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叄回

第叄回

林懷塵只是沉默的聽着,忽道:“老兄,莫非你一路都是跟着這幾支鏢隊而來?”他眼神中帶了懷疑,唇角抿起,亦帶了一絲鄭重。

書生只是微笑,不自覺的摸了摸腰間長簫:“授衣劍?”看似落拓的男子,眼神中竟奇異般滑過帶着悲愴的柔和神色,又似憶起了往事,坦然承認:“是,我一路尾隨而來,就是想看看這中間有什麼名堂。”

紫蘇頓時豪情萬丈,拉住書生的衣袖,乖巧的改了稱呼:“大哥,你怎麼稱呼?”

他似乎有些困惑,淡笑道:“稱呼?很久沒有人稱呼我了。”又斜斜轉過眼神,懶散道:“小姑娘,就叫我吹簫客吧。”

“行,簫大哥,我們什麼時候去探探那個院子?”江湖上名號奇怪的人極多,紫蘇絲毫不以為意,順順噹噹的叫了一句,聲音甜得就像夏日裏的熟杏子。

“我帶着你?”吹簫客搖頭微笑,站起身來,“孤家寡人一個,實在不習慣帶着別人。”他信步往外走,搖頭晃腦。

紫蘇追至門口,悶悶的看了一眼。才轉過身道:“林懷塵,你說這事古不古怪?”

林懷塵眉毛輕輕一挑,道:“老實說,我可以找出很多解釋。甚至不排除有人想要在敦煌重開瓷窯。如今五窯都已衰落,只剩景德鎮一枝獨秀。有豪富之人愛瓷如命,偏要自己做,也是可能。”他又輕輕一笑,“若說古怪,倒反而是書生甚是古怪。”

“你是說,他在騙我們?”

他只是搖頭:“不是。”他本就是個不善表達的人,那種感覺說不上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墜入了暗色深淵的過往,隔了細微的沙塵,在他目力盡頭若隱若現。而那個男子的身上,像帶了自己曾經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

紫蘇在屋子裏時坐時站,實在不得半分安寧,說到底還是孩子性情,一副躍躍欲試卻不得入手的表情。她托腮靠着桌子坐了一會,忽然跳起來,拍手道:“我想到了!”

還沒等下一句話說出來,林懷塵忽地起身,幾步掠在她身前,低聲道:“噤聲。”

屋外的有極輕的腳步聲,這樣的白日裏,又是風沙漫天,要分辨各色腳步聲實在不是易事。而林懷塵傾耳細聽,只覺得來人腳步綿軟,行在地板上,竟像踏在細水微波上一般。片刻,來人站在門口,抬手輕叩。

林懷塵頓了一頓,道:“請進。”

大塊頭的胖子,彷彿關內小鎮常見的地主老財,又像往來路上的西域胡商——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竟然在同一人身上彙集起來,倒真是異人相了。最有趣的是這人臉色紅潤,頰上兩塊肉像壽桃,會隨着說話顫動:“林少俠來到敦煌,敝堂竟疏於招待,這同為武林一脈,實在是……”

紫蘇從林懷塵背後探出頭來,好奇道:“什麼武林一脈?你究竟是誰?”

胖子見到這般冰雪晶瑩的小女孩,笑得更是慈祥:“是是是,鄙人白榆火,得知林少俠……和這位姑娘身在敦煌,特意來請二位前去赴宴,一盡地主之誼。”

林懷塵目光如炬,倏然掃他一眼,道:“白榆火堂主?”

隴上大豪,從金城至河西三州,葯館、車隊,大半都是他名下,據說此人武功更是了得,一雙落梅掌更是名震西北武林,只是絕難想到,這人竟然是這樣一副財主模樣。而叫人心生警惕的是,以白榆火在西北如此半邊天下的地位,親自臨門,未免叫人心生不安。

他留下名帖,又絮絮說了幾句客氣話,這才離去。一腳跨出,似乎不經意間回頭道:“和兩位一起那位持簫的朋友,不如也一起來吧?”顏色溫和,彷彿只是隨意提起。

林懷塵淡淡一笑,如日出照耀山間蒼松,“當然。”

一直側耳傾聽他走出極遠,他才坐下,濃眉微皺,似在仔細思量什麼。

“林懷塵,原來你行走江湖,面子這樣大。我倒是小覷了你。”紫蘇坐在他對面,笑嘻嘻道,“可是你為什麼替那位簫大哥答應下來?他和咱們又不熟。”

林懷塵摸了摸鼻子,看她一眼,嘴角生出苦笑來,答她:“哪有你面子大?”

這是實話,只怕這一切,還是和扶涼賭場有些關係。若不是她生出這些是非,自己與白榆火素無交道可言,如何會有這一番波折?只是這樣一位隻手遮天的人物,還真是小看不得。不過小半日,自己的身份、剛剛結識的吹簫客,竟然半點不遺落,這樣看來,這次邀約倒更似示威了。

而窗外飄然一句話傳來,嚇得紫蘇竄了起來:“誰?”

“小姑娘,誰說我們不熟?”

林懷塵微微一笑,吹簫客一直在屋外,相比連白榆火都聽得清楚,是以最後說了一句邀他同去。

他去而復返,叫紫蘇喜出望外。

他又握住長簫,說得一派閑然:“我自然會去,白榆火何等人物,能見上一次,也算不虛此趟隴西行了。”

傍晚時分,尋到了相約的地點,小小一座四方宅院,從門外望去,毫無特異之處。入得大廳,才暗暗驚嘆這一份樸拙大方之氣。只設了四張小几,牆角一對甜白蓮花紋梅瓶,腹身圓潤,線條滑晰,顏色潤如白糖——而吹簫客眼前一亮,疾步走去,觀摩半晌,口中喃喃自語半晌,聽得有人咳嗽一聲,才轉過身來。

白榆火已經換上極華貴的紫色長袍,負手立在他們身後,倒愈發的像一個生意人,雙眼望向吹簫客腰間長簫道:“這位先生,腰間所攜長簫,只怕是德化白瓷中稀品吧?”

林懷塵原本雙手抱在胸前,此時微微一握拳,問道:“德化?可是在泉州?”

吹簫客一愣,朗聲一笑:“白堂主好眼力。”又轉頭向林懷塵笑道,“不錯,這簫跟了我數年了,是在泉州故人相贈之物。”

白榆火請諸人坐下,自己最後落座,才笑道:“不敢當不敢當,老頭子也不過附庸風雅而已。”

又吩咐下人:“上菜吧。”

佳肴未上,卻有一名綠衣少女盈盈端了夜光酒盞,奉在紫蘇面前,半跪下身子,低聲道:“春水一再冒犯,還請姑娘見諒。”胸前一顆翡翠,用銀色鏈子吊了,與一身的衣衫相得益彰。

杯中盛的是敦煌的蜜汁杏釀,如琥珀般呈澄澄透亮,芳香聞鼻。紫蘇接過,一口喝下,笑道:“兩清了。”

她並不善飲酒,雖是果釀的酒液,一口下去,白皙的膚色隱隱帶了薔薇紅,眼波宛然流轉,連春水都是一呆,又不敢動,斜斜向白榆火望去。

白榆火點頭,道:“婢子無知,為了區區一塊寶石,竟一再將貴客冒犯,我已好好懲戒她。也希望姑娘不要再介意。聽聞昨晚姑娘的腳傷了,老頭子備下了上好傷葯,已經送往二位住處去了。”

林懷塵與紫蘇對視一眼,頷首道:“白先生費心了。”

紫蘇又問:“白老伯,那麼賭場也是你的?”

白榆火點頭:“不錯,不過外間人士很少得知。姑娘若是還有興趣,不妨再去玩玩,只是看在老頭子臉面上,不要再砸得我臉面無光了。”他說得風趣爽朗,紫蘇便訕訕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昨晚,我並不知道手下那些混帳竟敢祭出了獒犬。幸好林少俠手下留情,給我留了幾分薄面。”

林懷塵喟然一笑:“隴萃堂高手如雲,我能全身而退已屬不易。”

白榆火只是一擺手,呵呵一笑:“林少俠兩年前和姑蘇紫臨淵在華山絕巔斗劍三日三夜。朗風疏月,試劍風流,多少人都以為那是仙人之姿。如此想來,實在叫人神往。貴客如此,手下的人卻有眼不識泰山,着實叫白某人慚愧。”

紫蘇聽聞提到了自己兄長,一時好奇,偏過臉去看林懷塵。而林懷塵手指輕擊桌面,淡然道:“兩年前的事,江湖上也不過以訛傳訛。哪有那般離奇?”

白榆火大笑:“不以贊喜,不以毀憂,果然氣度絕佳。”

菜肴一道道上來,皆是隴上名菜,水盆羊肉,油爆駝峰,百靈菇扣魚翅,連盛菜的青花瓷碟也是大有講究。紫蘇自幼生在大富大貴之家,對這些珍貴菜色倒是習以為常,而吹簫客仔細端詳着青瓷碟,瞧那樣子,恨不得倒了菜肴,捧起來看個明白。

白榆火見他這般模樣,微笑道:“老頭子在這裏開了個瓷窯,這算是第一批成品,先生覺得如何?”

三人皆是愕然,半晌,吹簫客才開口問道:“然則,那些瓷石瓷土,皆是隴萃堂買下運來的?”

白榆火併不否認,正色道:“老頭子愛瓷如命,雖說是附庸風雅——眼見如今名窯漸衰,去景德小鎮一一挑選過於繁雜,倒不如請了人來,自己燒着玩玩,倒也是樂事一件。這位先生好似對瓷器極有興趣,若是不嫌棄,用過飯後,我倒可帶路,大夥同去瞧瞧我這敦煌窯。”

吹簫客點頭,嘆道:“白先生好大氣魄,這般千里迢迢運送原料而來,竟真是要在這裏開窯。”話鋒一轉,又似輕贊,“數年前隴地大旱飢荒,民眾餓殍遍野,賣兒鬻女。聽聞白先生開倉濟眾,救了不少人。”

白榆火神色不變,笑道:“學武之人,行俠仗義,那是應該的。”又道,“說到底,白某也算半個生意人,今日開窯,也並非純然興趣所致。假若這敦煌窯成名,一路運往西域各國,白某倒也做過這個營生考慮。”

三人既然都對吃的並無多大興趣,話題也就繞開,白榆火或說些西北奇聞,或和吹簫客研討瓷器,氣氛也是融洽舒緩。

俄頃,有三個胡人舞姬扭擺這腰肢,緩緩走到堂前,向諸位客人行了一禮。白榆火對吹簫客道:“簫兄想必精通音韻,不如讓白某的這幾個舞姬助個興,大家欣賞一曲,可好?”

吹簫客略一猶豫,解下腰間長簫,道:“那就獻醜了。”

簫聲清越激昂,遠勝一般竹簫、玉簫,隱然有遏雲止霧、直上九霄之態。吹得偏生又是一支《春江花月夜》,歲與時流、千古悲愴之感恍然間被化為了崢然蕭楚之意。原本胡姬身上綴着瓔珞,隨着舞步微微帶風,輕輕敲擊出清然脆耳之聲,到得後來,再也受不出這般韻律,為首的女子先一步垂手停下,直到曲終,方才恭敬的行了一禮,默然退下。

而最後一絲音韻在大堂之上裊然散去,林懷塵看了吹簫客一眼,似是想說什麼,良久,卻微微穩住氣息,終於轉開臉去。紫蘇聽見他氣息微急,側眼一看,只見到他挺直的鼻樑,岩雕般的線條硬朗。

吹簫客搖頭,頹然將簫放下,嘆氣道:“此曲精要意在平和,方見大悲,方見融融。我終究還是落了下乘。”

紫蘇怔怔看着他,忽然覺得那樣一個中年書生,吹簫的時候,滿眼悲悼,似乎憶起了傷心往事。笛聲中的涼意,滲透到了心裏去,無可自抑,竟然生出同情來。

白榆火親自領了路前去窯址。他與吹簫客走在最前,紫蘇拉了拉林懷塵衣角,低聲道:“你覺得奇怪么?”她攏了攏大氅——這件比不得白裘保暖,在寒風中便是一瑟縮。

林懷塵低頭看她,道:“怎麼?”

“他和你非親非故,又請我們吃飯,又帶我們去看瓷窯,未免也仰慕過頭了吧?倒像是着急解釋一般?”

林懷塵抿唇不語,只是微微一笑,這個女孩子往往有異於常人的直覺,敏銳得叫人心驚。一旁有人牽了駱駝過來,他將看了看幾乎在發抖的少女,莫名的心中一軟,低聲道:“你我共乘一騎吧?”

紫蘇還沒見過如此漂亮駱駝——行路之時,商隊驅趕的駝隊往往是土黃色,瘦弱醜陋,哪像身前這一匹,通體皮毛光亮,雪白如絨。她看得仔細,又伸手去撫駱駝的脖子,不防被人攬住了腰,已坐在了兩支駝峰之間。林懷塵一手攬住她,一手持了韁繩,清斥一聲,駱駝便直追前面而去。

駱駝的脖子上栓了一個銀質的鈴鐺,跑起來叮咚作響。駱駝大步跑起來,迥異於平常,反讓人覺得穩當,如在沙漠上履着平地一般。寒風吹的紫蘇臉色發白,髮絲纏繞上林懷塵的臉頰,如同水草柔軟飄繞,他一抬手,將她的風帽兜起。紫蘇飲了酒,微醺的靠着他胸口,竟滲出粉紅來。

向西奔出數里,戈壁之地上,只間或長着團簇如橢圓的駱駝刺,而沙地之上,還有車隊與人行的痕迹,遠處已可聞人聲。走近看去,方見數個高寬皆丈余的窯體,一旁豎有二丈左右的煙突,上面罩着窯棚。工人往來,井然有序。而一旁胡楊木搭成的棚子中,架起了木架,層疊整齊的放置着尚未燒制、還需陰乾的坯件。

紫蘇立在一側,見到吹簫客正在和把樁師傅聊天,時不時查看正在燒爐的窯件,大有不願離去之勢。而林懷塵立在遠處,看着大片沙丘,背影挺直如同勁松。她轉過視線,卻見白榆火立在窯旁,目光幽邈,帶了探究,如同沙漠上掠過的禿鷲,銳利決絕,是慣走江湖的才會有的隱忍複雜。而那種神色一掠即過,轉瞬又變成了和氣生財的富豪大商,她微微惕然,伸手拉緊風帽,在原地立了一會,才遠眺群山。

餘輝夕照,沙地上尚殘餘白色積雪,遠處的千佛山在金色光線下隱約可見岩壁上色彩絢爛——皆是各式壁畫上彩之故。形若蜂窩,開鑿着各色窟龕,而一座大佛矗立正中,妙相莊嚴,給人聖潔肅穆之感。紫蘇屏息良久,終於長嘆一口氣,耳邊聽得宕泉水流湍急聲,隔了數里可以想見其勢若奔馬,飛旋而下——這樣的地方,自然也是沾染了天地間的靈氣,選窯址在此,可見白榆火眼光之精準。

林懷塵慢慢走來,負手立在她身側,笑道:“千佛洞實是人間奇景。”他的目光亦投向遠處,難得柔和似水,一手不自覺的垂下,輕輕握住授衣劍。紫蘇應了一聲,笑道:“走之前可得去那裏好好看看。”他默然良久,似是在重複那句話,而語氣柔和的似對情人耳語,又似疏離開了周圍的一切,對着空氣喃喃而嘆:“是啊,去看看那些。”

也不知過了多久,暗色終於籠罩起這裏,只有窯工還在細心觀察窯內火候。四人起身離開,白榆火一直將四人送至客棧門口,禮數周全。

直到踏入客房,吹簫客才微笑道:“林兄弟,你覺得如何?”

林懷塵淡淡凝着表情,良久才道:“我略懂風水覓龍之法。”

吹簫客微微嘆氣,道:“我竟不知,敦煌還有如此龍脈勝極之地。”

紫蘇茫然聽着二人對話,見語氣肅然,一時不明所以。

吹簫客忽然大笑,坐下安然道:“林兄弟果然好目力,想來白榆火必然以為這一番帶我們前往,必然已經掩去了其真正想要隱藏之處。你是如何發現的?”

林懷塵似是在極力回憶,片刻后才道:“開窯需要燒火,而他帶我們所去之處,風勢這般盛,點火已是費力,燒制過程中更不利操控火候。想來只有千佛山另一側,三處籠山,一處環流,還可藉著水利,才是真正的燒窯之處。”

吹簫客擊節贊道:“不錯。”又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簡單勾勒地形出來。

左右砂山依託,而背靠來龍山,背陰負陽,正對冠帶水。

“你親眼見了,才會發覺,這一處……”他伸手在正中之處畫了一個三角,嘆道。“龍,穴,砂,水,向,這風水形勢五訣,無一不絲絲入扣,龍脈之盛,以我這些年遊歷,竟是從未見過這般強勢。”

“再有,華夏之大,以河為界,有三大幹龍。南以長江為界,是為南龍;長江黃河之間是為中龍,黃河以上,是為北龍。而三龍匯聚之首,是在昆崙山。”他略略快速的畫了幾道,指了指龍眼之處,肅然道:“你看這裏,是否恰好重合?”

果然便在他的指尖,兩點密密重合,精準無比。三人皆是靜默,水紋迅速的在桌面上蒸發,再也沒有痕迹。

吹簫客道:“明日我就要離開敦煌,林兄弟要是有興趣,不妨去看個究竟。”

紫蘇問道:“你要去哪裏?留在這裏看看隴萃堂玩的什麼神秘把戲不好么?”

“把戲是好看,只是我要趕去祭拜一位故人——若是再不動身,只怕真是趕不及了。”他的目光輕輕掃過授衣劍,略一停留,方才笑道,“至於這龍穴之處的龍神窯,卻是詭異非常,兩位若是想看,還是多加小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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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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