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騰玖在s市的機械製造行業可以列入三甲,實力雄厚,不僅如此,其參與社會活動也是相當地積極踴躍。滕玖在市社會福利中心設立了以其命名的慈善基金,專門用於救助殘疾孤兒,在s市聞名遐邇。年初被海外的康明集團收購時,因為是優化併購,也未對滕玖公司造成大的負面影響。
康明集團是一家在海外上市的實業集團公司,由華裔富商林健南於上世紀七十年代一手創建,以金融起家,沒幾年就在華商中聲名鵲起。後來康明逐漸開始發展實體工廠,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幾十年來長盛不衰。
從九十年代開始,內地逐漸成為投資圈錢的熱土。早期來華投資的探險家們經過短短几年的努力,嘗到了豐厚回報的甜頭,紛紛回去大力宣傳,一貫對內地投資持謹慎觀望態度的林健南也終於動了心,深思熟慮后,以重金買下了無論口碑還是運營都良好的騰玖,有心要借這塊牌子打入內地市場。為此,他專門派了愛婿親自前往督戰,而非僅僅雇傭一個職業經理人來打理公司,可見其對騰玖的重視。至於他在美國的其他產業,則由自己的兩個兒子分別管理。
回國,對閔永吉來說不是件難受的事,相反,他一直渴望回來。只是,既然已經結婚,就不得不處處為妻子着想——他是眾所周知的模範丈夫。
初來s市,閔永吉總覺得與商界的溝通交流遠遠不夠,所以頻繁地在各種場合露面,增進影響力。林娜身體狀況良好的時候,也會跟他一起出來散散心。
騰玖本來就久負盛名,而康明集團更是名聲赫赫,這次又是攜巨資進駐s市。作為康明集團的代表,"滕玖"的當家人,閔永吉夫婦自然頗為惹人注目。
閔永吉一如既往的矜持沉穩,帶着和煦的微笑,與來往的人士攀談。林娜卻臉色蒼白,即使薄施脂粉,也難掩病容。
方好從看見那兩個人走進來就開始渾身不自在,不停地看錶,眉心悄然間揪到了一起。關海波看在眼裏,不覺緊抿雙唇。
他不是不明白,有些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因此,雖然心裏隱隱的不舒服,他也還是盡量保持大度,故意忽略方好的坐立不安。
終於還是無可避免地碰面了,閔永吉跟關海波先行握手、寒暄。
"方好也在啊?今天晚上真漂亮!"林娜的讚美溢於言表。方好在她眼裏看不到半點虛假做作,不免暗暗懷疑是因為自己的道行不夠深。
礙着人多,方好也無法給閔永吉臉色看,只含糊點了個頭,而那聲"永吉哥"即使殺了她也是不肯叫出來的。
盛嘉正與騰玖合作,自然有許多話題可以聊。不久,季傑也顛顛地跑來——他是騰玖項目的主要負責人,正好乘着這次機會與騰玖的高層探探口風。滕玖的成品油採購還有一部分沒有脫手出去,加上其擴充的生產線上所需的各類加工刀具,實在是一筆不容小覷的採購數目。
閔永吉對盛嘉還是比較肯定的,尤其是售後的溝通方面,可謂順暢快捷。很多大代理商無論問題是大是小,都要求客戶按投訴流程走上冗長的一遍;而某些直接供貨的外方廠家則是一副令人生厭的大爺態度;而盛嘉的服務、效率均無可挑剔,雖然代理服務費也收得相當可觀。
四個人的言行舉止都是彬彬有禮。方好禮貌歸禮貌,但一直冷着臉,也沒有多少話,只在不得已的時候應答兩句。
林娜對她彷彿有一種特別的關注,眼神總是若有似無地往她身上瞟,有時被她撞上,也不過朝她點頭一笑。
方好不知道她對閔永吉跟自己的故事究竟了解多少,閔永吉會告訴她嗎?有這個必要嗎?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介意嗎?
不過,該介意的那個人好像應該是自己!
她發現自己越追究越深,這些問題其實以前有機會可以得到答案,從媽媽那裏,從閔奶奶那裏,或者她可以直接去問閔永吉本人。
可是她偏不願意那麼做。她情願當鴕鳥,如果可以,她一輩子都不想見到這兩個人!
然而生活就是這麼兜兜轉轉,本以為可以永不相遇,沒想到還是會狹路相逢,而且是一逢再逢。
話題的主動權一旦落入季傑掌中,旁人基本就可以歇着了。他插科打諢,說得熱火朝天,一個人足以撐起一台場面。閔永吉始終含笑聽講,在恰當的時候點綴幾句,他柔和關切的目光間或會投向林娜,有時,她還沒開口,他就已經知道她要什麼,並且很自然地遞過去給她,四目相接,兩人於是會心一笑。
季傑忍不住羨慕地讚歎:"閔總跟太太感情真好,看得我們這些單身漢眼熱不已啊!哈哈!"
在眾人善意的笑聲中,方好很僵硬地低下了頭。
只有她知道,閔永吉一直都是個細心的人,很會照顧女孩子,以前跟她在一起時他就是這樣。如今,他的這些柔情蜜意都用在了別人身上。雖然已經隔了三年,雖然方好已經決心要將他劃為路人,然而,那麼多熟悉的細節映在眼裏,她還是覺得胸悶氣堵。
她始終溜邊坐着,他們的話題她插不進去,也不感興趣,這時終於覺得落寞無聊,乘着談話停頓的空當兒站起來,"對不起,我去趟洗手間,你們慢慢聊。"
關海波睃了一眼她拉得有點長的面容,略一遲疑,還是身子一側,讓她過去了。
季傑只當她是悶了,也沒在意,其他人,包括閔永吉在內均是神色如常,唯有林娜的臉上浮起一絲尷尬,仿若是歉疚跟不安。
方好誰也不看,就這麼揚長而去。
然而,隨着她的離開,氣氛無形中低落下來,只有局外人季傑還在痴纏代理問題,一副志在必得的氣勢。
閔永吉遂為難地一笑,"雖然跟盛嘉合作很愉快,但是我們也不想壞了公司的規矩。況且,這件事一直是葛經理在負責,你們如果有意向,具體細節找他談會比較合適。"
季傑立刻見好就收,"那是,那是,得按流程辦事。"
閔永吉又補充道:"盛嘉的售後有口皆碑,這個我們是知道的。不過,在選擇代理商方面,騰玖仍然會以質量為最基本的前提。油品這個東西,要麼不出事,一出就是大事。所以,無論是選擇還是考核供貨商,我們都會非常慎重。"
關海波深以為然地點頭,"這個閔總可以放心,我們代理的是德國dp公司的全進口產品,素來以性能穩定著稱。"
方好從洗手間出來,找了個角度遠眺關海波那個方位,見他們依然興緻勃勃,她撇了撇嘴,不想繼續回去像木頭人一樣杵着,便四下尋摸,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躲了進去。正好對面有個液晶電視,在放不知名的歌曲,長發美女臨着海,神色痛苦地叨來念去。她在附近搞了點兒飲料,假裝看得津津有味。
不久季傑晃過來,見了她,很是驚訝,"小陳,跑這兒來貓着啦?"
方好仰頭望他一眼,又瞅瞅遠處,隔着層層疊疊的人,其實什麼也看不見,"談完了?"
"沒呢,他們還在侃,我就先撤了。唉,小陳啊,電視在家看就行了,來了這裏,怎麼也得好好見識見識啊,走,我帶你溜一圈去。"
方好抵死不從。剛才跟着關海波逛了那麼一大圈,已經夠她受得了,又要微笑,又要保持優雅的風度,難度跟海的女兒上岸差不多——步步都是走在刀尖上呢。她來這種地方,根本就是找罪受!
正好有認識的人經過,攀着季傑的肩聊得熱乎,她乘機溜之大吉。
換個角落,繼續蹲點兒,只是這一次,沒電視看了。
關海波左等右等,不見方好回來,不免有些焦慮。這丫頭一向沒有方向感,別是轉迷路了。
對面的林娜剛巧也在跟閔永吉低語:"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
閔永吉瞥了眼她的面色,點頭道:"好,那你先坐着,我去跟湯先生回個話。"他又朝關海波微笑道,"麻煩關先生陪我太太坐一下,我去打聲招呼就來。"
關海波笑着答應了,待閔永吉走遠,他掀了掀眉,問林娜:"閔總這麼趕時間,難道還有別的應酬?"
林娜道:"不是,我身體不太好,在這種環境裏坐久了會不舒服。"
關海波心裏一動,她的臉上有種他似曾相識的東西,但沒有追問,心裏卻隱隱地猜測着什麼。
閔永吉跟湯震等人打過招呼便往回走,目光卻有意無意地來回穿梭,隔着人群,他還是看見了方好,獨自一人,獃獃地縮在角落裏,面前是一杯果汁。
他在原地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舉步朝她的方向邁去。
方好眼前驀地被一個身影擋住,她迷茫地昂起頭,見是他,便綳起臉來沒搭理。
面對面了,閔永吉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尤其是看到她還是這樣一副態度。
"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他終於問,語氣柔和。
方好別轉了臉,瓮聲瓮氣道:"不用你管。"
還是那樣孩子似的賭氣,可是她卻沒有像前幾次那樣一看見他就逃開,閔永吉低頭笑笑,情不自禁在她身邊的椅子裏坐下,"好好,你還在生我的氣?"
"……"
"有些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他這樣說著,心裏還當真為難起來。
如果一句兩句就能說得清楚,也許他三年前就告訴她了。事實上,他現在的確沒法解釋,不管用什麼借口,都抹殺不了他先辜負了她這個事實。
方好沒好氣地道:"不知道就別說,我又沒逼你解釋。你走吧,小心你太太追過來。"
"她不是那樣的人。"他的口氣很無奈。
"我管你們是什麼人呢,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她難得的聲色俱厲,還好廳里人聲鼎沸,沒人注意。
閔永吉一貫風雲不變的臉終於白了一白,但他很快剋制住了,張張嘴,還想說些什麼,方好的手機卻響了起來。如遇到救星一般,她急忙去接,是老闆。
"閔總跟你在一起嗎?"他沉聲問,但帶着一絲不穩定。
方好不知怎麼有點心虛,但還是"嗯"了一聲。
他頓了一頓,才道:"讓他趕緊到三號會客室來,他太太出事了。"
會客室的沙發上,林娜無力地依靠着,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閔永吉撲過去就在她隨身的手袋裏翻找,他始終低着頭,沒人看得見他臉上是什麼表情。
關海波在他身後冷靜地開口:"你在找硝酸甘油?如果是,我已經給她服過了。"
閔永吉頓時停下來,順勢跪在沙發前輕輕地呼喚林娜,聲音里滿是焦灼。
林娜終於動了一下,咳嗽了幾聲,緩緩睜開眼睛。閔永吉大舒一口氣,扯鬆了領帶,腦門上冷汗密佈。
"怎麼這麼不小心?"他低聲地嗔責,語氣里卻全是慶幸。
林娜還無力開口,只是歉疚地望着他,說不出的楚楚可憐。關海波替她解釋道:"她等你不來,說覺得胸口悶,想出去透透氣,沒走兩步就摔在地上,幸虧走廊上沒人。"
門是關着的,方好始終靠在門背上,沒敢近前,對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而關海波的目光向她瞥來時,那眼裏有種異樣的深邃,讓她不覺攥緊了手掌,心亂如麻。
閔永吉的臉僵硬無比,牢牢地握着林娜的手,也不轉過頭來,啞聲道:"謝謝!關先生真是細心!"
關海波淡淡道:"閔總不必客氣。"
閔永吉旋即打電話給司機。
關海波等他交代完,便道:"既然沒事,我們也該走了。"
閔永吉這才站起來,轉過身,與他握了握手,再次表示感謝,目光掠過方好時,有短暫的停頓,卻終究什麼也沒再說。
方好有些機械地跟着關海波出來,依舊在喧嘩的廳里漫步,但神思縹緲,失魂落魄。
關海波見她狀態不佳,沒多久也領着她告辭了出來。
季傑等人都還在興頭上,酒會後大概還會有別的節目。
坐在車裏,方好依舊魂不守舍,遊盪在自己的思緒中。關海波也不打斷她,專註地開車。
"林娜……得的是什麼病啊?"方好突然間開口,打破了車內的沉寂。
關海波握着方向盤的手微微緊了一緊,漠然道:"心臟有問題。"
"……你怎麼知道的?"
"我大伯也是這個病。"
"那她……嚴重嗎?"
"不清楚。"
方好垂着頭又不說話了。
關海波扭過臉來,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又轉回頭,繼續向著前方,慢悠悠道:"你是不是在猜想閔永吉為什麼會娶她?"
"……"
關海波輕輕哼笑了一聲,面龐卻有些僵硬,"其實不難猜,或者是為了利益,或者是因為同情,或者……兼而有之。你希望是哪一種?"
方好深深地吸氣,吐氣,依舊沉默。
關海波再開口時,聲音便不再那麼輕揚,沉沉的,有點震懾,"如果,是你希望的那一種,你就能原諒他?即使你原諒了他,意義何在?"
方好不禁順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只覺得迷惘。
的確沒什麼意義,可人有時候在意的,往往就是一些沒有意義的東西。
一路沉悶地開到方好的公寓樓下,車子一停,她就默默地解開安全帶,準備下去。
她的心裏很亂,彷彿有人硬塞給她一堆東西,推又推不掉,可是又必須想辦法處理。如果閔永吉真的是因為林娜的病而娶了她,方好不會覺得驚奇,他是個好人,心地善良,她從小就知道。
然而,她怨了他那麼久,忽然發現她怨的這個人其實也很可憐,這種心情,讓她茫然失措。
關海波在她推開車門前的一瞬抓住了她的手,她回過頭來望着她,眼裏有種迷路孩子特有的惶懼——他看在眼裏,只覺得心疼。
"記住,一個人,要向前看,別回頭,也別為難自己。"
方好定定地聽,良久,點了點頭,可眼裏並沒有十分的釋然。
他看着她下車,穿着黑色禮服的身姿漸行漸遠,終於隱沒在樓洞的昏暗之中,感覺到某種莫名的悵然若失,彷彿她不是下了他的車,而是從他心裏走出去一樣。
怔怔地發了會兒呆,他不覺自嘲地笑笑,有些澀然。
即使他的初衷只是想找個伴兒,他還是沒辦法不在乎她心上始終耿耿於懷的那個人。雖然他對她一直存着很自私的想法,而他自己,也並未從一開始就打開心扉真誠待她,可感情的事,一旦開始,根本就不能瀟洒地說停就停。現在,他已經有了陷進去的感覺。
有一股從未有過的情緒正在悄然籠罩上來,淡淡的,卻揮之不去……他隱隱感到了妒意。
也許,這種依賴只是基於一種長期而來的習慣,但他卻很清楚地知道,如果陳方好離開,他會無法忍受,彷彿原本完整的心缺了一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