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貳回

第拾貳回

紫蘇已在車中顛簸了數日,因着身上數處大穴被點,行動比起古稀老人更是不便,連上下馬車都要人攙扶。韓紅露有時會坐在車廂中陪她說話,她便自顧自閉了眼睛休息。唯有一次,她心中着實憋屈良久,咬牙切齒道:“林懷塵必會救我出去。”

韓紅露只是微笑,篤定閑然:“是么?”一如聽到小孩兒的閑言碎語,覺着可愛。

她不服氣,愈怒神色間卻愈發的一口咬定:“你和隴萃堂那些邪人都是一丘之貉。當日在敦煌的時候他能救我,此刻為什麼不能?”

黑衣男子嘴角勾起的一抹弧度彷彿淬利的吳鉤,被激起了血色,片刻后,他淡淡笑道:“阿蘇,你在挑釁我。”

這句話太突兀,而紫蘇睜大了眼睛,渾然不解。

他便狠狠掰過她的下巴,一字一句:“彼時在敦煌,那是一群廢物。如今你在我手中,你覺得一樣么?”眼神那樣凌厲,像是劍光,直戳進人心之中。紫蘇掙不開他的手,卻絲毫不懼和他對視,語氣亦鋒銳道:“那麼你告訴我,碎瓷和鴿血紅都已經在你手裏,為什麼還要抓住我不放?”她頓了頓,連自己都覺得這句話好笑至極,“莫非你還真把我當作了朋友,戀戀不捨和我分開?”

韓紅露手上的力道驀然一松,冰涼的手指滑過少女美好的下頜弧度,先前略帶暴戾的眼神也逐漸柔和下來。終於只是順手揉了揉她有些散亂的長發,閉目道:“別問我,等我決定了,自然會告訴你。”

他似是真的疲倦,側面望去,如同淺眠了萬年的雕塑,出土的剎那亦能艷驚眾生。

馬車此時緩緩停下。韓紅露掀簾而出,一個灰衣年輕男子垂手立着,恭敬向他行禮。

“五長老已殉難,死狀慘烈。”

他挑眉,銳如明星的雙目炯炯,似是不可思議,又似讚賞,追問道:“林懷塵呢?”

“全身而退。”

他輕輕擊掌,目光不由投向車廂,此時油布帘子靜靜垂着,將車內的空間和外部隔絕如同兩個世界。半晌,男子的薄唇中吐出了數個字:“還真是廢物吶……”

林懷塵握着授衣劍,劍尖指向地面,鮮血順着劍上血槽,猶在緩緩低下。而遍地屍骸,情狀狼藉慘烈。授衣劍低吼一聲,還插入鞘。會極門下,春、夏、秋、冬四脈劍法,弟子均是擇其中一項而練之。萑葦一直專攻的是夏之一脈,只因她見林懷塵自小性格溫煦平和,便讓他習得春之一脈劍法。

今日動手的時候,他眼睜睜瞧着紫蘇被那個神秘黑衣男子帶走,卻追之不及,竟勃發了怒氣,招數越加冷絕。那五人聯手所使的陣法,依然分五芒星而立,他在陣法中心如受炙烤。林懷塵從未習過的冬之一脈劍法,卻劍由心生,丹田中充盈着肅殺之氣,那招“霜天雪月”,他只在劍譜中略微掃到一眼,當時猶在嘆氣:這樣暴戾的劍法竟也出自會極門下。而今日,授衣劍劃出奪命的半圈弧形,光芒攝人心目,五芒星的五處一一精準掠過,如同冬日裏的冽風將最後一片秋葉掃落。那五人直直立在原地,最後在同一時間到底,頭顱幾乎橫飛而出,猶自保持着死前那一刻的表情。

待到橫屍遍地,這個武功卓絕的年輕人才逐漸清冷了頭腦,悚然心驚。自習武以來,他從未如此失控過,得知師姐過世的時候,他傷心欲狂,卻依然保持着清醒神志。他逐他們出谷,而在那個明眸善睞的少女真的轉身離開了,卻只見滿谷的翠鳥長鳴和清潺溪流,一世寂寞。

或許一世寂寞也是逃避的法子,直到隴萃堂所派的高手不斷潛入送燈峽,他不厭其煩,最後擒住了一人,終於逼問得知人馬分作了兩批,分別追蹤自己和紫蘇。那人驚慌之下語無倫次,不過他也慢慢聽懂了,似乎是為了那一日闖入龍神窯路經魔鬼城遇到的什麼人。他終於開始擔心,既然對方死死咬定了是自己兩人所遇到的,那麼自己全無印象,就只能是紫蘇可能會遇見。

相處不過數日,他已知道她是怎樣一個頗有些任性的女孩,偏偏心地又純凈甚似水晶。竟愈發的憂慮,索性重又出谷。而行到後來,一直到了姑蘇紫府,才知她獨自一人來了景德鎮。紫臨淵不在府中,倒是紫言安慰自己不必擔心,一臉放鬆,進了江南地界,若是有人敢打紫家二小姐的主意,只怕整個江南武林都會翻天覆地。

這一年,有人用戰慄的筆跡錄下了這樣一段話:

是年,匪劫紫二。闔府震動,臨淵怒而勃發,誓除宵小而奪幼妹。名劍亦出,授衣晫耀。唯匪之蹤影,遍覓不得——

這段頗為可信的江湖志,即便後來紫蘇自己讀來,亦覺得喟然。她為韓紅露所困,雖是驚怒交加,卻也並未十分憂慮。即便沒有林懷塵,她也相信兄長可以將自己救出去。

然而馬車向西行了月余,天氣越來越炎熱,果然便如韓紅露信心篤定時所說的話,無一人發現自己的蹤跡。陽光太毒辣,她極少掀開帘子,卻一眼認得出窗外的景物:綠色在漸行漸少,而厚重的黃土覆上了車轍,揚起灰煙道道。

其實韓紅露待她甚好,吃喝用度皆隨她意,連態度都一改之前的喜怒莫測。他對着紫蘇並不甚嚴肅,只是有時嘴唇一抿,眼神鋒銳,,莫名的會叫他的手下不敢靠近。而好幾次紫蘇親眼看到有人站在他身側,雙腿還在戰慄。

她便毫不客氣的問他:“你對手下用刑?”

他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半晌才開口:“什麼?”

馬車一個顛簸,紫蘇有些狼狽的被拋起來,腰部被硌了一下,她皺眉:“他們都很怕你。”

韓紅露卻微笑,手指微揉眉心:“怕我?”又搖頭道:“生而墜入魔道的人,怕詛咒,怕報復……與我何干?”

“沒有人生而墜入魔道。韓紅露,你鄙棄他們,便也是鄙棄你自己。”其實這句話說得甚是稚氣,紫蘇如意料中見到黑衣公子嘴角的譏誚神情。

她在等他口出刻薄至極的話語,然後半晌,韓紅露的語氣卻像是抱歉:“早該給你解穴。”他身子微微前傾,伸手在她肩部輕輕一拍,頓時有暖意鑽進了奇經八脈。紫蘇運起內力,渾身說不出的舒暢,低聲道:“好了,多謝。”

韓紅露有片刻的失神,又面無表情的將手拿開,靜靜道:“我既然能解開你穴道,自然是不懼你逃走的。”其實並非威脅,卻叫不由得叫紫蘇心服,她有些愁眉苦臉的對着黑衣男子嘆氣:“你待我如客,可是又哪有這樣強迫人的待客之道?”

韓紅露一笑,不語。

紫蘇伸展了手腳,又問他:“胭脂雪為什麼這樣聽你的話?”

他忽然微笑,目光亦是漂移至很遠:“我自小在西域長大,馬是唯一的朋友。”他吐出“朋友”這個詞的時候,似乎有些生澀和不知所措,慢慢道:“你的馬很漂亮。”

紫蘇心中忽然有些異樣,覺得這般冷酷的男子,只怕真的從來都沒有一個朋友,才會對這些最普通的詞語這樣陌生。於是又覺得他可憐,微微的別開了眼神,隨口就問道:“你在西域長大?”

馬車已經停下,有人上前掀開了帘子,輕輕透進了一股炎風。

“你想知道那麼久遠的故事?”韓紅露的聲音像是敲碎了萬古的寒冰,悠悠鑽進紫蘇的耳中,迫得她抬起眼眸,卻又發現,冰的最深處,卻是流動的紅色岩漿,幾乎蒸騰出叫人窒息的熱氣。

他並沒有說下去,因為馬車下立了一個男子,粗壯厚實的身段,在烈日下不停的拭汗。

紫蘇默不作聲的在這兩人間掃視,像是早就知道會見到他——白榆火。

而年輕男子輕鬆的下了馬車,將手遞給她。紫蘇冷冷瞥了一眼白榆火,心下又漸起厭惡,道:“你忘了已替我解穴了么?”

韓紅露也不惱,讓開身子,微笑道:“白叔叔。”

紫蘇知道這個男子,傲慢不可一世、狡詐亦千變萬化,像是獅虎,又像狐狸,稱霸了西北十數年。此刻,他垂手立在韓紅露身前,像是一個奴僕,溫順如同綿羊。她以不可思議的眼光看去,韓紅露也不過點了點頭,淡聲問他:“怎麼樣了?”

白榆火答得毫不含糊:“各處的隴萃堂分部已零零落落、不成氣候。”

他“哦”了一聲,也不避諱什麼,轉過頭對紫蘇道:“你們紫家不愧執江南武林之牛耳。”

白榆火卻恭謹得打斷他:“並不是紫家。一把授衣劍,連蘭州府的隴萃堂總部都挑了。”

韓紅露愕然,卻似笑非笑,顯然這個消息本身比隴萃堂的損失慘重更讓他興趣盎然。他便回頭去看紫蘇,少女沒有迴避他的眼神,帶着驕傲,也有些微的羞澀。

“白叔叔,多年心血毀於一旦,覺得可惜么?”

白榆火笑得兩頰的肉輕輕震動:“主人,孰輕孰重老頭子還能分清。”

他低低“嗯”了一聲,微笑,像是立誓:“兩不相負。”

這一個月,林懷塵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少次這樣直到周圍靜寂無聲,才驚覺這樣多的人死在了自己的劍下。而在足以迷失心智的殺戮中,他卻覺得自己在一點點的領悟會極劍法的真諦所在。萑葦以前只讓他專心練習春之一脈,而在景德鎮外自己以無師自通的一招“雪月霜天”力斃五人後,卻恍然發現了會極劍法的這個奧秘,原來四季之脈的劍法竟可以融合而用。

會極門下向來講究隨緣,向來人丁不盛,更多的依靠弟子的悟性和靈力。行走江湖,所遇的茶間老丈,或者坊間酒娘,再平凡的人,都可能曾是會極門下曾經名噪一時的劍客。若是不願再攜劍行走江湖,尋一傳人,撂下長劍,從此人我兩忘。連輩份都是隨意,正如萑葦之於林懷塵。當年是前任的授衣和流火分別選下傳人,萑葦入門較早,習了心法和劍術,便又代傳授衣劍,和林懷塵似姐弟實師徒。這樣便不能像尋常江湖門派一樣,後輩可以向前輩詢問武藝上所遇到的困窘。他反覆能想到的,也只是簡單一句總訣:“窮極至變,會然融通”。

而這種武藝上的精進卻讓這個年輕的劍客迷惘。他隱約聽萑葦說起過,會極門下曾有前輩落入“心執障”,萑葦的武藝自然沒有達到那樣的境界,自然了解不多,亦不過談笑間說起。林懷塵憶不起師姐還說了什麼,只說心執障又會走兩極,或有人至此棄武,也有人至此徹底入武道,再無慈悲之心。

他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入障,然而在格鬥之中的欣順之心和結束后的頹然沮喪相對比,讓這個年輕人變得無所適從。

其實一路行來,他日漸心焦,紫家廣博的人脈傳遞全面發動,卻還是在河西一帶徹底失去了紫蘇和黑衣男子的消息。而唯一已知可能有聯繫的隴萃堂,在林懷塵看來,更像是被主人捨棄的棋子,用以牽制自己和紫家。他每到一地的分部,只會得到眾人沉默到隱忍的抵抗,卻無一人願意開口說話。而這樣劍挑每一處隴萃堂,即便江湖震驚,那個彪悍如同西北之王的堂主白榆火卻任其肆意的挑釁自己的底線,也像失蹤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

他先於紫臨淵幾日來到西北,遍尋而無所得,只能給後來的紫家諸人留下訊息,自己則循着先前的假設再趕去敦煌。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烈日下趕路,太陽如同烙鐵,又燙且毒,在裸露的肌膚上留下印記。

而這種近乎自虐的行路方式卻給林懷塵帶來難喻的快感,或許潛意識中,紫蘇被擄,就像在海水漩渦中失去生命的師姐一樣。這樣的疾馳會讓一切重又變得來得及去挽回什麼。而想要挽回的究竟是活潑美麗的少女,還是曾經敗如死灰的心境,連他自己也不敢多想。

穿越了河西走廊,再進敦煌。那座夜夜笙歌、名頭響徹了西域商道的賭場悄無聲息的緊閉了大門。魔鬼城的風沙猶在耳側,漠漠黃沙萬里,遠處沙山之脊如同刀鋒,那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而宕泉一邊,曾經讓少女成為祭品的龍神窯和五芒星,卻失去了蹤影。這方天地,像是巨龍在深處潛伏,無人敢來驚擾。

只餘下了一地碎瓷,皆是素白色,因為風吹的緣故,細細的覆上了一層沙礫。這些廢棄的瓷器,半遮着面孔,挑釁一般嘲笑着這個再度闖入的年輕人。

林懷塵單手輕撫劍鞘,眼角輕輕勾起,衣袂翩然,落拓成風。這個被激起了鬥志的劍客,彷彿聽見了手中的授衣劍,正伴着風鳴,低低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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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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