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女巫
萊拉無法控制地呻吟着、顫抖着,就像剛剛被從水裏撈出來似的,那水是那麼的冷,她的心幾乎都要被凍僵了。潘特萊蒙鑽到她的衣服裏面,貼着她的肌膚躺着,為萊拉又恢復了完整而感到高興。但是他知道,庫爾特夫人一直在忙忙碌碌地準備某種飲料;他也知道,大部分時間裏,那隻金猴結實的小手指已經迅速地在萊拉身上摸了一遍,這也只有潘特萊蒙能注意到。這隻猴子還摸了摸萊拉腰間那個油布袋子,看看裏面裝了什麼東西。
“坐起來,親愛的,把這個喝了,”庫爾特夫人說著,胳膊溫柔地伸到萊拉的後背,把她扶了起來。
萊拉全身的肌肉綳得緊緊的,但幾乎馬上便放鬆了下來,因為潘特萊蒙默默地告訴她:只有偽裝好,我們才會安全。她睜開眼睛,發現眼睛裏已經充滿了淚水;讓她驚訝、羞愧的是自己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庫爾特夫人發出一些同情的聲音,把那杯飲料放在猴子手裏,用一塊灑了香水的手絹給萊拉擦眼睛。
“哭出來吧,親愛的,”那個溫柔的聲音說道。剛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時候,萊拉便決定不再哭了。她努力止住眼淚,緊抿着嘴唇,強壓着啜泣,但胸膛還在一起一伏。
潘特萊蒙又拿出了以往的花樣:欺騙他們,欺騙他們。他變成一隻老鼠,從萊拉的手裏爬到一邊,膽怯地聞了聞猴子緊握着的那杯飲料,沒有毒:裏面放了黃春菊,沒有別的東西。他又爬回到萊拉的肩膀上,低聲說:“把它喝了。”
萊拉坐起來,兩手拿起那個熱杯子,一會兒吸溜一口,一會兒又吹吹它,讓它涼下來。她的眼睛始終沒有向上看——這一次的偽裝要比她以往做過的都要艱難。
“萊拉,親愛的,”庫爾特夫人低聲說著,撫摸着她的頭髮,“我還以為我們永遠也找不到你了呢!出了什麼事?你是不是迷路了?是有人把你從公寓裏弄走的嗎?”
“是的,”萊拉小聲說。
“是誰,親愛的?”
“一個男的,一個女的。”
“是參加聚會的客人嗎?”
“我想是的。他們說你需要什麼東西,那個東西放在樓下,我就去拿,他們就抓住我,把我帶到一個地方,弄到汽車裏。但是,等他們停下來的時候,我就很快地跑出來,躲開了他們,他們再也抓不到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她又很快地抽泣了一下,不過比剛才要弱多了。她可以假裝這次抽噎是由於自己所講的經歷而引起來的。
“我正走來走去、找回去的路的時候,那些饕餮就抓住了我……他們把我跟另外一些小孩一起,放在一輛大篷車裏,把我帶到一個地方,是個很大的房子,我不知道是什麼地方。”
時間每過去一秒鐘,她自己每說出一句話,萊拉就覺得恢復了一點兒力氣。現在,她正在做一件困難而又熟悉的事情,從來都是無法預測的——也就是撒謊,萊拉又有了一種控制自如的感覺,也就是真理儀讓她獲得的那種複雜與操縱的感覺。她要小心謹慎,不要說出任何明顯的於理不通的事來;在某些地方,她得含糊不清,而在另一些地方,她又得編造出貌似真實的細節。簡而言之,她必須得是個藝術家。
“他們把你弄到這裏多久了?”庫爾特夫人問。
在運河上的旅行以及跟吉卜賽人在一起的時間一共有兩個星期:她得把這段時間算上。於是,她編了一段跟着饕餮去特羅爾桑德的經歷,講自己怎麼逃走了,詳詳細細地講述自己看到的那座鎮子的細節;在艾納爾松酒吧做了一段時間的女傭,什麼活都干,接着又在內陸的一個農民家裏幹了一段時間的活,然後就被薩莫耶德人抓住,帶到了伯爾凡加。
“他們要——要切割——”
“噓,親愛的。我會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的。”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干呢?我從來沒做過什麼錯事啊!所有的小孩對那裏發生的事情都很害怕,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這事非常可怕,比任何事情都糟糕……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干呢,庫爾特夫人?他們為什麼那麼殘忍啊?”
“好了,好了……你現在安全了,親愛的。他們永遠也不會那樣對你了,現在我知道你在這裏,你現在安全了,再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了。親愛的萊拉,誰也不會傷害你的,永遠都不會傷害你的……”
“可是他們卻那樣對待別的小孩!為什麼?”
“啊,親愛的——”
“是因為塵埃,是不是?”
“是他們告訴你的?是醫生這麼說的嗎?”
“這個連小孩子都知道,所有的小孩都在談論它,只是大人誰都不知道!而且,他們差點兒就對我那樣了——你一定得告訴我!你沒有權利把這件事保密,再也不能了!”
“萊拉……萊拉,萊拉,親愛的,這些都是非常重要、難以理解的概念,比如說塵埃等等,這不是小孩子應該擔心的事。不過,親愛的,醫生那麼做是為了孩子們好。塵埃是一種不好的東西,是不正常的,也是有害的、邪惡的。成年人和他們的精靈被塵埃感染得太嚴重了,沒有辦法補救了,所以我們對他們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及時給孩子們做個手術就意味着他們不會受到塵埃的傷害,這樣,塵埃就再也不會粘到他們身上了,於是,他們就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了,而且——”
萊拉想起了小托尼-馬科里奧斯,突然身子向前一傾,吐了起來。庫爾特夫人往後一退,鬆開了手。
“親愛的,你沒事吧?到洗手間去——”
萊拉強忍着,擦了擦眼睛。
“你們用不着給我們手術,”她說,“你們別理我們就好了。我敢肯定,阿斯里爾勛爵要是知道這裏在幹什麼,他是不會允許任何人那麼乾的,要是他身上有塵埃,你也有塵埃,喬丹的院長還有別的所有的大人都有塵埃,那它一定沒什麼了不起的。等我出去后,我要把這告訴全世界的孩子。不管怎麼說,要是手術有那麼好,你幹嗎還阻止他們給我做呢?要是手術有那麼好,你就應該讓他們做啊,你應該高興才是啊。”
庫爾特夫人搖了搖頭,露出一絲悲哀的、洞察一切的微笑。
“親愛的,”她說,“有些對我們有好處的事情卻會讓我們稍稍受點兒苦,而且,如果你感到心煩意亂,那麼自然而然地,那也會讓別人感到不舒服……但是,這個手術並不是說要把你的精靈從你身邊奪走,他還是在那裏的!對了,這裏的很多大人也都做過這個手術。那些護士看上去也算是幸福的吧,是不是?”
萊拉眨了眨眼睛,突然明白了她們為什麼那麼木然、冷漠,明白了她們顛顛小跑着的精靈為什麼看上去像是在夢遊。
什麼也不要說。這樣想着,萊拉便把嘴緊緊地閉上了。
“親愛的,不首先做實驗就給孩子施行手術,無論是誰,夢裏都不會做這樣的事,一千年也不會有誰想一下子剝奪孩子的精靈!整個過程也只不過是切那麼一小刀,然後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永遠都沒了!你看,小時候,你的精靈是一個出色的朋友和夥伴,但是親愛的,等你到了我們所說的青春期的時候——你很快就要到這個年齡了——精靈就會帶來各種各樣令人煩惱的想法和情緒,而這就讓塵埃乘虛而入了。如果在此之前迅速地進行一次小手術,那你就再也不會有什麼煩惱了,而且你的精靈還是跟你在一起,只不過……只是沒有聯在一起罷了,就像……就像一個乖極了的寵物——你要是願意這麼想的話,是世界上最好的寵物!難道你不喜歡這樣嗎?”
哦,邪惡的謊言;哦,她講的都是無恥的謊話!即使萊拉事先不知道她說的是假話(托尼-馬科里奧斯還有那些被關起來的精靈說明了這一點),她也會憤怒,也會對這一切感到強烈地厭惡。把自己親愛的靈魂、心靈上勇敢的夥伴切割開來,淪落成一隻小小的顛兒顛兒跑着的寵物?萊拉恨得全身都要冒出火來,潘特萊蒙在她懷裏變成一隻雞貂,咆哮着——這是他能變的最醜陋、惡毒的形態了。
但是她們什麼也沒說。萊拉緊緊抱着潘特萊蒙,任由庫爾特夫人撫摸她的頭髮。
“把你的黃春菊喝了,”庫爾特夫人溫柔地說,“我讓他們在這兒給你搭張床,現在既然我的小助手又回來了,那就沒必要回去跟別的女孩子睡一間宿舍了。你是我最喜歡的助手,是世界上最得力的助手!你知道嗎,親愛的,我們為了找你,找遍了整個倫敦。哦,我真是太想你了!再次找到你,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整個過程中,那隻金猴一直在煩躁不安地游來盪去,一會兒站在桌子上搖搖尾巴,一會兒靠着庫爾特夫人在她耳邊輕輕地唧唧叫着,一會兒又撅着尾巴在地上踱着步。當然,他這個樣子表明庫爾特夫人已經沒有耐心了。終於,她忍不住了。
“萊拉,親愛的,”她說,“我想,喬丹學院院長在你離開之前給了你一樣東西,是不是?他送給你一個真理儀。問題是,那個東西並不是他的,他不能送給別人,只是放在他那裏保管。這個東西實在是太珍貴了,不能隨身帶着——你知道嗎?世界上這個東西只有兩三個!我想,院長把它送給你,是希望它最終會落到阿斯里爾勛爵的手裏。他讓你別把這件事告訴我,是不是?”
萊拉撇了撇嘴。
“是的,他說了,我看得出來。嗯……親愛的,你沒有告訴我,是不是?這你不用擔心。這就是說,你沒有違背自己的諾言,但是聽着,親愛的,這個東西的確應該妥善地保管,它這麼稀少、精巧,恐怕我們不能再讓它有什麼風險了。”
“為什麼就不該歸阿斯里爾勛爵呢?”萊拉問,身子並沒動。
“那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你知道他被流放了,因為他腦子裏有一些危險、邪惡的想法。他需要真理儀以便完成他的計劃,但是親愛的,相信我,不管是誰,最不應該做的就是讓阿斯里爾勛爵得到真理儀。可悲的是,喬丹學院院長弄錯了。但是既然你知道了,那麼真的——最好是讓我來拿着它,對不對?這樣你也就不用費心地隨身帶着了,也不用提心弔膽地看着它了——而且,說實在的,你一定一直覺得奇怪,弄不明白像這麼一個蠢笨、破舊的東西會有什麼用處……”
萊拉真的不明白,自己當初竟然會覺得這個女人是那麼的富有魅力、那麼聰明。
“所以,親愛的,你要是現在還帶着它,你真的最好是讓我拿着保管。它放在你腰裏的那條腰帶里,是不是?是的,這樣做是很聰明的,像這樣把它放在……”
她的手伸到了萊拉的裙子上,接着便去解那個硬硬的油布袋子,萊拉全身綳了起來。那隻金猴蹲在床尾,身子顫抖着,做好了防範的準備,兩隻黑色的小手放在嘴邊。庫爾特夫人把腰帶從萊拉的腰間抽了出來,解開袋子上的扣子,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取出那塊黑色的天鵝絨布,把它展開,看見了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做的那個馬口鐵盒子。
潘特萊蒙又變成一隻貓,繃緊了肌肉,隨時準備跳起來。萊拉把兩條腿從庫爾特夫人那兒抽走,然後轉身把腿放到地上,這樣,時候一到,她也能撒腿就跑了。
“這是什麼啊?”庫爾特夫人問,像是覺得很有趣似的,“多滑稽的老式馬口鐵啊!你把它放在這兒是怕弄壞它,是不是,親愛的?還有這麼多苔蘚……你很仔細,對不對?還有一個馬口鐵盒子,居然放在第一個的裏面!是焊在一起的!親愛的,是誰幹的?”
她並不等萊拉的回答,因為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打開這個東西上。她的手提包里有一把小刀,上面有各種不同的功能,她拉出一個刀片,把它插到蓋子的下面。
立刻,房間裏充滿了憤怒的嗡嗡聲。
萊拉和潘特萊蒙一動不動。庫爾特夫人覺得既困惑又好奇,伸手去揭蓋子,金猴也彎着腰,湊近了看。
就在這時,那個黑乎乎的間諜飛蟲電光火石般地從罐子裏“嗖”地一聲疾速飛了出來,狠狠地撞到了猴子的臉上。
他尖叫一聲,身子猛地往後一退。當然,這一下也撞痛了庫爾特夫人,疼痛和驚懼讓她跟着猴子一起大叫起來。接着,那個上了發條的小魔鬼便往她身上爬,往上爬到她的胸口,然後喉嚨,然後朝她的臉上爬去。
萊拉絲毫沒有猶豫。潘特萊蒙“噌”地一聲躍到門口,她馬上跟了過來,打開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飛快地跑了。
“打開消防警報!”潘特萊蒙在她前面一邊飛,一邊尖聲叫道。
萊拉看見前面的角落裏有一個按鈕,便不顧一切地用拳頭打碎了上面的玻璃。她繼續往前跑,朝着宿舍飛奔,同時把一個又一個的警報器打開。這時,人們開始跑到走廊里,到處張望,看看是什麼地方着了火。
這時,萊拉已經到了廚房附近,潘特萊蒙一下子讓她的腦海里閃現了一個主意,於是她飛快地跑進了廚房。片刻之後,她便打開了所有的煤氣開關,把一根火柴猛地扔到最近的一個灶上。然後,她從一個架子上拖出一袋麵粉,把它用力扔到一張桌子的邊上,袋子破了,空氣中便充滿了白色的麵粉,因為她聽說過,如果在火源附近把麵粉弄成這個樣子,麵粉就會發生爆炸。
然後,她沖了出去,繼續拚命地往自己的宿舍跑。此時,走廊里已經全是人了:孩子們在到處亂跑,顯然都很激動,因為逃走這個詞早就傳開了。最大的幾個孩子正招呼着年紀小一點的,跟他們一起朝放衣服的儲藏室衝過去。大人們試圖控制局面,但他們誰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人們呼喊着,推搡着,哭叫着,擁擠着,到處都是人。
萊拉和潘特萊蒙像魚一樣地從這一片混亂之中鑽過去,依然往宿舍跑。就在她們快到宿舍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震得整個房子都晃動起來。
另外幾個女孩子早就跑了:房間裏一個人也沒有。萊拉把小柜子拖到牆角,跳到上面,用力把她的皮衣從天花板上拽下來,摸到了真理儀——它還在那兒。她迅速地把皮衣套到身上,把風帽往前一拉戴在頭上。這時,潘特萊蒙變成一隻麻雀,飛到門口,大聲喊道:
“快跑!”
她撒腿跑了出去。這時,一群孩子已經幸運地找到了防寒服,正在沿着走廊朝大門口跑去,萊拉加入到了他們的行列。她身上熱汗涔涔,心在咚咚地跳着。她知道,她必須逃走,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廚房裏的火已經迅速着了起來,房頂掉下來了一塊,也不知道是由於麵粉爆炸還是煤氣爆炸。人們吃力地爬上變了形的支柱和房梁,去呼吸冰冷的空氣,因為裏面煤氣的味道很重。這時,又響起一聲爆炸,比第一次更響、更近。有幾個人被震倒了,空氣中充滿了恐懼、痛苦的哭喊聲。
萊拉掙扎着爬了起來。在精靈們的哭喊和混亂中,潘特萊蒙大叫:“這邊!這邊!”萊拉用力爬上瓦礫。吸入的空氣冰冷刺骨,但願孩子們都找到了戶外穿的衣服,要是從實驗站逃走後卻被凍死,那實在是倒霉透頂。
此時,大火已經熊熊燃燒了起來。萊拉在夜空下爬上屋頂,看見房子的牆上有一個大洞,火舌正在舔噬着洞口。房子的大門口聚着一群孩子和大人,但此時,大人們顯得更加焦躁不安,孩子們也更加驚慌失措:的確是慌了神了。
“羅傑!羅傑!”萊拉大叫。潘特萊蒙變成一隻貓頭鷹,睜着銳利的眼睛,大叫着表示他看見了他。
片刻之後,他們便見面了。
“告訴他們全都跟着我!”萊拉在他耳邊大叫道。
“他們不會的——他們全都嚇壞了——”
“告訴他們那些人是怎麼對待那些失蹤了的小孩的!他們用大刀把他們的精靈切掉!把你今天下午看到的事兒告訴他們——我們把那些精靈全都放了!告訴他們,要是他們不逃走,他們也會那樣的!”
羅傑大張着嘴,嚇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就神志恢復過來,跑到離他最近的那群猶豫不決的孩子那兒。萊拉也照着他的樣子,跑到另一群孩子那兒。這個消息傳開的時候,有的孩子哭了起來,驚恐地緊緊抱着他們的精靈。
“跟我來!”萊拉喊道,“有人來救我們了!我們得從實驗站里跑出去!快點兒,跑!”
她的話孩子們都聽見了,跟在她後面,如潮水般地穿過院子,朝那條有路燈的街道涌去。他們的靴子急速地拍打着堅硬的雪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在他們身後,大人們在大叫大嚷,房子又有一部分轟隆一聲倒塌下來。火星竄上空中,火焰向上翻滾着,聲如裂帛。然而,透過這些,又傳來另外一種聲音,非常近,又非常狂暴。萊拉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聲音,但她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什麼聲音:那是韃靼警衛們的狼精靈的嚎叫。她覺得從頭到腳全都沒了力氣,很多孩子嚇得轉過身來,踉踉蹌蹌地停了下來。低沉的腳步聲中,第一個韃靼警衛精神飽滿、大踏步地迅速沖了過來。他端着來複槍,身邊跳躍着的灰濛濛的身影是他兇猛的精靈。
然後又來了一個警衛,接着他們都一個接一個地跑了過來。他們全都披着甲胄,他們沒有眼睛——或者說,至少在他們頭盔上沾滿雪的那道縫隙後面你看不到他們的眼睛。你能看到的窟窿只是他們黑洞洞的槍口和他們的狼精靈淌着口水的下巴上閃着光的黃色的眼睛。
萊拉猶豫了一下。她做夢也沒有想過這些狼有多麼嚇人,但是現在她知道,伯爾凡加的人那麼毫不在乎地就打破了人與別人的精靈不能接觸的那個大禁忌,因此,她一想到那些留着口水的牙齒,便不自覺地退縮了……
韃靼人跑步趕過來,在通往那條路燈照耀着的大路的路口前站成一排,身旁的精靈跟他們一樣紀律嚴明、訓練有素。再過一會兒,還會有第二排士兵,因為還有士兵跑過來,他們後面還有更多。萊拉絕望地想:小孩子是打不過士兵的。這可不像在牛津的粘土河床上打架、朝燒磚人的孩子扔泥巴。
不過也許真的就是一回事兒!她記得自己曾經把一把粘土扔到沖她撲過來的一個燒磚人的孩子那寬闊的臉上,那個孩子停下來摳眼睛裏的泥土,鎮上的孩子便趁機跳過去,把他撲倒。
那時候她站在泥漿里,現在她站在雪地里。
萊拉照着那個下午的樣子,但這次極其認真——她抓起了一把雪,朝距離最近的那個士兵扔了過去。
“打他們的眼睛!”她大叫道,又扔了一把雪。
別的孩子也都跟着扔起了雪團,不知道是誰的精靈想到了一個主意,變成一隻雨燕,在雪球旁邊飛着,輕輕一推,把它徑直塞到頭盔上露着眼睛的那道縫裏——接着,孩子們全都加入到了這個行列。片刻之後,韃靼人腳步踉蹌着,嘴裏吐着、咒罵著,想擦掉塞在眼前那道狹窄的縫隙里的雪。
“快跑!”萊拉尖聲大叫道,朝那條路燈照耀着的大街沖了過去。
所有的孩子蜂擁着跟在她後面,躲避着狼精靈們那吧嗒作響的下巴,沿着大街,拚命地朝着遠方呼喚着他們的廣闊的黑暗之中奔去。
這時,他們身後傳來了刺耳的叫聲,一名軍官大聲下着命令,立刻,幾十枝來複槍的槍栓被拉開了。接着,又傳來一聲尖叫,然後就是令人緊張的沉寂,只聽得見奔逃着的孩子們啪啪的腳步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他們正在瞄準。他們是不會打不中的。
但是,沒等他們開槍,一個韃靼人便發出窒息的喘息聲,另一個則驚叫起來。
萊拉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見一個人躺在雪地里,背上插着一枝灰色的羽箭,身子扭動着,抽搐着,嘴裏咳着鮮血。其他士兵搜索着四周,想找出到底是誰射的箭,卻連射手的影子也沒看到。
這時,又一枝箭從空中筆直地飛落下來,射中另一個人的後腦,那人應弦而倒。那個軍官大喝一聲,所有的人便都抬頭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
“女巫!”潘特萊蒙叫道。
她們原來是這個樣子:優雅的不規則的黑色身影在高空中一掠而過,她們用來飛行的雲松枝條上的松針在空氣中嘶嘶作響。萊拉正在望着的當兒,一個女巫猛地俯衝到低空,射了一箭,又一個人被射倒了。
這時,韃靼人全部朝上端起來複槍,朝黑暗中猛烈開火,但他們什麼也沒打着,打的只是影子、雲彩,而愈來愈多的箭卻雨點兒般地向他們飛落下來。
但是這時,負責指揮的那個軍官發現孩子們就要逃走了,便命令一隊士兵去追他們。有的孩子尖叫起來,接着更多的孩子尖叫起來,而且他們也不再往前跑了,慌亂之中,他們轉身往回跑,因為在那排路燈盡頭處的黑暗之中,一個巨大的身影迅速地朝他們衝過來,他們嚇壞了。
“埃歐雷克-伯爾尼松!”萊拉叫道,心裏充滿了喜悅。
猛衝過來的披甲熊似乎身輕如燕,勢如破竹,從萊拉身邊一躍而過。沒等萊拉看清楚,他已經闖進了韃靼人中間,把士兵、精靈和來複槍驅散開來。接着,他停了下來,猛一轉身,優雅地攢足力氣,狠狠打出兩拳,分擊離他最近的幾個警衛。
一個狼精靈飛身朝他撲來,沒等她落地,披甲熊便重重一拳擊中了她,把她打倒在雪地上。精靈的身上竄出一團明亮的火,噝噝叫了叫,嚎了幾聲,然後便消失了,她的主人也立刻一命嗚呼。
那個韃靼軍官面對着眼前的夾擊,絲毫沒有遲疑。一陣尖聲的命令之後,他們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抵擋女巫,人數最多的一部分則對付披甲熊。他的士兵們表現得異常驍勇,他們四人一組,單腿跪在地上開槍射擊,像是在打靶場似的;埃歐雷克-伯爾尼松那強壯、巨大的身軀朝他們猛撲過來,他們也毫不退縮。片刻之間,他們便全都喪命了。
埃歐雷克又猛衝過去,向一側扭動着身軀,揮拳猛打,大聲咆哮,橫掃一切,飛蝗般的子彈在他周圍飛過,卻絲毫傷不了他。萊拉催促着孩子們繼續往前跑,跑進路燈盡頭的黑暗裏面去。他們必須逃走,因為儘管韃靼人很危險,但更危險的則是伯爾凡加的那些大人。
於是,她大聲叫喊着,打着手勢,推着孩子們,讓他們跑起來。身後的燈光在雪地上投下他們長長的影子,萊拉發現自己的心已經飛向極夜漆黑的夜幕和清冷之中,像潘特萊蒙一樣,滿懷着喜悅向前蹦跳着——他現在已經變成了一隻野兔,高高興興地往前蹦跳着。
“我們去哪兒?”有人問。
“那兒除了雪,什麼都沒有!”
“有人來救我們了,”萊拉對他們說,“是五十多個吉卜賽人。我敢肯定他們有的一定跟你們有親屬關係。所有丟了小孩的吉卜賽人,每家都派人來了。”
“我不是吉卜賽人,”一個男孩說。
“沒關係,他們也會帶你走的。”
“去哪兒?”有人不滿地問。
“回家,”萊拉說,“我到這兒就是為了這個,來救你們出去,我把吉卜賽人帶到這兒來,帶你們回家。我們只是得再往前走一點兒,然後就能找到他們了。那隻熊是跟他們在一起的,所以他們離這兒不會遠。”
“你們看那隻熊!”一個男孩說,“他把那個精靈撕碎的時候,那個人像是心被人一下子抽走似的就死了,真的!”
“我從來不知道精靈還能被人殺死,”另外一個孩子說。
他們現在全都開口說話了;激動和解脫讓每個人的舌頭全都放鬆起來。只要他們不停下來,那他們說說話是沒什麼關係的。
一個女孩問:“他們在那兒真是那麼乾的嗎?”
“是,”萊拉說,“我從來沒想到會見到沒有精靈的人。但是在來這裏的路上,我們發現了這個男孩,就他獨自一個,沒有精靈。他總是跟我們要他的精靈,問她在什麼地方,問她還能不能找到他。他叫托尼-馬科里奧斯。”
“我認識他!”有人說,別人也都插嘴道,“對,他們大概是在一個星期前把他帶走的……”
“嗯……他們把他的精靈切掉了,”萊拉說,她知道這對他們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我們找到他不久,他就死了。那些被他們切掉的精靈,全都給關在罩子裏,放在後面的一個方形房子裏。”
“沒錯,”羅傑說,“消防演習的時候,萊拉就把他們放了。”
“對,我看見他們了!”比利-科斯塔說,“一開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我看見他們跟着那隻鵝飛走了。”
“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一個男孩急切地問,“他們為什麼要把人的精靈切掉啊?這簡直是折磨!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干?”
“為了塵埃,”有人懷疑地提醒道。
然而那個男孩輕蔑地大笑起來。“塵埃!”他說,“根本就沒這麼個東西!這只是他們編出來的!我才不信呢。”
“快看,”另一個孩子說,“你們看那個齊柏林飛艇是怎麼回事?”
他們全都轉回頭去看。在耀眼的燈光的那一頭,戰鬥還在繼續進行,拴在杆子上的那艘長長的飛艇不再自由地飄浮在空中,沒有系纜繩的那一頭正向下低垂着,在它的另一面正升起一個球形的——
“李-斯科爾斯比的氣球!”萊拉叫起來,高興地拍打着戴着棉手套的手。
別的孩子都感到困惑不解。萊拉邊催促他們繼續往前跑,邊想,不知道這位氣球駕駛員怎麼能把氣球飛這麼遠。他現在在幹什麼——那是非常清楚的,而且這個主意真的不錯:他在用那些人的汽艇里的氣體來給自己的氣球充氣,這種方法既能讓自己逃走,又讓他們無法追趕!
“快!別停下來,不然你就要被凍僵了,”她說,因為有幾個孩子被凍得渾身發抖,不住地呻吟,他們的精靈也哭了起來,聲音又尖又細。
潘特萊蒙覺得這很讓人生氣,他變成一隻狼獾,猛地一口咬住一個女孩的松鼠精靈。那個精靈只是躺在女孩的肩膀上,無力地抽抽搭搭地哭。
“到她大衣裏面去!變大一點兒,給她暖和暖和!”他怒吼道。女孩的精靈嚇得立刻鑽進了她的煤絲大衣里。
現在的問題是:不管他們的煤絲大衣裹了多少層中空的煤絲纖維,它們還是不如毛皮保暖。有的孩子看上去像會走路的圓球似的,顯得那麼臃腫,但他們那套衣服是在遠離嚴寒地區的工廠和實驗室里製成的,根本應付不了這裏的氣候。萊拉穿的皮衣雖然看上去破爛不堪,還散發著臭味,但卻能保暖。
“要是我們不儘快找到吉卜賽人,他們是堅持不了多久的,”萊拉低聲對潘特萊蒙說。
“那就別讓他們停下來,”他低聲應道,“要是他們躺下來,那他們就完了。你知道法德爾-科拉姆說過的……”
法德爾-科拉姆給她講過許多親身經歷的北極之行,庫爾特夫人也講過——總得假設她也真的到過北極。但是有一點,他們倆講得都相當明確,就是你一定不能停下來。
“我們得走多遠?”一個小男孩問。
“她就是把我們弄到這兒來,要把我們凍死,”一個女孩說。
“我寧可在這兒,也比回到那兒去強,”不知道是誰在說。
“我不想!實驗站里暖和着呢,還有吃的、熱飲,什麼都有。”
“可現在都着了大火呢!”
“我們在這外邊幹什麼呢?我敢肯定,我們會餓死的……”
萊拉腦子裏充滿了隱晦的問題,像女巫那樣快速地飛來飛去,令人難以捉摸;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就在她觸摸不到的某個地方,閃爍着一種她完全理解不了的榮耀和顫慄。
但它讓她一下子產生了一股勁兒。她把一個女孩從雪堆里用力拖出來,把一個晃晃悠悠的男孩使勁往前推,同時衝著所有的孩子喊道:“別停下來!順着熊的腳印走!他是跟吉卜賽人一起來的,所以他的腳印會把我們領到吉卜賽人那裏去!別停下,往前走!”
大片的雪花開始飄落下來,很快就會把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的腳印完全遮蓋起來。他們已經看不到伯爾凡加的燈光,那裏的火焰也變成了點點微弱的亮光。此時,只有白雪覆蓋的地面發出暗淡的、惟一的光亮。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天空,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極光;但是,當孩子們湊近了細看的時候,他們還能分辨得出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在雪地上跋涉的蹤跡。只要有必要,萊拉便或者給他們打氣,或者恐嚇威脅,或者拳腳相向,或者半背着他們,或者咒罵他們,或者推推搡搡,或者用力拖拽,或者把他們輕輕抱起來,而潘特萊蒙(通過每個孩子的精靈的狀況來判斷)則告訴她每一種情況下需要做些什麼。
她不斷地對自己說,我一定要把他們帶到那兒,我到這兒的目的就是要救他們,我一定要把他們救出去。
羅傑照着她的樣子,也在催促孩子們往前趕。比利-科斯塔在前面帶路,因為他的眼神比大多數人都銳利。雪很快就下大了,他們不得不互相緊緊抓着,以防迷路走丟。萊拉想,也許我們所有的人緊挨着躺下來,這樣會暖和,就像那樣……在雪地上挖幾個洞……
這時,她聽到了什麼。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陣陣發動機的聲音,不像齊柏林飛艇上的發動機響得那麼沉重,但比大黃蜂的嗡嗡聲大,聲音若有若無。
還有嚎叫的聲音……是狗?拉雪橇的狗?這聲音也非常遙遠,令人難以確定;這聲音被數不清的雪片遮蓋着,被突然颳起的陣陣狂風吹得若隱若現。也許是吉卜賽人拉雪橇的狗,也可能是苔原上的野鬼,甚至是那些獲得自由的精靈在呼喚他們迷失了的主人。
她看到了什麼……雪地上是沒有任何燈光的,難道不是嗎?映入眼帘的光也一定是鬼魂了……除非他們剛才繞了一圈之後,又稀里糊塗地回到了伯爾凡加。
可是,映在雪地上的是燈籠發出的細細的黃色光柱,不是電燈發出的那種白色的耀眼的光。而且,這些光柱還在移動,嚎叫聲離他們也更近了。沒等她弄清楚自己是否在做夢,萊拉便徜徉在熟悉的身影之中了——身穿皮衣的男人正把她舉了起來:約翰-法阿有力的胳膊把她懸空舉了起來,法德爾-科拉姆高興地大笑着;透過大雪,她看見吉卜賽人正把孩子們抱到雪橇上,給他們蓋上皮衣,給他們海豹肉吃。托尼-科斯塔也在,他擁抱着比利,接着又輕輕捶了他一拳,然後又抱着他,興奮地搖晃着他。還有羅傑……
“羅傑也跟我們一起走,”萊拉對法德爾-科拉姆說,“我第一個要救的就是他,最後我們都要回喬丹學院。這是什麼聲音——”
又是那個轟鳴,像發動機的那個聲音,如同一萬個發了瘋的間諜飛蟲。
突然,萊拉被什麼東西一下子擊倒在地上,潘特萊蒙保護不了她了,因為金猴——
是庫爾特夫人——
那隻金猴正摔打着潘特萊蒙,咬他,撓他。潘特萊蒙身子抖動着,不斷變換着樣子,讓人目不暇接。他拚命地抵抗着:一會兒去螫,一會兒抽打,一會兒撕扯。與此同時,庫爾特夫人的臉裹着毛皮,冰冷的目光中透着怒氣,正把萊拉往一個摩托雪橇的後面拖。萊拉跟自己的精靈一樣,拚命掙扎着。雪大極了,似乎他們周圍就有一團暴風雪,將他們同別人隔離開來;雪橇前面的電燈也僅僅照亮了眼前幾英寸遠飛舞的密集的雪片。
“救命!”萊拉沖吉卜賽人叫道,但他們雖然就在附近,卻被大雪擋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見。“救救我!法德爾-科拉姆!法阿國王!哦,上帝,救命啊!”
庫爾特夫人用北極地區韃靼語尖聲吆喝了一句。大雪飛舞着向兩邊分開,一隊韃靼人出現了,端着來複槍,狼精靈在他們身邊咆哮着。韃靼士兵的頭兒看見庫爾特夫人正在跟萊拉搏鬥,便伸出一隻手,像提個玩具娃娃似的把萊拉提了起來,扔到雪橇上,把她摔得頭昏眼花。
這時,有人開了一槍,然後又是一槍——吉卜賽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當你看不清自己周圍的情況的時候,對你看不見的目標開槍是十分危險的。韃靼人圍着雪橇,緊靠在一起;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朝雪中開火,但是吉卜賽人因為擔心傷着萊拉,卻不敢還擊。
哦,她是這麼苦!又是這麼無力!
萊拉掙扎着爬起來,依然頭昏眼花,腦子裏嗡嗡直響。她看見潘特萊蒙還在不顧一切地跟那隻猴子搏鬥,他的狼獾嘴巴緊緊咬着猴子的一隻金色胳膊,雖然起不了什麼作用,但還是緊咬着不放。那個人是誰?
沒錯,是羅傑。他正衝著庫爾特夫人拳打腳踢,用自己的頭猛撞她的頭,卻被一個韃靼士兵像趕蒼蠅似的一下子擊倒在地。此時,眼前的一切猶如飄忽不定的幻象:她的眼前忽而雪白,忽而漆黑,忽而是一隻雨燕綠色的翅膀,忽而是奇形怪狀的影子,忽而是急速飛奔着的燈光——
猛地,地上的雪如旋風般地向兩邊飛散開來,伴隨着金屬的撞擊聲和磨擦聲,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縱身跳到了那塊空地上。片刻之間,韃靼人精靈的巨大的狼嘴便被打得東倒西歪,埃歐雷克的一隻巨掌撕裂了一個穿着鎖子甲的人的胸膛,空中立刻飛舞起白色的牙齒、黑色的甲胄、紅色濕漉漉的毛——
突然,有什麼東西把萊拉往上拉了起來,力量大極了。萊拉伸手也抓住了羅傑,把他從庫爾特夫人的手裏奪了過來。兩個孩子的精靈變成小鳥,尖聲叫着,驚奇地扇動着翅膀。在他們周圍,一股更大的氣流在撲楞楞地鼓動着。這時,萊拉看見自己已經到了空中,旁邊是一個女巫,正是她見過的高空中優雅的、不規則的黑色影子,但這一次卻是伸手可及;女巫沒有戴手套的手中拿着一張弓,赤裸的雙臂(在這樣嚴寒的空氣中!)用力拉開弓弦,一鬆手,箭便飛向距他們只有三英尺的一個身穿鎖子甲的韃靼人,直奔他那模糊不清的頭盔上的那道露着眼睛的縫隙而去——
這支箭“嗖”地一聲射了進去,射穿了那個人的腦袋,他那隻本已躍起的狼精靈還沒等落地,便在半空中消失了。
繼續上升!萊拉和羅傑被迅速地帶到半空中。他們發現自己無力的手指正抓着一個雲松枝,一個年輕的女巫穩穩地坐在上面,顯得和諧優雅。接着,她朝左下方傾下身子,一個巨大的物體便呈現在眼前,他們降到了地面上。
他們跌倒在雪地里,李-斯科爾斯比氣球上的吊籃就在旁邊。
“跳進來,”德克薩斯人說,“還有你的朋友,別忘了。看見披甲熊沒有?”
萊拉看見三個女巫正抓着一根繩子,那根繩子繞在一塊岩石上,拴着浮力巨大的氣囊,不讓它飛走。
“快上去!”她沖羅傑喊,然後趴着吊籃的皮革邊緣,跳了進去,摔在裏面的一個雪堆上。片刻之後,羅傑也進來了,摔在她身上。接着,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聲音,半是怒吼,半是咆哮。
“快來,埃歐雷克!快上來,老朋友!”李-斯科爾斯比喊道。隨着一陣柳條和彎曲的木頭髮出令人恐懼的咯吱聲,披甲熊出現在吊籃邊上。
氣球駕駛員馬上把手臂往下一揮,作了個手勢,那幾個女巫便放開了繩索。
氣球立刻飛了起來,朝着飄滿雪花的空中疾速升了上去,速度快得令萊拉簡直難以想像。過了一會兒,地面便在霧氣中消失了。他們繼續爬升,速度愈來愈快。萊拉想,火箭也不會比他們現在的離地速度更快了。加速讓她緊貼着羅傑,躺在吊籃底上。
李-斯科爾斯比歡快地又叫又笑,發出德克薩斯人特有的快活的叫聲。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在平靜地解開甲胄,他用一隻爪子靈巧地鉤着所有的聯結點,一扭,便全都解了下來,然後把一片一片的甲胄堆成一堆。吊籃外面,雲松針和女巫的衣服在空氣中穿過,發出的啪啪聲和嗖嗖聲,這表明女巫們陪着他們一起升到了空中。
漸漸地,萊拉恢復了氣定神寧的狀態。她坐起身,環顧四周。
吊籃比她想像的大多了。四周擺滿了科學儀器,吊籃里放着幾堆皮衣和瓶裝氣體,還有各種各樣別的東西,在他們上升的過程中,在厚重雲霧中,它們要麼太小,要麼太容易混淆,說不清楚是什麼東西。
“這是雲彩嗎?”萊拉問。
“當然。給你朋友加幾件皮衣,別讓他變成冰柱。這兒很冷,還會更冷。”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女巫幫的忙。有位女巫要跟你談談。等飛出這片雲彩之後,我們就能辨認出方向,然後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聊聊。”
“埃歐雷克,”萊拉說,“謝謝你來了。”
披甲熊喉嚨里咕噥了一聲,坐下來,去舔沾在自己身上的血。他的體重使吊籃向一邊傾斜着,但這沒什麼關係。羅傑對他顯得十分警覺,但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對他的注意一點兒也不比對一片雪花多。萊拉仗着膽子,趴在吊籃的邊上——她站起來的時候,吊籃的邊正好到她的下巴——瞪大眼睛看着盤旋飛轉的雲彩。僅僅幾秒鐘后,氣球便完全鑽出了雲層,依然飛快地上升,高高地向空中飛去。
多麼美妙的景緻啊!
在他們正上方,氣球鼓脹着,形成一個巨大的曲線。前方的高空中,極光在熠熠閃光,萊拉從來沒見過它如此燦爛輝煌、如此蔚為壯觀。它呈圓形,或者說近似圓形,好像他們自己也成了極光的一部分。巨大耀眼的光帶擺動着,向兩側張開,像是天使的翅膀;層層疊疊的光輝順着看不見的峭壁翻滾下來,猶如飛轉的漩渦,又好像寬大的瀑布懸挂在空中。
萊拉驚訝地凝視着這一切。然後她又俯身向下望去,她看到了一幅幾乎更加令人驚嘆的景色。
放眼望去,直到四周的天邊,翻滾着連綿不絕的白色的海洋。到處是聳立着的柔軟的山峰和裂開的冒着蒸汽的縫隙,但總的來看,卻像是一個巨大的冰塊。
在這個冰塊之中,不時地也會浮現出小巧的黑色的影子,時而三三兩兩,時而成群結隊,那是優雅的不規則的影子,是騎着雲松枝飛翔的女巫的影子。
她們向上朝着氣球毫不費力地輕快地飛着,一會兒向這邊傾斜一下,一會兒又向另一邊傾斜,為氣球掌握着方向。其中一個女巫正好在吊籃的旁邊飛着,她就是那個把萊拉從庫爾特夫人手裏救出來的射手。萊拉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樣子。
她很年輕——比庫爾特夫人還年輕;她長得很漂亮,有着一雙明亮的綠色的眼睛;跟所有女巫一樣,她身上披的是一根根黑色的絲帶,沒有穿皮衣,沒有戴風帽,也沒有戴棉手套,她似乎根本就感覺不到寒冷。她的額頭上纏繞着一串素雅的小紅花。她騎在雲松枝上,似乎那是一匹戰馬。在萊拉驚奇的目光注視下,她似乎稍稍放慢了一點兒速度。
“你是萊拉?”
“是啊!你是塞拉芬娜-佩卡拉?”
“是的。”
萊拉明白了,為什麼法德爾-科拉姆愛上了她,為什麼這讓他心碎,儘管這兩件事她就在剛才還一件也不知道。法德爾-科拉姆漸漸衰老了,成了一個身體虛弱的老頭兒,而塞拉芬娜-佩卡拉卻會年輕很多很多年。
“那個符號閱讀器帶來了嗎?”女巫問道,聲音如同極光那高亢、無拘無束的歌聲,甜美得令萊拉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帶了,我把它放在口袋裏,安全着呢。”
這時,一對巨大的翅膀撲楞了一下,又有什麼東西飛了過來。緊接着,他滑到她身邊:是那隻灰色的鵝精靈。他簡短地說了句什麼,然後一個盤旋飛走了,繞着不斷爬升的氣球飛了很大的一圈。
“吉卜賽人已經搗毀了伯爾凡加,”塞拉芬娜-佩卡拉說,“他們打死了二十二名士兵和九名工作人員,每一處沒有倒塌的東西全都被他們放了一把火。他們要徹底把那個地方摧毀。”
“庫爾特夫人呢?”
“沒看到她。”
“那些小孩呢?吉卜賽人把他們全都安全救出來了嗎?”
“對,一個都沒落下,他們全都平安無事。”
塞拉芬娜-佩卡拉發出一聲高呼,別的女巫便圍成一圈,朝氣球飛來。
“斯科爾斯比先生,”她說,“你要是願意,請把纜繩給我。”
“萬分感激,夫人。我們還在爬升,我猜還要再繼續爬升一段時間。要把我們帶到北極去得需要多少女巫?”
她只說了一句“我們體力很好”。
李-斯科爾斯比把一卷結實的繩子綁到包着皮革的鐵環上,拴着氣囊的繩子全都系在這個鐵環上,吊籃也懸挂在上面。繩子綁牢之後,他把繩子空着的那頭甩出來,六個女巫立刻搶身奔過來,抓住繩子頭,開始拽動着繩子,調整雲松枝,朝北極星方向飛去。
等氣球開始朝着這個方向飛行的時候,潘特萊蒙變成一隻燕鷗,落在吊籃的邊緣上。羅傑的精靈出來看了看,但很快又爬了進去,因為羅傑睡得正熟,埃歐雷克-伯爾尼松也在呼呼大睡。只有李-斯科爾斯比醒着,不慌不忙地嚼着一小支雪茄,注視着他的那些儀器。
“哦,萊拉,”塞拉芬娜-佩卡拉說,“你知道你為什麼要去找阿斯里爾勛爵嗎?”
萊拉顯得很驚訝。“是要把真理儀交給他啊,這還用問嘛!”她說。
這個問題她從來也沒考慮過,因為它太顯而易見了。這時,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個目的——過了這麼長時間,她差點兒把它給忘了。
“或者……幫他逃走,就是這個目的。我們要幫助他逃走。”
然而這句話剛一出口,便顯得荒謬可笑了。從斯瓦爾巴特群島逃出去?不可能的事!
“不管怎麼說,儘力幫他,”她堅定地補充了一句,“怎麼啦?”
“我覺得,有些事情我得告訴你了,”塞拉芬娜-佩卡拉說。
“跟塵埃有關?”
這是萊拉最想知道的事情。
“是的,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不過現在你累了,我們還得飛很長時間,等你睡醒后我們再談。”
萊拉打了個呵欠——這個呵欠打得似乎嘴都要被撕裂、肺都要被炸開了似的,持續了差不多有一分鐘,至少感覺上足有這麼長。雖然萊拉使勁挺着,但卻無法抵抗猛烈襲來的困意。塞拉芬娜-佩卡拉把一隻手從吊籃的邊緣上方伸過來,摸了摸她的眼睛。萊拉在吊籃底上躺了下來,潘特萊蒙翅膀一動,飛下來,變成一隻貂,爬到萊拉的脖子旁邊——他睡覺的地方。
吊籃旁,女巫把雲松枝調整到一個穩定的速度。他們繼續向北,朝着斯瓦爾巴特群島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