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肆回

第拾肆回

這是最普通的窯,長圓如覆瓮,青灰色調。亦沒有五芒星。素來的黑衣公子此刻卻穿了白色長袍,立在一旁,神色肅然,彷彿凌駕萬物之上的九天諸神……

少女柔軟的身體倚在一側,雪白的臉頰還隱隱透着粉紅色,他掃了一眼,向旁道:“開始吧。”

有人取出了那個由殘片拼湊的高足杯,放在了窯門口。

韓紅露親自取了銀色匕首,指腹輕柔的滑過少女的眉心,像是撫摸珍貴至極的寶物。鋒銳的匕首輕輕靠近她的額間,細心劃下十字。那迅疾流出的鮮血像是激流,剎那間沾染了男子修長的手指。

他緊閉着雙目,似乎也在強忍痛楚,那些鮮血急速的湧向了窯口的高足杯,像是無數條赤色小蛇,爭先恐後的爬上杯壁。而一旁等候着的人則急切的盯着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紅高足杯。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杯壁如同傷口的新肉,一點點的在癒合。那些血色像是針線,密密的縫合起那些碎裂之處。

韓紅露眉頭皺緊,依然一手結了手印,摁在少女額頭。片刻,似是血已流盡。他手指微松,睜開眼睛望向無意識間在顫抖的少女。然而,叫他意想不到,少女的忽然睜開雙眼,逼人的眸色中充滿怨毒,輕輕掙扎了一下,像是不甘——韓紅露心中一凜,丹田中內力一岔,竟覺得不順暢起來。

到了這攸關時刻,他不敢放鬆,強忍不適繼續催逼。少女的鮮血終於流盡,她雙腿微微抽搐,緩緩閉上雙目。而高足杯此刻如同水蛭,因為吸食了鮮血而飽滿流暢。然而赤色之中始終透着淡淡金光。韓紅露放開手中少女,不自覺的用手撫住胸口,目光卻望向近處站着的白榆火,語氣中微帶了怒意:“你不是已給她洗去記憶了么?”

像是呼應這句話,四下風聲大作,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全然湧向了正中的火窯。

獵獵風聲中,白榆火大聲問道:“主人,點火么?”

韓自揚冷笑,卻不語,甩袖而走。

他的身後,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紅鮮艷的瓷色慢慢褪去,又如同先前一樣,滿地鮮血橫流,破舊的瓷杯靜靜在狂風中立着,碎縫依舊。

紫蘇再見到韓紅露,是在小院之內。他一手扶着欄杆,低頭靜默着,隔了好久方才轉身,臉色有些蒼白:“找我有事?”

紫蘇有些猶疑:“今日……怎麼樣?”

他皺了皺眉,輕描淡寫道:“失敗了。”轉身欲走。

紫蘇心中大怒,竟似說不出的憤慨而悲,腳步輕轉,攔在他面前:“那麼,又有一個女子枉死在你面前!”

韓紅露一手輕輕撫着另一手的手腕,隱忍道:“是又如何。”

“我真恨以往沒有好好學武……到如今眼看你們做這些下作的事,卻無能為力。”紫蘇咬牙道,恨不得一拳擊過去,卻被韓紅露的輕慢微笑打斷:

“那你怎麼不捨身飼虎?替她們獻祭?”

他冷冷拋下一句話,翩然離去。

只剩紫蘇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耳邊傳來嬌聲婉轉的女子聲音,依然是那一句:“是啊……姑娘俠肝義膽,怎麼不替那些無辜的少女去獻祭?你明知道她們一個個都是白死,還能安心坐在這裏么?”

紫蘇猛的回頭,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朝霞巧笑倩兮:“怎麼?主人沒有告訴你?要化去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紅中那條至毒至怨的蠱蟲,再拔起數百人身上的蠱毒,需要至純至凈的鮮血獻祭。今兒的祭品,白堂主給她服了洗去記憶的藥水,又用了秘術,可還是化不去她心中戾氣和不甘,主人功虧一簣。而紫姑娘你,自幼修練的清涼心法,純心靜氣。那塊與魂靈相通的鴿血紅又有溶定安神之效。至於你本人,更是冰雪聰慧,怎麼看,都是獻祭的上選。”

她又頗神秘的張望四周,微笑道:“可是主人太喜歡你,捨不得殺你。就只能一個個的將那些無辜女子試過去……唉,你應該還沒看過蠱毒發作的樣子吧?”她不由分說的拉着紫蘇的手,“我帶你去看。”

那幾乎已經是一條分辨不出人形的巨大血蛆了。毛髮盡褪,只剩一層青白色的皮,包裹着幾乎要溢出的鮮血。紫蘇隱約從屍體的頭部上見到了幾個大孔,鮮血粘稠,正慢慢溢出。屍臭散發出去,連蒼蠅都不願靠近,遠遠的嗡嗡飛舞。

紫蘇幾欲作嘔,轉過頭去不看,卻見到朝霞捲起袖子,那一點觸目驚心的紅色如同瑪瑙石,嵌在她的手腕上。她慢慢欺近紫蘇,氣若吹蘭:“你看……誰也說不準這蠱毒什麼時候發作,沒準下一刻,我就像它一樣了……你知道么,我們這些被詛咒的人,繁衍了百年,足足還有六百四十二人。就連主人,大概也逃不脫這個命運……”

紫蘇喃喃道:“可是他……說他不是的。他是韓垚的後人。”

朝霞細細看了紫蘇一眼,神色又像怨毒,又像羨慕,卻嗤笑了一聲:“那是主人喜歡你,他不想你知道他也中了蠱毒……他騙你呢……韓垚哪有後人?瓷紅蠱為什麼這麼毒?因為韓家的兩兄弟趕盡殺絕,將沈姬和她腹中的孩子也一併投進了窯中。延綿百年的蠱毒,你知道那要多大的怨毒才能做到么?”

紫蘇踉蹌着退開一步,緊抿着唇不說話。

“怎麼?你怕了?那麼所謂的路見不平,真的都是笑話了……”朝霞的聲音漸漸尖銳起來,轉身離開。留下紫蘇一人,身後是一具血蛆。

“噢,對了。我有沒有告訴你?你身後的那具屍體,是膨脹成那樣的。其實半日前,她還是活蹦亂跳的一個小姑娘,才六歲而已。”朝霞回過來來,補充了一句,微笑道,“還不和我一起回去么?紫姑娘竟然不怕這樣的污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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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蘇一言不發,,回到自己房中,回想起來,卻並非那具屍體叫自己記得最深刻。只是深深淺淺的憶起了認識黑衣男子以來,他時常流露出的姿態:或倨傲如同山中隱士,又或蘊藏着無窮的智慧而睨然俯視天下。她或許是真的明白了,若是一個人,自小纏繞一條色彩斑斕的赤色毒蛇,性子又怎能不帶着乖厲?

也真是巧合,午膳送來的時候,卻有一份精緻的腌制胡蘿蔔切絲,算不上嫣紅的顏色,卻讓她胃口全無。她懨然對着一桌菜肴,卻聽見房門被推開,無聲闖進的男子,似有些憔悴,亦抿着唇,斟酌着開口:“林懷塵到了。”

紫蘇纖眉一揚,心頭掠過一絲暖意:“是么?”

韓紅露在她對面坐下,手指撥弄一個白瓷盞,黑色袖口往下輕輕一滑,似乎無懼那一點猩紅展露在世人之前。

“我來知會你一聲,自然會有人送你去他身邊。”他良久才說出這句話,眼光微微偏斜開去,帶了說不出的惆悵。

紫蘇只是覺得意外,輕輕“哦”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的投向他的手腕。

“欺騙是件很愚蠢的事。可是我還是對你這般做了。”他的語氣中充滿自嘲,大方的擼起了衣袖,“其實這世上,越是險惡的東西,往往卻越一美如斯。”

如果她不知道這一點紅背後隱匿的故事,定會以為是美麗的少女無意間將唇上胭脂淡淡染在了心儀男子的手邊——然而真相總是猙獰的。

紫蘇無聲點頭,聽見他續道:“我不是韓垚後人。不過是韓家後人罷了,詛咒百年,輾轉百年,早就無人願意記起這樣一個家族的起始了。倒像是雜種了。”

這般難聽的詞眼,他輕輕吐出,帶了深深的鄙棄,於是語氣又恢復生冷:“只是願與不願,鴿血紅都需留下。”

紫蘇解下額飾,放在他手中:“你若早些言明,我又怎會不給?”又遲疑道:“就這樣?”

韓紅露輕輕一笑,眼神中略有讚許:“怎麼?你還真打算親身獻祭?”

端坐的少女忽地輕輕嘆息,割肉喂鷹,以身飼虎,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其實若是真的這樣做了,只怕連勇氣和怯懦,都不過是過眼雲煙了。這樣想來,人人都怯懦,人人都自私,而求生的渴望,何嘗不是如同讓身外之物,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畫下濃淡不一的印記?好比她還貪戀的這個世間,有長兄的寵溺庇護,亦有青澀的懷春心思。她明知中蠱之人的痛楚,可鮮活的生命又豈能簡單的用一和六百的對比來衡量?

“那……除了血祭,真的沒有其他方法么?”

像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韓紅露一怔,那目光像是在這輪迴隧道中穿梭百年,有沉澱而來的滄桑。他站起來,頗為粗魯的拉扯她一把,道:“出去之後就忘掉這裏的一切。血祭也好,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紅也好,這些是非,都和你無關。”

紫蘇聽在耳中,像是薄薄一層雲霧,柔軟的白色在心底如錦般鋪開,那是油然而生的荒涼。她低低說了一句話,韓紅露身影驀然僵在那裏,或許連時光也會褪色,而這一刻,在這個黑衣男子的心中,即便歷經輪迴,亦再難釋懷。

安西亦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然而不似敦煌的繁華昌盛,這個軍事要塞,是中原帝國藉以平定西域的門戶,像是質樸的軍人,沉默的駐守在這戈壁之上。

荒郊野外,愈發感受到了安西的颶風。真如古書說言:是為無作,作則萬腔怒呺。林懷塵一身衣衫,幾乎被風氣扯破。此刻這個在疾風中挺立如同參天巨木的男子,凝着表情,站在嶙峋如骨般扭曲詭異的土山間,他略通風水之術,卻被這裏的地形所迷惑。

西方屬金,兵戈之氣大盛,這絕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風水寶地。僅從砂看,則土塊支離破碎,是大凶大賤之兆。土層又疏鬆,底下佈滿了各種腔穴。大風捲起衣袂,林懷塵會有淺淺的錯覺,彷彿這是另一個世界,連年輕少女的步子也這般剛毅,像是隨時準備踏赴疆場。在日落的時候,只見到了被毒烈的太陽曬得黝黑的婦女和男子,透着和年齡不相稱的蒼老——這並不是一方水土育人的寶地。

這樣風平浪靜,林懷塵心中卻篤定了幾分。不像在蘭州府和涼州府,甫一進城,便敏感的覺察到有人在暗處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那種刻意顯露出來的緊張,令他覺着好笑。而愈是颶風的風眼處,則愈是會在浪潮席捲而來之前,靜謐而安然。他分明還無甚線索,卻又覺得,所有的一切,即將在厚重的土下破開而出。

林懷塵住的是城內唯一一家客棧。人數寥寥,推窗而望,則是一片巨大的黃色沙塵。

他的手悄無聲息的按上授衣劍鞘,古涼的藤,溫滑的觸感,連初起的劍光都毫不奪目,像是天青色的瓷片,卻在眨眼間落在了身後男子的胸前。

客房甚小,亦展不開手腳。然而在劍光掠起的水洗天青的色調中,過招的兩人,都用盡了全力,無聲的在屋內前趨後退,翩然無聲。

這是韓紅露第一次全力施展出了落秋紅掌法。這次林懷塵先發力制人,而他卻悚然驚覺,這個之前溫然如玉的劍客,不過一個多月的功夫,劍術精進如斯。他還記得在景德鎮粥鋪的簡單交手,那樣磊落而叫人心生出好感的劍招,不像現在,如秋風肅穆掃蕩而過,兩頰便起了寒意。

明明是最簡單不過的一劍橫來,當胸而透,高手施來就見其卓絕之處。能叫人攔亦不得,截又止步。韓紅露心隨劍鋒一轉,心下微凜,卻不閃不避,迎着劍刃,挺直了脊樑。他左手輕微一彈,彷彿盛夏的顏色在他指間綻開,一股從地岩之中蓬勃而出的漿熱將整個小室包裹住。

幾乎叫人窒息的炙熱讓林懷塵的劍微微一頓,然而韓紅露只要這一頓,沉聲道:“罷手,我並非來找你斗劍。”

授衣劍停在韓紅露胸前不過一寸,而劍的主人飛揚至極的一笑,像是草原天空上的鷹:“你終於來了。”

“是。我本不必來。”韓紅露好整以暇的以指間輕輕夾住劍鋒處,“既然來了,你便該當知道,我並無惡意。”

授衣銀光微顫,在男子蒼白的指間,薄如紙,亮如光。

而持劍的那雙手卻極穩的往前一松,恰好抵住韓紅露的衣襟,而林懷塵的聲音透着倦怠,又有絲絲興奮:“你這算妥協么?”他頓了頓,“可惜……你已經沒有這個資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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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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