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名捕與捕王

第二章 名捕與捕王

冷血和老者又走了很遠,雞啼和鵝叫摻在一起,還有犬只汪汪地吠着,這些聲響交織起來,使人想到幽靜的村落,還有慷倦的午憩。

冷血望到遠處有一棵樹,強悍的棕色樹榦托着一大把茂盛的翠綠,卻在盈活的翠意里,長着一叢又一叢的鮮紅花朵,好像鮮血綻在青苔上燃燒,美極了。

老者咳嗽着說:“青田鎮,快到了。”說著自衣襟里摸出包芝麻酥,是剛才小滾水的村民送給他路上吃的,“你餓不餓?一起吃罷。”

不料才打開紙包,芝麻酥像粉未一般散倒出來,老者一時沒提防,掉了一地,老者愣了愣,用舌頭把紙包上余剩的餅未舐了個乾淨,又吹了吹沾有粉未的手指,還頗惋借的看着沾着星星自粉的褲管,解嘲的人道:“嘿,沒想到這麵粉發得不勻,都碎散了。”

冷血淡淡地道:“不關麵粉的事,剛才您聚起功力,嚇退李鱷淚,撂在懷裏的芝麻酥,又怎抵受得住?”

老者許是因為舐餅末時嗆了喉,大聲咳嗽起來,支吾地夾着語音道:“哦?是么?我自己還不知道哩……”

然後像意外似的發現遠處道旁有一座茶寮,喜道:“我們過去泡杯茶再說。”

雖然是在晌午,這茶館十分冷清,人客也沒多幾個。冷血和老者坐下去后,老者就不斷地在咳嗽,冷血問那小二:“有什麼吃的?”

店小二說了幾樣,都是饃饃、烤黃豆之類,冷血於是叫:“來碟毛豆,兩個棗泥餡的自來白,一碟花生和兩碗龍鬚面還有沒有滷肉?”

店小二苦着臉道:“客倌,這兒一帶,哪還有肉吃?別說棗泥餡的,就算蒜泥餡的也沒有。就吃卷切糕。將就點好罷?”

冷血忙道:“好的,好的。”店小二一搭白布轉身去,冷血忙喊:“來兩碗高粱!”

店小二又苦着他一向就已愁眉不展的臉容道:“客倌,這兒哪來的高粱!”

冷血只好道:“自干,白乾吧!”店小二這才去了。

老者一面吃力地咳嗽着,一面擠出了話:“隨便點,隨便點吃。”

後來桌子也有幾個人,一個也是愁容滿臉,一個嘴裏怨氣連天,一個更慘,弔唁般的臉孔。只有一個矮子,笑嘻嘻的,一副什麼都可以的樣了,看裝束言談,都是鄉巴里人。

怨氯連天的人道:“兩位敢情是外地人,不知道這裏比兵荒馬亂還凄慘,咱們這兒,納完前貢又后稅,咱們做牛做馬。也繳不完苛稅暴征!”

那弔唁臉孔的人着急地示意說話的人示意道:“小心,病從口入,禍從口出。”

冷血道:“諸位放心,我不是來徵稅的公人,貴鄉的稅收,怎麼這樣厲害法?”

愁容滿臉的人彷彿臉上寫滿了“愁”字,以致說話的時候一個個“愁”字吐了出來:

“在我們這兒,多養一隻雞就多一隻雞的稅,多種一棵樹就多一棵樹的稅,所以我們寧可把雞宰了,把樹斫了,可以省下重稅。”

冷血道:“你們不是已經繳了稅么?”

怨氣連天的人道:“你以為這些稅銀容易繳么,交不出來的有上萬的人,他們現在,不是死了,就四肢不全,或在監牢裏等死,或者充軍墾荒去了。”

冷血勃然怒道:“哪有這種事!誰執行這事的!”

那怨氯連天的人哈了一聲道:“這你都不曉得么!官府呀,當然是官府呀!”

老者喃喃地道:“這還有王法的嗎……”

愁容滿臉的人道:“這兒只有無法無天,沒有王法可言。”

老者問:“那您閣下的稅可繳出了沒有……?”

愁容滿臉的人慘笑道:“我們一家五口,一年辛勞工作所得,不過三五兩銀子,而今稅收六兩,教我從哪籌去、我要交得出,也不必成天愁眉苦臉了。”

老者又問那哭喪着臉的人道:“你呢?”

哭喪着臉的無精打採的說:“我祖上三代,一塊田也沒剩下來,跟人耕作到現在,那官吏不知怎的一算,算到我有田七畝,不由分說,要我繳稅……”說到這裏,真要哭出來了,“您老說,教我打哪兒拿銀子交去?”

冷血只好安慰他,見怨載連天穿得較光鮮,便問:“您?”

怨氣連天的道:“我剛把老婆賣到外省去,交了年稅,不料又報稱稅飽叫人劫了,現在,叫我賣什麼好?”

冷血苦笑了一下,見剩下一人仍笑嘻嘻,心裏有一線希望,問:“人人都為繳稅苦,閣下倒是歡容滿面,不知”

笑嘻嘻的人仍是笑嘻嘻,木然地望着冷血。

怨氣連天的嘆道:“唉,他已經給徵稅的人逼瘋了,哪能回答你!”

哭喪着臉的人道:“我們帶他吃完這餐,就任由他自生自滅了,我們也沒能力再照着他了。”

愁容滿臉的人道:“我倒羨慕他,一家子死的死,瘋的瘋,豬也沒養一隻,連塊遮雨瓦也沒有,倒是不再怕徵稅了。”

冷血聽了,極為憤怒,這時酒菜已經上來了,酒菜淡粗,頗難入口,老者仔細而津津有味地吃着,吃到一半時,後面那四人便嘆息怨憤着離去。

冷血仰脖子一口乾盡了杯中酒,道:“天下哪有這樣子的徵稅法!”

老者淡淡地道:“偏偏此際天下都是這樣子徵稅法,只是看執行者是不是變本加厲,貪得無厭罷了。”

冷血忿然道:“這樣子,怎麼不變得官逼民反!”

老者在吃着最後一塊卷切糕,並小心地掏起最末一片蔥絲,聽到這話,忽抬起眼來,眼光森寒:“你這句話要是給別人聽到,報上去可是抄家之罪!”

冷血冷笑道:“抄家就抄家,我沒有家,要就定我一個死罪!”他本來不喝酒,由於激於義憤,便喝多了,再斟時壺已幹了,揚聲便喊:“小二哥,再來瓶酒!”

小二懶洋洋地應:“大爺,小店就只有這些,再喝,也沒有了。”

冷血也沒心情吃得下,匆匆便起來付帳,老者慌忙道:“我吃的,我來付。”只見他連饅頭皮也吞個乾淨,見到有臟處便用手揩去,揩不去的也照吃不誤。

冷血道:“這餐要您賞面,算我付的。”

老者道:“不行,我付,我付。”

冷血搖手道:“這小小意思,還算什麼!”

老者正色道:“我吃的錢由我付。”

冷血這才意識到老者的堅持,愣了一愣,便道:“這,這一點小錢,怎麼算呢?”

老者一字一句地道:“我向不習慣被人請。我用勞力賺來的錢,替自己付帳,我不要人請,也不要請人。”說罷,又劇烈地咳嗆了起來。這次咳得那麼劇烈,彷彿連肺葉都要嗆出來似的。

冷血忙道:“好,你付,你付。”他加了一句,“你請我好了。”

“不,我不請你。”老者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說,“老實說,我請不起你。”

他自懷裏掏出了一些碎銀,算着算着,還不到一兩銀子,老者苦笑道:“實不相瞞,我的俸薪一年只有四兩銀子,只能省着用,不能亂花的。”

冷血看了於心不忍,道:“尊駕的工作,年餉這般的少,如”

老者截斷他的話,臉上浮現了一個滿足的笑意:“我喜歡我的工作,錢,多少不是問題,何況,我已幹了三十多年,不想再轉行了。”

冷血也順着他的意思,沒有再說下去,但仍頗為難的看着他手上的碎銀。那五錢的帳只怕這小店還找不開來。

老者把碎銀端到鼻端細看着,彷彿捨不得,又似分辨不出,那店小二正要苦着臉說:

“客倌,你給我這撮碎銀,我們還是找不開的呀—,話未出口,卻聽喀哧一聲,老者用拇食二指一捏,真的切下一小截正好值五六錢的銀子來,塞到他手心裏。

店小二直了眼珠,不相信他剛才看到的是真的。

冷血也吃了一驚。他知道這老者武功深得不可測,但不知道對方內力竟深厚到了這個地步;那塊碎銀只有指甲般大,要用兩隻鈍指夾下小月形的一塊來,這是連冷血都無法辦到的事。這人的武功大大超出了冷血的估計。

老者再用手秤了秤,似乎對自己切得很適當,很滿意,點頭起身道:“走了。”

兩人走了出去,沿官道行着,附近人家也多了起來。沿路的溪流都有縫紉機的聲音,吱咕傳來,又有搗衣聲,咯一下咚一下的,都是人間清平樂好的聲音。

忽見一家屋字竹籬外,有幾匹官馬停着,門前有人吵鬧着。

只見一個師爺打扮的人物,手裏翻着本黃皮冊子,另一隻手持毛筆,眯着眼湊近書頁去看,另外有兩個衙差,乾瘦的一個托着硯缽,供師爺書寫,粗壯的一個手裏握着刀柄,一手揚鞭,大聲的呼喝着:

“挨千刀的,你們的稅,給是不給!”

那屋門前的老頭兒拄着杖幾乎沒跪下去,哀求道:“宮差老爺,再通融通融,再通融通融吧!”在他身旁還有一男一女,是兒子媳婦。

那師爺“嘿”地一聲,好暇以整地道:“生壽老爹,你這是啥意思你要我們通融,咱找誰通融去?這可是天子皇命交下來的差事,咱們有幾個頭,敢不依時依候做好挨砍頭?

吭?”

生壽老爹皺紋折出了老淚,哀求道:“師爺,再寬限多幾天吧。”

那扶着他的男子生得黝黑,是他的兒子,怒道:“你們講不講理,咱們只養了一口豬,卻要納一頭牛的稅,這算什麼嘛。”一老一少都用悲憤但情知無力的眼光望着來人。這時,屋裏傳來嬰兒的哭聲,那女的匆忙把手在圍裙上擦兩下,一扭腰就要轉入屋裏去。

那師爺彷彿這才發現那女人似的,用他那又癟又瘦的身子一攔,涎笑着說:“這女人是您媳婦兒吧?”

那男子氣沖沖地道:“你要怎的?”

師爺一聳肩嗤笑道:“沒什麼怎的,”轉過頭去問生壽老爹:“要納一頭牛還是一口豬的稅,要看我手上的筆了。”

生壽老爹一聲聲地哀求:“求師爺秉直上報,秉直上報。”

師爺推了推生壽老爹,男子忙過去扶住,怒目看他,師爺冷笑說:“什麼么秉直上報!

誰知道你是不是在河塘底下收養七八頭牛。”

男子橫前一步,說:“你想怎樣?”

師爺斜乜着眼,反問一句:“你媳婦兒?”

男子護在女人面前,還未說話,那粗壯的衙差一已掌摑在男子身上,男子漲紅了臉要說理,衙差一腳把他喘倒在地。

生壽老爹叫了起來:“這,這是幹什麼呀”

師爺冷哼道:“你兒子勾結匪黨,罪有應得,來人呀”

兩個差役一齊呼喝一聲,師爺得意洋洋慢滋滋他說下去:“鎖他回去!”

女人和生壽老爹都一起跪了下來,兩個衙差早已不必吩咐便對地上的男子拳打腳踢,帥爺歪着嘴笑道:“生壽,你老糊塗了,我王師爺有個什麼嗜好,你不是不知”他聳了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看着衙差吆喝着踢打:“有時候,保得了兒子保不了媳婦唷!”

說完這句話,王命君師爺打從心底里竊笑:這婦人皮膚白得就似花結的水飄的,一點也沒有農婦人家粗糙,看來,他就有甜頭可嘗了……突然間,眼前來了兩個人。

這兩人毫無來由的出現,令他震了震。

年青的問:“你是吃公門飯的?”一雙冷眼像瞧進他的骨髓里。

王師爺隨即想起他的身份是這地方的“師爺”,壓根兒沒理由會去怕兩個陌生來客,挺一挺胸,道:“你是什麼東西?!”暗底里招招手,把一個衙差招到身邊來。

冷血道:“我也是吃公門飯的。”

師爺見衙差在側,膽壯起來,嘿地一聲乾笑道:“你也是?你吃的是我吐的,也配與我相提並論!”

冷血道:“官衙里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所以才沒有當它是個除暴安良的所在。”

師爺怒道;“巴拉媽子!我是魯大人近前首席師爺,我要怎樣就怎樣,我想怎樣就怎樣,你管得着!”

冷血搖首,搖得很用力,說:“我不想殺你。”

師爺一愕,瘦子衙差上前揚着拳頭道:“你說什麼?”

另一個粗壯衙差也舍了倒在地上的男子,攏了過去。

冷血仍是搖頭:“我本不想殺你的。”一說完,瘦子衙差只見電光般寒了一寒,已閃到了師爺的眉心!

按照情形,師爺是死定了,但在一旁那毫不起眼的老者忽然一揚手。

劍光閃了三次,老者也揚了三次手。

瘦子衙差擋在中間,但冷血出劍,他完全接不下、躲不了,甚至到現在還弄不清楚倒底是劍光還是電光,是刺向他還是刺向師爺?

冷血卻很清楚,要不是老者接了他三劍,師爺至少已死了九次!

冷血倏然收劍,問:“為什麼不讓我殺他?”

老者搖搖首,彷彿他這一搖首不是獨對一個人搖的,而是對整個人情世態搖的:“他罪不致死。”

冷血冷冷地道:“這種人,欺壓了多少百姓良民,還不該死?這個人,叫王命君,就是當年背棄‘白髮狂人’的兄弟之一,以致使聶千愁步入魔道,還不可殺?!”

老者嘆道:“就算要處死,也得有上級命令,不然,也要依法處置,你我只是捕快,沒有資格定人生死,否則與民同罪!”

冷血眼睛一亮,沒有說話。

師爺聽出來人身份亦非同小可,既道破他的來歷,而且出手更連招架也無從,於是使出了他當師爺的看家本領,道:“兩位,不打不相識,大水衝著了龍王廟,原是自家人,不如……”

老者截道:“沒有用的,他不會受這一套的。”

師爺小心翼翼地打探道:“那位大哥是?”

老者咳着笑道:“御封‘天下四大名捕’,江湖上人稱‘武林四大名捕’之一,冷凌棄,外號人稱‘冷血’二字,便是他。”

師爺一聽,幾乎暈倒。

那兩個衙差因沒聽人說過,倒不覺怎麼,但見師爺臉白如紙,知其人來頭不小,忙都小心恭謹起來。

師爺在絕望之中忽想到眼前還有一個要死不活的老頭兒,剛才好像還出手救了自己,忙挽住他的衣袂,央求道:“這位大爺,煩你就說幾句好話,請這位……冷爺饒了我們一次罷……我們也只是奉公行事呀!”

老者搖首道:“強徵稅收,借勢行淫,這叫奉公行事?你犯了法,叫誰也饒不了你。”

師爺還是不死心,哀求道:“你就行行好罷……我必忘不了您的好處……”那生壽老爹見先時是他哀求,而今全報應在師爺身上,老眼望望天,覺得真有個天老爺在賞罰人間。

冷血冷冷道:“你求他也沒有,他……不會答應您的。”

那粗壯的衙差大着膽子問了一句:“他又是誰?”

冷血一笑。“他是誰?”

“他就是你們這行的老祖先、大宗師。”他字句清晰地道:“捕中之王“捕王’李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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