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蘭紅茶
三年後再次見到她,卻驚覺,歲月在她的臉上,或許太過優待了——林頡峻有時候看看鏡中的自己,鬢角分明有了幾莖白髮了。
她第一次站在自己面前,穿了紅色的大衣,唰唰的簽到。當時自己就覺着,這一定是個南方的女孩子——長着這樣精緻的一張小臉,隨意的扎着辮子,一個大書包倒好像能把她整個裝進去。一路走來的神情,有些漫不經心,又似乎帶着學生才有的天真。他當然不會把她的名字記下來當作代簽的典型——而她也完全沒發現今天監督的原來是個老師。
於是上課的時候,第一眼見到了坐在最後一排的女孩子,那時他並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這個女孩子第二次引起了自己的注意——他的課人氣高,自然很少有往後坐的學生。後來才知道,並不是她不認真聽課,原來她是這樣挑剔一個學生:如果他講得不好,恐怕她真的會埋頭背整整兩節課的單詞。
有時候上着上着,林頡峻也會覺得沒勁,現在的學生少有真正能認真讀書的了,於是自己也常常會忍不住困惑:總說自己的課人氣高,究竟是因為什麼?比如這節課上,他隨口提及的五四時代的大師和學者們,明顯下面無甚反應,倒是只有李君莫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大概是第一次課後忍不住和她聊了幾句,她便再也不好意思坐最後一排了,此時和一群女生坐在一起。
他微微斂了注意力,到底看到她同桌的女生拉了拉她的衣角,低聲不知道說了句什麼,然後李君莫微彎了嘴角,笑得像天上一眉小月。
直到期末考試前最後一節課,氣氛比往常更好,索性便騰了半節課,和學生聊天。
一個男生忽然問他:“老師,她們的意思是說,你怎麼看待沈從文先生和張兆和先生的故事?”
他的目光不知怎麼就慢慢落在李君莫身上,本來她低着頭在看筆記,大約也覺得問題極有意思,便放下筆,輕咬着唇微笑。
他記得那一天陽光燦爛,初夏的季節,窗口探着小小的樹枝,透着能掐出水的嫩綠。
一段佳話。
試卷的最後一題,是談談自己看的一本書。
答案五花八門,他一直在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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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也有人談起了熱播的歷史劇。
惟有一份答案讓他訝異,不只是極漂亮的一手鋼筆字,談的是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洋洋洒洒的兩千多字,幾乎便是一篇小論文了,大談特談了數千年父權制度如何在一個地位卑賤的女子面前轟然倒塌。他沒來由的覺得一定是那個小女生寫的,然後再翻看名字——答案揭曉,便果然是她。
下午去圖書館,校園裏人已經慢慢變少了,考完的學生都陸續離校,圖書館的大廳就顯得分外空曠。他遠遠看見一個女生穿着有小小碎花的裙子,背影清新,手中是一大摞書。他倒駐足不前了,其實以前遇到自己喜歡的學生,他從來不是這樣。
可是還是在圖書館的閱覽室見到她,她握着筆,極認真的在做摘記,然後慢慢抬頭,見到自己面前的年輕老師,似乎有些慌亂,臉頰的顏色就像裙子上的粉色小花,可是眸色如水,清清的上下蕩漾,就像透過遠處玻璃折射過來的一大塊亮色投影,此時就在兩人的腳下不遠處,亮堂明輝。
大概就這樣開始的。
林頡峻是家中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本以為南方的女孩子總是分外嬌氣一些的,況且李君莫又是家中的獨女,更是如掌上明珠一般。可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子,除了有時候迷糊一點,總是對周圍的人很好,即便生了氣,也從來不大吵大鬧,不過忽閃着眼神,再也不肯看他——最後總是在附近的小餐館找到她。她對吃不是很挑剔,就是不能吃辣,稍微嘗一點,就要灌好幾杯水,往往還緩不過來——這時候嘴唇總是紅紅的,鮮艷欲滴的顏色,像是沾滿了雨露的玫瑰。
林頡峻當時是在讀研究生,如果不是因為助教的身份,同一院系的師兄妹戀愛是極正常的。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學校有多受歡迎,直到自己的導師,也是院裏的老教授問起,於是坦然承認了——劉老師和師母一直在笑:“怎麼一個小姑娘?帶來我們瞧瞧?”
老先生早就不帶本科生,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李君莫自然是見不到的,所以林頡峻說起帶她去導師家裏吃飯,她猶豫了一下,帶着小小的討好:“呃……可不可以不去?”
他挑眉看她:“怎麼?”俊朗的眉宇間很有玩笑的意味。
她簡單的說:“我很緊張。”
那時候自己輕輕把她摟在懷裏說:“乖,一頓晚飯。”
後來到了飯桌上,先前還有些緊張的李君莫,嘗了一口師母做的糖醋裏脊,立刻便活泛起來:“和我媽做的一模一樣啊!”她一連吃了兩碗飯,歡喜的師母直說:“多吃點多吃點。”
李君莫百忙之中抬起頭:“師母,他都不愛吃這些甜的菜。”
原來師母也是南方人,年輕時隨着丈夫搬到了北方,如今遠離故鄉數十載了。李君莫聽着聽着,眼神就緩緩的看着身邊的男子——林頡峻現在都能回憶起,那天的白熾燈很亮,師母的聲音溫溫柔柔的,像是南方小橋下淌過的溪水,講起年輕的事情。然後一雙很軟很暖的手從桌下伸過來,握到自己的手,他恍惚覺得,自己手中的,分明是一團輕軟的雲絮,將自己密密的包裹起來。
後來導師推薦他去國外作訪問學者,林頡峻之前倒是和她商量過,那一晚下着大雪,李君莫站在一個極大的雪堆上,拽着他的圍巾笑:“呦,想拋下我出國去啊?”
她笑得比雪花皎潔,林頡峻想:要是她當時搖頭,大約自己也是心甘情願的——她當然沒有理由這樣做。李君莫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大聲說:“不就一年半嘛,本姑娘的青春還耗得起。”可是習慣了她在自己耳邊不停的說些不起眼的小事;習慣了她不知從哪裏拖出一本極厚的書,點着筆畫繁複的字,認真的問他訓詁——等他答出來,她卻像陰謀得逞一樣微微眯起眼角:“我只是想考考你啊,這本書是從誰誰那裏借來的……”甚至習慣了一路寵着她,親吻的時候也不過擦過嘴角,總覺得她像是一個極小的瓷娃娃,只該站在柔軟的掌心。
所以小心的把她抱下來,他替她將帽子拉下一點,遮住耳朵:“一年半,那時候你在讀研。”
其實她的父母一直希望她讀完大學就回家,他也清楚。只是君莫一幅不以為然地樣子,她常說自己喜歡北方,喜歡有暖氣的房間,她那時候從來藏不住話的,她會笑嘻嘻的補上一句:“最重要是因為你啊,所以我更喜歡留在這裏。”
後來等到自己回國,一切早就結束了,林頡峻也會想:那時強留住她會怎樣?可這樣分明就太自私,為什麼她就該為了他留下來?他也不過就想想而已,事實上,那時自己極忙,導師被醫生勒令不能下床,而他一回來就開始編纂導師的文集。
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桌前那一杯紅茶,便在燈光下裊裊的氤氳起一道白色的水霧,而暗紅的茶水則泛着瑪瑙般玉色光澤。這麼晚的時候,他總記得以前君莫也愛熬夜,尤其是考前,可她向來不能像自己一樣——所謂的秉燭夜讀,所以一杯杯的灌下速溶咖啡,她老是自嘲說是“牛飲”,幾口就倒了下去。
於是第一次給她過生日,立刻就想到了那款擺在咖啡店裏紅色的旅行杯。後來君莫一直用,有次從公車上下來,杯子從包里掉了出來,微微裂開了小口。君莫那一日很不開心,林頡俊隨口說一句“我們再去買一個”,君莫一臉不樂意:“我用慣了。”
這樣想來,身邊這個縮在出租車角落的女子,真的不是記憶中那個她了。可是她分明隨手從包中掏出一個紅色的旅行杯,喝了一口,才發現自己在看着她,於是第一反應就是低頭看自己的杯子,滿臉尷尬的意味。
那個杯子實在有些舊了,君莫笑着合上蓋子,笑着解釋:“是溫水,沒裝咖啡。”他忽然覺得懷念,那時候在他那間簡單的宿舍里,總是混合兩種香味,咖啡和紅茶,而時光也是靜靜的,只有那一頁頁的翻紙的聲音,在見證這方小小的天地中的人與事。
後來他始終沒有告訴君莫,他在大廳里見到一個男子,恰巧從二樓走下來,站在一群男男女女之間,氣度卓然。他的目光分明見到了君莫,於是停步不前,直直注視着兩人。這種目光——若是你曾這樣看一個人,便理所當然的該熟悉的。他只是在想,那些屬於她自己的生活,早就不應該再讓自己來干涉。
後來才知道那人的身份,甚至在冬夜的湖邊淡淡的交談幾句,他覺得失落,卻又解脫,隱隱的悲涼勝似風中的寒意。他想,若是青春年少,還在一所學校,遇上這樣一個敵手,他當不會懼,他對他們的感情這樣有信心。可是隔了這麼久,剩下的竟然只是祝福,他既然無力再改變什麼,這條路他自然不希望她一個人孤獨的走下去。
回到學校之後,日子便越發的沉靜,l大的綠化很好,到處是參天的古木和大片的草坪,到了冬日,越發會顯得蒼暮,像一位銀髮滿頭卻精神矍鑠的老人,佇立百年,只是在深思。他的對門是一位外院的年輕女老師溫可,兩人的導師也是熟識,倒常常一起聊天。
導師常常取笑他生活倒像一個苦行僧一般,快到而立之年,卻一點也着急。於是老開玩笑要將他和溫可撮合在一起。
他還好一些,溫可是女孩子,就會忍不住紅了臉。而兩人的關係,也一直是淡淡如茶。
午後陽光極好的一日,林頡峻敲門進來還她前日借的書。她邀他留下喝茶——朋友送的錫蘭紅茶。明亮而澄紅,窗外有陽光透進來,剔透的杯子便投下暈黃的光圈。她笑着說:“紅茶能暖胃。”林頡峻揚眉看着她,眼神中有她不懂的絲絲情緒劃過——那般明亮而澄靜的眼神。他只是記起了夜晚最常喝的那杯紅茶,即便是有暖氣的夜晚,總還是覺得將它捧在手心中才會覺得恬然靜謐。
後來結婚前收到了李君莫的禮物,一件大紅色披肩,她手寫的一句“不離不棄”——那一刻,無端想起了另一個專註看着她的男子,只是覺得釋然。
共牢而食,合巹而酳。
他們都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