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阿斯里爾勛爵的迎客之道

二十一、阿斯里爾勛爵的迎客之道

萊拉騎着一隻身強力壯的小熊,羅傑騎着另一隻,埃歐雷克不知疲倦地走在前面,一隊披甲熊帶着火球發射器跟在後面,負責殿後。

道路又長又難走。斯瓦爾巴特群島的腹地是山區,到處是雜亂的山峰和陡峭的山脊,深溝陡谷縱橫其間,氣溫凜冽難耐。萊拉想起了前往伯爾凡加的路上吉卜賽人平穩的雪橇,現在看來,那是多麼迅速而又舒服啊!這兒的空氣砭人肌骨,萊拉以前從來沒有過如此寒氣襲人的經歷;不過,也許是因為她騎的這隻熊的腳步不如埃歐雷克輕捷,也有可能是因為她精疲力竭的緣故。不論怎樣,這條路實在是太難走了。

萊拉不太知道他們要去哪兒,也不知道離那兒有多遠,她所知道的只限於老熊索倫·艾薩爾松跟她說的那些話,當時他們正在準備火球發射器。他曾參與了跟阿斯里爾勛爵就他的囚禁條件所進行的談判,而且他記得非常清楚。

他說,起初,斯瓦爾巴特群島上的披甲熊認為,阿斯里爾勛爵跟流放到他們這個寒冷的島上的其他政客、國王或鬧事者沒什麼兩樣。囚犯們都是要人,否則早就會被他們自己人毫不猶豫地給殺了;有朝一日他們也許會成為披甲熊的無價之寶——如果他們的政治命運發生變化,回國重新當上統治者的話;因此,對待他們不殘酷、不失禮,也許會對披甲熊有好處。

所以,阿斯里爾勛爵覺得,跟其他無數的流放地相比,斯瓦爾巴特群島的條件既不好也不壞,但是,某些事情卻令他的看守對他比對別的囚犯保持了更高的警惕。任何跟塵埃有關的事情都瀰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氛,一種精神上的危險;把他帶到斯瓦爾巴特群島的人中間流露出明顯的慌亂,庫爾特夫人還跟埃歐弗爾·拉克尼松進行了秘密通信。

另外,披甲熊們從來沒有見過像阿斯里爾勛爵這樣傲慢、專橫的人。他甚至還影響了埃歐弗爾·拉克尼松,跟他激烈地雄辯,說服了熊國王讓他自己選擇棲身之地。

他說,分給他住的第一個地方地勢太低,他需要的是一塊高地,在火礦、鐵匠鋪的濃煙和喧囂的上面。他把自己想要的住所的設計圖提供給披甲熊,告訴他們應該建在什麼地方。他用金子賄賂他們,對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時而奉承,時而恐嚇。披甲熊被弄得暈暈乎乎的,心甘情願地開始給他建造住所。不久,在面向北方的一個海岬上,一座房子拔地而起了:寬敞、結實,還建有壁爐,裏面燒着披甲熊開採並運來的巨大煤塊,寬大的窗戶上鑲着真正的玻璃。他就在那兒住了下來,雖是囚犯,但儼然一個國王。

然後,他便為建造實驗室着手收集材料。

他極其執着地派人給他弄來書籍、儀器、化學製品、五花八門的工具和設備。最後,這些東西總算是從各種地方弄到了:有的是公開運來的,有的是由他堅持要見的來客偷偷帶進來的。阿斯里爾勛爵通過陸海空各種途徑收集他所需要的材料,被關押六個月後,他便把自己想要的所有設備都弄到手了。

於是,他便開始着手工作,進行思考、籌劃、計算,等待着一件東西,他需要用它來完成那項令祭祀委員會心驚膽戰的任務。那個時刻在一分一秒地靠近了。

埃歐雷克在一道山脊下面停了下來,讓兩個孩子活動活動身子,因為他們凍得身子發僵,已經很危險了。就在這時,萊拉第一次瞥見了關押她父親的監獄。

“往上邊看,”埃歐雷克說。

寬闊、崎嶇的山坡上,到處是東倒西歪的岩石和冰塊,上面有一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修好的小道,往上通往一處聳入高空的峭壁。天上沒有極光,但星星非常明亮。那道黑乎乎的峭壁凄涼地矗立着,但峭壁的頂上卻是一座寬大的房子,燈光從裏面向四面八方盡情地傾瀉着:不是煙霧繚繞、忽明忽暗的鯨脂油燈光,也不是白得耀眼的電聚光燈,而是溫馨、米色的石腦油燈。

透出燈光來的窗戶本身也說明阿斯里爾勛爵威力無邊。玻璃本身就已經非常昂貴了,而在如此高的緯度上,這麼大的玻璃窗非常浪費熱量;因此,在這樣的地方見到這樣的玻璃窗,這就足以說明這裏的財富和勢力比埃歐弗爾·拉克尼松那座俗不可耐的宮殿要大多了。

萊拉和羅傑最後一次騎上各自的披甲熊,埃歐雷克領着他們朝着那座房子向上攀登。厚厚的積雪下面是一個院子,周圍是一圈矮牆。埃歐雷克推開院門,便聽見房子裏的某個地方響起了鈴聲。

萊拉下了熊背,幾乎站立不住了,她幫着羅傑也下了熊背。兩個孩子互相攙扶着,步履蹣跚地穿過齊腰深的雪,朝門前的台階走去。

啊,房子裏面是多麼溫暖啊!啊,還可以安安靜靜地休息!

萊拉朝門鈴伸出手去,但沒等摸到把手,門便開了。裏面是一個燈光暗淡的小小的前廳,其目的是為了不讓屋裏的熱氣跑出來。她一下子就認出了燈光下站着的那個人:阿斯里爾勛爵的貼身男僕索羅爾德,還有他的精靈,名叫安芳的短毛獵犬。

萊拉無力地把風帽推到腦後。

“誰……”索羅爾德剛一開口,便認出了眼前的人是誰,他接著說:“不會是萊拉吧?小萊拉?我這是在做夢吧?”

他把手伸到背後,去開裏面的那道門。

裏面是一個大廳,煤火在石頭壁爐里熊熊燃燒着,石腦油燈光暖暖地照着地毯、皮坐椅、光亮的木質傢具……自從離開喬丹學院以來,萊拉就再也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她覺得喉嚨一下子像是被卡住了似的。

阿斯里爾勛爵的雪豹精靈低吼了一聲。

萊拉的父親站在那兒,長着黑眼睛的威武的臉上先是顯得兇猛、得意和期望;但接着,當他認出是他的女兒的時候,他一下子大驚失色,恐懼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

他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去,緊緊抓着壁爐的架子。萊拉一動也不能動了。

“出去!”阿斯里爾勛爵大叫起來,“向後轉,出去,快出去!我沒派人叫你來!‘。

萊拉說不出話來了。她張了張嘴,兩次,三次,終於費力地說道:

“不,不是,我到這兒來,是因為——”

他看上去嚇壞了,不斷地搖着頭,舉着手,好像要把她擋在外面似的。萊拉無法相信他會這麼緊張。

她往前走近一步,想讓他放心,羅傑走過來站在萊拉身邊,顯得非常擔心。他們的精靈一扇翅膀,飛到溫暖的大廳里。過了一會兒,阿斯里爾勛爵一隻手撐在眉頭上,稍稍平靜起來。他低頭看着兩個孩子,臉上開始恢復了血色。

“萊拉,”他說,“你是萊拉?”

“是我,阿斯里爾叔叔,”萊拉答道,覺得這個時候不該談他們真正的關係,“我這次來,從喬丹學院院長那兒給你帶來了真理儀。”

“是的,你當然帶來了,”他說,“這位是誰?”

“他叫羅傑·帕斯洛,”萊拉說,“他是喬丹學院廚房裏的小夥計,但是——”

“你們是怎麼到這兒的?”

“我正要說呢。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就在外面,是他把我們帶到這兒的。他從特羅爾桑德就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們還讓埃歐弗爾上了當——”

“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是誰?”

“是披甲熊。是他把我們帶到這兒的。”

“索羅爾德,”他叫道,“給孩子們放些熱的洗澡水,給他們準備點兒吃的。然後他們需要睡一覺。他們的衣服臟極了,給他們找些穿的來。現在就辦,我要跟這隻熊談談。”

萊拉覺得腦袋暈了起來,可能是因為熱,也可能是因為終於放鬆了的緣故。她看見男僕鞠了個躬,離開大廳,阿斯里爾勛爵走到前廳里,隨手把身後的門關上了。這時,萊拉幾乎是癱倒在離她最近的一把椅子裏。

似乎剛剛過了一會兒,索羅爾德便跟她說起了話。

“跟我來,小姐,”他說。萊拉強迫自己站起身,跟羅傑一起走進一問暖洋洋的浴室,加熱的橫杆上掛着鬆軟的毛巾,浴缸里的水在石腦油燈光下冒着熱氣。

“你先來,”萊拉說,“我坐外面,咱們說說話。”

於是,羅傑熱得縮手縮腳地喘着粗氣,走進浴缸,開始洗澡。他們倆以前經常光着屁股一塊兒游泳,跟別的孩子一起在伊希斯河(泰晤士河上游,位於牛津附近)或徹維爾玩耍。但是,這一次卻不一樣。

“我怕你叔叔,”羅傑隔着開着的門說,“我是說你爸爸。”

“最好還是叫他叔叔,有時候我也怕他。”

“我們剛進來的時候,他根本就不看我,只是看你,而且他很害怕,等看到我的時候,他又馬上平靜下來了。”

“他只是吃驚而已,”萊拉說,“不管是誰,見到想不到的人都這樣。自從那次在喬丹學院的休息室見到我以後,他就再也沒見過我,所以他一定非常吃驚。”

“不是的,”羅傑說,“不光是吃驚。他看我的時候就像是一條狼,又像是在算計着什麼。”

他往身上撩了些水。萊拉把真理儀拿了出來。

“要不要問問真理儀?”萊拉問。

“嗯……不用了。有些事我倒寧願不知道。自從饕餮到了牛津以後,我聽到的所有的消息好像都是壞的。早知道五分鐘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沒什麼好處。就像現在,我知道這間浴室很好,再過五分鐘,我還可以用那個熱乎乎的毛巾。擦乾身子后,我也許會美美想一想該吃什麼了,但就到此為止,不再往下想了。等吃完飯,我也許會想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但再往下我就不去想了,萊拉。我們見過很可怕的事情,是不是?而且有可能越來越多,所以,我想最好不要知道以後會出現什麼事,我只關心現在。”

“是的,”萊拉無精打采地說,“有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

所以,儘管手裏還拿着真理儀,但只是一種安慰而已,萊拉並沒有去轉動上面的輪子,也沒注意到真理儀指針的擺動。潘特萊蒙卻在默默地盯着真理儀看。

等兩個人洗了澡,吃了些麵包和奶酪,喝了點兒葡萄酒和熱水之後,男僕索羅爾德說:“現在,羅傑去睡覺,我領他去。萊拉小姐,勛爵大人問你願不願意去書房見見他。”

在一間有着寬敞的玻璃窗的屋子裏,萊拉看見了阿斯里爾勛爵。透過窗戶可以俯視下面很遠的冰凍的大海,寬大的壁爐架下面燒着煤火,一盞石腦油燈光被調得很低,這樣,房間裏的人和窗外星光下凄冷的景色之間便幾乎沒有什麼讓人分心的反射了。阿斯里爾勛爵靠坐在壁爐一邊的一把椅子裏,招手讓她過來坐在對面的另一個椅子上。

“你的朋友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在外面休息,”他說,“他喜歡寒冷。”

“他跟你說了和埃歐弗爾·拉克尼松的決鬥了嗎?”

“說得不細,不過,我知道他現在是斯瓦爾巴特群島的國王了,是不是?”

“當然是了。埃歐雷克從不撒謊。”

“他好像是自願作你的護衛了。”

“不是的,是約翰·法阿讓他照顧我的,就是因為這個他才這樣的,他在執行約翰·法阿的命令。”

“約翰·法阿是怎麼捲入這件事的?”

“你要是告訴我一件事,我就告訴你,”萊拉說,“你是我爸爸,是不是?”

“是,那又怎麼樣?”

“那你早就應該告訴我,就是這樣。你不該向人們隱瞞這個,因為等他們弄清事實的時候,他們會覺得自己很傻,你這樣做很殘酷。我要是知道了我是你女兒,那又有什麼兩樣呢?你很多年前就可以把這件事說出來,告訴我;要我保密,我一定會保密的,不管我有多小,你如果要我保密,我一定會做到。你要是讓我保密,我會覺得非常驕傲,不管出現什麼情況,我都絕對不會說出去。可是,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把這件事告訴了別人,卻從來不跟我說。”

“誰告訴你的?”

“約翰·法阿。”

“你媽媽的情況他也告訴你了?”

“是的。”

“那麼,我就沒什麼要說的了。我不想讓沒有禮貌的小孩兒來審問我,譴責我。我想聽聽你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和你自己的所作所為。”

“我把該死的真理儀給你帶來了,對不對?”萊拉忍不住大叫起來,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從喬丹學院到現在,這一路上我一直在照管它。雖然我們經歷了那麼多事,但還是把它藏得很好,像寶貝似的對待它,學會了怎麼使用。我本來完全可以把它放棄,然後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了,但是我還是帶着它,走了這麼遠的該死的路。可是你連聲謝謝都不說,而且一點兒也看不出你見到我后很高興。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干,但我還是這樣做了,沒有放棄,即使在埃歐弗爾-拉克尼松臭烘烘的宮殿裏、披甲熊包圍着我,我也沒有放棄,全靠我自己,我還騙他,騙他跟埃歐雷克決鬥,這樣我才能到這兒來,完全是為了你……等你真的見到我,你卻差點兒暈倒,好像我是你從來不想見的一個可怕的東西似的。阿斯里爾勛爵,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會這樣對待我。當爸爸的應該是愛他們的女兒的,對不對?可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這是事實。我愛法德爾·科拉姆,也愛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我愛一隻披甲熊勝過愛我的爸爸。我也敢肯定,埃歐雷克·伯爾尼松也比你更愛我。”

“你親口跟我說的,他只是在執行約翰·法阿的命令。你要是感情用事,那我就不想浪費時間來跟你談什麼了。”

“那把你該死的真理儀拿走吧,我要跟埃歐雷克回去了。”

“去哪兒?”

“回埃歐弗爾的宮殿去。等庫爾特夫人和祭祀委員會來的時候,他能跟他們決鬥。要是他打敗了,那我也不活了,我才不在乎呢。要是他贏了,我們就派人去找李·斯科爾斯比,我就坐他的氣球飛走,然後——”

“李·斯科爾斯比是誰?”

“是氣球駕駛員。他把我們帶到這兒,後來氣球摔下去了。給你,這是你的真理儀,一點兒沒壞。”

他一動不動,沒有去拿真理儀。萊拉把它放在爐床邊的黃銅圍欄上。

“我想我得告訴你,庫爾特夫人正往斯瓦爾巴特群島趕過來。她一聽到埃歐弗爾·拉克尼松的事兒,就會往這裏來。她坐着齊柏林飛艇,帶了很多很多士兵,他們要執行教會當局的命令,把我們全都殺光。”

“他們永遠也找不到我們,”他平靜地說。

他顯得那麼從容不迫,這讓萊拉不再那麼惡狠狠的了。

“你並不知道,”她半信半疑地說。

“我當然知道。”

“那你還有另外一個真理儀?”

“要知道這件事,我並不需要真理儀。萊拉,現在,我要聽聽你是怎麼到的這兒。從頭開始說,一個細節也別漏。”

萊拉便按照他的吩咐講了起來。她從自己在喬丹學院的休息室里藏身講起,講到饕餮拐走了羅傑,又講到她跟庫爾特夫人待在一起的日子,然後便毫無遺漏地把隨後發生的一切講了一遍。

她講得很長。講完之後,她說:“所以,有一件事我想知道,我想我有權知道,就像我有權知道我是誰一樣。雖然那件事你沒有說,但這件事你一定得告訴我,算是補償。這就是:什麼是塵埃?為什麼人人都怕它?”

他盯着她,像是在猜測她能否聽得懂他要說的話。萊拉想,他以前從來沒有嚴肅認真地看過自己;在此之前,他一直像是一個縱容孩子大搞惡作劇的成年人。但現在,他似乎覺得她快要長大了。

“塵埃是讓真理儀工作的東西,”他說。

“啊……我原來就覺得可能是塵埃!還有呢?人們是怎麼發現的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教會對此一直就是知道的。關於塵埃,他們已經宣揚了好幾個世紀,只是他們不叫它塵埃罷了。

“但是幾年前,一個叫鮑里斯·米哈伊洛維奇·魯薩科夫的莫斯科人發現了一種新的基本粒子。你聽說過像電子、光子、微中子這些東西吧?他們之所以被叫做基本粒子,是因為你不能再把它們細分了:它們的構成物質只是它們自己,沒有其他物質。嗯……這是一種新的基本粒子,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對它們進行測量卻非常困難,因為它們根本不是以慣常的方式進行反應的。最讓魯薩科夫難以理解的是,為什麼這種新粒子似乎集中在人的周圍,就像是受到我們的吸引似的,尤其是受到成年人的吸引。兒童也能吸引這種粒子,但很少,直到他們的精靈固定成某一種形式。進入青春期后,他們吸引塵埃的能力便開始強大起來,像成年人一樣,塵埃也在他們身上積澱下來。

“因為所有這一類的發現都關係到教會的學說,昕以它們的結果必須由日內瓦的教會當局來宣佈。魯薩科夫的發現是那麼的不可思議、稀奇古怪,弄得教會法庭的監察員懷疑他被魔鬼附了體。於是,他在實驗室里驅魔,按照教會法庭的規定對魯薩科夫進行了質詢。但是,最終,他們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魯薩科夫沒有撒謊,也沒有欺騙他們,塵埃確實存在。

“這就給他們留下了一個問題,也就是要確定這種物質到底是什麼。出於教會的本性,他們所能選擇的解釋只有一種。教會當局判定,塵埃是人類原罪的物理證據。你知道什麼是原罪嗎?”

萊拉抿起嘴,像是回到了喬丹學院、老師對她一知半解的知識進行檢查似的。“差不多知道,”她說。

“不,你不知道。到桌子旁邊的書架那兒,把《聖經》給我拿來。”

“還記得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吧?”

“當然,”萊拉說,“夏娃不應該吃那個果子,蛇就引誘她,於是她就吃了。”

“然後呢?”

“嗯……他們就被攆出去了。上帝把他們攆出了花園。”

“上帝告訴他們不要吃那個果子,因為吃了之後,他們便不再長生不老了。不要忘了,他們在伊甸園裏是赤身裸體的,跟孩子們一樣,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幻各自的精靈。但是,後來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他翻到《創世記》中的第三章,讀道:

“女人對蛇說,園中樹上的果子,我們都可以吃;

“惟有園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上帝曾說,你們不可以吃,也不可以摸,免得你們死亡。

“蛇對女人說,你們不一定死;

“因為上帝知道,你們吃果子的日子,你們的眼睛就會明亮,你們的精靈將現原形,你們就像上帝一樣,懂得善惡之分。

“女人看見那棵樹的果子好作食物,悅人的眼目,而且能使人的精靈現出原形,於是,她就摘下果子,把它吃了;又給他丈夫,他也吃了。

“他們兩人的眼睛便都明亮了,他們看見了自己精靈的原形,便同他們說話。

“但是,當男人和女人認識了各自的精靈,他們便知道他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為在那一刻之前,他們似乎與地上、空氣中的一切生物完全一體,他們之間沒有不同;

“他們現在看到了這些不同,懂得了善與惡;他們感到了羞恥,便把無花果樹的葉子縫在一起,遮蓋自己赤裸的身體……”

他合上書。

“罪惡就是這樣來到了世界上,”他說,“罪惡、羞恥、死亡,就在他們的精靈固定下來的那個時刻,罪惡也降臨了。”

“可是……”萊拉費力地找着自己想要的詞,“可是,這並不是真的,是吧?不像化學或者工程學那樣真實,不是那種真實,對嗎?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亞當和夏娃吧?卡辛頓院士告訴我說,那只是一種童話而已。”

“按照傳統,卡辛頓院士的頭銜都是給予思想自由的人士的,他的任務就是對院士們的信仰提出異議,因此他那麼講是很自然的。但是,假設亞當和夏娃是一個虛數,就像負一的平方根:你永遠也看不到能證明它存在的任何具體證據,但是如果你把它放到你的方程式里,那麼,原本沒有它就無法想像的各種東西,現在你都能進行計算了。

“總之,幾千年來,教會就是這樣教導人們的。魯薩科夫發現塵埃以後,便終於有了物理證據可以證明:人類在由天真無邪變為老奸巨猾的過程中,的確曾經發生過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湊巧的是,《聖經》也給我們提供了塵埃這個名詞。一開始的時候,人們管它叫魯薩科夫粒子,但不久便有人指出,在《創世記》第三章結束部分,有這樣一段令人好奇的話,也就是上帝因為亞當吃了禁果而詛咒他的話。”

他再次打開《聖經》,給萊拉指着那段話。萊拉讀道:

“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埃,仍要歸於塵埃……”

阿斯里爾勛爵說:“對於這段話的翻譯,教會的學者們歷來都是苦苦思考。有人說,不該翻譯成‘仍要歸於塵埃’,而應譯成”仍要服從於塵埃‘;另有人認為,這段話中的’土‘和’塵埃‘像是一語雙關,它真實的含義是上帝承認自己的性格當中,有一部分也是有罪的。人們意見紛紜,沒有人能夠讓大家觀點一致起來,因為原來的文本就有訛誤。但這個詞卻很達意,不該忽視不用,正因為如此,這些粒子便被叫做塵埃。“

“那饕餮是怎麼回事?”萊拉問道。

“總祭祀委員會……也就是你母親的那一派。她很聰明地看到了機會,從而建立起自己的權力基礎,不過她本身就是個聰明人,我敢說這個你已經注意到了。允許各種不同的機構繁榮發展,這符合教會當局的願望,他們可以居中進行挑撥,從中獲利;如果某一派成功了,他們便可假裝自己是一貫支持那一派的;如果某一派失敗了,他們便偽稱那一派為離經叛道,從來沒有履行正當的登記手續。

“你知道,你母親一向對權力充滿了慾望。最初,她試圖用常規的方式來獲取權力,也就是通過結婚,但卻沒有奏效,這個我想你已經聽說過了。於是,她便轉向了教會。當然,她不可能走男人的路子——比如擔任神職人員等等——她只能採用非常手段,她必須確立自己的地位,建立屬於她自己的施加影響的渠道,並利用這些渠道。專門研究塵埃是一個非常明智的步驟。人人都害怕塵埃,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她主動提出由她領導進行調查的時候,教會當局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然後便給她提供各種各樣的資金和資源方面的支持。”

“可是他們卻切割——”無論怎麼強迫自己,萊拉也沒法把話說完,那幾個字憋在嘴裏,就是出不來。“你知道他們乾的是什麼勾當!教會為什麼允許他們干這樣的事?”

“曾經有過先例,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你知道閹割這個詞的意思嗎?它的意思是把男孩子的性器官割掉,這樣他就不會再有男性特徵了。被閹割的男歌手一輩子都可以保持高音,這就是為什麼教會允許這樣做,因為這在教堂音樂中用處極大。有的被閹割的男歌手成了偉大的歌唱家,無與倫比的藝術家;多數人只不過淪落為肥胖的、被毀了的不男不女的怪物;還有的死於閹割手術的後遺症。但是你看,教會卻不會對這小小的一刀而有任何猶豫。所以,這樣的先例是有的。而現在所談的手術同古老的方法比較起來要衛生多了,而那時候沒有麻醉藥,沒有消毒紗布,也沒有完全的護理。相對而言,這種手術要溫和多了。”

“不溫和!”萊拉大叫道,“不溫和!”

“是的,當然不溫和,正因為如此,他們才不得不躲到遙遠的北極,藏身在黑暗、無人的地方;也正因為如此,教會很高興由你母親這樣的人來負責——誰會懷疑如此嫵媚迷人、交際廣泛、可愛而又理性的人呢?但是,由於這屬於秘密的、非官方的任務,所以,如果有必要,她也是教會可以駁斥的對象。”

“可是,最初是誰出的主意,要做那樣的切割?”

“是她的主意。據她猜測,人在青春期的時候,有兩件事可能是相互聯繫的:精靈發生變化以及塵埃開始沉積。如果把精靈跟人體分離,我們也許再也不必‘服從於塵埃’——也就是原罪了。問題是是否有可能既把精靈跟人體分割開來而人又不死。不過,她去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比如,她曾去過非洲。非洲人有一套製造奴隸的辦法,稱為借屍還魂。這樣的奴隸沒有自己的意志,會不分晝夜地工作,從來不會逃走,也不會抱怨,看上去像是一具殭屍……”

“是沒有精靈的人!”

“正是。這樣,她便認識到,把人和精靈分割開來是可能的。”

“嗯……托尼·科斯塔跟我說過北方森林裏可怕的鬼怪,我想這些鬼怪可能是同樣的東西。”

“是的。總之,總祭祀委員會便因為類似這樣的想法而建立起來,也是出於教會對原罪着了魔般的執著。”

阿斯里爾勛爵的精靈猛地抽動了一下耳朵,他把手放在她漂亮的腦袋上。

“他們進行切割的時候,還出現了另外一種情況,”他繼續說,“但是他們卻沒有注意。連接人體和精靈的能量非常巨大,切割的時候,所有的能量瞬間便釋放出來,消失殆盡。他們沒有注意到,因為他們誤把它當作休克、憎惡或道德上的憤怒;而他們受到的訓練是要他們對這種現象麻木不仁。於是,他們便忽視了這種能量的作用,他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利用這些能量……”

萊拉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盯着外面無邊的黑漆漆的一片,但實際上她什麼也沒有看。他們太殘忍了。不管解開原罪之謎有多麼重要,要像對待托尼·馬科里奧斯那樣來對待別人,真是太殘酷了。這樣做是沒有任何理由的。

“那麼你在幹什麼呢?”萊拉問,“你有沒有做過那樣的切割?”

“我感興趣的是另外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我認為總祭祀委員會做得還不夠,我要直接找到塵埃本身的來源。”

“來源?那它是從哪兒來的?”

“來自於另外一個宇宙,我們可以透過極光看到那個宇宙。”

萊拉再次轉回身。她父親正仰靠在椅背上,悠然自得而又堅強有力,兩隻眼睛跟他精靈的眼睛一樣兇猛。萊拉並不愛他,也無法信任他,但是卻不得不佩服他,佩服他在這個了無生機的荒地。上聚集起來的極度奢華,佩服他強大的野心。

“另一個宇宙是怎麼回事?”她問道。

“多得難以計數的平行存在的世界之一。女巫幾百年前就對它們有所了解,然而,用數學方法第一個證明它們存在的神學家卻在五十幾年前被逐出了教會。但這是事實,是沒有辦法予以否認的。

“但是,從來沒有人想過我們有可能從一個宇宙跨越到另一個宇宙。我們原來認為,這樣是違反基本規律的。嗯……我們錯了,我們通過學習研究,看到了我們上方的那個世界。既然光能夠穿越不同的世界,那麼我們也能。萊拉,就像你通過學習研究學會了使用真理儀一樣,我們過去只能通過學習研究來逐漸發現那個世界。

“現在,那個世界,以及其他所有的宇宙,由於可能性而出現了。比如說你拋硬幣:硬幣落下來的時候,有可能是正面朝上,也有可能是反面朝上,在它落地之前,我們不可能知道哪一面朝上。如果是正面朝上,那就是說它反面朝上的可能性便不存在了。但是在這一時刻之前,這兩種可能性是相等的。

“但是,在另一個世界,硬幣卻的的確確是反面朝上。這種情況一出現,這兩個世界也就分割開來了。我用拋硬幣為例想把它說得更清楚些。事實上,這種可能性是在基本粒子的層面上消失的,但其消失的方式是完全一樣的:在某一時刻存在着很多可能性,在另一時刻,只有一種可能性成為現實,其他的可能性便不復存在——除非其他世界突然出現,如果那樣的話,那麼,那些可能性便的確成為現實。

“而我就是要走進極光後面的那個世界中,”他說,“因為我認為,我們這個宇宙中所有的塵埃都來源於那個世界。你看過我在喬丹學院的休息室里給院士們放的幻燈片,你看到塵埃從極光那裏傾瀉到這個世界上,你也親眼看到過那個城市。既然光能夠跨越不同宇宙之間的障礙,既然塵埃能夠跨越,既然我們能看到那座城市,那麼我們就能建造一座橋樑,穿越過去。這需要突然之間釋放出來的能量,但我能做到。那個世界中的某個地方就是所有塵埃的源頭,是這個世界上一切死亡、罪惡、痛苦和危害的源頭。萊拉,無論人類看到什麼,都有一種要摧毀它的慾望。這就是原罪。我要把它摧毀,到那時候,死亡就不復存在了。”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要把你關到這兒來的原因?”

“是的,他們嚇壞了。他們的理由很充分。”

他站起身,他的精靈也跟着站了起來,顯得非常自豪,是那麼的美麗,又是那麼的可怕。萊拉一動不動地坐着,她害怕自己的父親,也深深地欽佩他,她覺得他已經完全瘋了——可是自己有資格評判這樣的人嗎?

“你去睡覺,”他說,“索羅爾德會告訴你在哪兒睡。”

說完,他轉身要走。

“你忘了拿真理儀,”萊拉說。

“啊,是的。實際上我現在不需要它了,”他說,“沒有說明其用法的書,它對我毫無用處。你難道不知道?我想喬丹學院院長是把它送給了你。他真地要你把它帶給我嗎?”

“嗯……當然!”萊拉說。但她隨即轉念一想,這才發現實際上喬丹學院院長從來沒有要她這樣做過;她一直都是想當然地認為是要交給阿斯里爾勛爵的,因為院長把真理儀交給自己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嗎?“沒有,”萊拉說,“我不知道,我原來以為——”

“哦,我不需要它,它是你的,萊拉。”

“可是——”

“晚安,孩子,”

萊拉無話可說了。她被弄糊塗了,腦子裏急切想問的十幾個問題一個也說不出來。她坐在壁爐旁邊,看着他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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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羅盤(《黑質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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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阿斯里爾勛爵的迎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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