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間諜

九、間諜

在隨後的幾天裏,萊拉想出了十幾個計劃,但馬上又急不可耐地全都放棄了,因為這些計劃最終都是要偷偷地搭船,可怎麼才能偷偷地搭上狹窄的運河船呢?當然,真正遠航的時候是要用大小適當的船的,她知道很多故事,這足以讓她想到正常大小的船上各種藏身的地方;但是,她首先得上船,而離開沼澤地就意味着得按照吉卜賽人的方式進行。

即使自己能趕到海邊,說不定也會搭錯船。要是藏到救生艇里,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正在前往高地巴西,那才有意思呢。

與此同時,這次遠征的準備工作在她身邊進行着,非常撩人。她在亞當-斯蒂芬斯基周圍晃來晃去,看着他挑選志願要求打仗的人。她纏着羅傑-范-波普爾,建議他們要帶這帶那:記得帶防雪盲的墨鏡了嗎?他知不知道最好在哪兒買北極地圖?

萊拉最想幫的人是本傑明-德-魯特,就是負責偵查的那個人。但是,第二次串聯后的次日清晨,他就偷偷地走了,至於去了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回來,當然誰也說不上來。於是,在他不在的時候,萊拉便自然而然地纏上了法德爾-科拉姆。

“法德爾-科拉姆,我想我要是幫助你,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她說,“因為關於饕餮,我可能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因為我自己差點兒就成了一個饕餮。說不定你會需要我幫你來弄明白德-魯特先生的情報。”

他很同情這個有些野性、處於絕望中的小女孩兒,沒有把她打發走,而是跟她聊天,聽她講有關牛津、庫爾特夫人的故事,看着她研究那個真理儀。

“記着所有符號的那本書放在什麼地方?”有一天,萊拉問他。

“在海德堡,”他答道。

“只有這一本嗎?”

“也許還有別的,但我看見的就那一本。”

萊拉幾乎無法把自己的目光從法德爾-科拉姆的精靈身上挪開,那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個精靈。潘特萊蒙變成老鼠的時候,顯得瘦小、破落、粗糙,但是索福納克斯——這是法德爾-科拉姆精靈的名字——卻長着一雙金色的眼睛,顯得極為優雅;她足有兩個真老鼠那麼大,身上的毛非常細密。陽光照在她身上,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茶色、棕色、草綠色、米黃色、成熟的秋色、紅褐色……多得連萊拉都說不上來。她很想摸一下她的毛皮,在自己的臉上蹭一蹭,當然,她從來沒這樣做過,因為在人們能想像出來的所有的失禮行為中,觸摸另一個人的精靈最為粗魯。當然,精靈彼此之間可以相互觸摸,或者打架;但是,人與精靈之間不能接觸的禁忌影響很深,甚至在戰鬥中,也沒有武士會觸及敵人的精靈——這是絕對禁止的。萊拉記不得曾有誰告訴過她:反正她就是知道這個禁忌,完全是出於本能,就跟她覺得噁心不好、舒服好一樣。因此,儘管她很喜歡索福納克斯的毛皮,甚至腦子裏還在想像它的手感如何,但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哪怕一點點的舉動,去觸摸她,今後也永遠不會。

索福納克斯非常光滑、健康、漂亮,法德爾-科拉姆卻很羸弱、單薄。他可能得過病,也可能遭受過毀滅性的打擊,不管怎樣,結果是他必須依靠兩根拐杖才能走路,他的身體像楊樹葉子似的不停地顫抖,但是他的頭腦銳利、清晰、強健。萊拉很快就因為他的知識和他給她的堅定指導而漸漸地喜歡上了他。

“法德爾-科拉姆,那個沙漏是什麼意思?”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她待在他的船上,看着真理儀問,“它總是回到這個樣子。”

“你再仔細看看,總會發現線索的。它上方有點兒舊的那個小東西是什麼?”

萊拉眯起眼睛,仔細盯着看。

“是骷髏!”

“那你覺得它是什麼意思?”

“死亡……是不是死亡?”

“是的。所以,在沙漏的含義範圍內,指針指的是死亡。實際上,死亡只是第二層意思,時間是第一層意思,它在時間後面。”

“法德爾-科拉姆,你知道我發現什麼了嗎?指針在轉到第二圈的時候就在那兒停住了!在第一圈的時候,它有點兒像抽風似的,到了第二圈,它就停住了。這是不是說它要告訴我們的是第二層意思呢?”

“有可能。萊拉,你問它的是什麼問題?”

“我在想——”萊拉住了口,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實際上已經不知不覺地問了真理儀一個問題。“我只是把三個圖片弄到了一起……因為我在想德-魯特先生,你看……我把毒蛇、坩堝和蜂窩放在一起,問德-魯特先生偵查得怎麼樣了,然後——”

“為什麼選這三張圖片呢?”

“因為我覺得毒蛇代表狡猾,間諜就該這樣;坩堝可以代表知識,需要進行提煉;蜂窩代表的是努力工作,因為蜜蜂總是很勤勞。所以,努力和狡猾的結果是知識,你看,這就是間諜的工作。我把指針指向它們,腦子裏想着那個問題,那個指針就在死亡那裏停住了……你覺得真理儀是在正常工作嗎,法德爾-科拉姆?”

“是在正常工作,萊拉,但不知道我們解釋得是否正確,這很深奧,我不知道——”

沒等他說完這句話,便有人急切地敲了敲門,一個吉卜賽年輕人走了進來。

“對不起,法德爾-科拉姆,雅各布-休斯曼斯剛剛回來,他受了重傷。”

“他是跟本傑明-德-魯特在一起的,”法德爾-科拉姆說,“出了什麼事?”

“他不說,”年輕人說,“法德爾-科拉姆,你最好來一下,因為他體內失血,堅持不了多久了。”

法德爾-科拉姆和萊拉警覺、驚訝地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但也僅僅是一秒鐘的光景。隨即,法德爾-科拉姆以最快的速度,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的精靈在前面一路小跑着。萊拉也跟了出去,迫不及待地快步走着。

那個年輕人領着他們上了一艘船,這艘船停靠在由甜菜根搭成的碼頭上,一個穿着紅色法蘭絨圍裙的女人給他們開了門。法德爾-科拉姆看見她疑慮地瞥了萊拉一眼,便說:“女士,應該讓這個小女孩兒聽聽雅各布說些什麼,這很重要。”

於是,那個女人便讓他們進去,自己往後退了退,她的松鼠精靈靜靜地待在木頭碼頭上。一個男子躺在床鋪上,床上鋪着打滿了補丁的床罩。他臉色蒼白,上面濕漉漉地全是汗水,目光獃滯。

“我已經派人去叫醫生了,法德爾-科拉姆,”那個女人聲音顫抖地說,“請別讓他激動,他現在很痛。幾分鐘前,他剛從彼得-霍克的船上過來。”

“現在彼得在什麼地方?”

“他正在停船。剛才就是他告訴我得派人去找你的。”

“做得對。雅各布,聽得見我說話嗎?”

雅各布的眼睛滾動了一下,看着法德爾-科拉姆在對面的床鋪上坐下,離他有一兩英尺遠。

“你好,法德爾-科拉姆,”他輕聲說。

萊拉看了看他的精靈。那是一隻雪貂,非常安靜地躺在他的腦袋旁邊,身體蜷曲着,但並沒有睡着,睜着眼睛,跟他的眼神一樣獃滯無光。

“出了什麼事?”法德爾-科拉姆問。

“本傑明死了,”他答道,“他死了,傑勒德被人抓住了。”

他聲音沙啞,呼吸微弱。他停下來,他的精靈痛苦地挺直身子,舔着他的臉頰。這又給了他一點兒力氣,他繼續說:

“我們打算闖到神學部里去,因為我們抓到的饕餮中,有一個告訴本傑明說,他們的總部就設在那兒,所有的命令都是從那裏發出去的……”

他又停了下來。

“你們抓了饕餮?”法德爾-科拉姆問。

雅各佈點了點頭,然後把目光投向他的精靈。精靈一般只跟自己的主人說話,不跟別人說話,但有時也有例外。於是,她說:

“我們在克拉肯維爾抓了三個饕餮,逼他們交待了他們給誰干、命令從哪兒來的等等,但他們不知道那些孩子被帶到了什麼地方,只知道是在北方,到了拉普蘭……”

她不得不停下來,急促地喘着氣,小胸脯劇烈地起伏着,然後才繼續說:

“後來,那幾個饕餮就把神學部和博雷爾勛爵的實情告訴了我們。本傑明說,他和傑勒德-胡克去闖神學部,弗蘭斯-布羅克曼和湯姆-曼德海姆去了解博雷爾勛爵的情況。”

“他們這麼做了沒有?”

“我們不知道,他們再也沒回來。法德爾-科拉姆,好像我們每做一件事,他們事先都知道似的。說不定弗蘭斯和湯姆一接近博雷爾勛爵,就都被活捉了。”

“再接著說本傑明,”法德爾-科拉姆說。他聽見雅各布的呼吸更加急促了,看見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雅各布的精靈焦急、疼愛地輕輕叫了一聲,那個女人往前走了一兩步,雙手捂着嘴,沒有出聲。精靈微弱地接著說:

“本傑明、傑勒德還有我們便去位於白廳的神學部,發現了一個小角門,看管得不是很嚴。我們在外面等着,盯着看。他們打開鎖,就進去了。還不到一分鐘,我們就聽見有人嚇得大叫起來,本傑明的精靈飛了出來,要我們幫忙,然後又飛了進去。我們拿出刀,跟着她跑進去。裏面漆黑一片,到處都是瘋狂的身影和聲音,令人恐怖地到處移動,讓人分不清東西南北。於是,我們便四處摸索着,但就在這時,頭頂上方一陣大亂,傳來一聲慘叫,接着,本傑明和他的精靈就從我們頭頂上方的一個高高的樓梯上摔了下來,他的精靈吃力地想把他扶起來,但已經沒用了,因為他們摔在石頭地上。不一會兒,他們倆就全都死了。

“我們根本就看不見傑勒德,但他的慘叫從上面傳來,把我們嚇壞了,驚得我們都動不了了。就在這時,一枝箭從上面飛來,射中了我們的肩膀,並深深地扎了進去……”

精靈的聲音變得更加無力,受傷的人呻吟了一聲。法德爾-科拉姆向前傾着身子,輕輕把床單向後拉了拉,雅各布的肩頭上,一枝羽箭的箭尾向外突着,箭桿和箭頭深深地扎進了這個可憐的人的胸膛,只有大約六英寸還露在皮膚外面。萊拉覺得一陣眩暈。

外面碼頭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

法德爾-科拉姆坐直身子,說道:“雅各布,醫生來了。現在我們走了,等你感覺好些的時候我們再長談。”

往外走的時候,他擁抱了一下那個女人的肩膀。在碼頭上,萊拉緊緊地靠着他,那裏已經聚了一群人,交頭接耳,用手指指點點。法德爾-科拉姆命令彼得-霍克馬上去報告約翰-法阿,然後說:

“萊拉,等我們一知道雅各布是否能挺過來,我們就要再討論一下真理儀的事情。孩子,你現在到別的地方去干別的吧,我們會派人去叫你的。”

萊拉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開,來到長滿了蘆葦的岸邊,坐下來,往水裏扔着泥巴。有一點她很清楚:雖然能讀懂真理儀,卻並沒讓她感到高興或驕傲——她感到害怕。不管是什麼力量使那個指針擺動、停止,總之,它像一個富有智慧的生命一樣能夠做出預測。

“我猜這是個鬼魂,”萊拉說。有那麼一陣,她很想把這個小東西扔到沼澤地里去。

“要是有鬼魂,我就會看見的,”潘特萊蒙說,“就像戈德斯托修道院的那些老鬼似的,雖然你看不見,可我能看見。”

“鬼魂並不是只有一種,”萊拉指責道,“你不可能全都看得見。不管怎麼說,那些沒有腦袋的老院士又怎麼解釋呢?你要記住,是我看見的。”

“那隻不過是黑夜裏的黑影而已。”

“不是黑影,是真正的鬼魂,你是知道的。不管是什麼樣的鬼魂在移動這個指針,肯定不是那種鬼魂。”

“可能不是什麼鬼魂,”潘特萊蒙固執地說。

“哦,那還會是什麼呢?”

“也許是……也許是基本粒子。”

萊拉輕蔑地笑了笑。

“就是有可能!”他堅持道,“你還記得加布里埃爾學院的那個‘光子風車’嗎?對,就是那個。”

加布里埃爾學院有一個非常神聖的東西,被存放在教堂裏面高高的祭壇上,上面蓋着(萊拉想)一塊黑色的天鵝絨布,跟包着真理儀的那塊布一樣。有一次,她陪喬丹學院的圖書館長去參加彌撒,見過那個東西。在祈禱達到高潮的時候,代理主教就會掀起那塊布,昏暗之中露出一個玻璃圓穹,裏面的東西因為距離太遠而看不清楚。接着,他拉一下拴在百葉窗上的一根細繩,讓一縷陽光照進來,徑直落在那個圓穹上。這時候,裏面的那個東西就變得清晰起來:是一個像風向標似的小東西,上面有四個葉片,一面是黑的,一面是白的。光線一落到上面,這個東西就開始轉起來。代理主教說,這闡明了一個道德問題,然後便接着解釋這個道德問題是怎麼回事。五分鐘后,萊拉便把這個道德問題忘了個一乾二淨,但卻沒忘記在飛舞着塵埃的光線中旋轉的那幾個小葉片。在他們回家往喬丹學院走的時候,圖書館長說,不管它們意味着什麼,總之它們很快活,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光子的力量。

這麼說來,也許潘特萊蒙說得對。要是基本粒子能轉動光子風車,毫無疑問移動輕輕的指針也不在話下。然而,這還是讓她感到心煩。

“萊拉!萊拉!”

是托尼-科斯塔。他在碼頭上衝著她招着手。

“到這兒來,”他喊道,“你去會議大廳,去見約翰-法阿。丫頭,跑步去,有急事。”

趕到那裏之後,萊拉發現約翰-法阿和法德爾-科拉姆以及其他幾個頭領都在,他們看上去面帶憂愁。

約翰-法阿開口道:

“萊拉,法德爾-科拉姆把你對那個儀器的理解告訴了我,孩子。我很難過地告訴你,可憐的雅各布剛剛死了。我想,我們還是要帶着你去——儘管這不合我的心意。這件事讓我心裏很不踏實,但看來沒有別的辦法了。把雅各布按風俗習慣埋葬之後,我們就馬上出發。萊拉,你要聽明白我的話:你也去,但這次可不是什麼快樂或慶祝,我們大家要面對的是麻煩和危險。”

“我讓法德爾-科拉姆保護你。別給他惹麻煩,也不要給他引來危險,否則你就會領教我的脾氣。現在,快去告訴瑪-科斯塔,做好出發準備。”

隨後的兩個星期比萊拉這一生中的任何時候都要忙。雖然忙,但時間過得並不快,因為充滿了令人厭煩的漫長的等待,要躲藏在到處都是虱子的潮濕的儲藏室里,注視着從窗外滑過的被雨水浸透了的陰霾的秋色,接着便是再次藏起來,睡在發動機附近,被汽油味熏着,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最糟糕的是一次也沒被允許露面,不能沿着岸邊奔跑,不能爬到甲板上,到了船閘附近不能拖船,也不能去接從船閘上拋下來的纜繩。

當然,這些都是因為她必須得藏起來。托尼-科斯塔把水邊的那些酒館裏的傳言都告訴了她:整個王國都在搜捕一個金髮小女孩兒,發現她的人有重賞,把她藏起來的人要重罰。還有一些奇怪的謠言:人們說,她是惟一一個從饕餮手裏逃走的孩子,掌握了一些可怕的秘密。還有的謠言說,這個孩子根本就不屬於人類,而是一對鬼魂,變成了孩子和精靈,一些邪惡的勢力把她派到這個世界,目的是要搞大破壞。還有另外一種謠言說,這個東西也不是小孩,而是地道的成年人,身子被魔法縮小了,她受雇於韃靼人,來刺探善良的英格蘭人的情報,為韃靼人入侵作準備。

萊拉剛開始聽到這些故事的時候,覺得很興奮,但後來就變得沮喪起來。這些人全都恨她、怕她!她盼望着走出這狹窄的方形船艙,真希望此時已經到了北方,到了亮閃閃的極光照耀下的廣袤雪原。有時,她還渴望回到喬丹學院,跟羅傑一起爬房頂,然後,管家的鐘聲敲響了,告訴人們離晚餐還有半小時,廚房裏便發出喧鬧聲、噝噝聲、叫喊聲……然後,她多麼希望什麼都沒有改變啊,也永遠不會改變,她永遠都是喬丹學院的萊拉。

惟一把她從無聊、憤怒中解脫出來的就是那個真理儀。她每天都看着它,有時候和法德爾-科拉姆一起,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她發現自己愈來愈能輕易地進入心靜狀態,那些符號的含義便隨之清晰起來,如同一道道巨大的山脈被陽光照亮,映入到視野中一樣。

她使出吃奶的力氣,儘力把這種感覺講給法德爾-科拉姆聽。

“很像你在跟別人說話,可結果你卻聽不見他們,你覺得自己有點兒傻,因為他們比你聰明,只是他們說不清楚……而且,法德爾-科拉姆,他們知道得太多了!好像他們什麼都知道,差不多什麼都知道!庫爾特夫人也知道很多,但現在好像是一種不同的知識……我想,有點兒像理解……”

法德爾-科拉姆便會問一些具體問題,萊拉便會尋找它們的答案。

“庫爾特夫人現在在做什麼?”他會問。萊拉的手馬上便動起來,他便說:“告訴我你在做什麼。”

“嗯……這個聖母像就是庫爾特夫人,我把手放在那兒的時候,我想的是我的媽媽;這個螞蟻代表的是繁忙——這很簡單,這是最上面的一層意思,再往下一點兒代表的是現在,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到那裏去。”

“你怎麼知道這些意思都在什麼地方?”

“好像我能看得見它們,或者說是感覺得到它們,就像在晚上爬梯子一樣,你把腳往下放,下面就會有一個橫檔。嗯……我把注意力放下去,下面就會有另一層意思,我好像能感覺到這個意思是什麼的。然後,我就把這些意思全都放到一起。這裏面有竅門,就像讓眼睛盯着什麼看一樣。”

“那你就這麼做吧,看看真理儀怎麼說。”

萊拉照辦了。那個長指針馬上開始擺動起來,然後停了一下,接着又動了起來,然後經過一系列的搜索、暫停,又停了下來。那是一種優雅的、頗有力度的感覺,萊拉也有了這種感覺,這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正在學習飛翔的小鳥。法德爾-科拉姆在桌子對面望着她,注意着指針停留的地方,看着小女孩兒把臉前的頭髮捋到後面,微微地咬着下嘴唇,她的眼睛先是跟着那個指針,但後來等那個指針的軌跡確定下來之後,她便去看錶盤上的其他地方了——但並不是漫無目的地亂看。法德爾-科拉姆會下象棋,知道棋手們在比賽中是什麼樣的眼神。技藝高超的棋手似乎看到的是棋盤上的力量與影響的對比,他們會沿着重要的戰線去看,而忽視那些弱小的部分;萊拉的眼神也是按照同樣的方式、根據某個相似的磁場在運動——這個磁場她看得見,但他卻看不見。

指針在雷電、嬰兒、毒蛇、大象和萊拉不知道叫什麼的一種動物前停了下來。那個東西像是一種蜥蜴,眼睛很大,尾巴纏繞在它棲息的樹枝上。在萊拉的注視下,指針反覆幾次都是重複地按照這個順序停了下來。

“那個蜥蜴是什麼意思?”法德爾-科拉姆打破她的沉思,問道。

“沒什麼意思……我看不懂是什麼意思,不過我一定是看錯了。雷電代表的是憤怒,這個小孩兒……我想指的是我……剛才我正在努力想那個像蜥蜴的東西是什麼意思,但是法德爾-科拉姆,你跟我說話了,我就沒弄明白。你看,指針在到處飄來飄去的。”

“是的,我看見了。對不起,萊拉。現在你累了嗎?要不要停下來?”

“不,不要,”她說。但是,她的兩頰已經變得緋紅,眼睛閃着亮光。各種跡象表明,她顯得焦躁、過度興奮,由於長時間被限制在令人窒息的船艙里,這種情況變得更糟。

他向窗外望去,天快要黑了。他們現在行駛的地方是最後一段內陸水面,過了這段之後就到了海邊。寬闊的、泛着棕色泡沫的入海口在陰沉的天空下向前延伸,遠處是幾艘運送煤油的油輪,銹跡斑斑,管道上掛滿了蜘蛛網;旁邊是一個煉油廠,一股濃煙從那裏升起,很不情願地和雲彩彙集在一起。

“我們到哪兒了?”萊拉問,“法德爾-科拉姆,我能不能出去只待一小會兒?”

“這裏是科爾比湖,”他說,“是科爾河的入海口。等到了鎮上,我們就在煙市附近停下來,然後步行去碼頭。大約再過一兩個小時就到了……”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寬闊、凄涼的河面上,除了他們這艘船和遠處一艘吃力地朝煉油廠駛去的運煤駁船外,沒有任何移動的東西。萊拉的臉燒得通紅,覺得非常疲倦,因為她在船艙里待的時間太長了。於是,法德爾-科拉姆接著說:

“好吧,我想在外面只待幾分鐘是沒什麼問題的。我覺得外面的空氣也算不上新鮮,只有從海上吹來的風才新鮮。不過你可以到外面去坐在船上,看看四周的風景,等我們靠近的時候再回來。”

萊拉一下子跳了起來,潘特萊蒙立刻變成一隻海鷗,急不可待地要在外面舒展一下翅膀。外面冷颼颼的,萊拉雖然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但很快就凍得哆嗦起來。可是潘特萊蒙卻不一樣,他興奮得大叫一聲,身子一躍飛到空中,時而環繞盤旋,時而一掠而過,時而振翅疾飛,忽而船頭,忽而船尾。萊拉也高興得歡呼雀躍,心兒也跟着他一起飛了起來,腦子裏催促他去挑逗老舵手的魚鷹精靈,讓她跟他比賽。可是,魚鷹對潘特萊蒙卻不理不睬,懶洋洋地趴在主人附近的船舵扶手上。

在這片凄涼的棕色空間裏,沒有任何生命,只有發動機那一成不變的轟鳴和船槳下微弱的水聲打破了這寬廣的寂靜。低矮的雲層陰沉地懸浮在空中,但是沒有雨;下面的空氣污濁不堪,充滿了煙味。只有潘特萊蒙那優雅的翱翔透着一些生機和喜悅。

潘特萊蒙先是一個俯衝,然後猛地向上爬升,展開白色的翅膀,映襯着灰色的雲層。就在這時,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突然向他猛撲過去,撞到他身上。潘特萊蒙被撞得一歪,嚇了一跳,疼得他扇了扇翅膀。萊拉大叫一聲,也感到了一陣劇烈的疼痛。這時,又有一個黑色的小東西飛了過來,跟第一個匯合了。它們的動作不像鳥,倒像是飛舞的甲蟲,顯得沉重,飛行路線筆直,發出嗡嗡的聲音。

潘特萊蒙開始下降,努力躲閃着變換路線,朝船上萊拉那熱切的雙臂飛去。那兩個黑東西不斷地向他攻擊,嗡嗡地叫着,十分兇惡。潘特萊蒙和她自己的恐懼都快讓萊拉發瘋了。就在這時,有什麼東西從她旁邊一掠而過,朝上飛去。

是舵手的精靈。雖然看上去笨拙、沉重,但她飛起來卻非常強勁、迅速。她的腦袋左右猛烈地撕咬着,只見空中黑色的翅膀在扇動,白色的翅膀在抖動。接着,一個黑色的小東西掉在萊拉腳邊刷着瀝青的船艙頂上,與此同時,潘特萊蒙也飛落在她伸出去的手上。

沒等萊拉安慰他,潘特萊蒙又變成了一隻野貓,身子一躍而起,跳到那個東西身上,把它從艙頂邊緣打了回來,因為那個東西正飛快地爬着,準備逃走。潘特萊蒙鋒利的爪子緊緊抓着它,走了下來,然後抬頭望着灰暗的天空。那隻魚鷹扇動着黑色的翅膀,往高空盤旋,四周搜索着另外那個黑色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魚鷹輕快地飛回來,衝著舵手叫了些什麼。舵手說:“那一隻跑掉了。別讓這隻跑了,給——”說著,一把把他喝水用的馬口鐵杯子裏的東西倒掉,扔給萊拉。

她立即用它把那個東西罩住。那個東西像一個小機器似的,憤怒地嗡嗡直叫。

“拿好了,”法德爾-科拉姆在她身後說。然後,他跪在地上,把一張卡片從杯子下面塞了進去。

“是什麼東西,法德爾-科拉姆?”萊拉聲音顫抖地問。

“我們到下面去看看。萊拉,小心點兒,握緊了。”

經過那舵手精靈的時候,萊拉看了她一眼,想向她表示感謝,但魚鷹那雙蒼老的眼睛閉上了,於是,她只好謝了謝舵手。

舵手只回答了一句“你該在下面待着”。

她拿着杯子走進船艙。法德爾-科拉姆在裏面找了個啤酒杯,把馬口鐵杯子底朝上和啤酒杯的口對好,然後抽出那張卡片,那個東西便掉進了啤酒杯。他把杯子拿起來,這樣他們便清楚地看見了裏面那個怒氣沖沖的小東西。

它有萊拉的拇指那麼長,呈墨綠色,並不是黑的。它的鞘翅直立着,像是振翅欲飛的瓢蟲。它的翅膀狂暴地扑打着,看上去只是一團霧,六條長着爪的腿在光滑的玻璃上不斷地掙扎。

“是什麼東西?”萊拉問。

潘特萊蒙現在還是野貓的樣子,蹲在半英尺遠的桌子上,綠色的眼睛跟着玻璃杯子裏的那個東西一圈一圈地轉。

“你要是把它剝開,”法德爾-科拉姆說,“你會發現裏面什麼活的東西都沒有,沒有動物,也沒有蟲子,什麼都沒有。這種東西我以前見過一個,但從來沒想到在北方這種地方還會見到。這是非洲的東西,裏面有個不斷轉動的發條,固定在可以彈起來的位置,它有一個邪惡的靈魂,它的心也全都帶着符咒。”

“誰派它來的?”

“萊拉,你甚至都不必去看那些符號;你跟我一樣,很容易就能猜出來。”

“是庫爾特夫人?”

“當然是她,看樣子她不僅到北方探過險啊。在南方的原始地帶,稀奇古怪的東西多極了,我就是在摩洛哥見過這個東西的。極其危險;一旦靈魂附着在它身上,它就永遠不會停下來;要是把它的靈魂放跑了,它就會變得極其恐怖,異常憤怒,會把它碰到的第一個生物殺死。”

“可它在這裏幹什麼呢?”

“對我們進行偵察。我真是蠢透了,竟讓你到甲板上去。我本應該讓你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想那些符號的含義,不該打擾你。”

“我現在明白了!”萊拉突然激動地說,“那個像蜥蜴的意思是空氣!我剛才就看出來了,但是我不明白它的原因,因此我努力去想,但剛才沒想出來。”

“哦,”法德爾-科拉姆說,“我也明白了。那個符號並不是蜥蜴,而是變色龍,這就是為什麼。它代表的是空氣,因為變色龍不吃不喝,僅僅依靠空氣而活着。”

“那麼大象——”

“代表的是非洲,啊哈,”他說。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真理儀每靈驗一次,他們對它的敬畏便增加一分。

“它一直就在警告我們這些事情,”萊拉說,“我們本該聽的。可我們該把這個東西怎麼辦呢,法德爾-科拉姆?能殺死它嗎?”

“據我所知,我們對它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能把它緊緊地關在盒子裏,永遠也別放出來。我更擔心的是跑掉的那隻,現在它一定是在返回去庫爾特夫人那兒,把它看見你的消息告訴她。萊拉,我真該死,我真是蠢透了。”

他稀里嘩啦地在櫥櫃裏翻來翻去,找到了一個直徑大約有三英寸的煙葉馬口鐵罐子,裏面裝的是螺絲釘。他把它們倒出來,用一塊抹布把裏面擦了擦,然後把那隻杯子扣在罐子上,那張卡片還緊貼在杯子口上。

接下來的幾分鐘居然有了點兒麻煩。那個東西的力氣大得驚人,一條腿伸出來,把罐子推到了一邊。但他們還是抓住了它,把罐子向下擰緊。

“等我們一上大船,我就把它的邊都焊上,確保萬無一失,”法德爾-科拉姆說。

“難道發條停不下來嗎?”

“一般的發條當然能,但我剛才說了,這傢伙的發條被鬼魂上滿了,愈掙扎,發條就愈緊,那麼它的力氣也就愈大。現在我們還是把這傢伙放到一邊吧……”

他把它用一塊法蘭絨布包起來,這樣就聽不見它不停的嗡嗡聲了,然後放到自己床鋪底下。

這時,天已經黑了。萊拉望着窗外,科爾比湖上的燈光也愈來愈近。陰沉的空氣愈來愈厚重,變成了一團霧氣。他們把船拴在“煙市”旁邊的碼頭上,眼中的一切都變得柔和而又模糊不清起來。夜色像一層珍珠色、銀灰色的輕紗,罩着倉庫和吊車、市場上的木製貨攤、有着很多花崗岩煙囪的建築——這個市場的名字正是來源於此,因為在這裏,散發著香味的橡木煙火不分晝夜地烤魚。那些煙囪使潮濕的空氣更加厚重,鯡魚、鯖魚、鱈魚燒烤時發出的令人愜意的氣味似乎就是從腳下的鵝卵石那裏發出來似的。

萊拉身子裹在油布里,把那頭能暴露她身份的頭髮藏在一個大風帽里,走在法德爾-科拉姆和舵手中間。三個精靈全都警覺起來,察看前面的角落,向後面張望,仔細聽有沒有輕微的腳步聲。

但能看到的只有他們自己。科爾比的市民全都待在家裏,也許正坐在呼呼燃燒的火爐旁,呷着詹尼弗酒。來到碼頭后,他們才看見人,而他們看見的第一個人是托尼-科斯塔,他正在看守着大門。

“感謝上帝,你們終於來了,”他輕聲說著,讓他們進去,“我們剛聽到消息,傑克-維荷文被打死了,他的船沉了;誰也不知道你們在哪兒。約翰-法阿已經上了船,馬上就要出發了。”

這艘船在萊拉看來大極了:船的中央是駕駛室和煙囪,水手艙高高的,蓋着帆布的艙口上方矗立着一個堅固的起重機;舷窗里、船橋上閃着黃色的燈光,桅杆頂上閃着白色的燈光;三四個人在甲板上緊張地忙碌着,但是她看不清他們在做什麼。

她搶在法德爾-科拉姆前面,飛快地走上跳板,興奮地東張西望。潘特萊蒙變成一隻猴子,馬上爬到了起重機上,但她又一次把他叫下來,因為法德爾-科拉姆要他們待在屋裏——或者按照船上的用語來說是待在艙里。

在幾級樓梯下面,或者說是在甲板的扶梯下面,有幾個人聚在那裏,約翰-法阿正在跟負責這艘船的吉卜賽人尼古拉斯-羅克比悄悄談話。約翰-法阿做事從不草率。萊拉等着他跟自己打招呼,但是他直到把有關潮汐、領航的話說完,才轉向這幾個進來的人。

“晚上好,朋友們,”他說,“你們也許聽說了,可憐的傑克-維荷文死了,他的幾個孩子也被抓了起來。”

“我們也有壞消息,”法德爾-科拉姆說,然後把他們跟會飛的鬼魂間諜遭遇的事情說了一遍。

約翰-法阿搖了搖大腦袋,但沒有責備他們。

“那個東西現在在哪兒?”他問。

法德爾-科拉姆拿出那個金屬罐兒,放在桌子上。裏面傳出異常憤怒的嗡嗡聲,震得罐子在木板上慢慢移動起來。

“我聽說過這些發條惡魔,可從沒見過,”約翰-法阿說,“但我知道,沒有辦法讓它們馴服,也沒辦法讓發條停下來。把它綁在鉛塊上,扔到大海里也沒用,因為總有一天,它的肢體會爛掉,惡魔就會逃出來襲擊小女孩兒——不管她在什麼地方。不,我們就把它放在身邊,多加小心。”

萊拉是船上惟一的女性(因為經過認真思考之後,約翰-法阿決定不帶婦女去),所以她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艙室。確切地說,這個艙室並不大,實際上跟一間盥洗室大小沒什麼區別,只是裏面有一張床和一個氣窗——這是舷窗的準確叫法。她把自己為數不多的幾件東西放進鋪位下面的抽屜里,然後興奮地跑上甲板,彎腰靠着欄杆,想看看英格蘭是怎麼在身後消失的。可是她發現,在她此之前,英格蘭已經差不多完全消失在霧氣中了。

下面的水在匆匆地流動,船體在空中移動着,船上的燈在黑暗中大膽地閃着光,發動機隆隆地響着,鹽、魚、煤油散發著各種味道,這一切本身就足夠讓人激動不已的了。用不了不久,等這艘船開始駛進北海洶湧的波濤的時候,他們還會碰上另外一件事,令人激動不已。這時,有人喊萊拉到下面去吃晚飯,她發現她沒有原來想像的那麼餓。她立即決定,為了潘特萊蒙,自己最好是躺下來休息一下,因為麻煩一過,這個可憐的精靈就得了重病。

就這樣,她開始了自己的北方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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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羅盤(《黑質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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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間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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