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回

第壹回

這種沙塵天氣,委實不是行路的好時光。黃色的沙粒夾雜着土疙瘩,一股腦的向人臉面上擊去。明明擊得人疼痛難忍,卻連輕聲抱怨也是不能:只怕一張了嘴便灌得滿嘴的沙子黃土。往來的商旅大約都給困在路上了——絲綢之路像是一場大風沙如塞子阻住一般,再難通順。

然而小客棧老闆卻甚為高興,幾支欲出關而去的商隊因此迫不得已留了下來。幾個漢子懶洋洋的出門往貨物上加了數層油布,又看了幾眼,回到店裏。為首的一個漢子呸呸的吐了幾口沙子,罵罵咧咧的坐了下來,狠命的撕扯烤得油汪汪的羊腿子,又喚店家:“這肉烤的一點鳥味道都沒有,店家,多灑些孜然!”

一旁的夥伴問了句:“東西沒事?”

“奶奶的,也不知道這些勞什子有啥寶貴的?偏生僱主看得緊,誰稀得看一眼似的……”

話音未落,小店厚實的帷幔被人掀開,卷進的風似乎是濁黃色的,如同怒吼的巨龍盤旋掃過,霎時間將一眾人的聲音都吞沒了。

等到帷幔如同厚重的巨石般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室內重回寧靜,才看清了來人——一個身材纖細的少女,大約是怕冷,穿得頗為厚實,戴着風帽,叫人看不清容貌。一眾行路的,哪個不是看人衣飾的行家?一見那件純白色貂皮斗篷,暗暗估了價,心中嘖嘖讚嘆不已。

少女徑直坐下,一疊聲的喊:“店家,上茶!上茶!”

小二奉上了粗製的陶器茶碟。少女看了一眼,皺眉端起,那雙手如同梅蕊間新雪,輕輕一握住那樣粗劣的陶器,倒像能將嬌嫩雙手磨破似的,連小二都忍不住臊紅了臉,無端覺得唐突。

不意“啪”的一聲,那個少女將茶碗擲在一邊,只是粗製的陶器耐摔,只裂開一個小口子,磕開的聲音也粗礪,兀自還在桌邊打轉,唬得還在身側的小二往後退了一步。

少女低垂着臉,隔了一會,聲音清亮如同枝間鶯啼:“這茶太淡,店家,我要濃茶。”隨即加重了語氣,“濃茶,越濃越好。”姿態中並不見兇狠,卻淡淡的自有一份自上而下的氣度,彷彿她生來就是這樣的對人講話。

小二第二次戰戰兢兢奉上茶,刻意站得遠了些,似乎不敢驚擾少女渾然天成的驕傲氣息。

茶水是褐紅色的,又濁,泛着沉渣,幾乎近似黑色了。不知用什麼劣等茶磚沏成的,聞着幾乎是一股澀味,少女垂下頭,似乎滿意了些,拋出了幾分碎銀,道:“隨便要些吃的。”她的一縷長發從風帽中鑽出來,烏黑柔滑,末梢沾了茶水,她不以為意的撥開,微微撩起風帽,露出凝脂般的側臉肌膚。

店內的幾個漢子,見了這一幕,倒被撩撥的心癢起來,只盼見下少女的廬山真面目,只是天不遂願,少女刻意的將臉藏在了風兜中,握着茶碗,卻也不喝,似乎只是在沉思。

厚實的氈布帷幔再被掀開的時候,並肩進來的卻是兩個美麗異常的異族少女。結了數根小辮,迥異於中原女子挺直俊秀的鼻樑,膚色亦是雪白,唯有眸子都是海藍的。一着嫩綠,一着淡粉,微微掃了一眼小店,見到先前少女的背影,均是一喜。兩人一前一後,腳步輕捷,在那少女身側坐下。

白衣少女卻揚聲道:“店家,再上兩杯茶。”又舉起自己的茶碗微笑:“兩位姐姐,這茶粗劣了些,還望將就包涵。”

粉衣少女柔聲道:“姑娘,我們一路跟來,可不是找你喝茶的。”語氣輕柔,甚是動聽,卻顯然有些咬不準字,聽得一眾客人心中一癢,彷彿羽毛滑過心尖。

“是么?”先前的少女淡淡笑了笑,似乎有些困惑,“那兩位這麼不依不饒的跟着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姑娘,願賭服輸,出了手就斷沒有再換回去的道理。”綠衣少女緩緩開口,神色卻比同伴冷厲得多,“姑娘實在捨不得,我們再添點錢,就算是買下也成。”

“你既然這樣豪綽,怎會和我計較?”少女坐着不動,懶懶的答了一句,“再說我來換回來的時候,將身上翡翠鏈子和七彩寶石的鐲子都留下了,總算兩不相欠了吧?”

綠衣少女聲音如帶寒峭,又帶了譏諷:“換回來?你那是正經換回來還是暗裏偷摸搶劫?全都還你。把原來的東西還來。這是賭場的規矩,誰有功夫和你瞎扯。”伸出手來一倒,似乎有水銀瀉過掌心,原來握着的幾樣東西叮叮咚咚的掉在桌面上。一條翡翠鏈子,玉色若琉璃般純正,艷綠如同春水初上;而另一隻銀色的鐲子,綴滿各色寶石,粒粒光芒流轉,幾欲溢出,難得鐲子塑形樸拙,竟與繁燦若錦的寶石相得益彰。

有人輕輕驚呼一聲,想來是行家,知道這兩件飾物價值連城。只是那個綠衣少女隨手一倒,並無絲毫憐惜之意,而坐着的白裘少女,更是身姿不動:“怎麼?這兩樣東西不入姐姐法眼?”

“入得,當然入得。”粉衣少女笑着打圓場,“只是我們這一行也有規矩,哪容的姑娘想來就來,想回就回?”

一旁已經有人不耐煩,大聲問道:“那個小姑娘,你到底賭了什麼東西?”這一問,附和之聲連連,眼見這桌上的兩件首飾如此珍貴,想必當日押下的東西,更是絕世之寶了。一屋子的人都默默停下進食,只是注視着三個女子,只聞呼吸聲和柴火在爐中劈劈撥撥的細微爆裂聲。

少女微微仰頭一笑,不經意間帽兜輕輕往後滑下,露出一頭秀美的漆黑長發,她站起身來:

“行,我就隨你們走一趟。”她頗爽快得站起身來,眼神掠過角落的一個男子,似乎在伏桌小憩,最是普通不過的打扮,駝絨襖子,褐沉沉的瑟縮着肩膀,只是腰間別了一把劍,想來也是為了行走江湖唬人的。

她轉過身,眾人頓時覺得眼前一亮,世上竟有這樣純凈至極的女子,膚色像是雪峰之上的萬年冰雪,一雙眸子漆黑如同光線難以照耀的古譚深淵,卻泠泠的光芒生動。只是這兩樣,足以吸引眾人的目光,再也無暇顧及其他。而這一番姿容,竟生生的將身邊兩位少女的艷色容光壓得黯然。

才走了一步,腳下微一趔趄,她似乎記起了什麼,返身輕輕一拂,將翡翠鏈子和鐲子攏在手心,又微微頓了頓,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角落裏那個還在酣睡的男子,這才笑道:“這東西也算值點小錢,哪天還可以換些錢花。”語氣有些俏皮,彷彿這才是她本來的面目,俊俏雅緻得如同小澗邊初生的素白色小花。

直到三人都出門而去,角落那個男子卻似乎慢慢轉醒了,懶懶伸了個腰,蹣跚着腳步,眼神都有些迷濛,走到之前少女的桌前:“店家,這些東西給我吃了吧?”其實是最普通的炸餅子,撒了當地特製的香料,有些嗆人。他偏過臉連打了幾個噴嚏,胡亂撿了幾塊炸得金黃的白麵餅子,又回到自己的角落中去了,吃得嘖嘖作響。

這樣一幅賴皮樣子,連小二的目光中都帶了幾分鄙夷。邊陲小鎮上的這家客棧,又恢復了那副模樣,羊皮襖子還帶着的燥暖,讓膚色黝黑的漢子們臉頰上透出沉紅來,燒刀子大口的灌下,衝天的酒氣、牲口的叫喚,沙塵特有的鑽鼻,轉瞬將剛才的一幕席捲而去,沒有留下半點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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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屋外寒風肆虐,比白日多了數倍的嚴寒,門輕輕吱呀了一聲。這是客棧中最下等的客房,擠得都是行走商隊中最下等的飼養牲口兼管糧草的漢子。有人摸索着起來,口中猶自叨叨:“他娘的,誰起夜還不把門關嚴實?”接着便是嘭的一聲,把門重重扣上了。

悄然立在屋外的男子,一身青色長袍,在這樣的冬夜便顯得分外的衣着單薄。他候了片刻,也不見如何動作,身子卻拔地而起,已經伏在了檐邊。

小小的敦煌城中,已是宵禁的時刻,卻唯有一處宅子,還是燈火通明,顯出了非同一般的氣魄。誰也不知道,扶涼賭坊的主人是何方神聖,卻匯聚起絲綢之路上的商賈大豪們,徹夜豪賭,而官府素來半閉着眼睛,頗有放任自由的意思。

他遠遠望見那所大宅子,暗暗提了一口氣,正欲躍過那堵牆,卻忽然覺得身後有極輕微的氣流滑過。他心下微微一駭,隨即鎮定如初,並不向後轉,手中長劍卻像長了眼睛一般,滑向暗中藏着的影子。

兵器尚未相格,卻被一股極純正的內力盪開去,一絲聲響也無。他心下略微一定,文為心生,這一道理用於學武一道亦然。若是從內力來判斷,這樣溫正醇和的內力,定然是正派人士所有。

趁着几絲月色的光亮,便見到一個男子負手站在不遠處,微微將頭一偏,示意自己跟上。月色之下,只見到兩絲極淡極淡的影子,如絲般滑過,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火捻子將客房中的一盞油燈點着,青色衣服的男子,赫然便是客棧中討人剩食的怠憊男子。原來年紀甚輕,長得極為英氣,猶是那一雙眼睛,亮得像是西塞天邊的星子,凝出的目光,竟然像是白晝一般,恍然將人看得通徹。此時他懷抱着長劍,沉默而警惕的立在門邊。

之前招呼他的男子頗不在意的在桌邊坐下,又招呼他:“來,坐。”

他並未移動身形。

“林懷塵,連我妹子都認出你是誰了,我要是再認不出,可不叫人笑掉大牙么?”

林懷塵終於輕輕笑了笑,似乎略微放鬆下警惕:“怎麼?是因為這把劍?”

手中的兵刃淡淡泛着暗色光澤,劍格卻包着藤甲,一眼掃去,劍身三尺有餘。而這把劍本身,拿在這個年輕人手中,並沒因為劍鞘的藤製溫潤而失去殺氣,相反,夜色中所逼散的冷氣,勝似了寒風。

授衣劍。

坐着的男子並未抬起眼眸,安然而笑:“在下紫言。”

一劍微雨。

只是這個名字顯然沒有讓林懷塵放在心上,他只是輕輕皺起眉,問道:“這麼說,早上的女孩子,真是你們紫家的?”

紫言似乎有些頭疼的樣子,輕輕撫了下巴,嘆氣道:“我倒希望不是。”

林懷塵終於動容,道:“她便是紫二?”

紫言嘴角掠過一絲苦笑,一點都不似這個江湖傳說中來去如風、劍氣飄靈的俠客。

他輕嘆口氣:“林兄弟,你夜探賭坊,為的是……”

林懷塵神色寧靜:“救她。”頓了頓,又說:“看來倒是不必了,有一劍微雨在,她必然無事。”

而紫言的笑容卻有些莫測,級緩的用商榷的語氣開口:“在下就是想和兄弟商量下這件事。”

他微微輕咳了一聲,似乎有些尷尬:“我妹子她……就是阿蘇……自幼被驕縱慣了,這次非要來西域,家主就把她託付給我,讓我一路照看着。”

林懷塵注意到,紫言在說起家主的時候,神色瞬間轉為莊重,顯是極為敬重自己的族長。他微低下頭,那個在江湖中最普通的酒肆中與自己相約拼酒、密林中斗劍的豪爽廓拓男子,倒叫人忘了,亦是從弱冠起就縱橫江湖,至今已十餘載的傳奇人物。

“前幾日到了敦煌,我因為私事趕去安西,讓阿蘇自己轉轉,本以為出不了什麼事。哪知道……唉,還是惹了麻煩。”

林懷塵實在想像不出,那樣一個清麗的少女,能惹出什麼大麻煩。

“她去賭坊轉了轉,把身邊的銀兩輸完了,又不服氣,將從小一直戴着的寶石都做了賭注——後來又拿着家主給他的紫家信物,要了同行商隊的幾樣珍貴首飾,去了人家賭坊,不知怎麼搞的,又把原先的寶石奪了回來。”

林懷塵攤開手,問道:“是這個么?”

一塊大小如同杏仁的紅色寶石,光韻流轉。室內的燈光昏黃,卻只需一點,就足以讓寶石本身的精華流瀉而出,如同純凈的鮮血,又似唇邊的胭脂,一眼望去,燦似星芒。

紫言只看了一眼,並不接過,點了點頭:“這從小就是阿蘇的額飾,後來行走江湖在外,她便將這塊鴿血紅當作了項鏈,一直隨身帶着。它又如何在你這裏?”

連林懷塵都不得不佩服小姑娘的心思機敏。想必她跨入店中的時候已經見到自己,有意要了濃茶,顏色恰好遮住寶石。後來被人帶走的時候,暗暗向自己使個眼神,果然就是輕輕的“嗒”一聲,她說話間便把寶石扔在了茶碗中。

他欲將寶石還給紫言,紫言卻不肯接,笑道:“虧得阿蘇眉眼間和家主極像,只要是見過家主的人,多半能認出她來。”林懷塵點了點頭,只是道:“是有些像。”然而世上眉眼相似的人極多,卻少有這對兄妹一樣,連氣質都類似,幾分不羈和洒脫,又帶着大家族特有的清貴。姑蘇紫家的二小姐,從來不願人稱呼自己小姐,倒是喜歡利落的被喚作紫二,只是由於兄長的縱容與默許,無拘無束的在江湖上行走。他倒不知道,紫臨淵那樣一個男子,竟然真的如江湖傳言一般,會把妹子寵愛成那般樣子。

“我是想煩請林兄弟出面去救阿蘇,也好給她長點記性,以後不至於太胡來。”紫言看了看窗外,眉宇皺起,“這次的事,實在鬧大了。”

聽得林懷塵愕然,紫蘇鬧了賭場,本不是太大的事,卻不知道為何紫言這般煩惱。

“……要是這塊鴿血紅丟了,家主一怒,唉……”紫言搖了搖頭。

林懷塵終於明白過來,失笑道:“原來這塊石頭這樣珍貴?難怪對方追着只是要它。”

而紫言看上卻略有困惑:“貴不貴重,因人而異。只是這塊寶石,卻是阿蘇小時候一個故人所贈,家主和那人淵源極深,是以格外看重。也只有她了,到底是孩子心境,明知這樣做兄長會震怒,還敢拿去當賭注。”

“林兄弟,不若這樣,要是不耽誤你的事,就請你明天或者後天把阿蘇救出來,若是說起我,就說我因為急事趕不過來。”

末了,才問:“你來敦煌所為何事?”

他來敦煌……不過是為了追隨一個人的步伐罷了。那些她曾遊歷而過的地方,有生之年,他想一遍遍的走下去。那些記憶不屬於他,卻可以在一樣的地方遙想過去。那柄流火劍出鞘的地方,是她曾經踏過的土地。那樣的一切,熟悉得讓自己心悸。譬如城外的滄桑女牆,歷經了兵荒馬亂,粘上鮮血和戾氣無數,然而只要她輕輕觸過,對於自己而言,便如同輕觸她柔和盈潔的臉龐,溫暖得如同天邊的柔羽。

而他只是笑了笑,淡聲道:“隨便來轉轉。”

行走這江湖的,哪個不是有故事的人?紫言只是笑了笑,看出了他的敷衍之意,並未追問。這樣清卓的年輕男子,自己在他這個年紀,只怕心高氣傲如銳劍出鞘一般,哪有這般的眼神,清澈的叫人心生好感,卻又有難以看透的過往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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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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