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越往西走,朔風越烈。

每前進一步,都是在與風角力,人們用布包裹了頭臉,只露出被飛沙蟄得通紅的雙眼,眼角積滿黃塵。

米夏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地跑向蛇行的長隊末端。風在背後推搡着他,要是跑得慢些,便會被掀得滾倒在地。

終於他找到了那輛裝飾兀鷹羽毛的黑篷大車,繞到車后,手腳並用攀上了后轅。

后轅上坐着的人被嚇了一跳:“世子殿下……”米夏急忙爬起來捂住了他的嘴,撥浪鼓一樣地搖頭。翟朱被他捂得難受,翻着白眼使勁點頭,米夏才鬆開了手。

“殿下怎麼不留在大閼氏身邊,到處亂跑?”他責怪地說。

米夏壓低聲音:“你別管那麼多,我問你,那天晚上他們抓的那個舌頭呢?”翟朱警惕地皺起眉頭:“什麼舌頭?沒聽說。”“你不要騙我,就是雷鐸修格和朔勒一起逮到的那個左菩敦人唄。他受了箭傷,大合薩不會親自去給他包紮,一定是你去的呀。”孩子拉下裹臉的細羊毛披巾,銀眉下露出一對深紫的明亮眼睛。

“這個……”身材魁梧的年輕合薩尷尬地動了動手指,彷彿想藏起手裏搗葯的木碗。

“告訴我嘛,告訴我嘛。”米夏使勁踢着他的靴子,“你合葯不是還缺一副鮟鱇魚肝嗎?我去向父汗討。”“不行……”翟朱動搖了一瞬,立刻堅決搖頭,“現在不行。到了白石冬場以後,我再帶殿下去看那個左菩敦人。”米夏一下子垮下了臉:“為什麼啊?”“殿下你看那邊。”翟朱把小葯槌放下,指着遙遙的東南方。那裏與隊伍前進的方向恰恰相背,除了坐在後轅上的人,幾乎不會有人回頭朝那兒投去一瞥。

米夏睜大眼睛:“那不就是雲嘛。”蒼穹早已隱沒,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陰鬱雲海。鐵一樣沉重的積雲被疾風推送着,撕扯着,洶湧奔向東南,像是隨時會俯衝下地,將一切敢於阻礙它的東西捲入滅頂之災。

“不,不是雲。往地面上看。”米夏扶着翟朱的肩膀,在轅木上站起來,眺望天際。蒼灰大地的盡頭,翻滾雲渦之下,彷彿有一小團模糊黃影。他兩手揉揉眼睛,沒有錯,那是一股微弱的煙塵。

“左菩敦人!”米夏低聲驚呼。

翟朱點頭:“天氣很差,我想,現在目力所及也不過二十里吧。也就是說,他們一個與我們幾乎一樣大的部族,十來萬的人,就追在咱們身後二十里啊。”“那如果他們派出遊騎隊,只需一刻,就能趕到咱們眼前了吧?”米夏張着嘴,小胸脯起伏。

翟朱抱住他的腰,扶他在轅木上坐下:“所以你可別亂跑啊,好好留在閼氏身邊。雖然奪罕爾薩前天夜裏剛突襲過他們的大營,可他們又快趕上來了,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派出遊騎來襲擊我們呢。”“沒關係,有奪罕在呢。東陸的皇帝有幾萬人的羽林軍,住在石頭的高牆裏,奪罕都差點兒把他殺掉了,游騎算什麼啊。”米夏說。

翟朱怔了一下:“殿下,奪罕爾薩雖然勇猛,卻是個左菩敦人。你以為他與左菩敦人對陣,心裏好受嗎?那些人都是他的親族和子民……”“翟朱。”車篷里有個蒼老的聲音傳出,是大合薩。翟朱一下子閉了嘴,滿臉懊悔。

“才不是這樣。”米夏生起氣來,跳下車轅對着翟朱嚷嚷,“那些人根本不認他做汗王,他幹嗎要顧念他們的死活呢?明明是他們先要殺他的!”在翟朱逮到他之前,米夏已鑽過幾匹牧馬的腿間,繼續向隊伍深處跑去。他拉起披巾,把腦袋裹緊了,用兩手攥住,以免被風捲走,一邊朝每一輛篷車後頭張望。

“嘿,小孩兒,亂跑什麼呢?”有人在馬上叫喊,米夏趕緊縮着頭逃開。

馬蹄篤篤地追了上來,耳邊清厲風聲,套馬索已落了下來,把他兩臂連着身體一同箍緊。“放開我!”米夏跳着腳嚷嚷,徒勞地掙扎,把繩子綳得筆直。

四蹄踏雪的栗色馬像風一般到了面前,騎手輕盈跳了下來,收緊手裏繩索,將米夏拉到面前。米夏倔犟地用屁股對着他,兩腳使勁扒着地面,卻被繩圈拽住,跑不出一步去。

另一匹紅馬繞到米夏面前,馬上的人在風巾下笑了,聲音低婉動人:“這不是世子嗎?今天的字帖都臨完了嗎?”“桑茉老師……”米夏驚恐地抬起頭,看着眼前窈窕的女子,吞了一口唾沫,又慢慢回頭去看繩索的另一頭,“雷……雷鐸修格。”高大的射手有雙永遠微笑的金色眼瞳,此刻米夏卻覺得那笑意異常危險。雷鐸修格一提手裏的繩子,米夏像個小小的木偶原地轉了半圈,不得不與他面面相覷。

“叫老師。”他說。

“……老師早。”米夏苦着臉,大風颳得他睜不開眼。

桑茉是獵人喀蠻多的女兒,小時候曾在瀚南霜還城的公塾念過幾年書,父汗指派她來教米夏寫東陸文字。而雷鐸修格每逢不出獵的日子,就為米夏指點箭術。若是說世上還有什麼米夏害怕的人物,那就是這兩位授業之師了。

“上哪兒去?”雷鐸修格看來沒有解開繩套的意思。

米夏回頭哀求地望着桑茉,她終於搖了搖頭,下馬來替他鬆綁。“世子殿下是千金之軀,怎麼可以不帶從人,隨意行動?”“我,我就想看看那個左菩敦斥候,就是他前晚抓到的那個。”米夏悄悄指了一下雷鐸修格。

桑茉微微一笑:“那人又沒多長一雙眼睛耳朵,看他幹嗎?”“怎麼沒有?大家都說,那個斥候藏身在草叢裏就像一條影子,好像渾身上下都長滿眼睛和鼻子,誰也逮不着他啊。”米夏睜大了眼睛,“巴庫說,那人的耳朵大得像翅膀一樣,聽得見十裡外的耗子咳嗽呢!”這回是雷鐸修格忍不住笑了,“我看你的耳朵才大得像翅膀一樣。你真的要去看他?不怕嗎?他很兇的。”“不怕!”米夏攥緊拳頭。

“行,我要留在這兒,讓桑茉帶你去看那傢伙吧。”金眼睛的射手說。

米夏獃獃地問:“你留在這兒做什麼?”“等他們。”雷鐸修格用馬鞭指指東南。米夏不安地想到翟朱的話,那團小小煙塵里可有十幾萬人啊。

“沒事的。他們不跟上來,咱們還得找他們去。”年輕人笑了,伸手撫摸背後的角弓,握手的望把木上新纏了閃亮的淡青絲線。

“世子,我們走吧。”桑茉把米夏抱上鞍前,急急地打馬就要走,羊群卻像是河面上遍佈的浮冰,密密麻麻擋住他們的去路。米夏回頭看雷鐸修格,他還站在那兒,臉全被風巾擋着,但米夏覺得那雙深邃的金眼是在望着這邊。沙粒撲在他的皮甲與榆木銅皮盾上,那聲音像是下着細密的雨。

遠處有人喊雷鐸修格的名字,那是幾十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戰士,他們停在路邊等待集結,個個裝束整齊,手裏的騎槍如同一片筆直的林木。米夏在過來的路上見過好幾支這樣的騎隊在路邊待命,每隊最多三百人,四分之一是弓手,餘下的都是快馬騎兵。他們要留下來埋伏在大隊路線的南北,只等尾隨其後的左菩敦人追上來,便發起偷襲。

騎隊的影子在滾滾煙塵中遠去,米夏依依不捨地回頭看着,嘆了口氣,又是艷羨又是擔憂。桑茉卻置若罔聞,只顧望着前方,靈巧地策馬在羊群中穿行。

“桑茉老師,你幾歲啦?”“十七。”“那,雷鐸修格幾歲啦?”那對鴿灰的眼睛終於正眼瞧他了:“十七啊。”米夏伸長了手,擦掉她下睫毛攔住的那顆眼淚:“那你們明年就好成親啦。”一縷被剪短過的淡青髮絲從桑茉的風巾里掉了出來,她把它攏回耳後,紅着鼻子勉強一笑:“嗯。”車馬與牛羊混雜成嘈雜的長河,隊伍鬆散逶迤,首尾之間拉開十多里地,近尾處有六七十個輕甲騎手圍成圓陣,隨大隊一同前進。

桑茉馳近圓陣時,刻意放慢了速度,米夏在她懷裏伸着脖子張望,發覺那麼多快馬利刃的騎手,拱衛的竟只是一輛破破爛爛的乾草車。

一名壯年騎手脫隊迎了上來,米夏認出他是格連帕,父汗的近衛頭領之一。

桑茉悄聲說:“世子想看看那個人。”格連帕的眉頭擰了一下,沒說什麼,只是跳下馬背,將米夏從桑茉馬上抱下。

“把我放下,我自己走!”米夏掙扎着從格連帕手臂中鑽出來,跳下地就往圓陣的方向跑。

騎手們把圓陣拉得很大,彷彿在戒備着空曠圈子裏那輛孤零零的馬車。可那馬車看起來再尋常不過。車板子上乾草垛得滿滿的,好像隨時要把上頭捆紮的油布崩開,拉車的是兩匹步履輕快的健壯挽馬,趕車的人米夏見過,是一個夏天在鼠眼山放牧的老頭兒。

那個厲害的斥候在哪兒?米夏忍不住回頭疑惑地看了桑茉一眼,桑茉沖他點點頭,示意他再往前走。

這個圓陣靜得讓人害怕。外頭馬嘶羊喚,衛士們卻緊閉雙唇,沒有一句交談,趕車的老頭也不呵斥牲口,只是默默用棘柳條輕拍着馬頸。米夏不知他們是啞了還是怎麼的,他獃獃站在原地環顧四周,圓陣仍在一刻不停地向前移動,馬車也就顛簸着遠遠駛過米夏面前,讓他看見了追在乾草車後頭的那個男人。

男人矮墩墩、髒兮兮的,遍身都是塵土,像顆從油鍋里滾到地上的山芋蛋子。他滑稽地瘸拐着小跑,一條五尺長的繩索將他的雙腕在身前捆死,拴在後轅上,若是他跟不上車速,便會被拽倒,活活拖曳至死。

不會吧?這到底是個廚子還是個斥候啊?米夏藏不住心中的失望。

他渾身上下沒有什麼多餘的眼睛鼻子,長得也一點都不威風,腦袋幾乎全禿了,從背後看去只有一圈稀疏朦朧的紅毛繞着腦袋,活像羽族女孩兒喜歡戴的那種花冠,耳朵倒是真大,垂頭喪氣地耷拉着,好像上了年紀的牧犬。

衛士打了兩聲響鞭示意,趕車的老頭勒住了馬,圓陣隨之停住。老頭拿了個木桶,去打水飲馬,衛士們將長騎槍橫在鞍前,策馬向圓心收束,直到自己的槍尖與下一個人的槍尾之間只餘一拳之寬,再靈巧的騎手也鑽不過這道長槍所結的屏障。

米夏本以為那人被蒙了雙眼,準會一頭撞上草垛,可他只是顫抖着朝前沖了兩步,跪倒在地上喘息,兩膝在塵土中拖出赭紅痕迹。原來那人周身的臟污下,都是新舊交疊的傷,竟找不出巴掌大的好皮。他赤着腳,兩隻腳掌和一雙膝蓋上都有裹傷的布條,浸透了血和泥,成了漆黑的顏色。

米夏剛要失聲驚呼,格連帕的大手立刻輕輕掩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低聲。

手一挪開,米夏就急着說話:“為什麼把他拴在車上?他的腳……”“殿下心懷仁厚,不過,這個人配不上您的垂憐。”格連帕一手握着長槍,低頭看着他。“即便他現在狼狽得像只狗,我還是不放心啊。”“這麼多人,難道打不過他嗎?”米夏愣愣地問。

近衛頭領笑了。“那倒不至於,只是他大概不肯留下來跟我們打。我手下本來有一百個強悍的小夥子,如果不是前天折損了二十六個,我現在就會用一百個人來守着他。”“折損……二十六個?”“死了九個,傷了十七個,就為了逮他。”格連帕用下巴指了指圓陣中心,“他隱藏得太好,我們抓住了他派回去傳信的三個人,知道他一定在那方圓兩里之內,就圍住了那片地方,像梳頭似的搜了好幾遍,卻怎麼也找不到他。奪罕爾薩的那個笨侍衛站到馬鞍上,在大雨里看了足有兩刻,忽然指着草叢裏,讓雷鐸修格放箭。他指的方向時刻在變,雷鐸修格的箭也緊跟不放,可是射完了一筒箭,草叢裏還是沒動靜。我讓小夥子們進去再找,他們就在我眼前一個個連人帶馬倒下了,好像草叢裏藏着一群蛇似的……逮到這傢伙之後,才發現他身上真的有好幾處箭傷。若不是他受了傷,第二次搜索只怕還是徒勞無功。”米夏呆了許久,悄聲說:“我能不能靠近點看他?”出乎意料,格連帕同意了:“只是請殿下小心,絕對不要靠近他身邊十五尺之內。”米夏走到圓陣跟前,騎手們並未避讓,只是安靜地分開騎槍,讓米夏通行。他悄悄從背後繞近那個人,靴子底是輕軟的黃羊皮,走在厚實灰土中無聲無息。

他應該聽不見我吧……米夏緊張地吞咽,隨即又後悔起來。這個人如果聽得見十裡外的耗子咳嗽,又怎麼會聽不見有人在他背後吞唾沫呢?米夏在原地膽怯地停了一會兒,幸好那男人壓根沒有轉回頭來,忙着使勁咳出被風灌進嘴裏的泥沙。

男人的雙手與馬車轅木之間,是一條拇指粗的熟牛皮繩,繩長五尺,即便他趴在地下,兩條短腿竭力向後伸展,也只能夠到十二尺罷了。再加三尺,才到格連帕劃下的十五尺界線。只要站在這條界線外,就是安全的。米夏想着,給自己打氣。

沙塵卷過荒野,斥候咳得越來越凄慘,像是要把舌頭也嘔出來一樣。

“水……”他大聲叫嚷,把牛皮繩緊緊扯在胸前,“水,他媽的……咳咳……給老子水!”米夏被他突然的凶暴嚇退了一步,但那個山芋蛋子般的身體又趴低了,在地上盲目地摸索着什麼。斥候被捆的手腕無法分開,只能用十指笨拙地挖掘干硬的土壤,米夏疑惑地走近了兩步,去看他究竟在做什麼。

男人終於停下了,兩手中間捧着一大把帶泥的草根,其中還有尖銳多刺的鉤荊和紅牙草,可他看不見,不管不顧地張大了嘴就往裏塞。他咀嚼着,滿嘴扎得鮮紅,卻不肯停,過了許久,才把草汁和着自己的血一起滋滋地吸凈,吐出一口骯髒的渣滓。這並不解渴,他惱火地用腦袋撞了兩下地面,脊樑慢慢軟了下去,嘴裏嘀咕着什麼。

彎下腰細聽,原來他只是在迷迷糊糊地低語:“水,天馬母親,求求你,水,一滴……”米夏回頭看格連帕,他搖了搖頭。米夏固執地朝他伸手,格連帕皺着眉,卻不肯解下腰間的水囊,而是朝米夏招手,示意他回來。

斥候在不遠處蜷曲着身子,像一隻肥胖的穿山甲。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他吐出的已經不能算是人的聲音,只是聲帶與喉嚨之間摩擦的乾枯氣息。

米夏忽然生氣了。這個倒霉蛋是在祈求別人殺了他,給他戰士的榮耀,什麼樣的鵠庫人能拒絕這樣的要求?父汗說過,戰場上兵戎相見的人是敵人,不應有絲毫的憐憫,但對於無力反抗的人加以折磨,那就是殘忍。如果連一口水也不能給他,倒不如殺了他,給個痛快。

拔出腕上繫着的小匕首,米夏撒腿朝斥候跑了過去。他沒殺過人,可是他不怕。

他跨過了那條十五尺的界線。

那個短圓的身子驟然在米夏眼前活了過來,敏捷得不像一個遍體鱗傷的人。

斥候一步蹬到車轅上,猛推草垛,兩腿向後彈出,腕上的皮繩立刻拽緊,把凌空飛起的身子也抻成一條綳直的線。他眼上矇著厚重的黑布,目標卻比明眼人還準確,米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捲入后膝彎,拖倒在地。男人的身體反弓得像條無骨的蛇,米夏沒法掙脫,被他反身用手臂箍緊了脖子,匕首早就掉到地上,夠不着了。

衛士們全都跳下馬背,拔刀在手,格連帕卻揮手讓他們留在原地。衛士頭領一個人緩緩走近,臉色青灰,語調卻很平靜,“放開他。”“把繩子給我解開。”斥候嗓音中的可怕沙啞並非偽裝。

“我們不會放你走。”“那我就勒死這個小崽子,看你怎麼交代?”格連帕笑了一聲:“你以為他這條賤命值錢嗎?父親是個背誓者,母親是個麻風病人,這樣的小孩死十個八個又有什麼關係?”“你就死撐吧。”斥候也笑了,他的呼吸中有濃重的腐臭氣息,讓米夏害怕得想哭,“我看不見,可我聞得出來他身上的味兒,背誓者的兒子可穿不了東陸綢緞和小麂子皮。”格連帕的騎槍長鋒快如閃電,按到了男人的咽喉上,只要稍稍加力便能戳穿。“放開他,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拿開你的破鐵片,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他。”斥候冷笑着學舌,一面收緊粗壯的手臂,米夏掙扎着使勁抓撓,卻沒有用,喘不上氣來,眼前漸漸發黑。

格連帕只得撤開壓在男人喉結上的精鋼棱尖,憤怒地將騎槍扎進身側的地面。

誰也沒注意到第四個人走進了圓陣,直到他開口說話,聲音和悅清揚:“如果我放了你,你要去哪兒呢?”米夏忽然能呼吸了,他急促地喘氣,喉頭火燒火燎地疼痛。

“我聽過這個聲音……”斥候的腦袋隨着新來者的腳步聲轉動,耳朵微微翕動,如同機敏的鼬鼠,“你是誰?”“他是你的汗王。”米夏啞聲說。

矮胖的男人凝神傾聽,然後搖了搖頭:“不,不是。確實和奪洛爾薩很像,別人分辨不了,但騙不過我。”那個人笑了:“赫巴爾,你的耳朵還是這麼尖。”瞬間,箍住米夏的手臂變得硬直如鐵,不再像是血肉之軀。

“你是……你是奪罕。”斥候赫巴爾靜了一會兒,忽然大笑起來,“汗王?哈,汗王!你屠盡了整個左菩敦部,再來厚着臉皮說你是這些死人的汗王?”奪罕並不惱怒:“屠盡了整個左菩敦部?誰告訴你的?”赫巴爾的臉難看地揪成一團,嘴角抽搐,彷彿面前有什麼腐臭的東西。“那些狗娘養的喝酒慶功的聲音,連死人也能吵醒,他們說那天晚上有三萬騎兵突襲了左菩敦部的營地……可是這麼多天了,連一個俘虜或者奴隸的消息也沒有,沒有!”“所以你覺得他們都死了?”“不然還能怎樣?他們都是你的同族骨血,是你父汗的子民,你卻連繳械臣服的人也不肯放過!”斥候朝奪罕的方向啐了一口,“我不走了,反正沒家可回了,不如就用你的命來換這個小崽子吧。”奪罕在斥候面前蹲下,扯掉了他眼上的黑布。

“看看你手裏的這個孩子。”奪罕悄聲說著,拉起米夏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纏繞的白豹尾,又飛快掩上。

太久未曾見光的緣故,男人的褐眼佈滿血絲,目光中獰厲的恨意讓米夏禁不住要周身戰慄。

“這是額爾濟唯一的兒子,他的兩個姐姐都是我的閼氏。如果他死了,連右菩敦部都是我的囊中之物。”奪罕壓低了聲音,烏金色眼瞳里漾起冷然的笑意,“你說,我會不會用自己的命來換他呢?”“奪罕哥哥……”米夏怕極了,他從未聽過奪罕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語調。

奪罕傾身向前,嘉許似的拍了拍斥候的雙肩,兩手卻同時狠勁往下喀喇一扯。赫巴爾嘶聲痛喊,米夏只覺得身子輕飄,已被奪罕拉進懷裏。斥候反應極快,像條活魚一般扭身彈起,單腿帶着風聲掃向米夏的臉,力道兇狠得似要將頭顱踢碎,但格連帕的騎槍準確穿過他的小腿,釘死在地,他又重重跌了回去。

衛士們蜂擁過來,把斥候按住,米夏驚魂未定,這時才看清赫巴爾的雙臂畸形地垂在身前搖蕩,軟弱無力,竟是被奪罕剛才空手拉脫了關節。

“讓蛆蟲吃了你吧!”斥候喊道,“整個左菩敦部都會在地下詛咒你!”男人全身都不能動彈了,眼睛裏還燃燒着虎狼一樣的光,被衛士響亮地打了幾巴掌,仍是掙扎不休。

奪罕懷抱米夏站了起來,俯視着他,平淡地說:“他們沒死。”“沒死?”赫巴爾愣住了,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

“那三萬右菩敦騎兵根本沒有攻入營地。他們在北面佯攻,引走了主力,我帶着五千人從西面闖營。風大雨大,所有人都裹着風巾,他們聽了我的聲音,以為是奪洛半路折返,回來保護大營,就毫無戒心地讓我們進去了。我們長驅直入,放火燒掉了大半糧草車,在主力回頭之前就全部撤走了。雙方的死傷都不多,沒有俘虜,也沒有奴隸,就是這樣。”“沒了糧草,他們還是要餓死的。”斥候咬牙切齒說道,“你以為不殺人就夠仁慈了嗎?”格連帕狠狠給了他一腳:“搶冬場的強盜,想要什麼仁慈?”奪罕沒有說話,唇邊抿出了鋒利的線條。他默默地抱着米夏走出圓陣,直到桑茉撲過來查看米夏脖子上的傷,他才像是被驚醒過來,把米夏舉到眼前,從頭到腳端詳一遍。

“身上哪兒疼?”他問。

米夏搖了搖頭,怔怔看着他。他知道奪罕說的那些兇狠的話,都是為了騙赫巴爾分心,好救他出來。可是,英雄也可以撒謊嗎?奪罕的大手把米夏送上馬背,安撫地拍拍他的後腦,為他拂去頭髮上的塵土:“你很勇敢,將來一定會是個好戰士的。”眼前的人笑容溫暖,烏金雙瞳深邃清澄,又是那個熟悉的奪罕了。他身上有乾淨好聞的皮革和淡淡松煙味道,令人心神安寧。米夏忽然覺得又害怕又委屈,抱住他的頸子哭了起來。

兩天後的傍晚,他們到達硝河岸邊。

那團暗藏殺機的黃塵早看不見了,後頭傳來的消息說騎隊都已經回來了,襲擾很見成效,折損也不多。眼看冬場就在一天路程以內,所有人像是卸掉了心頭的大石,神情活泛起來。

眼下唯一可擔心的就是天氣。壓在頭頂的彤雲一天重似一天,好像隨時要落下雪來,冷得人都不願把手伸出袖口。年輕合薩們對此憂心忡忡,在地上擺弄幾十隻牛骨算籌,又用樹枝畫出許多互相嵌套的圓和三角,低聲爭論,但誰也不敢去驚動病中的大合薩。

米夏倒是一點也不擔心,他滿心歡喜地從奪罕的靑貂長裘中鑽出腦袋,往空中呵着白氣。

上一次去白石冬場的時候他才三歲,母親和姐姐們把他當成小嬰兒看待,幾乎不讓他離開閼氏大車一步,這次也是一樣。不過自從前天闖禍之後,母親擔憂他的安全,便把他託付給奪罕,現在他終於可以坐在馬背上,親眼看看沿路的景色。

河流從遠方奔涌而來,兩岸都是荒瘠的焦黃色,連蘆葦與蒲草也不生長,彷彿是火焰巨劍在大地上劈裂的傷痕。

硝河的水是瀚北四條長河中最渾濁的,大合薩說過,那是因為其他三條河流都發源自高山冰川,唯有硝河的源頭是白石環山中的十二眼終年滾沸的硫磺泉,水汽與硫黃霧晝夜蒸騰,連遷徙的候鳥都會避開那處灼熱的盆地。

越接近源頭,水越溫暖,潛流下隱約可見骨骼般潔白的碎石河床。此處離環山還有一天路程,乳黃色的河面已纏繞着如絲如縷的熱氣。女人們支起鍋來蒸麵餅、煮茶,少年和年輕的男人們大呼小叫,大冷天脫得只剩馬褲,跳進水中,互相踢打。

阿拉穆斯在水裏摸到一尾火眼魚,男孩們把他像汗王一樣簇擁在中間,蹦着要看。

米夏看見原本騎行在身邊的朔勒有些慢了,他擰過頭去,望着那些打鬧的同齡人,十分神往的樣子。

“要下水嗎?你哥哥也在那兒。”奪罕問。

瘦高的金髮少年嚇了一跳:“呃?您,您說我嗎?”他說得既結巴又大聲,河裏的人都聽見了,竊竊地互相用手肘推擠,笑了起來。阿拉穆斯不悅地看了他一眼,朔勒立刻驚慌地搖頭:“不不不用了。阿拉穆斯不讓……”另一側的馬賊捻着唇髭,咧嘴而笑:“為什麼不准你脫衣服下水啊?難不成你其實是個大姑娘?”朔勒窘紅了臉:“腰上,傷口……不能沾水……”男孩們爆發了一陣鬨笑,淹沒了他的解釋,連汲水的女人們也忍俊不禁,只有阿拉穆斯黑着臉爬上岸來,抓起地上的臟衣服,轉頭走了。

娜斐遠遠跑了過來,她在人群間穿行,就像春天裏涉水過河的鹿一樣輕捷。

“我煮了羊架子湯,你喝不喝?”她停在奪罕的馬前,咬着下唇對米夏微笑,眼神卻羞澀又狡黠地溜過奪罕臉上。

“小閼氏的湯,我們當然要喝啦。”馬賊又是第一個搶白。他本是個左菩敦人,娜斐並不是他的爾賽依,而是他所服侍的汗王的側閼氏,整個營地里,大概也只有他一人會這樣油嘴滑舌地稱呼娜斐。

娜斐臉上本來就有微微的汗和紅暈,這下更是連眼角眉梢也紅了,像是生氣,明艷嫣紫的大眼睛卻盈着一點點笑。她牽住米夏的手搖了搖:“走吧?”米夏揚起腦袋看奪罕:“走吧?”“好啊,我餓了。”奪罕笑了笑,跳下馬背。

四處都有炊火,女人在攪拌湯鍋,少年使勁甩着濕漉漉的腦袋,讓他的妹妹們笑着尖叫着逃開,暖熱的肉香和茶香讓人不由自主地高興起來。米夏一手牽着娜斐,一手牽着奪罕,經過這些人身邊,他們便紛紛躬身施禮。男孩們悄聲討論奪罕腰間的彎刀究竟有多重,最後因為意見分歧打了起來,這讓米夏心裏非常得意。

奪罕在路上招呼了雷鐸修格、戈羅和吉格,加上奪罕的兩個侍衛,當然還有米夏,於是圍着火堆坐下來的時候,總共就有七個男人了。

娜斐和她的侍女們用木碗盛了羊架子燒蘑菇分送到他們手上,乳白的湯里漂着辛香碧綠的野韭菜末兒,喝上幾口,額角就要冒汗。炊火的光是柔暖的橘紅,照得戈羅那隻空洞的眼窩和馬賊的大黑牙看起來都不怎麼嚇人了。

娜斐領着侍女們提來了七小壇酒,她自己開了一壇,沒有米夏的份兒。馬賊帶頭起鬨讓她坐到奪罕身邊去,她卻又紅了臉,斂起馬步裙,隔着火堆坐在了奪罕的對面,低頭看着自己的銀杯。

有時候母親的侍女們以為米夏睡著了,便會悄悄議論,娜斐美麗無瑕,像五月晴空裏的滿月,奪罕竟然一次也沒有去找過她,夜夜留宿在染海的營帳,真是個怪人。她們也同意染海是個好姑娘,馭馬打獵都比男孩兒還強,可是她們又說,“最能幹”和“最美”畢竟是不能比的。

米夏來回地看着奪罕和姐姐。他不懂那些女人的意思,可是奪罕看起來也不像討厭娜斐的樣子。每次從她手中接過斟滿的銀杯,他都會對她微笑,如果是染海的話……算了,染海根本不會替人斟酒。

“你是說,騎隊裏還應該換掉騎手,用更多弓手?”戈羅用手裏吃剩的半條鹹肉指着雷鐸修格。

金色眼瞳的年輕人點點頭:“弓手齊射幾輪,也能造成很大的混亂,又比騎兵沖陣安全。”“這能比嗎?”吉格猛拍了一下大腿,光頭紅得發紫,青筋一條條暴起,“左菩敦人現在連驚散的牲畜都來不及歸攏,隊伍越拖越長,亂得要命。他們的主力騎兵沒受多少損傷,但也根本不夠保護兩翼,所以就會盡量多派游哨。等游哨摸到你們這些細皮嫩肉的弓手身邊,哼哼……”馬賊默不作聲地啃着羊肩胛,吉格跳過他,把矛頭指向了朔勒:“小子,你說呢?”朔勒幾乎是抖了一下:“我想……弓手多,攻擊時就不用太靠近敵人,撤退也更容易吧。”“還沒挨到敵人就想着撤退?”吉格丟開手裏的小瓦壇,半罈子酒邊滾邊灑,咕嚕嚕撞到米夏的腿,“我閨女蘇蘇都比你膽大!”戈羅笑着用巨手扶住了他,大家也都笑了。

“老光頭,你醉了。”雷鐸修格自己也喝上了勁頭,拎着小壇往下灌,“別看這小子的臂力像只老鼠,眼睛可像鷹啊。如果每支攔截的騎隊裏都有一個他,一個我,那還真沒騎兵什麼事了。”“吹你的吧。”吉格給了他一拳,徹底忘了地上的酒。

米夏偷偷把手指伸進吉格的酒罈沾了沾。酒很甜,有乳和蜜的醇厚滋味,他飛快彎下身子喝了一口,似乎沒人看見,於是又吞了一大口。

“他們還會來的。”馬賊把啃光的骨頭丟進火堆里,油脂噼啪爆出火星。

男人們都安靜了,戈羅看着奪罕:“您說呢?”“我燒糧草是為了讓他們收拾殘局,走得慢些,其實只要及時補救,剩餘的小半糧草也總夠吃上兩個月的,再不行,還能殺羊。他們現在最怕的不是斷糧,是下雪,這附近除了白石環山就沒有能避風的地方了,餓死之前,只怕會先凍死。奪洛眼下是夠狼狽的,不過他的騎兵還在,為了搶下白石,他一定會再來。至於他會怎麼做……”奪罕微微苦笑,“和他分開十四年,如今我對他的了解,並不比陌生人更多。”一種不同於火的溫暖在米夏肚子裏慢慢漲開了,把身體填得滿滿的,他躺倒在乾爽的枯草叢裏,吮吸着滿是酒味的手指。

“白石一直都有三千騎兵駐守,他們已經按您的主意在隘口建了崗哨、壕溝和尖刺籬,除非左菩敦人從山稜上攻下來,否則就是堅不可破。”戈羅說。

“也許他們就是想從山稜上翻過來。”馬賊陰森森地說。

吉格不以為然:“我們還有弓手。只要把弓手列隊擺在山上就行了。”“哦,現在你想起細皮嫩肉的弓手來了?”雷鐸修格揚起一邊眉毛。

真奇怪,他的聲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響亮?焰光在空氣中漾開,好像蜂蜜在杯子底下融化,米夏看見火堆對面有兩個奪罕,他們的黑髮被火光染成了深暗的金色,兩個朔勒坐在旁邊,同樣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

米夏想,這可真好玩。他打了個嗝,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一下大家全不說話了,慌張起身圍攏過來俯看他,每個人都變成了兩個。戈羅笑着說:“世子殿下醉了。”他向奪罕伸出雙手——不對,是四隻手,迷迷糊糊地說:“我好睏……”奪罕哭笑不得地揉揉他的頭髮:“睡吧,一會兒送你回你阿媽那兒去。”男人們都去牽馬了,米夏躺在娜斐懷裏,沒完沒了地打嗝。有隻纖細的手輕輕揪住他的臉頰,扯了兩下,他聽見姐姐小聲說:“你呀!敗事有餘!”但她彷彿又是笑着的。

米夏也傻笑起來,嗅着姐姐身上槐花與羊乳混合的香氣睡著了。

米夏窩在母親的閼氏大車裏睡了一整天,醒來的時候天又黑了,車隊已經到了白石,紮下營來。

翟朱把他喊醒,灌下一碗酸苦的藥茶,頭不那麼疼了。父汗來看過他,他怕挨罵,眯着兩眼裝睡,父汗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把他從車上抱進大閼氏營帳里,讓母親照管。

米夏起初還記着要裝睡的,可是那藥茶讓他昏昏沉沉,不知不覺真的又睡著了。

彷彿過了很久,他在夢中聞到了焚燒的焦臭,睜開一隻眼睛。

原來天還遠未亮起,營帳里是漆黑的,母親抱着他盤膝坐在火塘的餘燼旁,娜斐懷裏抱着查爾達什。她們身邊擠滿了侍女,近百名身披烏鋼騎甲的汗王近衛層層環繞着他們,面朝帳外踞身而坐,盾牌捆在左臂,彎刀平放膝上,方便隨時出鞘。

外頭有紛亂火光飛掠,所到之處,閼氏大帳的白牛皮壁上就映出高大駭人的影子,是密密麻麻的騎手與長槍,佇立不動。

帳內的親衛頭領掀開門幃朝外查看,米夏睜大了眼睛。

夜空中佈滿燃燒的流矢與殘燼。

漫天骯髒的白色塵灰卷進了黑暗裏,劃過臉頰,擦出針扎似的冷痛。

雪,終究是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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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龐歌染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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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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