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孩子的世界
萊拉很早就醒了。
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有人塞給她一個真空罐子,就是她的父親阿斯里爾勛爵給喬丹學院的大師和院士們看的那個罐子。那次萊拉躲在衣櫃裏,看見阿斯里爾勛爵打開那個罐子,給院士們看那個失蹤的探險家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被砍下的頭顱。可這次萊拉在夢裏是自己打開那個罐子的,她並不願意,實際上她很害怕,但不管她願不願意,她不得不那麼做,當她剛剛掀開蓋子,聽到空氣竄進冰凍的罐子裏時,她的雙手因為恐懼而虛弱無力。蓋子打開了,她恐懼得幾乎窒息,但她知道她必須——她必須這麼做。裏面什麼都沒有,那顆頭顱不見了,沒有什麼可害怕的。
但她還是醒了,哭着,渾身是汗,在面向海灣的炎熱的小房間裏,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她躺在別人的床上,攥着別人的枕頭,她的貂精靈潘特萊蒙,用鼻子蹭着她,發出使她覺得安慰的聲音。哦,她是多麼害怕!多奇怪,在現實生活中,她盼望能見到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的頭顱,她曾經請求阿斯里爾勛爵打開罐子讓她看一眼,可在夢裏她卻如此害怕。
當早晨來臨時,她向真理儀詢問這個夢的含義,但它的答案卻只是:那是一個關於頭顱的夢。
她也曾想叫醒那個陌生的男孩,但他睡得很沉,她還是決定不吵醒他,而是下樓去了廚房,她想做煎雞蛋。二十分鐘后,她坐在甬道邊的桌子上,驕傲地吃着那被熏黑了的、粗糙的東西,變成麻雀的潘特萊蒙則啄着碎蛋殼。
她聽見後面有聲音。是威爾,他睡眼惺松。
“我會做煎雞蛋,”她說,“你要吃我可以給你做。”
他看了看她的盤子,說:“不,我想吃些穀類食品,冰箱裏還有一些新鮮牛奶,原來住這兒的人離開沒有多久。”
她看着他把玉米片倒進一隻碗裏,然後倒上牛奶——這是她從未見過的。
他拿着碗來到外面,說:“如果你不是這個世界的,那你的世界在哪兒?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從一座橋。我的父親造了這座橋,還有……我是跟着他過來的,但他去了別的地方,我不知道是哪兒,我不在乎。但我過來的時候霧很大,我想我迷路了。我在大霧中轉了好幾天,就吃找到的漿果和別的東西。後來有一天霧散了,我們就在那邊的懸崖上——”
她指向身後。威爾沿着海岸看去,越過燈塔,看見海岸線聳成一連串的懸崖,消失在朦朧的遠方。
“我們看見了這兒的小鎮,就下來了,但這兒一個人也沒有,不過這兒至少有東西吃,有床睡。我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
“你確信這不是你韻世界的另一部分?”
“當然,這不是我的世界,我可以肯定。”
威爾想起了他自己不容置疑的命運,那時他透過空中的窗口看見了那一小塊草地,那也不是他的世界。他點了點頭。
“那至少有三個世界連在一起。”他說。
“有無數的世界。”萊拉說,“另一個精靈告訴我的,他是一個女巫的精靈。沒有人能數得清有多少個世界,它們都在同一個空間裏,但在我父親造那座橋之前,沒有人曾經從一個世界進入到另一個世界。”
“那我發現的那個窗口是怎麼回事呢?”
“我不知道。也許那些世界現在開始互相重合了。”
“那你為什麼要找塵埃呢?”
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以後我也許會告訴你。”
“好吧,但你怎麼去找它呢?”
“我要去找一個知道它的院士。”
“什麼,一個學者?”
“不,一個實驗神學家。”她說,“在我們牛津,他們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你們牛津應該也是這樣的吧。我先去喬丹學院,因為喬丹學院有最好的院士。”
“我從沒聽說過實驗神學。”他說。
“他們知道所有的基本粒子和基本力量。”她解釋道,“還有類似電磁學的知識,原子技術。”
“什麼……磁學?”
“電磁學,比如電子。那些燈,”她指着用來裝飾的路燈說,“它們就是電子的。”
“我們叫它們電燈。”
“電的……聽上去像琥珀[原文中”電的(anbar)“與”琥珀(amber)“發音相似].那是一種石頭,一種寶石,是從樹脂中提取的。有時候裏面還會有小昆蟲。”
“你是說琥珀,”他說,然後他們倆同時說:“琥珀……”
他們都看見了對方的表情,後來很長時間威爾都還記得那個時刻。
“好吧,電磁學,”他繼續說,目光轉向別處,“你們的實驗神學聽上去像我們說的物理學,你們需要的是物理學家,而不是神學家。”
“哦,”她謹慎地說,“我會找到他們的。”
他們坐在空曠明凈的清晨里,太陽靜靜地照着港口,他們倆心中都充滿疑問,因此,本來他們都有可能接着開口說話,可就在這時,從港口的遠處,朝着別墅花園的方向,傳來一個聲音。
他們倆都吃驚地朝那邊望去。是一個孩子的聲音,但看不見一個人。
威爾輕聲問萊拉:“你說你來這兒多久了?”
“三天了,四天——我記不清了。我沒見到任何一個人。我幾乎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一個人也沒有。”
但是人就在那兒,是兩個孩子,一個是和萊拉差不多大的女孩,還有個更小點兒的男孩,他們出現在通往港口的一條街上。他們都長着紅色的頭髮,手中拿着籃子,他們在一百碼的遠處看到了小飯館桌邊的威爾和萊拉。
潘特萊蒙從黃雀變成了一隻老鼠,從萊拉的胳臂上跑進她襯衫的口袋裏。他看見那些陌生的孩子和威爾一樣:身邊都沒有精靈。
那兩個孩子走過來,坐在附近一張桌子旁。
“你們是喜鵲城人嗎?”那個女孩問。
威爾搖了搖頭。
“從聖埃利婭來?”
“不是,”萊拉說,“我們從別的地方來。”
女孩點點頭,這是一個合理的回答。
“發生什麼事了?”威爾問,“那些大人在哪兒?”
女孩眯起了眼睛,“妖怪沒有去你們的城市嗎?”她問。
“沒有,”威爾說,“我們剛到這兒,我們不知道什麼妖怪,這個地方叫什麼名字?”
“喜鵲城。”女孩有點疑心,“喜鵲城,沒錯。”
“喜鵲城。”萊拉重複了一遍。“喜鵲城。為什麼大人都離開了?”
“因為有妖怪。”女孩的語氣中帶着不耐煩和嘲笑,“你叫什麼名字?”
“萊拉,他叫威爾。你呢?”
“安吉莉卡,我弟弟叫保羅。”
“你們從哪兒來?”
“從山上。這兒原來有場大霧和暴風雪,大家都很害怕,於是都跑上了山。後來霧散了,大人從望遠鏡里看到城裏都是妖怪,所以他們不能回來。但是我們孩子不怕妖怪,還有更多的孩子要下來,他們會來晚一些,我們是第一批。”
“我們和圖利奧。”小保羅驕傲地說。
“圖利奧是誰?”
安吉莉卡生氣了:保羅不該提到他,但這個秘密已經被說出來了。
“我們的大哥,”她說,“他沒和我們在一起。他躲起來了,要等到他能……他就是躲起來了。”
“他要去拿——”保羅開口剛要說,安吉莉卡使勁打了他一下,他立刻閉上了嘴,緊緊抿着顫抖的嘴唇。
“你剛才說這個城市怎麼了?”威爾問,“都是妖怪?”
“對啊,喜鵲城,聖埃利婭,所有的城市。哪裏有人,妖怪就去哪裏。你從哪裏來?”
“溫徹斯特。”威爾說。
“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那裏沒有妖怪嗎?”
“沒有,在這兒我也沒看見妖怪。”
“當然看不見!”她得意地說,“你不是大人!我們長成大人才會看見妖怪。”
“我才不怕妖怪呢,哼,”小男孩說,他伸出髒兮兮的下巴,“幹掉那幫壞蛋。”
“那大人就不回來了嗎?”萊拉問。
“回來,過幾天吧,”安吉莉卡說,“等妖怪去了別的地方。我們喜歡妖怪來,因為這時我們可以在城裏到處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是的。”
“那大人認為妖怪會怎麼處置他們呢?”威爾問。
“哦,妖怪抓住大人可就糟糕了,妖怪會吃掉他們的生命。我可不願意長大,他們一開始聽說有這樣的事後很害怕,哭個不停。他們轉過臉去,假裝沒有這回事,但這事的確發生了。太晚了,沒有人願意走近他們,他們無依無靠,臉色變得蒼白,慢慢就一動不動了。他們還活着,但他們像是從裏面被吃掉了。從他們的眼睛往裏看,你會看見他們的後腦勺,裏面什麼也沒有。”
那個女孩轉向她的弟弟,用他襯衫的袖子給他擦鼻子。
“保羅和我要去找雪糕,”她說,“你們要不要也去找點兒?”
“不了,”威爾說,“我們還有別的事情。”
“那就再見了。”她說,保羅則說道:“殺死妖怪!”
“再見。”萊拉說。
安吉莉卡和小男孩一消失,潘特萊蒙就從萊拉的口袋裏冒了出來,他那皺巴巴的老鼠腦袋上長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他對威爾說:“他們不知道你發現的那個窗口。”
這是威爾第一次聽見他說話,直到現在還沒有比這更讓他驚訝的事,萊拉在嘲笑威爾吃驚的模樣。
“他——他居然會說話!所有的精靈都會說話嗎?”威爾問。
“當然了!”萊拉說,“你以為他就是一隻寵物嗎?”
威爾捋捋頭髮,眨眨眼睛,又搖搖頭。“對,”他對潘特萊蒙說:“我想你說得對,他們不知道。”
“所以我們過去時最好小心一點。”潘特萊蒙說。
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和一隻老鼠說話很奇怪,後來他覺得那和打電話差不多,因為他其實是在和萊拉說話。但這隻老鼠是獨立的,他的表情中有萊拉的影子,也有別的東西。他一時也想不明白,因為同時有那麼多怪事發生。威爾努力集中精力。
“你去牛津之前,”他對萊拉說,“得先去找幾件別的衣服。”
“為什麼?”她固執地問。
“因為你不能穿成這樣去我的世界跟人說話,他們不會讓你靠近的。你得看上去穿着得體,你要偽裝好。這我知道,好多年我都是這麼做的。你最好聽我的,不然你會被抓起來的。如果他們知道你從哪裏來,還有那個窗口,一切的一切……這個世界是個很好的藏身之處,知道嗎?我……我得躲着一些人。這是我夢想的最好的藏身之處,我不想被別人發現。所以我不想讓你看上去和那地方格格不入或是看上去不像當地人,這樣會出賣我的。我去牛津有自己的事情要辦,如果你出賣我,我會殺了你。”
她咽了一下唾沫。真理儀從不說謊:這個男孩是個殺人兇手,如果他原來殺過人,那他也能殺她。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她是嚴肅的。
“好吧。”她說。
潘特萊蒙變成了一隻狐猴,兩隻大眼睛瞪着他,讓威爾感到不安。於是威爾也瞪眼看着他,那隻精靈又變成一隻耗子躲進了萊拉的口袋。
“好,”他說,“現在,我們在這裏的時候,對那些孩子,我們要裝作來自他們世界的另一個地方。這裏沒有大人,很好,我們來來往往不會有人注意。但在我的世界裏,你得照我說的做。你最好先洗個澡,你得看上去乾乾淨淨的,不然你就會與眾不同。我們去任何地方都要偽裝自己,我們得看上去像當地人,這樣別人才不會注意到我們。你先去洗頭吧,浴室里有香波,然後我們再去找幾件不同式樣的衣服。”
“我不知道怎麼洗,”她說,“我從沒洗過頭髮。在喬丹學院的時候,管家替我洗,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洗過頭。”
“那你得自己弄乾凈,”他說,“好好洗,在我的世界裏,人們都是乾乾淨淨的。”
“嗯。”萊拉說著上樓去了。一張兇惡的耗子臉從她的肩頭冒出來,瞪着他。威爾則冷漠地看着他。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安靜的早晨,一部分的他想在這個城市裏探險,一部分的他在為母親擔憂,還有一部分的他因為自己導致的死亡事件的震驚而麻木,而超乎這一切之上的則是他必須完成的任務。好在忙碌是件好事,所以他在等萊拉的時候,清理了廚房桌面,擦洗了地板,把垃圾倒進他在外面巷子發現的垃圾箱。
然後他從破包里拿出綠色的皮文具盒,充滿渴望地凝視着。一旦等他指給萊拉從窗口進入他的那個世界裏的牛津的路后,他就要回到這裏,看看文具盒裏有什麼東西。但這會兒,他先把它塞進他睡覺的床墊下面。在這個世界裏它是安全的。
萊拉乾乾淨淨、濕漉漉地走下樓來,他們就開始給她找衣服。他們找到了一家百貨商店,那兒跟別處一樣簡陋,裏面的衣服在威爾看來都有點過時了。但他們給萊拉找了件格子呢襯衫和一件綠色無袖的坎肩,坎肩上有一個口袋,這樣潘特萊蒙可以待在裏面。她拒絕穿牛仔褲,甚至連威爾告訴她好多女孩都穿牛仔褲她也不信。
“那是褲子,”她說,“我是女孩,別傻了。”
他聳聳肩,格子呢襯衫看上去毫不起眼,這是最主要的。他們離開之前,威爾往櫃枱的抽屜里扔了一些硬幣。
“你在幹什麼?”她問。
“付錢,你買東西要付錢的。你們那兒買東西不用付錢嗎?”
“這兒他們不付錢!我敢打賭其他小孩也不付錢。”
“也許他們不付錢,但我是要付錢的。”
“如果你的行為像大人那樣,妖怪就要來找你了。”她說,但她還是不知道應該跟他開玩笑還是該害怕他。
白天裏,威爾看見市中心的建築還是很古老的,但有一些幾乎快成了廢墟。馬路上的窟窿無人修補,窗戶玻璃碎了,牆皮掉了。這地方原來曾經美麗豪華。透過精雕細刻的拱門,他們可以看見草木茂盛的寬大庭院,還有許多看上去像宮殿的建築,台階都碎了,門框和牆之間也裂了縫,看起來還不如把舊樓推倒,重建一棟新樓,但喜鵲城的人們還是喜歡將來什麼時候修補一下。
他們來到一座矗立在小廣場上的塔樓前。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古老的建築:有四層樓那麼高,上面還有牆垛。在明亮的陽光下,它靜靜矗立着,發出某種誘惑。威爾和萊拉都感到寬大台階上那扇半開着的門對他們有某種吸引力,但他們倆都沒有說出來,他們有點不太情願地繼續往前走。
當他們來到長滿棕櫚樹的大道時,他告訴她注意找一個拐彎處的小飯館,外面的甬道上有綠色的金屬桌子。他們一會兒就找到了,白天裏它看上去似乎更小也更破舊,但那是同一個地方,櫃枱上貼着鋅皮,還有一台製作意大利濃咖啡的咖啡機,還有那盤只剩下一半的意大利飯,在熱天裏已經開始發出難聞的氣味。
“是在這兒嗎?”她問。
“不,在馬路中間,注意看周圍有沒有小孩。”
就他們倆,沒有別人。威爾帶着她來到棕櫚樹下的草地中央,看看周圍,確定了方位。
“我想大概就是這兒了。”他說,“我過來的時候,我能看見上面白房子後面那座大山,往這邊看就是那家小飯館,還有……”
“它什麼樣?我什麼都看不見。”
“別誤會,它可不像你見過的任何東西。”
他上下觀察着,它是不是消失了?還是關上了?他從哪兒都看不見。
突然之間他發現了。他前後移動着,觀察着邊緣,就像他昨天晚上從牛津那邊看見的一樣,你只能從側面看見它。如果從後面看,它就消失不見了。照着那邊草地上的太陽和照着這邊草地上的太陽一模一樣。
“這就是。”他覺得有把握了。
“啊!我看見了!”
她興奮極了,她看上去那麼吃驚,就像他自己當時聽見潘特萊蒙開口說話時那樣。她的精靈在口袋裏再也待不住了,他變成一隻黃蜂,嗡嗡地飛着,在那個窗口前來回飛了好幾次。她則把濕頭髮捋成一縷縷的。
“站到一邊去,”他告訴她,“如果你站在前面,別人會看見兩條腿,他們會奇怪的。我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
“什麼聲音那麼吵?”
“汽車。那是牛津環路的一部分。那條路上車一直很多。你到側面來看,白天可真不是從這裏過去的好時候,那邊人太多了,但半夜我們肯定又很難找到這裏。不過,我們一旦過去之後就很容易混進人群中。你先過,快點鑽過去,再把路讓出來。”
她有一個藍色的小帆布背包,他們離開那家小飯館后她就一直背着這個包。她把包摘下來抱在臂彎里,然後蹲下來往那邊看。
“哎呀!”她吃驚地屏住了呼吸,“那就是你的世界嗎?看上去不像牛津的任何地方。你確信你以前在牛津嗎?”
“當然是。等你過去后,你就會看見前面有一條路,你沿着左邊走,不多遠你再走通向右邊的路,那條路一直通向市中心。一定要記住這個窗口在哪裏,知道嗎?這是惟一回來的路。”
“知道了,”她說,“我不會忘記的。”
她把背包夾在胳膊下面,鑽過空中的那個窗口,然後就消失不見了。威爾蹲下來,看她去了哪兒。
她就在那兒,站在他的牛津的草地上,潘特萊蒙還是一隻黃蜂,站在她的肩膀上。據他所知,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出現。汽車和卡車在幾英尺遠的地方飛馳而過,在這個繁忙的路口,司機不會有時間盯着行人路邊一個奇怪的窗口看的,即使他們能看見,來往的車流也擋住了任何從遠處看過來的人的視線。
這時突然傳來刺耳的剎車聲,尖叫聲和撞擊聲,他趕緊彎腰去看。
萊拉躺在草地上。有一輛車剎車太急,後面一輛貨車撞了上去,還把那輛車向前頂了一點兒,萊拉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威爾沖了過去,沒有人注意到他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輛汽車、變形的汽車保險杠、正從車裏出來的貨車司機、還有那個小女孩身上。
“我控制不住!她衝到前面來。”汽車司機說道,她是位中年女士。“你跟得太近了。”她轉過身對貨車司機說。
“先不管它,”他說,“那孩子怎麼樣了?”
貨車司機在問威爾,他正跪在萊拉身邊。威爾抬頭看看四周,但四周什麼都沒有,他要負起責任。在他身邊的草地上,萊拉轉動着腦袋,使勁眨着眼睛。威爾看見那隻黃蜂,就是潘特萊蒙,正昏頭昏腦地爬上她身邊的一棵小草。
“你沒事吧?”威爾問道,“動動你的胳膊和腿。”
“真蠢!”汽車上的那個女人說,“看都不看一眼,就這麼衝到前面來。現在我該怎麼辦?”
“嗨,你還好吧?”貨車司機問。
“是的。”萊拉咕噥道。
“都沒問題吧?”
“動動你的手和腳。”威爾堅持着。
她照着做了,她的手和腳都沒斷。
“她沒問題,”威爾說,“我會照顧她的,她沒事了。”
“你認識她嗎?”卡車司機說。
“她是我妹妹。”威爾說,“沒關係,我們就住在附近,我會帶她回家。”
現在萊拉坐了起來,顯然她並沒受什麼傷,那位女士的注意力轉到了她的車上。其他車輛飛快地駛過這兩輛停着的汽車,經過他們身邊時,車上的司機都好奇地看着這一幕,大多數人都會這樣。威爾扶着萊拉站起來,他們離開得越早越好。那個女人和貨車司機認識到應該由他們的保險公司處理他們的爭執,他們交換着地址,這時那個女人看見威爾扶着萊拉一瘸一拐地離開。
“等一下!”她喊道,“你們是證人。我需要你們的姓名和電話。”
“我叫馬克·蘭塞姆,”威爾回過頭來說道,“我妹妹叫麗莎。我們住在伯恩路26號。”
“郵政編碼呢?”
“我記不清了。”他說,“瞧,我要帶她回家。”
“到駕駛室來,”卡車司機說,“我帶你們去。”
“不用了,沒關係。走回去會更快一點,真的。”
萊拉的腿瘸得不太厲害。她跟着威爾離開了。他們沿着角樹下的草地走着,在第一個路口拐了彎。
他們坐在一堵矮矮的籬笆牆下。
“你疼嗎?”威爾問。
“它撞了我的腿,我摔倒的時候,頭也被撞到了。”她說。
但她更關心背包里的東西。她伸手進去摸出一個小小的、沉甸甸的黑天鵝絨包裹,打開它。威爾的眼睛瞪大了,他看着真理儀,看着塗在錶盤周圍的小符號和金色的指針,它那華麗的外表讓威爾屏住了呼吸。
“那是什麼?”他問道。
“那是我的真理儀,它能說出真相,希望它沒被摔壞。”
還好它沒壞,即使在她顫抖的手中,那長長的指針也走得穩穩噹噹的。她把它放到一邊,說道:“我從沒見過這麼多的汽車,我沒想到他們開得那麼快。”
“你的牛津沒有汽車和卡車嗎?”
“沒這麼多,也不像這些車。我剛才不太習慣,但現在沒事兒了。”
“那好,從現在起要小心一點。要是你撞上汽車,或是迷了路什麼的,別人就會知道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他們就會尋找來的路……”
他火冒三丈,最後他說:“好吧,你聽着,如果你假裝是我妹妹,就為我作了掩護,因為他們要找的人沒有妹妹。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會告訴你怎麼過馬路而不被車撞到。”
“好的。”她謙恭地說。
“還有錢。我敢打賭你沒錢——你怎麼會有錢呢?你打算怎麼行動,還有,怎麼吃飯?”
“我有錢。”她說著從錢包里倒出一些金幣。
威爾不相信地看着那些金幣。
“那是金子嗎?是金子,是不是?哦,別搞錯了,別人會問的,你這樣可不安全。我給你一些錢,把那些金幣收起來,別讓人看見。記住——你是我妹妹,你的名字是麗莎·蘭塞姆。”
“利齊,我以前曾經假裝叫自己利齊。我能記住那個名字。”
“那好,就利齊吧,我叫馬克,別忘了。”
“好的。”她平靜地說。
她的腿開始疼了,被汽車撞到的地方已經紅腫起來,正在形成一塊深色的瘀傷,再加上昨天晚上他在她臉上留下的那塊青紫,她看上去就像被人虐待過似的,這也讓他很擔心——萬一哪個警察好奇心發作怎麼辦?
他努力從腦海中趕走了這個想法。他們一起出發了,穿過紅綠燈時,他們回頭看了一眼角樹下的那個窗口,他們根本看不見它,它幾乎無影無蹤,路上重新車水馬龍。
沿着班伯里路走了10分鐘,到了薩默敦,威爾在一家銀行前停下了腳步。
“你要幹什麼?”萊拉問。
“我要取一些錢。我最好別取得太頻繁,不過他們要到每天晚上才登記,我覺得是這樣。”
他把母親的銀行卡塞進自動取款機,按下密碼,一切似乎都很順利,他要取一百英磅,取款機一點兒都沒耽擱,立刻吐出了錢。萊拉張大嘴巴看着這一切,他給她一張二十英磅的鈔票。
“一會兒可以用,”他說,“買點東西,換點零錢。我們去找進城的公共汽車吧。”
萊拉任由他去買票,她則安靜地坐着,注視着那些屬於她又不屬於她的房子和花園。那就像是在別人的夢裏。他們在市中心下了車,旁邊是一座石頭教堂,這萊拉認識,對面還有一家大百貨商店,這她就不認識了。
“都變了,”她說,“就像……那不是穀米市場嗎?這是寬街,那是貝列爾學院。那下面是包德利圖書館,但喬丹學院在哪裏呢?”
她顫抖得厲害。這也許是剛才那場事故的延遲的反應,也許是她對熟悉得像家一樣的喬丹學院附近出現了一座截然不同的建築而感到震驚。
“不對,”她輕輕地說,因為威爾告訴她不要高聲指出錯誤,“這是一個不同的牛津。”
“是的,我們知道。”
他對萊拉睜大眼睛的無助的樣子感到措手不及,他無法知道她小時候曾無數次在這相似的街道上跑來跑去,她對屬於喬丹學院感到多麼自豪,喬丹學院的院士是最聰明的,也是最富有的,也是最耀眼的。但現在它卻不在那兒,她再也不是喬丹學院的萊拉了,而是另一個奇怪世界裏無所適從的迷路的小女孩。
“那麼,”她顫抖地說,“如果它不在這兒……”
那將比她想像的還要艱難和漫長,就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