國都變成焦土,百姓生靈塗炭,也絕不會讓任何其他人贏得或擁有一顆精靈寶鑽,因為那誓言逼迫他們如此。如今凱勃鞏與庫路芬正住在我這裏,雖然我、費納芬的兒子,是這地的王,但他們在此也擁有極大的勢力,因為他們帶了不少的人逃到這裏來。雖然他們在我各樣的需要上都表現出友善的態度,但我恐怕他們在知道你的任務後,不會對你有任何的好感與同情。但我親口發過的誓約我會守住;如此一來,我們就全都被卷進去了。”

隨後,費拉剛向他的百姓發言,重述巴拉漢所立下的事迹,以及他自己所起的誓;他言明自己有義務在巴拉漢的兒子有需要時施以援手,並且他希望自己手下的將領也有人會願意幫忙。這時凱勒鞏起身走到大廳中央,拔出劍來大聲喊道:“如果有人取得或找到精靈寶鑽而據為已有,那麼無論是友是敵,是魔苟斯手下的惡魔,是精靈,是人類的子孫,還是其他任何阿爾達上的生靈,無論是法律,是愛,是地獄的聯盟,是維拉的大能,或是任何巫術的力量,都不能保護他不受費諾眾子仇恨的追殺。因為我們宣告過,精靈寶鑽唯獨我們可以擁有,直到世界末日降臨。”

他還說了許多其他的話,其強而有力的程度,絲毫不輸數百年前他父親在提理安城中煽動了諾多的叛變。凱勒鞏說完之後,庫路芬接着發言,他的言詞比較溫和,但是威力同樣強勁,他在眾精靈腦海中召喚出一副烽火四起,納國斯隆德遭戰爭蹂躪成廢墟的景象。他在他們心中所引發的恐懼是如此之大,以致於從今而後,直到圖林的到來,這地區沒有任何精靈參與公開的戰鬥;他們總是埋伏與暗殺,使用巫術與毒箭,他們忘了不可殺害同種族的約束,追殺所有踏上這區域的陌生人。就這樣,他們失去了自古以來精靈所擁有的大而無畏的勇氣與自由,他們的疆域變黑暗了。

不過此刻他們卻嘀咕著費納芬的兒子不能像維拉一樣命令他們,並且紛紛背轉過去不看他。同時,曼督斯的詛咒降臨那對兄弟,他們心裏起了惡念,想要進一步害死費拉剛,如果可能順便篡奪納國斯隆德的王位;因為他們本是諾多族王子中,王權順位排在第—的家族。

費拉剛看到眾人離棄他,遂取下頭上納國斯隆德的銀王冠,拋擲在腳下,說:“你們可以毀棄效忠於我的誓言,但我必要守住我的誓約。如果我們所受詛咒的陰影街末蒙蔽你們當中每一個人,那麼我當可以找到幾個願意跟隨我的,使我不至於像個乞丐一樣被掃地出門。”於是有十個人越眾而出來到他身邊;他們的領導者名叫艾德拉西爾,他彎身舍起王冠,請求王將王冠交付一位指定代理人,直到他返回。他說:“不論發生什麼事,你始終都是我們的王,也是在場其他人的王。”

於是費拉剛將納國斯隆德的王冠交給了歐洛隹斯,讓他弟弟代他治理這地;凱勒鞏與庫路芬什麼也沒說,兩人彼此對望一眼,暗笑着離開了大廳。

秋天的某個傍晚,費拉剛和貝倫帶着他們的十個同伴出發了;他們沿着納羅格河往北走到其源頭艾佛林湖。在陰影山脈下他們碰上了一隊半獸人,他們趁黑夜將這群半獸人除滅在營里,並且取了敵人的裝備和武器。靠着費拉剛的本領,他們全都裝扮成了半獸人的模樣;靠着這樣的裝扮,他們繼續一直往北前進,冒險闖向位在威斯林山脈與浮陰森林高地中間的西瑞安通道。索倫在高塔上察覺到他們一行人的來臨,懷疑湧上了他的心;因為他們行色匆匆,居然沒有停下來向他報告所行的任務,所有魔苟斯的爪牙都奉命在行經該處時要向索倫報告。因此,他派兵把他們攔了下來,將一行人帶到他面前。

接下來便發生了著名的索倫與費拉剛較勁的比賽。費拉剛與索倫比的是吟誦咒語的力量,精靈王的力量是十分強大的;不過,正如所記載的,最後索倫還是取得了控制權他念起巫師的咒語:

要刺透、敞開、誘出背叛,

要揭發、暴露、泄漏秘密。

剎那間費拉剛隨之搖擺

吟誦定心之歌來回應,

堅持、奮力抵擋魔咒之力,

守住秘密,屹立不搖如塔,

信任未破,自由閃避;

改變情況,扭轉劣勢,

躲避圈套,破解陷阱,

囚牢敞開,捆鎖斷裂。

他們的吟誦一來一回地較勁。

搖搖擺擺,拉拒對抗,力道越來越強

魔咒不斷增強,費拉剛全力反抗,

他運用所有精靈的力量與異能

注入他所念誦的詞語。

在迷濛中,他們聽見輕柔的鳥語

在遙遠的納國斯隆德吟啼,

更遠處有大海在嘆息,

海那一方的西方世界裏,沙灘上

啊,珍珠沙灘上有精靈的家鄉。

迷霧又聚集,黑暗驟升起

在維林諾,鮮血淌滿地

就在大海旁,諾多殺害

白浪騎乘兒,偷取白船與白帆

駕離海港的燈光。狂風哭號,

野狼咆哮,烏鴉振翅逃。

堅冰在大海口中嘎吱叫。

俘虜在安格班中憂傷悲悼。

雷聲隆隆,火光轟轟——

芬羅德在黑座前仆倒。

於是索倫剝去他們身上的偽裝,他們赤身裸體站在他面前,忍不住感到恐懼。不過雖然他們露出了本相,索倫還是無法查出他們的名字,或他們此行的目的。

因此他把他們關到黑暗死寂的地牢中,威脅要將他們殘酷地處死,除非,他們當中有人告知他真相。他們每隔幾天就會看到黑暗中浮現兩隻閃閃發亮的眼睛,狼人會吃掉他們當中的一名同伴;可是沒有人出賣他們的王。

就在索倫將貝倫關進大牢的那一刻,一股極大的恐懼落到了露西安心上;在前去詢問美麗安之後,她知道貝倫被關入了堝惑斯島上的地牢中,沒有任何獲救的希望。露西安看得出來,這世界上沒有人會對此伸出援手,於是她決定要離開多瑞亞斯親自去找他;她去找戴隆幫忙,不料戴隆又出賣了她,將她的計劃告訴了庭葛。庭葛聞訊既驚又怕,他不願將露西安囚在不見天日之處,以免她枯萎而死,但是他又要關住她,於是他命人在極高的大樹上建了一間小屋,如此一來,她就逃不了了。在離明霓國斯大門不遠之處,生長著尼多瑞斯森林中最高大的一種樹;在整個王國的北半部都生長著這種高大的山毛樺森林。被選上的這棵巨大的山毛樺,名叫希瑞洛恩,它的樹身有三根主幹,樹皮極為光滑,高不見頂;在離地很高之處才開始分叉。小木屋就蓋在希瑞洛恩極高的樹榦中間,露西安被帶往該處;爬上木屋的梯子隨即被移走,小屋並派有人看守。除了庭葛能派僕人將她需要的東西送上去之外,沒有人可以接近。

中記述了她如何逃離希瑞洛恩上小木屋;她施展魔幻之力使自己的頭髮長得極長,並用這些頭髮編織了一件外袍,能裏住她的美麗使她變成一團陰影,這長袍上還充滿了令人昏睡的魔力。剩下的一股頭髮她編成一條粗繩,將繩從窗戶垂下;當繩尾在樹下守衛的頭上輕輕搖晃時,他們都落入了沉睡中。於是,露西安從囚禁她的小屋中爬下來,裹着她那襲陰影外袍,避過所有人的眼目,自多瑞亞斯消失。

這段日子,凱勒鞏與庫路芬正巧在德能平原上狩獵;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索倫在疑心中派了許多野狼進入精靈的疆域。他們兄弟倆於是帶著獵犬上路,同時心裏也想,回程時說不定可以打探到一些費拉剛王的消息。跟隨著凱勒鞏的狼犬中,為首的一隻名為胡安。它不是生在中土大陸的獵犬,而是來自“蒙福之地”的神犬;它是歐羅米在許久之前送給凱勒鞏的,那時他們還在維林諾,在邪惡降臨之前,它總是跟隨主人的號角聲一同奔馳。胡安跟着凱勃鞏一同踏上流亡之路,始終忠心耿耿地跟隨他;因此它也一同落入了諾多的厄運中,天命註定它將與死亡會面,但這要等它遇上世界上最巨大的一匹惡狼後,才會發生。

當凱勒鞏與庫路芬在靠近多瑞亞斯西界的森林中休息時,胡安發現露西安像陰影般自白晝的樹林中穿過;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躲過胡安的眼睛和鼻子,也沒有任何咒語可以困住它,不論白晝或黑夜,它都不需要休息與睡覺。它把露西安帶到凱勒鞏面前,當露西安知道對方是諾多族的王子,是魔苟斯的仇敵時,高興萬分;她吐露自己的身分,並且脫下她的外袍。日光之下她乍現的美是如此驚人,凱勒鞏立刻迷戀上她。他對她甜言蜜語一番,向她保證,如果她肯跟隨他回到納國斯隆德,他一定會幫她任何的忙。當露西安告訴他貝倫和貝倫所負之任務,他完全沒提他已得知這件事,因為那根本與他無關。

因此,打獵的事暫停,他們一同回到了納國斯隆德,而露西安也被騙了。他們將她軟禁起來,取走她的外袍,禁止她走出房門,不準與兄弟兩人之外的任何人說話。如今,在得知貝倫與費拉剛遭受囚禁毫無獲救的希望後,他們打算讓費拉剛就此一命無呼。另一方面,他們囚住露西安,派人告知庭葛,強迫他將女兒嫁給凱勒鞏。如此一來他們就能擴張自己的勢力,成為諾多諸王子中最強大的一支。他們一點也不想找回精靈寶鑽,不想以智巧取,也不想靠戰爭奪回,但是他們也不容其他人獲得,直到他們把所有的精靈王國都控制在手再說。歐洛隹斯沒有力量反對他們,他們已經說動了納國斯隆德百姓的心;凱勒鞏則不斷派信差去催促庭葛答應婚事。

然而神犬胡安的心沒有詭詐,露西安對它的喜愛在他們首次相遇時就產生了;它對她遭到囚禁很是傷心。因此,它常常到她房中來;夜裏就守護在她門口,因為它感覺到邪惡已經潛入納國斯隆德了。露西安在寂寞中常常對胡安說話,跟它談論貝倫,述說他除了那些聽從魔苟斯的鳥獸外,是其他一切鳥獸的朋友;而胡安聽得懂她所說的一切。它能聽懂所有能發出聲音的動物的語貢;但它一生直到死前,只被允許開口說話三次。

胡安籌劃要幫助露西安。有一天晚上,它出現時帶來了她的外袍,同時第一次開口說話,將整個計劃告訴她。然後它領她從密道離開了納國斯隆德,一起向北逃去;它屈就自己讓露西安騎在它背上,像騎馬一樣;半獸人有時也會這樣騎在狼背上。如此一來他們前進的速度大增,因為胡安奔馳飛快,又從不疲倦。

在索倫的大牢中,貝倫和費拉剛躺在地上,所有陪同他們前來的十位同伴都已經死了;索倫打算把費拉剛留到最後,因為他看出他是個大有能力與智慧的諾多精靈,他們這一行人的秘密應該就在他的身上。當狼人再度前來要抓貝倫時,費拉剛凝聚所有的力量撲上前,與狼人展開激烈的纏鬥,最後他用雙手和牙齒殺掉了狼人,但他自己也受傷過重,瀕臨死亡。於是他對貝倫說:“如今我將前往我最後的安息之所,就在大海彼岸,阿門山脈另一邊的永恆殿堂中。我將會很久一段時間不會在諾多族中出現;我想,不論生死,我們都不會再見面了,因為我們兩族人的命運是不同的。再會了!”就這樣,芬威家族中最英挺也最受鍾愛的芬羅德·費拉剛王,履行了他的誓言,死在堝惑斯島上黑暗的地牢中,這島上的高塔正是他當年親手興建的。貝倫在他身旁痛哭失聲,只剩下絕望。

就在同一時刻,露西安來了,她站在通往索倫之島的橋上開始歌唱,這歌聲沒有任何石牆可以擋得住。貝倫聽見了,他以為自己是在作夢;因為他看到繁星在他頭頂閃爍,夜鶯在林間歌唱。為了回應這歌聲,他唱起一首挑戰之歌,是讚美北斗七星的歌曲;那七星又稱為“維拉的鐮刀”,是瓦爾妲懸挂在北方天空,做為魔苟斯敗落的記號。唱完這歌,他覺得全身的力量都耗盡了;他跌倒在地,昏死過去。

然而露西安聽到了他回應的歌聲,於是她再唱了一首充滿巨大力量的歌曲。野狼開始咆哮,島嶼竄竄震動。索倫站在高塔上,裹在自己黑暗的思想里;但他對所聽到的歌聲忍不住微笑,因為他知道來的是美麗安的女兒。露西安的天仙美貌與她歌聲奇妙的傳言,早就從多瑞亞斯傳遍了各地;他打算把她捉起來,親手交給魔苟斯。如此一來,他必得到大大的賞賜。

於是他派了一隻野狼到橋上去。但是胡安一聲不響就宰了它。於是索倫一隻接一隻派出他的狼;胡安也一隻接一隻咬斷它們的咽喉。於是索倫派出最可怕的卓古路因,最古老的惡狼,它是安格班所有狼人的祖先與頭頭。它的能力極強,胡安與卓古路因纏鬥了許久,情況兇狠而猛烈。最後卓古路因不敵而逃,回到塔中死在索倫的腳前;它在死前告訴主人說:“胡安就在外面!”索倫恍然大悟,他跟所有其他人一樣,都知道維林諾神犬已經註定的命運,於是他決定親自披掛上陣,去讓它的命運應驗。他把自己變成狼人,並且是這世間有史以來最大的一隻;他開門出戰,打算奪回這座橋的通行權。

索倫撲來時的恐怖是如此之大,胡安不由得跳往一旁閃避。索倫於是直撲露西安;在他眼中所射出的兇狠光芒與口中所噴出臭氣的威脅下,露西安忍不住腿軟頭暈,跌倒在地。不過就在他走近時,她一揮手用部分外袍遮住了他的眼睛;一陣昏昏欲睡的感覺突然襲上了他,令他顛躓了幾步,胡安趁機撲了上來。於是狼人索倫與胡安展開了一場大戰,他們的狂號與吠叫聲回蕩在四周的山崗上,河谷對岸威斯林山脈中的守衛聽到從遠處傳來的這些聲音,都覺得很不舒服。

然而不論是巫術或咒語,尖牙或毒液,邪惡的伎倆或野獸的力量,都無法打倒維林諾的胡安;它咬住敵人的咽喉,將他制服在地。於是索倫變換身形,從狼變成大蛇,從妖怪變回他慣常的模樣;可是無論他怎麼變,都無法逃脫胡安的牙爪,除非他肯完全放棄他的肉身形體。就在他那惡臭的靈魂打算脫離黑暗的軀殼時,露西安來到他面前,告訴他將會被剝去他所戀棧的肉體,他的魂魄將戰慄不已地被送回給魔苟斯;她說:“汝之赤裸本體必將永遠忍受他的蔑視,被他的目光刺透,除非汝將這塔的主權讓渡於我。”

於是索倫讓步,露西安取得了該島嶼並其中一切的主宰權;然後胡安鬆口放了他。他立刻化身成吸血鬼,身形之大幾乎遮蔽了月亮,飛逃之際他咽喉流出的血不斷滴在樹楷上,他逃到了浮陰森林,住在該處,用恐怖充滿那片區域。

露西安站在橋上宣告她的主權:緊箍在每塊石頭上的咒語松解了,大門轟然倒塌,牆壁應聲斷裂,所有的地牢都掀了頂;許多的奴隸與囚犯在驚訝恐慌中慢慢走了出來,並且紛紛舉手遮眼以抵擋蒼白的月光,他們被囚在索倫的黑暗中實在太久了。但是這群人中沒有貝倫的身影。因此胡安和露西安開始走遍整座島嶼找他;最後,露西安發現他倒在費拉剛身旁。他的痛苦如此之深,以致於整個人僵躺在地無力動彈,也沒有聽見她走近的足聲。露西安以為他已經死了,她趴下去伸出雙手抱住他,自己也落入了遺忘一切的黑暗中。然而貝倫還是從絕望的深淵中出來,見到光明。他扶起露西安,兩人四目相對,恍如隔世;這時白日已經越過黑暗的山崗,閃耀在他們的頭頂上。

他們將費拉剛埋葬在這座屬於他的島嶼的最高處,這整座島再度乾淨了;而費納芬的兒子,所有精靈王子中最英挺迷人的芬羅德的青冢,始終不受侵犯,直到這片大地破碎改變,整個沉入海底。那時,芬羅德與他父親費納芬,在艾爾達瑪的樹下散步。

如今貝倫與露西安重獲自由,一同穿越森林,重拾他們往日的快樂時光;雖然冬天來臨,卻不侵害他們,露西安所到之處,花朵皆遲遲不肯凋謝,鳥兒也在白雪覆蓋的山丘上歌唱。但是忠心的胡安又回到了主人凱勒鞏身邊;只不過,他們彼此間的感情已經大不如前了。

彼時在納國斯隆德正有一場大騷動。如今有許多被索倫囚禁在島上的精靈都回來了,凱勒鞏無論說什麼都制止不了眾人的嘩然輿論。他們切切哀悼費拉剛王的死,述說一位美麗女子膽敢去行費諾兒子不敢做的事;不過也有許多人看出凱勒鞏與庫路芬之所以這麼做,不在於膽怯,而在背叛出賣自己人。因此,納國斯隆德百姓的心從他們的控制中鬆脫開來,再次轉回到費納芬的家族;眾人都聽從歐洛佳斯的領導。雖然有些人很想處死他們倆兄弟,可是歐洛隹斯不允許,因為流同種族人的血,只會令曼督斯的咒詛更快臨到眾人的頭上。但是他也不讓兩兄弟繼續在他的王國中多待一刻,他並且發誓,自今而後,納國斯隆德與費諾兒子之間,再無任何情義可言。

“如你所願!”凱勒鞏說,雙眼同時冒出威嚇的凶光;但是庫路芬微笑不語。他們隨即上馬,迅速離去,心想說不定可在東邊找到自己的族人。沒有任何人肯跟他們一起走,就連當初跟隨他們一同前來的百姓也一樣;因為所有的人都看出來,那詛咒是重重落在他們兄弟身上,兇惡緊隨着他們。在這次事件中,庫路芬的兒子凱勒布理鵬,唾棄了他父親的行徑,繼續留在納國斯隆德;但是胡安仍跟在它主人凱勒鞏的馬後面一起走了。

他們一路向北直奔,打算用最快的速度穿越丁巴爾,沿多瑞亞斯北邊的邊界走最短的路去辛姆林,他們大哥梅斯羅斯還住在那裏。他們希望能用最快的速度通過那段路,因為它太靠近多瑞亞斯邊界的屏障了;然而唯有如此才能避過盪國斯貝谷,遠離恐怖山脈的威脅。

據說,貝倫和露西安在漫遊中不知不覺進入了貝西爾森林,最後終於接近了多瑞亞斯的邊界。於是貝倫開始思考他發過的誓;他在違背自己意願之下做了決定,等露西安回到自己的國家,獲得安全之後,他將再度獨自出發。但是她卻不願再次與他分離,她說:“貝倫,你必須在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放棄你的誓言與任務,從今以後在大地上漂流過一生;或者信守你的承諾,前去挑戰那坐在王座上的黑暗權勢。但是無論你選擇哪一條路,我都會跟着你,我們的命運應當相同。”

就當他們邊走邊討論這些事,沒有留心身旁狀況時,凱勒鞏與庫路芬策馬穿過森林,急馳而來;他們兄弟從大老遠就看見他們二人了。凱勒鞏擦身過後立刻回馬躍向貝倫,打算一舉將他踏死;庫路芬則勒馬彎身探手將露西安擄到自己的鞍上,他不但強壯,而且騎術十分高超。貝倫見狀奮力一躍躲開了凱勃鞏,同時整個人撲上了急馳而過的庫路芬的馬背上;貝倫的這一躍,在精靈和人類之間名聞遐邇。他從庫路芬背後勒住他頸項猛往後扯,兩個人一同跌下馬;那匹馬隨著拉扯人立而起,一同翻倒,露西安被拋出去摔在草地上。

貝倫勒緊了庫路芬,但他自己也是命在旦夕,凱勃鞏正持矛從他背後衝來。就在那一刻,胡安捨棄了主人,猛撲向凱勃鞏;凱勒鞏的馬大驚閃避,怎麼也不肯再靠近貝倫,因為那隻神犬實在太可怕了。凱勃鞏大聲咒罵他的狗跟馬,胡安不為所動。這時露西安從地上爬起來,阻止貝倫殺害庫路芬;於是貝倫奪了他的一切裝備與武器,沒收了他的刀安格瑞斯特。這把掛在他身側的刀,是諾格羅德城的鐵爾恰所打造的,沒有刀鞘,銳利無匹,劈鐵就像砍柴一樣。然後貝倫推開庫路芬,叫他滾回他高貴的親族那裏,他們或許能敦他怎麼把勇敢用在正途上。“至於你的馬,”貝倫說:“我就留下來給露西安當座騎;能離開你這樣的主人,它恐怕高興都來不及。”

庫路芬在光天化日之下詛咒貝倫。“去送死吧,”他說:“而且死得又快又慘。”凱勒鞏拉他上了自己的馬背,兄弟兩人騎馬作勢離去;因此貝倫轉過身,不再理睬他們的惡言惡語。但是內心充滿羞愧與惡毒的庫路芬卻取過哥哥的弓箭,在離去同時回身射出一箭,而且是瞄準了露西安。胡安飛撲上前一口咬住箭矢;但是庫路芬又射了第二箭,貝倫躍身擋在露西安前面,箭矢直貫入他胸口。

據說,胡安追趕費諾的兩個兒子,嚇得他們策馬死命奔逃;等胡安回來時,它從森林中為露西安帶來了一些草藥。她用那些草藥止住了貝倫傷口的血,她靠着愛與醫治的本事治好了他;到最後他們終於回到了多瑞亞斯。貝倫知道露西安現在安全了,在誓言與愛情的雙重摺磨下,有一天清晨他在太陽上升前起身,將露西安托給了胡安照顧,然後趁著露西安還在青草上沉睡,他極其痛苦地出發了。

他騎馬向北全速奔往西瑞安通道,當他來到浮陰森林邊緣時,他舉目望向一片荒涼的安佛格利斯,並且看見了遠處安戈洛墜姆的尖峰。他在那裏放了庫路芬的馬,告訴它如今可以遠離恐懼和苦役,自由奔馳在西瑞安河流域的青翠草原上。現在他是真的獨自一人了,就在深入最後險境的大門前,他作了,讚美露西安及天上的光輝;因為他深信自己現在不但是告別了所愛之人,同時也是告別了光明。以下是這歌的片段:

甜美的大地與北方的天空,再會了,

你們永遠蒙福,因為這裏曾經躺過

敏捷的雙足曾在月光下

日光下,在此奔跑跳躍

露西安·緹努維兒

她的美麗超過人口所能述說。

縱使世界全然毀壞

崩解倒退進入洪荒

解體落入古老的空虛深淵,

但它曾經一度的存在仍為美好,因為——

黃昏、黎明、大地、海洋——

都曾經見過露西安。

他大聲唱着,不在乎有什麼人會聽見,他反正毫無希望,也無路可逃。

但是露西安聽到了他的歌聲,並且在一路穿越森林前來尋找他時唱歌來回應。因着胡安再次答應成為她的坐騎,她很快就追蹤到貝倫的痕迹。一直以來,胡安不斷在內心思索,對這兩名它所深愛又危在旦夕的人,它能想出什麼好計策。因此它轉離了索倫的島,再度向北奔馳。同時它也把自己變成那隻大狼卓古路因的模樣,讓露西安打扮成大蝠蝠瑟林威西。瑟林威西是索倫傳信的使者,經常以吸血鬼的模樣飛往安格班;她那瘦骨嶙峋的大翅膀頂端長著有鉤的鐵爪。打扮成這副外型的胡安與露西安,一路急奔過浮陰森林,所有的鳥獸見了無不飛奔而逃。

貝倫遠遠望見這兩個東西追過來,十分驚愕;他先前以為自己聽到了緹努維兒的歌聲,如今想來恐怕是個誘他入彀的幻影。但是他們在奔近之後脫去了偽裝,露西安真的向他飛奔而來。於是在沙漠與森林之間,貝倫與露西安又重聚了。有好一會兒他高興得完全說不出話來;但在走了一段路之後,他又開始努力勤她打消念頭,折返家去。

“如今我要第三次詛咒自己在庭葛面前發的誓。”他說:“我寧可他在明霓國斯一刀殺了我,也不願讓自己將你帶到魔苟斯的陰影下。”

於是,胡安第二次開口說話了;它規勸貝倫說:“你已無法拯救露西安脫離死亡的陰影,她因為愛而走向了死亡。你可以轉離你的命運,帶領她過流亡的生活,在你一生中從此再也沒有平安。但是如果你接受既定的命運,那麼露西安若非被你拋棄在後,孤獨而死,就必與你一同挑戰那橫在你面前的命運——縱使看來無望,卻也說不定。我不能再給你進一步的建議,我也不能繼續再跟你往前去。但我的心已經告訴我,你在安格班的大門前所碰上的,我也終必面對。其餘一切對我都是晦暗不明的;但我們三者的路可能還是都會回到多瑞亞斯,在這一切結束之前我們還會碰面的。”

貝倫這時也看出露西安無法被排除在籠罩着他們的命運之外,因此他不再勸阻她了。在胡安的勸告以及露西安的巧手下,貝倫被裝扮成卓古路因的模樣,而她還是吸血蝙蝠瑟林威西。在一切生物眼裏,如今貝倫活脫脫是只狼人,只除了他冷酷的目光中還閃爍著一股清澈的精神;可是當他看到自己身旁的那隻大蝙蝠及其伸展的翅膀時,他也不禁感到恐怖。於是,他在月光下仰頭號叫,躍下山丘開始奔跑,那隻蝙蝠盤旋飛翔在他頭上。

他們經過了一切危險,直到滿身疲憊地來到了橫亘在安格班大門前那凄涼陰沈的山谷。眼前這條黑色的路上到處佈滿裂罅,不時有盤蛇模樣的生物冒出來。路的兩旁是高聳的峭壁,看來像是為了戰爭而築起的高牆,峭壁上站滿了吃腐屍的鷙鳥,不斷發出兇狠的叫聲。如今豎立在他們眼前的是難以攻破的大門,這又闊又黑的拱門位在山腳下,其上聳立着千尺高的懸崖。

面對大門他們忍不住驚恐起來,因為門前站着一個從來沒有人知道的守衛,它存在的消息尚未流傳出去。曾經到過魔苟斯門前的精靈王子都不知道魔苟斯的這項目的;當那隻從維林諾放出來的神犬參戰,從遠方森林的小徑中傳來它的吠聲後,魔苟斯回想起了胡安的命運,於是他從卓古路因的幼狼中選了一隻來養,他親手用活人喂它,並且把自己的力量加在它身上。這匹狼長得十分迅速,到後來這隻龐然大物什麼窩都爬不進去了,只好躺在魔苟斯的腳下,總是飢餓難當。地獄的火和極度的痛苦進入它體內,它心裏開始充滿貪婪的靈,恐怖又強壯,只想折磨他人。它被取名為卡黑洛斯,意思是“紅色的胃”,它也被稱為安佛理爾,意思是“飢餓的大嘴”。魔苟斯把它安置在安格班的大門前,永遠清醒守門,以免胡安闖來。

卡黑洛斯遠遠就看見了他們,並且大起疑心;因為安格班早已得知卓古路因死亡的消息。當他們走近時,它命令他們站住,不讓他們進去;它充滿威脅地走上前,嗅到他們身上有種奇怪的味道。就在這時,突然有股源自露西安神靈血統的神聖力量充滿了她,於是她拋下了噁心的偽裝,踏步上前,她在巨大的卡黑洛斯面前顯得十分渺小,但全身卻散發出可怕的光芒。她舉起手來命令它沉睡,說:“噢,興風作浪的惡靈,現在落入遺忘的深淵,暫時忘記你那可怕的命運。”卡黑洛斯如遭雷擊般轟然倒地,動也不動。

於是貝倫與露西安穿過大門,走下猶如迷宮般的層層階梯;他們一同立下了精靈與人類做過的最偉大事迹。他們來到最底層魔苟斯的王座前,那是一個被恐怖所掌管的地方,牆上點着火把,四周擺滿了各種折磨與處死人的武器。貝倫以狼形悄悄爬到他的座位底下;但露西安按照魔苟斯的意願揭掉了身上的偽裝,而他忍不住彎下腰來凝視她。露西安沒有被他的目光嚇住,她說出自己的名字,並且說明自己願意像吟遊詩人般為他獻唱。魔苟斯注視着她驚人的美,內心升起了邪惡的慾念,自他從維林諾逃來此地之後,他心中從來沒有想過如此黑暗的計劃。因此,他被自己的惡念所矇騙了,他雙眼望着她,讓她自由的行動,自己同時也在內心享受秘密的快感。突然間露西安躲開了他的視線,在陰影中開始唱起一首超越一切甜美,充滿蒙蔽力量的歌曲,他被迫聆聽;當他的雙眼來回巡移找尋她的身影時,他的眼睛開始昏暗起來。

他宮中的一切都陷入了沉睡之中,所有的火把昏暗搖曳,然後熄滅;但是精靈寶鑽突然從魔苟斯頭頂的王冠上放射出一股白烈的光芒;王冠與寶石的重量令魔苟斯不由得低下了頭,彷彿全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他的額上,一切關注、恐懼及慾望的重量齊聚,就連魔苟斯的意志力都承受不了。於是露西安抓住她那件如翼的外袍揮撒向空中,她的聲音變得猶如落入池塘的雨珠,深奧又黑暗。她再把外袍遮到他眼上,令他沉睡作夢,夢境深黑如他曾經一度獨自去過的空虛之境。剎那間他從王座上倒了下來,聲勢猶如山崩,轟隆如雷地倒卧在地獄的地上。鐵王冠發出一陣響聲從他頭上滾了下來。一切陷入一片死寂。

貝倫像一隻死獸般躺在地上;露西安過去伸手搖醒他。他爬起來脫去了狼形,隨即拔出寶刀安格瑞斯特,從鐵王冠上挖下了一顆精靈寶鑽。

他把寶石緊握在手中,那放射的光芒穿透他的手掌繼續流泄出來,他那隻拳頭變得像一盞閃閃發光的燈一般;那顆寶石就這樣讓他握著,沒有傷害他。貝倫心裏這時起了一個念頭,要做超過他所發的誓,將這三顆費諾的寶石全都帶出安格班。但這卻不是精靈寶鑽的命運。他第二次動手時安格瑞斯特應聲折斷,刀刃的碎片有一塊飛打到了魔苟斯的臉頰。他呻吟顫抖了一下,而整支安格班的大軍在睡夢中也都跟着震動了一下。

貝倫和露西安幾乎嚇破了膽,他們開始拚命飛逃,不顧一切死命亂闖,內心只想再度見到光明。他們既末遭到攔截也沒碰上追趕,但到大門口時卻出不去了;卡黑洛斯已經醒來,正充滿暴怒地守在安格班堡壘的大門前。他們還沒看到它,它就已經看見他們,並且對飛奔逃命的兩個人沖了過來了。

露西安已經筋疲力竭,既無時間也無力氣再來降服這匹巨狼。但是貝倫擋在她前面,同時高舉起右手中的精靈寶鑽。卡黑洛斯停了下來,有片刻間顯露出恐懼。“滾開,滾得遠遠的!”貝倫大聲說:“這裏是一把會將你以及所有邪惡東西燒毀的火焰。”他邊說邊上前將精靈寶鑽伸向巨狼的眼睛。

卡黑洛斯望着神聖的寶石,並末被嚇住,它貪噬的靈突然着火般醒來;它張開大口剎那間咬斷了貝倫的手腕,連手掌帶寶石一併吞下。立刻,它的五臟六腑充滿了烈火燒灼的疼痛,精靈寶鑽開始灼燒它那可咒的身軀。它慘號著飛奔逃離他們,大門前整個山谷的峭壁都回蕩着它痛苦的號叫。卡黑洛斯瘋狂時比原來更加恐怖百倍,魔苟斯所有住在該山谷中的走狗,以及從山谷出來幾條路上的飛禽走獸,無不嚇的落荒而逃;凡擋在路上被它碰見的,無一活命,它一路從北而下,給這世界帶來了大災難。在安格班毀滅之前,貝爾蘭所遭遇過的所有恐怖災難中,以卡黑洛斯的瘋狂最為可怕;因為精靈寶鑽的力量在它腹中發作。

貝倫昏倒在危機四伏的安格班大門前,死亡正一步步靠近他,因為那匹巨狼的尖牙有毒。露西安用口把他傷口中的毒液吸出來,並施展她最後殘存的力量為他止血。在她背後,安格班深處起了極大的騷動,憤怒的吼聲響起。魔苟斯的大軍已經醒來了。

收復精靈寶鑽的任務眼看就要以失敗告終,但就在那一刻,山谷高牆的上方飛來了三隻巨大的鳥兒,其勢比風更快。所有四處遊盪的飛禽走獸都得知貝倫需要幫助,胡安更是親自要求所有的鳥獸注意他們,好給他們帶來及時的幫助。索隆多和它的同伴已經在魔苟斯的疆域裏盤旋了好一陣子,當它們看到發瘋的卡黑洛斯以及倒下的貝倫時,立刻迅速俯衝而下,彼時安格班的力量正從沉睡中驚醒過來。

它們把露西安和貝倫帶上高空,飛人云端里。在它們底下雷聲突然大作,閃電四處飛射,群山不住震動。安戈洛墜姆噴出濃煙和大火,燃燒的火焰如箭般飛射到遠方,許多地方被燒得一片焦爛;住在希斯隆的諾多精靈都戰慄不已。但是索隆多飛在極高的高空中,尋找高天之中的道路;在那裏太陽終日閃爍下受遮蔽,月亮在無雲的繁星中遊走。它們迅速飛過了安佛格利斯,越過了浮陰森林,來到了隱藏的倘拉登山谷上方。當時萬里晴空無雲無霧,淚眼模糊的露西安望見底下很遠之處有一塊像綠寶石的地方,上面閃著一道白光,那正是特剛所在美麗的貢多林城的光芒。露西安一直哭泣,因為她以為貝倫已經死了;他雙眼緊閉,始終不言不語,對自己飛在高空一無所知。最後,巨鷹載他們來到多瑞亞斯的邊境;他們又回到當初貝倫在絕望中悄悄離開熟睡的露西安的幽谷。

巨鷹把貝倫放在露西安身邊,隨即振翅飛回它們位在克瑞沙格林峰頂的巢中;這時胡安來到她身旁,他們一起照顧貝倫,就像過去照顧由庫路芬所造成的箭傷一樣。只不過,他這次傷得更重,而且傷口有毒。貝倫昏迷了很久,他的魂魄遊盪在死亡的黑暗邊界上,感覺到極度的痛苦緊追着他,從一個夢境到另一個夢境。然後,就在她的希望幾乎破滅時,他突然醒了;他睜開雙眼,看見樹葉襯著天空,聽見樹底下有人在他身旁輕柔悠緩地歌唱,那是露西安·緹努維兒。原來,春天又到了。

此後,貝倫又被稱為艾爾哈米昂,意思是“只有一隻手”;他的臉上也留下了深刻的痛苦痕迹。但露西安的愛總算把他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他爬起來,兩人再度攜手倘佯在森林中。他們一點也不急着離開那地,因為一切看起來如此美好。事實上,露西安情願在野地遊盪也不願意回去,她寧可忘掉王宮、百姓,以及精靈王國中所有的榮華富貴;貝倫也很滿意地過了一陣子這樣的生活。但是他無法將返回明霓國斯的誓言一直拋在腦後,同樣他也不會在沒有得到庭葛的同意下,永遠將露西安留在身旁。他遵守人類的律法,認為除非萬不得已,不該違背父親的意願。他同時也認為,高貴美麗如露西安,不應當讓她像粗魯的人類獵人一樣,一直住在森林裏;她應當像其他的艾爾達王后,有家、有尊貴的名聲、還有美麗的衣飾。因此,過了一陣子之後,他說服她,兩人的腳步離開了森林野地,朝多瑞亞斯走去,他帶著露西安回家。他們的命運驅使他們這麼做。

整個多瑞亞斯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自從露西安失蹤之後,全國上下就落人哀傷沉寂。據說,庭葛的吟遊詩人戴隆就在那時離開了多瑞亞斯,四處漂泊,不知所終。在貝倫來到多瑞亞斯之前,他是那為露西安的歌舞譜寫音樂的人;他深愛露西安,將自己對她所有的愛戀都譜寫在樂曲中。他成為大海以東精靈族的吟遊詩人之冠,名聲甚至超越費諾的兒子梅格洛爾。在尋找露西安的過程中,他踏上了陌生的路,越過了山脈來到中土大陸的東方,有許多年他在深水旁為庭葛的女兒、全地最美的露西安作哀歌。

在那段時期,庭葛向美麗安求助;但她已不再對他提出任何建議了,只說他的圖謀所招來的命運,必按它自己的方式運作到底,他現在只能耐心等待而已。後來庭葛知道露西安已經遠離了多瑞亞斯,因為凱勒鞏偷偷送信給他,告訴他費拉剛已死,貝倫已死,如今露西安在納國斯隆德,凱勒鞏要娶她為妻。庭葛氣得七竅生煙,隨即派出密探,打算要向納國斯隆德宣戰;不久之後他又得知露西安逃離了魔爪,凱勃鞏與庫路芬被逐出了納國斯隆德。於是他的計劃擱置了,因為他沒有足夠的力量攻擊費諾的七個兒子;不過他派人去了辛姆林,要求他們幫忙找尋露西安,因為凱勃鞏既末將她送回給她父親,也沒保護她的安全。

然而他的使者在國境北邊遇上了意料之外的災難:安格班的巨狼卡黑洛斯的猛烈攻擊。在瘋狂中它一路往南掠奪,先經過佔地甚廣的浮陰森林,從其東邊下到伊斯果都因河的源頭,像一把烈火摧毀沿途的一切。沒有任何東西攔得住它,連美麗安的環帶也擋不住;因為是命運,以及在它腹中折磨它的精靈寶鑽在催逼它。他闖進了從未遭受過破壞的多瑞亞斯森林,所有的生物都驚駭奔逃。使者中只有大將梅博隆逃過一死,將這可怕的消息帶回來給庭葛。

就在這黑暗的時刻,貝倫和露西安回來了。他們從西邊匆匆趕來,他們回來的消息先他們一步傳開,彷彿和風將音樂吹送入黑暗的喪家一般。他們最後終於來到明霓國斯的大門前,背後跟了一大群的百姓。於是,貝倫將露西安領到她父親庭葛的王座前;庭葛難以置信地望着貝倫,以為他已經死了。無論如何,庭葛都不喜歡他,因為他給多瑞亞斯帶來了災難。貝倫在他面前單膝跪下說:“我照我所說過的話回來了。現在我來要求我當得的。”

於是庭葛說:“你的任務與誓約在哪裏呢?”

貝倫說:“已經都完成了。精靈寶鑽現在就在我手中。”

庭葛說:“拿給我看!”

於是貝倫伸出左手,慢慢張開握緊的拳頭;可是拳頭裏是空的。於是他伸出右手臂;從那一刻起,他稱自己是侃洛斯特,意思是“空手而返”。

見到這一幕,庭葛心軟了;他讓貝倫坐在他左邊,露西安坐在右邊,他們把整個任務的過程述說給他聽,所有在場聽見的人無不充滿了驚異。於是庭葛覺得這名人類不同於其他凡人,當列在阿爾達的偉人中,而露西安的愛情真是一種新穎又奇怪的東西。庭葛也看出來,他們兩人交織在一起的命運,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攔阻。因此,他終於讓步了,於是貝倫在她父親的王座前,執起露西安的手。

然而此刻卻有一個陰影落在多瑞亞斯重獲露西安的快樂上;在得知卡黑洛斯瘋狂的原因後,百姓變得更加害怕,因為大家看出它的危險起因於神聖寶石可怕的力量,那是沒有人能夠征服的。貝倫聽說那隻巨狼的瘋狂攻擊後,明白自己的任務尚未完全達成。

由於卡黑洛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明霓國斯,他們於是開始準備獵狼;在所有講述狩獵的故事中,這是最危險的一個。參與這次獵捕行動的有:維林諾的神犬胡安,“強手”梅博隆,“強弓”畢烈格,“獨手”貝倫,以及多瑞亞斯的王庭葛。他們帶人在早晨出發,騎馬越過了伊斯果都因河;露西安留在後方明霓國斯的宮中。有一股黑影落到了她心上,在她看來,太陽像是病了,變得愈來愈黯淡無光。

這群獵人先向東然後轉向北,順著河流行經的路,他們最後在北邊一個黑暗的山谷中追蹤到了巨狼卡黑洛斯,伊斯果都因河在該處從峭壁上奔騰泄下。卡黑洛斯在瀑布下方喝水,以減輕它腹中燒灼的疼痛;它大聲號叫,因此他們知道了它的位置。但是卡黑洛斯也察覺到了他們的來臨,卻不急於攻擊他們。或許,因為甜美的伊斯果都因河水舒緩了它的疼痛,讓它心中那狡詐的惡魔醒了過來;就在他們緩緩策馬前來時,它閃避躲入一處很深的灌木叢中。他們在整片區域設下守衛,靜靜等候,森林中的陰影都變長了。

貝倫站在庭葛旁邊,突然間,他們發現胡安不見了。隨即一聲巨大的吠叫從灌木叢中傳來;因為胡安等得不耐煩了,它很想見識一下那匹狼,於是獨自前往灌木叢中要把它逼出來。但是卡黑洛斯躲開它,剎那間從荊棘叢彈射而出,直撲庭葛。貝倫一個箭步掄槍擋在王面前,卡黑洛斯一巴掌掃開長槍,將貝倫撲倒在地,狠狠撕咬他的胸口。就在那時胡安從灌木叢中躍出撲在巨狼的背上,它們兩個立刻兇猛地打成一團。從來沒有任何獵犬與野狼的拚鬥能跟這場面相比,在胡安的吠叫聲中可以聽見歐羅米的號角聲以及維拉的憤怒,但在卡黑洛斯的號叫聲中則充滿了魔苟斯的恨意與遠超過殘酷剛牙的惡毒。它們所發出的騷動使高處的岩石紛紛墜落打在伊斯果都因瀑布中,它們在瀑布前拼戰到死為止。但是庭葛一點都沒注意它們,他跪在貝倫身旁,看見他傷得極重。

胡安在那一天殺了卡黑洛斯。但在多瑞亞斯幽密的森林中,預言給它的命運也應驗了;它身上的傷是致命的,魔苟斯的劇毒侵入了它的身體裏。它走來倒在貝倫身旁,第三次開口說話,在死前向貝倫道別。貝倫沒有說話,只是伸手不停撫摸神犬的頭,他們就這樣死別了。

梅博隆和畢烈格匆匆趕到王的身旁,當他們看到眼前的景象時,不禁拋下武器流下淚來。隨後,梅博隆取過刀子剖開卡黑洛斯的肚腹,狼腹中像是遭了大火,幾乎整個燒空了,然而貝倫那隻握著寶石的手卻沒腐爛。不過當梅博隆伸手去碰時,那隻手消失了,精靈寶鑽整個敞露在眾人眼前,其光芒照亮了他們四周陰影重重的森林。梅博隆迅速又恐懼地取過寶石放在貝倫尚存的左手中;接觸到精靈寶鑽後,貝倫坐了起來,他舉起寶石,請庭葛收下,說:“如今我達成了任務,也完成了我的命運。”然後他就再也沒說話了。

他們將巴拉漢的兒子貝倫·侃洛斯特放在樹枝做成的擔架上抬了回來,胡安就躺在他身旁;夜色降臨,他們接近了明霓國斯。露西安在大山毛櫸樹希瑞洛恩底下等到了行進緩慢的一行人,擔架旁有人奉著照明火把。她抱住貝倫,親吻他,請他一定要在西方大海那邊等候她;他臨死之前一直定睛望着她的雙眼。然而星光熄滅了,黑暗落到了露西安·緹努維兒的身上。收復精靈寶鑽的任務就這樣結束了;但是還沒結束。

在露西安的吩咐下,貝倫的魂魄徘徊在曼督斯的廳堂里,不願離開這世界,直到露西安來到朦朧的外環海岸向他作最後的訣別,那裏是死去的人類最後停留的地方,離開之後永不復返。露西安的魂魄落入了黑暗中,到最後終於離開了軀體,她靜卧的身體彷彿乍然被摘下的花朵,躺卧在青草上,一時之間還不會枯萎。

於是,冬天像白髮蒼蒼的老人一般臨到了庭葛。露西安來到了曼督斯的殿堂,那是艾爾達亡靈最後的歸處,位在世界最西方的疆界旁。那些在此等候者都靜坐在他們思緒的陰影中。但是她的美遠勝過他們的美,她的悲傷也遠深過他們的悲傷;她在曼督斯面前跪下,對他唱歌。

露西安在曼督斯面前所唱的歌,是有史以來,語言所能編織出的最美的一首歌,這歌的悲傷程度連世界都不忍聽聞。這首歌恆久不滅仍在世界所聽不見的維林諾唱着,所有的維拉聆聽時無不感到悲傷。露西安在歌中交織著兩個主題,艾爾達的悲哀與人類的悲痛,這兩支由伊露維塔所造居住在阿爾達的親族,他們的苦楚激蕩在無數繁星之中的地球上。當她跪在他面前時,她的眼淚落在他腳上,彷彿雨水落在石頭上;此時,從不動搖的曼督斯,空前絕後地動容了。

於是他召喚貝倫,正如露西安在他臨死前所說的,他們在越過西方大海之後又重逢了。但是曼督斯沒有能力留住人類的靈魂,他也不能改變伊露維塔兒女的命運;人類不會被限制在這個世界之內,在等候完畢後他們就得離開。因此,他去找維拉之首曼威,曼威受伊露維塔之託治理這整個世界;曼威在內心的最深處思索,伊露維塔的旨意在那裏向他啟示出來。

他給了露西安以下的選擇。其一,因着她的努力與悲傷,她將從曼督斯處獲得釋放,前往維利瑪,在維拉當中居住到世界結束之時,並且忘記她生命中曾經有過的一切悲傷。但是那裏貝倫不能去。因為維拉不能挽回貝倫的死亡,死亡是伊露維塔賜給人類的禮物。另一項選擇是:她可以帶著貝倫一起返回中土大陸,再次居住在那地,但日子是悲是喜,壽命是長是短都不確定。她將從此成為會死的凡人,必要再死一次,而他也是;她將永遠離開這個世界,她的美麗將成為一種記憶,只存留在歌謠里。

她選擇了第二項,放棄了“蒙福之地”,放棄了與住在該地之精靈與神靈的一切親屬關係;因此,不論前途有多少悲傷在等着他們,貝倫和露西安的命運是永遠融合在一起了,他們的道路一同越過了世界的限制。因此,她是唯一一個真正死亡的精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離開了這世界。但是,在她的選擇下,這兩支親族的血脈融合在一起;她成為艾爾達後來所見許多人的先驅,縱使世界整個改變了,他們所鍾愛的露西安也早就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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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靈寶鑽: 魔戒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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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貝倫與露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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