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陸回

第陸回

當涼州的城牆出現在地平線盡頭的時候,日光微生,滄桑且堅厚的城牆如同歷經征戰的戰士所穿鎧甲,有淡淡血痕,亦有刀劍砍斫的隙縫。

紫蘇勒住馬,胭脂雪緩緩停下步子,低頭啃食荒礪沙地上的野草。她已日夜疾馳了五日,那樣睏倦的在馬上顛簸,刺骨涼風如同細小的錐子,生生的往臉頰上刺來,而她卻只覺得自己的臉已經像極一塊凍得實當的冰坨子,有時連自己輕輕拂過,竟然沒有絲毫感觸。她不分日夜,最是疲倦的時候,便尋着一棵樹,半倚着樹榦,微微睡一會。然而精神上卻這樣警醒,雖是淺眠,卻分明連極遠的天空中傳來的鷹唳聲都會叫自己渾身一激靈,然後跨上馬背向東而去。

這幾日間,吃得不過是路邊偶有放牧或者務農人家擺出的小棚,往往是由家中老人看着,也就賣上幾碗奶茶或者瓜果——並不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而她不敢進入幾個河西大郡,與生俱來的江湖敏感告訴她,隴萃堂的人並未放棄追蹤,而她所依恃的,只是胭脂雪的腳力,才能遠遠的拋開那些噩夢般的追蹤——而只有紫蘇心中曉得,那些全都不可怕,而唯有那沉甸甸的憂慮和負罪感,卻一寸寸的擠壓自己內心的空間,如同在文火上細細的煎熬。外邊是冰天雪地,而內里,卻截然反向。

有時候自己一閉眼,全是那個少女死去的那副容顏——雪白若冰霜的臉;四肢不知是因為風吹還是別的,微微抽搐;那樣烏黑如蝶翼的長長睫毛,掩住了曾經可能光彩照人的雙眸。而那些鮮血,明澈如同寶石的光芒,清澈的滴在池中,融進瓷器里,似乎有着少女最美妙的靈魂。然後就幾乎低泣着轉醒,睜開眼的前一剎那,卻只見到那個男子推開自己,然後長劍挽起,逼人清輝散開,授衣如同山間飄雲,而那個挺拔的背影如同遒勁蒼松……而圍攻,廝殺,奔襲,自己在馬上一再回望,卻再也看不見了。

她牽着胭脂雪站了一會,安靜等待。城門終於開啟。已有商隊驗了文牒,伴着晨光、尚未落下的星芒,向西逶迤而去。

果然,不過一炷香時分,有人從城門遠遠向自己方向策馬馳來——奔得近了,馬上的男子身姿挺拔,黑髮束起,背後負劍,映着淡淡朝陽,眉目英俊生動:“阿蘇!阿蘇!”

紫言從未見到妹妹這個樣子,失魂落魄的站在一邊,白皙如玉的肌膚幾乎全被塵埃覆住,連眼神也失了神采,數日不見,竟然瘦得兩頰凹下——直到自己扶住她的肩膀,她怔怔的靠在自己肩膀,才慢慢說:“二哥,怎麼辦?林懷塵會不會出事?”

她只來得及擇重講了最後自己倉惶跑出,而林懷塵又如何留下周旋,卻終於說不下去了,只是覺得天色又在逆行般淺淺變黑,軟軟倒下的時候,竟然如同解脫般,常常舒了一口氣,那無邊的黑暗,對於此刻的少女,卻如溫暖的床褥,密密包裹起自己的時候,暗羽遮住了一直焦灼不安的靈魂。

紫言的手臂中圈着已經暈去的妹妹,又轉頭望向西方,低低嘆了口氣。

紫蘇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陌生的客房中,偌大華貴的客房中,空無一人,她她倚着床頭,一時分辨不了時辰,翻身坐起的時候,忽然暈眩,手臂支着身體,卻也綿軟無力的重又睡下——也不知是睡得太多,或者餓得太狠了。

屋外緩步而來白衣男子,腰懸長簫,低聲道:“紫姑娘,我可以進來么?”

他拿了椅子在紫蘇床頭坐下,安靜道:“身子好些了么?其實沒有大恙,就是疲累了些。”

紫蘇搖了搖頭,問道:“我二哥呢?”

“他已經動身去接應林少俠。”吹簫客微笑,“我送你去秦州,林少俠是秦州人士,在那邊等着會安全很多。”

紫蘇低低“噢”了一聲,似乎一時間尚不能反應過來,反問:“你不是有急事么?”

吹簫客負手站起,斂了眼神,嘆道:“是啊……可是此事因我而起,若是林懷塵出事,她又怎能原諒我……”

這樣莫名的話,紫蘇聽不懂,她只是疲倦已極的聽到那些細碎的言語鑽進耳中,隨口問道:“林懷塵……會不會出事?”她問得軟弱無力,似是求證,又似乎只是在捫心自問,只有狠狠的苛責才會讓自己心中好受一些。

吹簫客眼神明亮,溫文如同儒生的男子,那一刻似乎豪氣干云:“授衣劍……又怎會如此不堪一擊?”他轉過眼神,又笑道,“紫姑娘,你不了解林少俠,那你的二哥——一劍微雨,你總該清楚了。若是他不能接應林少俠,只怕這世上真是少有人能做到了。”

紫蘇微一恍神,定下神來,輕摁眉心:“簫大哥,你又怎麼會在這兒?你認得我二哥么?”

他爽朗一笑,嘆道:“既然你是臨淵和阿言的妹妹,似乎瞞你也不該了。阿蘇,我是洛一。”

紫蘇清冽如水的眉眼那一剎那泛出了異樣神色,如同淡粉蓮瓣的在綠莖上聚團,旋即展開。她低低問道:“洛水一人,千載一刃?”

她怎會不知,這個如同傳奇般的名字,即便是紫家家主紫臨淵對着妹妹提到,即便那個人與他相交如同兄弟,卻都帶了欽佩之意。而這個世上,能讓紫臨淵這樣說起的人,實在寥寥無幾。

洛一低頭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家小輩,笑道:“想不到這樣小的姑娘還記得我。”傳說中這個曾經惹盡江湖風流的男子,無限寂寥,語氣如同對着萬古滄流,低低述說起前世來生——寂寞得如同這世上從來只有自己一人,伴着清風朗月,唯有和自己的一襲黑影長伴。

洛一又坐了一會,道:“你好好收拾一下,若是休息夠了,我們一會就動身。”他自然看到了紫蘇形容狼狽,數日都未好好整理,於是帶上房門,笑道:“不急,我就在隔壁,你慢慢來。”

店家送了熱水和乾淨衣衫,又端了些熱騰騰的小食。

紫蘇換上衣服,拿起就衣,忽然指尖一涼,觸到那塊粗布裹着的瓷器,忽地滯住——指間涼意一點點的順着手臂傳到心裏,她幾乎忘了那片瓷器,那片帶着血色的瓷器,靜靜的躺在自己胸口竟然足足五天了。她收攏指間,咬牙將瓷器拿了出來,她不會認錯那樣子的顏色,就像祭壇上那個碎裂的凈瓶,曾經也是密密沾染上了滾熱的血紅色。

她起身打開窗子,光線並不強,已是近傍晚的時刻。掌中托着那一片器皿,凈白無暇,依然只有那一點紅色,奪人眼目。紫蘇忽然心生疑惑,她隱約記得,這樣一片近三角形的瓷器碎片,那一日從老人手中接過,自己看了幾眼,那塊朱紅是在一角之側——而現在,卻赫然是在三角之中!

紫蘇皺眉,試着舉起了瓷片,微微傾斜角度,凝神注視那一點砂紅。

黏稠且厚實的,那塊紅色血斑,果真便順着那個角度,緩緩的往下角游移——那樣慢的速度,紫蘇莫名想起了在魔鬼城,水囊里只剩下最後一滴水,她用盡全力的揚起頭傾倒,那滴水就級緩的滾落,在嘴角蒸發。

這一恍惚,那滴紅色,竟然已經觸及瓷片邊緣,如同捏在自己的指間。

其實並不燙手,可紫蘇卻低呼一聲,記起少女的獻祭,指腹如被炙烤,惶然甩手。

瓷片甚小,從半人高的地方落下去,那樣精巧細緻的東西,竟沒有破碎。

她猝然聽見門口洛一的聲音:“紫姑娘?”想是聽到了異動,必然以為這裏發生了什麼。他推門而進,卻見到紫蘇一身淡色衣衫,長發清淡不過的結在腦後,一雙眼睛愈發的如漆似墨,猶自怔怔的看着地上。

那樣素凈蒼白的臉,洛一忽然沉默,再也無法說出話來——那是幾年了?三年?五年?明明容貌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可是唯有一樣單薄的身子,一樣似玉的肌膚,到底叫自己不可遏制的勾起了回憶。

她曾站在街上,長劍指向自己,厲聲說道:“洛水一劍又怎樣?始亂終棄的男子最是豬狗不如。”

那些曾經在江湖上留下美談無數的風流佳話,不過就是她口中“始亂終棄”的禽獸行徑,他自是不屑和一個少女計較的,況且她姿色僅僅中上,唯有一雙眼睛靈動若水。那一番打鬥,卻更像追逐,他翩然離去,連劍都未拿在手中。最後頗有不耐煩,止住了身形問道:“那你打算如何?殺了我?快慰平生?”

她就怔住,神色變幻數次,昂然道:“我未必殺得了你。只是想告訴你,這世上多得是痴情女子,你遊戲人間,四處沾惹,擔得起那些感情么?你要知道,未必人人如你,洒脫至此。”終於還是長劍一指,喝到:“我就是打算給你些教訓。”

教訓……的確給了自己教訓,那些銘刻一生的教訓,最終名動天下的劍客洛水一劍,銷聲匿跡,潛伏在無人之處,安靜的繼續自己的人生,唯有勤勤擦拭塵封的記憶,才能汲取溫暖。

他終於抽離了思緒,一眼掃到那片瓷片,走過去撿起來,仔細端詳,半晌才道:“你從何處得來?”

紫蘇不語,他又看了良久,終於嘆氣:“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紅。”

紫蘇重複一遍:“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紅?”

洛一淡淡的解釋:“這是殘片,只怕是古物了。當年景德鎮上,浮梁瓷局制出了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紅,天下轟動。據說當時只出窯兩件成品。百年過去,最早那兩件,早就失卻下落了。那時的名匠人,做出傳世之作后,紛紛隱退。後人再行燒制的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紅,不是元紫,便是飛紅。少有成功的了。”

紫蘇猶豫片刻,只是說道:“是一位朋友贈給我的。”

洛一將瓷片遞還給她,眼中卻是滑過莫名的深意,簡單道:“很特別。”

兩人趁着城門尚未關閉動身。洛一言道不必疾行,只讓坐騎小跑起來,胭脂雪頗有些不耐煩的打着響鼻。洛一笑道:“這馬好,和主人一個樣。”

紫蘇微笑問他:“洛大哥,這怎麼說?”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他探手去撫摸胭脂雪,目光中全是愛憐。

紫蘇轉開了目光,答得有些彆扭:“是么?”

“怎麼不是?我料定你會和林懷塵一起去看看龍穴。只是我去的時候那裏空無人煙,我倒不知道你們還遇上了惡鬥。”洛一嘆口氣,“年輕的時候,總是覺得風起雲湧、大起大落方才是好,一生才算不虛度。我也是過來人。”他的語氣平靜,腰間瓷簫一下一下的敲打在腿上,他頗為愛惜的解下,又握在手中。

“洛大哥,你一定是個有很多故事的人吧?”紫蘇微微歪着頭,微笑問他,“有時候覺得你像我大哥。”

洛一不語。

她便自顧自的說:“你們的眼睛都是望不到底的,不像言二哥。”

無法一眼望穿,大約是因為不願意被望穿。都是那樣深沉而內斂的人,又怎會隨便和別人分享那些過往?

月色極好,淡淡一層灑落,柔化了粗放而豪獷的大漠。

洛一隨便尋些話題,都是往年行走江湖的趣事,一一說給她聽。紫蘇聽了半晌,笑道:“洛大哥,你說的這些事比我大哥說的好聽多了。”她皺了皺鼻子,“他總說自己醉酒,流浪,似乎江湖上都是酒鬼。”

洛一隻是反問她:“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們都是酒鬼,可是分明比別人都清醒啊。”紫蘇遠眺微笑,輕輕挾了挾馬肚,胭脂雪歡鳴一聲,撒開四蹄飛奔前去。

他一句小心還未說出口,俯身撿了一粒石子,指間激彈,輕輕噗哧一聲,似有極細的繩子崩斷——而胭脂雪真是通靈寶馬,生生的頓住步子,直立長嘶。

洛一趕到紫蘇身側,低聲道:“別動。”他的雙目警醒,而神色依舊閑然,淡笑道:“跟了這麼久,各位還是請出來吧。”

無人應答。

洛一輕輕拍了胯下馬匹,悠哉游哉的前行,嘴角尤帶笑,卻壓低了聲音:“走慢些。”

紫蘇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等時機,在攻擊發動的一刻,己方既是最被動、卻亦會是最主動的一刻。

胭脂雪極聰明的和另一匹馬保持着步調一致。馬蹄聲中,洛一握着韁繩的手微微一緊,腳下的馬微一趔趄,一聲長鳴,翻身倒地。那一剎那胭脂雪已經停下步子,再也不願前進了。

洛一在馬上輕輕一點,躍到紫蘇身後,取下長簫。

簫聲如同夜梟怪唳,又隱有金戈鐵馬之氣,叫人生出沙礫狠狠摩擦過身子的疼痛,紫蘇皺眉,只覺得難聽已極,回頭一看,洛一先時的坐騎,倒地不起,鮮血淋漓,哀哀鳴叫。她只覺得心驚膽戰,又不忍,移開目光,下意識的去捂耳朵。

月華之下,洛一目光微低,那根細如蠶絲的線輕輕一顫,向兩側延伸而去。

簫聲不斷,而人已掠出數丈之外,向一處空地疾奔而去。

隔了極遠,紫蘇只看得見他凌空劈出一掌,身形又向後轉去,如此數回,方才回到紫蘇身邊,氣息微急,譏諷道:“江湖上能人異士不少。”

礫石地上終於有淡淡且極細的絲線出現,微有透明色,帶着清瑩之光,軟軟的橫在胭脂雪的四腿之間。洛一轉身輕撫自己原先的坐騎,半跪着前蹄,哀然嘶鳴,而後兩蹄已被齊齊切去。那雙手輕柔撫慰,似乎在梳理天邊流雲,然而手下那匹馬,卻慢慢停止了叫聲,漸漸軟到。而地上的鮮血漸漸凝固,只剩滄澀的褐色暗斑。

紫蘇亦下馬,用指尖拈起那根長絲,觸手滑膩,如同觸到珍珠輕柔表層。她背過身不去看死去的馬匹,問道:“這是什麼?”

“絆馬絲,這般陰柔狠厲的東西,自然也不是正派人士用的。”洛一噙了冷笑,眉梢挑起,“這些不長進的東西,這幾年倒愈發會使陰謀詭計了。”

第一次選了紫蘇策馬疾馳的時刻,只是偷襲之人並不知道胭脂雪如此通靈;而第二次,又將絲線綳在了馬匹的腿間,只輕輕一勒,自己的馬就被切斷了雙蹄,倒地不起。而洛一隔了坐騎,察覺出了掩在土中偷襲者的方位,一擊得手,亦是免去了後患之憂。

“可憐了好好的馬兒……”紫蘇微嘆,又問他:“方才你吹得什麼曲子?”

“惡曲中方有心魔。你自然不會受其影響。只是旁觀者就未必了。”洛一輕輕道,伸手牽了胭脂雪,和她一道往前走。

紫蘇倏然抬頭望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同亮汪汪的清水,欲言而止。

他笑:“你想說什麼?”

紫蘇頓了頓,問他:“那吹的人又如何?”

天地間空曠如同虛無亘古。而唯有男子的笑聲,如同一輪明月邊的雲彩,浩淼爽朗。

他拍紫蘇的肩膀,眼中還帶着笑意,而眼角的皺紋輕輕勾勒出歲月的刻痕:“我的心魔,早就無法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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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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