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阿拉莫峽谷
[阿拉莫(Alamo):在美國德克薩斯,1836年曾發生著名的“阿拉莫之戰”。小說中的人物李‘斯科爾斯比來自德克薩斯,在此章中將與敵人展開殊死戰鬥]
李·斯科爾斯比向下俯視着,左邊是平靜的大海,右邊是綠色的陸地,他用手遮住眼睛尋找人的蹤跡。他們離開葉尼塞河已經一天一夜了。
“這就是新世界嗎?”他問道。
“對不在那裏出生的人來說是新世界,”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說,“否則它就像你和我的世界一樣古老。阿斯里爾所做的就是把一切打亂,斯科爾斯比先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混亂。我提到的那些通道、窗口——現在他們在意料不到的地方打開它們。航行真不容易,不過這風倒是很順。”
“不管是新是舊,下面都是個奇怪的世界。”李說。
“是的,”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說,“那是個奇怪的世界,儘管有些人無疑在那兒很自在。”
“那兒好像沒人。”李說。
“並非如此。過了那塊岬角,你會發現一座城市,那裏曾經富庶繁華,建造這座城市的商人和貴族的後裔現在仍居住在這座城市,儘管過去的三百年它進入了艱難的時代。”
熱氣球繼續飛行,幾分鐘后,李看見了第一座燈塔,然後是石頭防波堤的曲線,再然後是高塔、圓頂和紅棕色的屋頂。這是一座美麗的港口城市,有一座像歌劇院的華麗建築立在一座鬱鬱蔥蔥的花園中。還有寬廣的大道和雅緻的酒店,以及狹小的街道,鮮花盛開的枝條從帶着遮陽篷的陽台垂下來。
格魯曼是正確的,那裏有人。但當氣球飄得更近時,李驚訝地發現他們只是些孩子,他沒有看見一個大人。更讓他吃驚的是那些孩子沒有精靈——他們在海灘上玩耍,或是在小飯館裏跑進跑出,大吃大喝,或是從某幢房子或商店裏拿出成包的食品。還有一幫男孩在打架,有一個紅頭髮的女孩在給他們加油。還有一個小男孩向附近一幢樓上扔石頭,要打碎每扇窗戶玻璃。整座城市就像一個操場,看不見一個老師,這是一個兒童的世界。
但他們並不是那座城市裏惟一存在的。李第一眼看到那些東西的時候,不得不揉了揉眼睛,但毫無疑問,它們的確在那裏,一團團的霧氣——或是比霧氣更稀薄的什麼東西——一股較濃的空氣……不管它們是什麼,城裏到處都是這種東西,它們在大道中飄浮,它們飄進房屋,聚集在廣場上或院子裏。孩子們在它們中間走來走去,好像看不見它們。
可是有人看到了它們。他們在城市上空飄得更近時,李就能更好地觀察這些東西的舉動。很明顯,有些孩子是它們感興趣的目標,它們跟隨着一些小孩:那些年齡較大的孩子,那些(就李從望遠鏡里觀察的來看)即將到青春期的孩子。有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孩,長着一頭亂蓬蓬的黑髮,那些透明的東西群群圍着他,就像蒼蠅叮在肉上,使得他的輪廓在空氣中幾乎閃爍起來。那個男孩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儘管他不時地揉揉眼睛,或是搖着腦袋,像是要看得更清楚。
“那到底是些什麼東西?”李問道。
“人們把他們叫做妖怪。”
“那他們究竟要幹什麼呢?”
“你聽說過吸血鬼嗎?”
“哦,只在傳說中聽過。”
“妖怪就像吸血鬼,不過吸血鬼吸人的血,而妖怪吃人的注意力,那是世界上一種有意識的、活躍的好奇心。它們對未成年兒童的天真幼稚不太感興趣。”
“那它們和伯爾凡加的魔鬼是對立的了。”
“相反。祭祀委員會和‘漠然’妖怪都被關於人類的這一事實所迷惑,純真與經驗截然不同。祭祀委員會害怕和憎恨塵埃,而妖怪卻靠塵埃填飽肚皮,兩者都與塵埃密不可分。”
“它們團團圍住了下面那個男孩。”
“他正在長大。它們很快就會襲擊他,那時他的生命就會變成一個空白漠然的悲劇,他註定要這樣。”
“天哪!我們不能去救他嗎?”
“不能,妖怪會立刻抓住我們。我們在這兒它們夠不着,我們只能看着他們,繼續往前飛。”
“可那些大人在哪兒?你可別告訴我這整個世界只剩下孩子了。”
“那些是因為有了妖怪而產生的孤兒,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群這樣的孤兒。他們到處流浪,靠大人逃走時剩下的東西生活。正如你所看見的,他們能找到很多東西,所以他們不會挨餓。看樣子有很多妖怪入侵了這座城市,大人都躲到了安全的地方。你有沒有注意到停在港口的船很少?孩子們不會有危險的。”
“除了那些大一點的孩子,就像下面那個可憐的孩子。”
“斯科爾斯比先生,那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如果你想結束這種殘酷和不公正,你就必須帶着我繼續向前飛,我有個任務要完成。”
“對我來說好像——”李開口說道,他搜尋着詞語,“好像對我來說,在哪兒發現殘暴,就在哪兒與之鬥爭,哪兒需要幫助,就在哪兒給予幫助。難道這一點錯了嗎,格魯曼先生?我只是一名無知的熱氣球飛行員,我是真他媽的無知,比如說,當別人告訴我,薩滿巫師有飛行的本領時我就相信了。可這兒卻有一個沒有飛行本領的薩滿巫師。”
“哦,可是我有。”
“那你怎麼證明這一點呢?”
氣球下降了,大地升了上來,一座四四方方的石塔出現了,聳立在他們必經的路旁,李好像沒有注意到。
“我需要飛行,”格魯曼說,“所以我召喚了你,於是現在我在這裏飛行。”
他完全了解他們面臨的險境,但他卻忍住了,沒有向飛行員暗示他自己還並不知道。千鈞一髮之際,李·斯科爾斯比向吊籃一側彎下腰,抽掉一個沙囊的繫繩,沙子流了出去,氣球輕盈地升高了,避開了石塔,離它只有六英尺。十幾隻受驚的烏鴉飛了起來,圍着他們大聲叫着。
“我猜你是,”李說,“你有一種奇怪的氣質,格魯曼博士。你和女巫在一起待過嗎?”
“是的,”格魯曼說道。“還跟學者們一起待過,還有神靈。不管在哪兒我都發現了愚蠢,但是那裏也有許多智慧。毫無疑問,有更多的智慧我還沒有認識到。生活是艱難的,斯科爾斯比先生,但我們還是要堅持。”
“我們的這次旅行怎麼樣?智慧還是愚蠢?”
“是我所知道的最大的智慧。”
“再跟我說說你的目的吧。你要去找魔法神刀的持刀者,接着你要幹什麼?”
“告訴他他的使命是什麼。”
“還有,那個使命還包括保護萊拉。”熱氣球飛行員提醒他。
“會保護我們所有人。”
他們接着向前飛,城市很快消失在他們身後。
李檢查了他的儀器,指南針還在漫無目的地不停旋轉。但憑他的判斷,目前高度計還在精確地工作,顯示他們正在海岸線上空一千英尺的高度,沿海岸線飛行。前面某處隱約露出一彎青翠的山巒,李為準備了足夠的沙囊而高興。
但當他開始例行掃視天空時,他的心“格登”一下,赫斯特也感覺到了,她豎起耳朵,轉動腦袋,以便有一隻淺褐色的眼睛能看到他的臉。他把她抱起來,塞進他的胸口,然後他又拿起望遠鏡。
是的,他沒有搞錯。在南邊的遠處(如果那真是南的話,那正是他們來時的方向)隱隱約約有另一隻氣球飄浮着。因為熱浪和距離,他無法看得更清楚,但那隻氣球比他的更大,飛得也更高。
格魯曼也看見了。
“是敵人嗎,斯科爾斯比先生?”他問道,用手遮住眼睛,在珍珠色的光線中眺望。
“毫無疑問,我不知道應該減掉沙囊飛高一點趕上更快的風,還是飛低一點好不那麼顯眼。幸虧那不是齊柏林飛艇,不然它可以在幾個小時內趕上我們。不,他媽的,格魯曼博士,我要飛高一點,因為如果我要是在那隻氣球之上,早就會看見這隻氣球了,我敢肯定他們的視力都很好。”
他放下赫斯特,向外彎下腰,又撤掉三隻沙囊,氣球立刻上升了,李一直在透過望遠鏡觀察。
過了一分鐘,他確信他們已經被發現了,因為那隻氣球上隱約有些動靜,從氣球上冒出一股煙,衝上天空,然後火光一閃,先是深紅色,過了一會兒又變成一團團的灰色煙霧,不過在晚上,這個信號就像警報一樣清晰明確。
“你能召喚來更大的風嗎,格魯曼博士?”李問道,“我想趁着夜晚飛到山那邊去。”
他們現在已經離開了海岸線,按照他們的路線,他們正在一個三四十英里寬的海灣上空飛行,遠處出現了一片連綿的山巒。現在他飛得更高了,他覺得稱它們為山脈應該更準確。
他轉身朝向格魯曼,發現他正在出神。薩滿巫師閉着眼睛,身體前後微微搖晃着,額頭冒出大顆的汗珠,從他的喉嚨中傳出低沉而有節奏的哼哼聲,他的精靈抓住吊籃的邊緣,也在出神。
不知是因為氣球升高還是因為薩滿巫師的咒語,的確有一股風吹在李的臉上。他抬頭察看氣球,他發現氣球偏了一點角度,朝向那邊的大山。
但這股微風使他們飛得更快,不過對另外那隻氣球也產生了作用。它沒有追得更近,卻也沒有被拋在後面。李再次拿起望遠鏡,他看見那隻氣球後面的遠處,隱隱約約出現了一些更小更黑的形狀,它們編隊有序,每分每秒都在變得清晰可見。
“齊柏林飛艇,”他說道,“好了,現在無處可躲了。”
他試圖估計敵人還有多遠,以及他們自己和正在飛往的山脈之間的距離。他們的速度無疑是加快了,微風掀起了海面上白色的浪尖。
格魯曼坐在吊籃的角落裏休息,他的精靈梳理着羽毛。他閉着眼睛,但李知道他醒着。
“情況是這樣的,格魯曼博士,”他說,“我不想在空中被齊柏林飛艇追上,我們沒法抵抗,他們立刻就能擊落我們。我也不想降落在海面上,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我們還能再飄一會兒,但他們可以隨時用手榴彈幹掉我們,就像釣魚一樣容易。
“所以我想飛到山上,然後降落,我現在能看見一些樹林,我們可以暫時躲在樹林裏,也許躲更長時間。
“那時太陽就快落山了,按我的估算,太陽落山前我們還有大概三個小時。這很難講,但我認為,到那時候,那些齊柏林飛艇離追上我們還有一半距離,而那時我們應該已經到達海灣另一邊了。
“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想飛到山上,然後降落,因為除此之外只有死路一條。現在他們已經把我向他們出示的那隻戒指和新地島那個被我殺死的蘇克埃林人聯繫在一起,他們這麼不辭辛勞地追趕我們,總不會是為了告訴我們錢包落在櫃枱上了。
“所以,格魯曼博士,今天晚上某個時候飛行就會結束。你在熱氣球上降落過嗎?”
“沒有,”薩滿巫師說,“但我相信你的技術。”
“我會盡量飛到山的高處,這是個權衡問題,因為我們飛得越遠,他們離我們就越近。如果我們降落時他們離得很近的話,他們就會看見我們去了哪裏,可我要是降落太早的話,又不能進人樹林躲起來。不管怎麼樣,不用多久,總會有一場槍戰。”
格魯曼無動於衷地坐着,兩隻手交替拿着一支魔法羽毛,在李看來,這舉動顯然有目的。他的精靈,那隻鷹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那些齊柏林飛艇。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李嚼着一支未點燃的雪茄煙,從錫水壺裏喝着冷咖啡。太陽在他們身後的天空降得更低了,李能看見夜晚幽長的影子爬上海岸,攀上山腰,氣球和整個山頂都沐浴在一片金光中。
在他們身後,在夕照的光輝中隱約可見的那些小點兒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它們已經超越了另外那隻氣球,現在用肉眼很容易就能看見它們:四隻飛艇肩並肩地飛着。寂靜的海灣上傳來發動機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很清晰,是一種一刻不停的蚊子般的嗡嗡聲。
他們離到達山腳下的岸邊還有幾分鐘,這時李注意到齊柏林飛艇後面的天空出現了新的情況,烏雲堆積起來,一道雷聲響徹雲霄,烏雲上的萬米高空卻依舊晴朗。剛才他怎麼沒有發現呢?如果暴風雨要來臨,他們越快降落越好。
這時,一道暗綠色的雨簾從雲端垂了下來,暴風雨好像在追趕齊柏林飛艇,就像那些飛艇在追趕李的氣球一樣。雨從大海那邊掠向它們,當太陽終於消失時,一道巨大的閃電從雲中直刺而下,幾秒鐘后,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連李氣球上的纖維都被震動了。雷聲在山巒中迴響,經久不息。
隨後又是一道閃電,叉狀閃電一下擊中了一艘齊柏林飛艇,汽油被點燃了。黑暗的雲幕下出現了一團耀眼的火光,飛艇慢慢地飄落下去,像燈塔一樣亮着,最後飛艇漂浮在水面上,仍然在燃燒。
李憋了好久的一口氣總算喘了出來。格魯曼站在他身邊,一隻手抓住吊環,臉上佈滿疲倦的皺紋。
“這場暴風雨是你喚來的嗎?”李問。
格魯曼點點頭。
斑駁的天空呈現出虎皮紋圖案,一道道的金光夾雜着深黑色的烏雲,圖案每分每秒都在變化。隨着烏雲的擴張,金光被逐漸吞噬了,身後的大海中,黑色的海水夾雜着磷光閃閃的泡沫,着火的齊柏林飛艇沉了下去,最後的火焰熄滅了。
剩下的那三艘還在繼續飛行,它們一邊奮力與暴風雨搏鬥,一邊保持着飛行路線。更多閃電圍繞着它們,暴風雨離他們越來越近,李開始擔心他氣球里的燃料。只要一個雷就會讓它變成一團大火栽到地上,他也不相信薩滿巫師能對暴風雨控制得足夠好,可以使他們自己躲避開來。
“好吧,格魯曼博士,”他說,“現在我打算對這些齊柏林飛艇視而不見,我要集中精力,準備到山上降落。我要讓你做的就是坐穩,抓緊,我告訴你的時候,準備好往下跳。我會事先通知你,我動作盡量輕柔些,但是在這種條件下降落需要的不僅僅是技術,運氣也同樣重要。”
“我相信你,斯科爾斯比先生。”薩滿巫師說。
他坐在吊籃的角落裏,他的精靈棲在吊環上,爪子深深陷進了皮綁帶中。
風更猛烈地吹向他們,巨大的球囊在狂風中鼓動翻騰,繩子被拽緊了,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但李並不懼怕,毫不屈服,他撤掉了幾個沙囊,密切地注視着高度儀。在暴風雨中,當氣壓下降時,你必須減去高度儀因此產生的下降的數字,而那通常要憑經驗來估算。李瞄了一眼那些數字,又算了一遍,然後撤掉了最後一個沙囊。現在他惟一可控制的就是氣閥,他不能再上升了,他只能下降。
他專註地盯着暴風雨,在黑色的天幕下辨認大山黑色的輪廓。那下面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好像巨浪拍打在石頭海灘上,不過他知道那是狂風吹過樹林的聲音。已經飛了這麼遠!他們飛得比他想得還要快。
他不能再等太久,該降落了。李過於冷靜的性格決定了他不會對命運發怒,他的方式是揚起眉毛簡潔地接受它。但現在他卻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沮喪,因為這時他知道應該做的事情——就是飛在暴風雨前面,讓暴風雨自己肆虐去——他們必須得跳下去。
他把赫斯特蜷成一團,嚴嚴實實地塞進他的胸口,扣上帆布外套的扣子,把她包在裏面。格魯曼沉穩而安靜地坐着,他的精靈在大風中搖晃着,爪子緊緊地抓住吊籃,羽毛被風吹得豎了起來。
“我要準備下降了,格魯曼博士,”李在風中喊道,“你得站起來,準備跳下去。抓住那隻環,等我叫的時候你就站起來。”
格魯曼按他的吩咐做了。李輪流注視着下面和前方,在模糊的匆匆一瞥間察看着。一陣狂風襲來,大滴的雨點就像沙子一樣砸向他們,他眨着眼睛避免雨水流進去。雨點砸在球囊上,再加上風的呼嘯聲、雨打在樹葉上的聲音,李幾乎沒有聽到雷聲響起。
“準備跳!”他喊道,“你喚來了一場很好的暴風雨,薩滿巫師先生。”
他拽動控制氣壓閥的繩子,把繩子固定在夾板上,讓氣壓閥打開。空氣從球囊頂上流出,升向看不見的高空,球囊下部的折褶自動收縮起來,一層,然後另一層,接着是另一層,而它一分鐘前還是一個鼓鼓囊囊的半圓。
吊籃劇烈地搖擺着,傾斜着,很難看出它會不會下降,突如其來的狂風彷彿要把他們吹向不可知的高空,但過了一分鐘,李突然感到什麼地方一刮,他明白是抓鉤掛住了一根樹枝。只是短暫地一停,這麼說那根樹枝斷了,但這表明他們離樹林有多近。
他大聲喊道:“樹林上方五十英尺——”
薩滿巫師點點頭。
這時又是更猛烈地一刮,兩個人被重重地一甩,撞在吊籃邊上。李已經習慣了,他很快又找回了平衡,但格魯曼被這股力量嚇了一跳。不過,他並沒有鬆開握住吊環的手。李看得出他保持着安全的姿勢,隨時準備調整動作。
又過了一會兒,傳來一陣最大的震動,抓鉤牢牢地鉤住了一根樹枝。吊籃立刻傾斜了,隨即撞在樹梢上,在濕漉漉的樹葉的拍打聲、枝條的劈啪聲和受壓的樹枝的折斷聲中,吊籃搖搖欲墜地停住了。
“格魯曼博士,你還好嗎?”李喊道,他什麼也看不見。
“還好,斯科爾斯比先生。”
“你最好先別動,等我們看清周圍的情況,”李說道。他們在風中猛烈地搖晃着,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托住了吊籃,但他能感覺到吊籃在微微顫動。
球囊的一側有一股強大的拽力,現在它已經是空的了,這就使它像一面帆一樣被風吹了起來。李的頭腦中閃過把它砍下來的念頭,不過如果它要是不飄走的話,就會像旗幟一樣掛在樹梢,會泄露他們的方位。如果能夠的話,他們最好把它拿下來。
這時又是一道閃電,然後雷聲轟鳴,暴風雨幾乎來到了頭頂,閃電的亮光中李看見一棵橡樹的樹榦,上面有一個白色的大疤,那兒有一根樹枝斷了,但並沒有被完全折斷,還有一部分連着,吊籃就停在離連接處不遠的地方。
“我準備扔一根繩子出去,然後爬下去,”他喊道。“一旦我們雙腳站在地面上,我們就可以安排下一步計劃。”
“我會跟着你的,斯科爾斯比先生。”格魯曼說道,“我的精靈告訴我地面離我們還有四十英尺。”
當那隻鷹精靈再次站在吊籃邊沿時,李感覺到一陣強有力的拍打翅膀聲。
“她能飛那麼遠嗎?”他驚訝地問。但他很快不再想這個問題,而是把繩子繫結實了,他先把繩子系在吊環上,然後再把繩子系在樹枝上,這樣即使吊籃掉下去,也不會掉得太遠。
然後,赫斯特安全地躲在他的胸口,他把剩下的繩子扔出去,順着繩子往下爬,直到他感覺到腳下堅實的土地。樹榦周圍枝葉茂密,這是一顆大樹,是橡樹中的巨人,李咕噥了一聲謝謝,然後拽了拽繩子,向格魯曼示意他可以下來了。
混亂中是不是還有別的響聲?他努力傾聽。是的,是齊柏林飛艇的發動機,也許不止一艘,就在天空的某個地方。無法判斷它有多高,或是在向哪個方向飛行,這聲音響了一會兒,然後就消失了。
薩滿巫師也來到了地面。
“你聽見了嗎?”李問道。
“是的,它又往高處飛了,我想是到山裏去了。祝賀我們安全降落,斯科爾斯比先生。”
“還沒完呢,我想在天亮以前把球囊拿到樹下來,不然它從幾英里之外就會泄露我們的方位。你能幹些體力活嗎,格魯曼博士?”
“告訴我該干哪些。”
“好的,我要沿着繩子再爬上去,我會把一些東西放下來給你,其中一個是帳篷,你可以把帳篷支起來,我來看看怎麼才能把那隻氣球藏起來。”
他們工作了很長時問,有一次還遇到了危險,托着吊籃的樹枝最後還是斷了,把李和吊籃一起扔下來,不過他摔得不遠,掛在樹梢上的球囊拽住了吊籃,吊籃停了下來。
其實這一摔使隱藏球囊更容易了,因為球囊的下半部已經被拖到了樹下,在閃電亮光的幫助下,李又拖又拽,把整隻氣球藏在了樹枝的低矮處。
風依舊把樹梢吹得前後搖晃,當他決定他沒法再干更多活的時候,暴風雨最厲害的時候也已過去了。他爬了下來,發現薩滿巫師不僅支起了帳篷,還升起了一堆火,正在煮咖啡。
“這一切是施了魔法嗎?”李問道,他渾身濕透,凍得僵硬。他小心地鑽進帳篷,接過格魯曼遞給他的杯子。
“不是,你不妨感謝男童子軍。”格魯曼說,“你們的世界有童子軍嗎?‘時刻準備着。’生火的所有方法中,最好的是用干火柴。我每次旅行都帶着它。我們露營時有時比這還糟糕,斯科爾斯比先生。”
“你又聽到那些齊柏林飛艇了嗎?”
格魯曼舉起了手,李傾聽着,千真萬確,空中傳來發動機的聲音,因為雨小了些,這聲音更容易辨認了。
“他們已經在頭頂飛了兩次了,”格魯曼說,“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哪兒,但他們知道我們就在這裏的某個地方。”
過了一會兒,從齊柏林飛艇飛過的地方發出一道亮光,沒有閃電那麼亮,但持續的時間很長,李一下子明白了。
“最好把火滅了,格魯曼博士。”他說,“很抱歉,我想把火滅掉。我想樹林是很茂密的,不過誰也說不準。不管身上是不是還濕着,我要準備睡覺了。”
“明天早晨你衣服就幹了。”薩滿巫師說。
他抓了一把潮濕的泥土壓在火苗上,李則在小小的帳篷里努力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他做了許多奇怪的夢。有一陣他認為自己看見薩滿巫師雙腿交叉坐在一片火光中,火焰很快吞噬了他的肉體,最後只剩下一具白花花的骨架,仍然坐在一堆亮着火星的灰燼中。李驚駭地去找赫斯特,卻發現她睡著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因為當他醒着的時候,她也醒着。所以當他發現她睡著了時,他那個簡潔犀利的精靈顯得柔弱而不堪一擊,他被這種奇怪之處感動了,他不安地在她身邊躺下來,在夢中醒着,卻又的確睡著了,他夢見自己醒着躺在那兒,躺了很長時間。
另一個夢也是關於格魯曼的,李似乎看見薩滿巫師搖着一個羽毛做的響鈴,正在命令什麼東西聽從他的指揮,而當李看到之後不禁感到一陣噁心,那是一個妖怪,就像他們在氣球上看到的那些一樣,它很高,幾乎是透明的,李感到一陣翻腸攪肚的抽搐,他幾乎在恐懼中醒來。但格魯曼毫無懼色地指揮着它,它也並未造成什麼危害,因為它靠近了他,傾聽着他的吩咐,然後便像肥皂泡一樣飄了起來,消失在樹梢上。
這時這個令他筋疲力盡的夜晚又有了變化,這回他在一艘齊柏林飛艇的駕駛艙里,注視着駕駛員。事實上,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他們在森林上空巡邏,俯視着劇烈搖晃的樹梢,那是一片動蕩的枝葉組成的海洋。這時妖怪出現在機艙里,和他們在一起。
李在夢魘中既動不了,也叫不出聲,當駕駛員明白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時,李也經歷了他的恐懼。妖怪向駕駛員俯下身,好像在用它的臉壓着他的臉。他的精靈,一隻麻雀,拍打着翅膀,尖叫着,竭力想逃走,卻只能昏昏沉沉地掉在了儀錶盤上。駕駛員的臉朝向李,他伸出一隻手,但李卻動彈不得。那人眼中露出的痛苦神色令人難受。有一些真實的、活生生的東西從他身體裏被抽了出去,他的精靈無力地扇動着翅膀尖聲狂叫,她快死了。
然後她消失了,可飛行員還活着。他的眼睛變得蒙嚨而暗淡,他伸出的那隻手垂了下去,撞在節流閥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還活着,可又不再活着,他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了。
李坐在那裏,無助地看着齊柏林飛艇筆直地飛向矗立在面前的一座懸崖。駕駛員眼睜睜地看着懸崖撞向機艙的窗戶,但什麼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李驚恐地向後靠在座位上,但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它,就在撞上的一剎那他叫道:“赫斯特!”
然後他醒了。
他在帳篷里,平安無事,赫斯特正在啄他的腮幫子。他出了一身的汗。薩滿巫師盤着雙腿坐在那兒,當李看見他的鷹精靈不在他身邊時,一陣寒戰掠過李的身體,顯然這片森林不是什麼好地方,到處都是神出鬼沒的幽靈。
這時他注意到了讓他看到薩滿巫師的光亮,因為火早就滅了,森林裏一片黑暗。不遠處的幾點亮光照亮了樹榦和正在滴水的樹葉的背面,李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的夢是真實的,有一個齊柏林飛艇的駕駛員撞到了山上。
“他媽的,李,你抖得像片楊樹葉子。你怎麼了?”赫斯特晃着她的長耳朵,嘟囔着。
“你也做夢了嗎,赫斯特?”他咕噥着說。
“你不是在做夢,你看見了。我要不是知道你是在看,我早就糾正你了,現在你住口吧,聽見了嗎?”
他用大拇指撫摸着她的腦袋,她則晃了晃耳朵。
隨後,沒有任何過渡,他已經和薩滿巫師的魚鷹精靈塞揚·科特一起在空中飛翔。遠離自己的精靈,和別人的精靈在一起,這讓李既有一種強大的負疚感,又有一種奇怪的喜悅。他們順着森林上空的上升氣流滑翔,他似乎也變成了一隻鳥,李環顧着黑暗的四周,一輪圓月偶爾從雲層的縫隙問投下淡淡的月光,樹梢被圍上了銀色的光環。
鷹精靈發出一聲刺耳的嗚叫,下面傳來成百上千的各種各樣的鳥叫聲:貓頭鷹的嗚嗚聲、小麻雀警覺的尖叫聲、夜鶯清脆悅耳的叫聲。塞揚·科特在召喚它們,它們作出了回應,森林裏的每隻鳥都來了,無論它們正在無聲地滑翔,搜尋獵物,還是正在棲息,成千上萬隻鳥在亂鬨哄的空中拍打着翅膀飛了上來。
李感覺到自己身體中某種鳥類的天性正在快樂地回應着鷹女王的命令,而在剩下的那部分人的天性里,他又感到某種最奇怪的愉悅:向更強大的力量表示誠摯的服從是件正確無比的事。他跟隨龐大的鳥群盤旋着,上百種不同的鳥類在那隻鷹充滿吸引力的號召下盤旋,動作整齊得就像一隻鳥,他們在飄動的銀白色雲朵中看見那隻可惡的黑色齊柏林飛艇出沒其間。
他們都明白無誤地知道他們必須做什麼,他們向那隻飛艇涌去,動作最快的最先接近了它,不過誰都沒有塞揚·科特的動作快。那些小巧的鷦鷯和麻雀,輕盈的雨燕,還有飛翔時沒有一點聲音的貓頭鷹——在一分鐘內蓋住了那艘飛艇,他們的爪子亂抓亂戳,想抓住防雨布或是支撐住身體。
他們避開發動機,但還是有一些鳥兒掉了進去,被鋒利的螺旋槳削成了碎片。大部分鳥兒只是棲息在齊柏林飛艇的艇身上,而且那些後來的鳥兒就趴在他們身上,直到他們不僅覆蓋了整個艇身(飛艇的氫氣從上千隻細小腳爪戳開的小孔里漏了出來),還覆蓋了駕駛艙的窗戶、支柱和電纜——每一平方英寸的地方都有一隻、兩隻、三隻或更多的小鳥趴在上面。
駕駛員孤立無援。因為鳥兒的重量,飛艇開始向下沉。這時又一座無情的懸崖從黑暗中冒出來,飛艇里的人當然難以辨認,他們端着槍,瘋狂地胡亂射着。
到了最後時刻,塞揚·科特發出一聲尖叫,所有的鳥兒立刻離開飛艇飛走了,他們扇動翅膀的巨響甚至蓋過了發動機的聲音。艙里的人在恐懼中愣了四五秒鐘,然後飛艇一頭撞了上去,變成了一個大火團。
大火、高溫、火焰……李又醒了過來,他的身體熱得好像剛才一直躺在驕陽下的沙漠裏似的。
帳篷外依舊是永無止盡的水落在樹葉上的滴答聲,但暴風雨已經過去了。灰白色的光線透了進來,李支撐着坐起來,看見赫斯特在他身邊眨着眼睛,薩滿巫師裹着一張毯子睡得很沉,要不是塞揚·科特棲息在外面一根落下的樹枝上的話,他可能真的死了。
除了滴水聲,惟一的聲音就是森林裏的鳥叫聲,天空中沒有發動機的聲音,沒有敵人的聲音。李想生火可能是安全的,於是他經過一番努力,生起了一堆火,開始煮咖啡。
“現在怎麼辦,赫斯特?”他問。
“看情況。一共有四艘齊柏林飛艇,他已經摧毀了三艘。”
“我是說,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嗎?”
她搖晃着耳朵說道:“沒有合同,我不知道。”
“這跟合同無關,這是個道義問題。”
“在你為道義問題煩惱以前,我們還有一艘齊柏林飛艇要考慮。有三四十個人帶着槍直衝我們而來,而且是皇家戰士。生存第一,道義其次。”
她當然是對的。當他喝着滾燙的咖啡,抽着雪茄煙時,天漸漸亮了,他在想,如果由他來指揮這艘剩下的飛艇,他會怎麼辦。毫無疑問,先退回去,等天完全亮的時候再來,那時就可以飛到足夠的高度,從廣闊的區域搜尋森林的邊緣,這樣當李和格魯曼從藏身之處跑出來時,他就能發現。
魚鷹精靈塞揚·科特醒了,她在李坐着的地方伸展着她那巨大的翅膀。赫斯特抬起頭,來迴轉動着腦袋,兩隻金色的眼睛輪流打量着這個非凡的精靈,過了一會兒,薩滿巫師也來到帳篷外面。
“忙碌的一夜。”李評論道。
“即將到來的白天也會很繁忙。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這座森林,斯科爾斯比先生,他們要燒掉這座森林。”
李不相信地環顧着這片濕潤的草木,問道:“怎麼燒?”
“他們有一種發動機,會噴出一種混合著碳酸鉀的石腦油,它遇到水就會燃燒,皇家海軍研製出它用來跟日本人打仗,如果森林是濕的,它着起火來就更快了。”
“你能預見到,是嗎?”
“就像你晚上看到那些齊柏林飛艇發生的事那樣清楚。帶上你要拿的東西,現在就走。”
李摸了摸下巴。他最值錢的東西也是最容易帶走的——那就是氣球上的儀器——於是他把它們從吊籃上拆了下來,小心地裝進背包,確保他的來複槍已裝上彈藥,並保持乾燥。他扔下了吊籃、繩索和球囊,它們在樹枝間歪歪扭扭地糾成一團。從現在開始他不再是一名熱氣球飛行員,除非奇迹出現,他能脫離危險並有足夠的錢買一隻新氣球。現在他得像一隻昆蟲那樣在地球表面爬行。
他們先聞到了煙味,然後才聽到了着火的聲音,因為海上的微風將它吹向了內陸。當他們來到森林的邊緣時,他們聽見了着火的聲音,一種低沉而貪婪的隆隆聲。
“昨天晚上他們為什麼沒這麼干呢?”李問道,“他們可以在我們睡覺時把我們烤熟。”
“我猜他們想要活捉我們。”格魯曼答道,他扯掉一根樹枝上的樹葉,這樣他可以拿那根樹枝當作拐杖。“他們想等着看我們從什麼地方離開這座森林。”
果然,在火焰聲和他們自己粗重的呼吸聲中,齊柏林飛艇的嗡嗡聲也清晰可聞。他們匆匆忙忙地在樹根、岩石和倒伏的樹榦上攀爬,停下來只是為了喘口氣。塞揚·科特在高處飛着,然後再盤旋着落下來告訴他們進展如何以及火焰落在他們後面多遠。但沒過多久,他們就看見身後的樹梢上冒起了煙,然後就是連續不斷的火焰。
森林裏的動物——松鼠、小鳥、野豬——在和他們一起逃命,他們身邊響起了各種各樣的號叫聲、尖叫聲和警告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兩位旅行者掙扎着奔向不遠處的森林邊緣,他們到那裏后,熊熊的火焰升上五十英尺的空中,滾滾的熱浪襲向他們。樹木像火把一樣燃燒着,脈絡中的汁液沸騰了,撕裂了樹榦,松針里的樹脂像石腦油一樣燃燒着,樹枝好像在一瞬間綻放出桔黃色的花朵。
李和格魯曼喘着氣,強迫自己爬上陡峭的石坡,半邊天空都被煙霧和熱氣遮住了,但在那之上,飄浮着最後一艘齊柏林飛艇矮胖的影子——李滿懷希望地想,太遙遠了,即使用雙筒望遠鏡它也不可能發現我們。
山坡變得更加陡峭,前面已經無路可走了。要擺脫這個困境,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前面那條狹窄的小路,從絕壁間的折縫裏伸出的乾涸的河床。
李指向那裏,格魯曼說道:“我也這麼想,斯科爾斯比先生。”
他的精靈在上空盤旋滑翔,她翅膀一斜,乘着上升的氣流飛向峽谷。兩個人沒有停歇,繼續努力快速攀登,李說:“如果問這個問題很冒昧的話,請你原諒。除了女巫,我從沒有聽說人的精靈能那麼做。你不是女巫,那你是學會的,還是天生就會?”
“對一個人來說,沒有什麼是與生俱來的,”格魯曼說道,“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得去學。塞揚·科特告訴我們那道峽谷通向一條路。如果我們能在他們發現我們之前到達那兒,我們還能逃脫。”
那隻鷹又飛落下來,兩個人攀向更高的地方。赫斯特更喜歡在岩石上尋找她自己的路,於是李就跟着她,避開鬆動的石頭,在大塊的石頭上儘可能快地行走,在峽谷中快速前進。
李在為格魯曼擔心,因為他臉色蒼白,筋疲力盡,上氣不接下氣。夜間的勞動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他們還能走多遠?這是一個李不願面對的問題。他們快走到了峽谷的盡頭,實際上他們已經來到乾涸的河床,這時他們聽到齊柏林飛艇的聲音有了變化。
“他們發現我們了。”他說。
這就像被宣判了死刑。赫斯特被絆了一下,一貫穩重、堅強的赫斯特也腳步踉蹌了。格魯曼靠在他拄着的拐杖上,用手遮住眼睛,回過頭去看,李也回頭去看。
齊柏林飛艇在快速下降,直接沖向他們下面的山坡。很明顯,追兵想生擒他們,而不是殺死他們,因為一通炮火在一秒鐘內就可以結束他們倆的生命。飛行員技術熟練地讓飛艇盤旋在地面上空離斜坡最安全的高度,從艙門魚貫跳下一隊穿藍色制服的士兵,他們的狼精靈跟隨在側,他們開始攀登。
李和格魯曼在離他們六百碼的高處,離峽谷入口處不遠。一旦他們到達入口處,只要他們的火力能夠維持,他們就可以用火力攔住那些士兵。但他們只有一支來複槍。
“他們是來找我的,斯科爾斯比先生,”格魯曼說道,“不是找你。如果你把來複槍交給我,你去投降,你就會活命。他們是一支有紀律的軍隊,你會成為一名戰俘。”
李沒有接茬,他說,“快走吧,往峽谷那邊走,你從那頭找到出去的路,我在這邊的入口擋住他們。我已經把你帶到這兒了,我不會任由那些人抓住你而坐視不管。”
下面的人動作很快,因為他們身強力壯,而且剛剛休整過。格魯曼點了點頭。
“我沒有力量把第四艘也打下來。”他們走向峽谷隱蔽處時他只說了這一句。
“在你走之前,告訴我,”李說,“如果我不知道我不會安心。我還不知道在為哪一方戰鬥,我也不太在乎。但你就告訴我:我要做的事情對那個小女孩萊拉有益還是有害?”
“對她有益。”格魯曼說。
“還有你的誓言。你不會忘記對我發過的誓吧?”
“我不會忘記的。”
“因為,格魯曼博士,或是約翰·佩里,或是你在任何一個世界起的任何一個名字,你要明白這一點:我像愛自己女兒一樣愛那個小女孩,如果我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我對她也不過如此。如果你背棄那個誓言,我死後的那把骨頭會追着你的那把骨頭不放的,你會在剩下的永恆里祈願你從來沒有存在過。那個誓言就這麼重要。”
“我明白,我向你保證。”
“這就是所有我想知道的,一路保重。”
薩滿巫師伸出手,李握了握。然後格魯曼轉過身向峽谷走去,李則打量着四周,尋找最好的站立點。
“別站在這塊大石頭上,李,”赫斯特說道,“從那兒你看不到右邊,他們會偷襲的。站在那塊小一點的石頭上。”
李的耳中響起了一陣轟鳴,這和下面的森林大火無關,和那艘企圖升高的齊柏林飛艇也無關,這和他的童年,還有阿拉莫教堂有關。他經常和同伴們一起扮演那場英勇的戰役,在舊堡壘的廢墟上,他們輪流扮演丹麥人和法國人!他的童年時代突如其來地回到了他身邊。他拿出他母親的那隻納瓦霍戒指,放在他身邊的石頭上。在古老的阿拉曼遊戲中,赫斯特經常是一隻美洲獅或是一匹狼,有一兩次還是一條響尾蛇,更多的時候是一隻嘲鶇鳥。此刻——
“別做白日夢了,睜開眼看看,”她說,“這可不是做遊戲,李。”
爬上斜坡的那些人已經呈扇形分散開,在更加緩慢地前進,因為他們和他一樣認識到了問題所在。他們知道必須拿下這個峽谷,但他們也知道一個人用一支來複槍就可以抵擋他們很長一段時間。李感到驚訝的是,在他們的後面,齊柏林飛艇仍然在努力爬高。也許它是喪失了浮力,也許它燃料不多了,但不管是什麼原因它仍然沒有飛起來,李有了個主意。
他調整了他的位置,他沿着溫切斯特連環步槍向前看,直到不偏不倚地瞄準飛艇的左側發動機時,他開了槍。槍聲使那些正在向他爬過來的士兵抬起了頭。一秒鐘后,發動機突然開始轟鳴,又突然停住,飛艇向一側傾斜,李能聽到另外那隻發動機的轟鳴聲,但飛艇已經墜地了。
那些士兵停下了,儘可能地隱蔽着。這樣李就可以知道他們有多少人,他數了數:二十五個。他有三十發子彈。
赫斯特爬到他的左肩膀上,緊靠着他。
“我來盯着這一邊。”她說道。
她蜷伏在那塊灰色的大石頭上,耳朵耷拉在背上,除了她那雙眼睛,她看上去就像一塊毫不起眼的灰棕色石頭。赫斯特並不漂亮:她就像一隻野兔那樣瘦巴巴的,普通極了,但她的眼睛卻異常地色彩斑斕,淡淡的金褐色中點綴着深灰棕色和草綠色的光芒。現在這雙眼睛正在向下注視着他們曾見過的最糟糕的風景:佈滿崎嶇石塊的光禿禿的山坡,再遠處就是着火的森林。沒有一片草葉,沒有一星半點的綠色。
她輕輕地搖了搖耳朵。
“他們在說話,”她說,“我能聽見,但我聽不懂。”
“俄語。”他說道,“他們準備一起跑着衝上來。對我們來說,這是最難對付的,所以他們要這麼做。”
“向前瞄準。”她說。
“我會的。可是見鬼,我不想殺人,赫斯特。”
“不是我們殺死他們,就是他們殺死我們。”
“不,不僅如此,”他說,“是他們的生命,還是萊拉的生命的問題。雖然我不知道是以什麼方式,但我們和那個孩子聯繫在一起,我為此很高興。”
“左邊有個人要開槍。”赫斯特說道。正當她說的時候,那個人的來複槍發出響聲,離她蹲着的地方一英尺的那塊石頭上,石頭碎片飛了起來。子彈呼嘯着飛向峽谷,她卻紋絲未動。
“哦,這麼干讓我感覺好多了。”李說著開始認真瞄準。
他開槍了,可供瞄準的只是一小塊藍顏色,但他還是打中了。伴隨着一聲驚叫,那個人倒下去死了。
於是戰鬥開始了。頃刻間,槍聲、子彈橫飛的呼嘯聲和岩石被擊碎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迴響在山巒和山巒后的峽谷中。火藥味和岩石被子彈擊中發出的焦味和森林燃燒的焦味差不多,整個世界彷彿都在燃燒。
李站着的那塊石頭很快就傷痕纍纍,滿是彈孔,他能感覺到子彈擊中時的震動。有一次他還看見一顆子彈呼嘯而過的風吹動了赫斯特背上的毛。但她絲毫沒有移動,他也沒有停止開槍。
最初那段時間是殘酷的。緊接其後的間歇里,李發現自己受傷了,他臉頰下面的石頭上有血跡,他的右手和來複槍的槍栓上一片通紅。
赫斯特靠近看了看。
“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說,“是一顆子彈削掉了一塊頭皮。”
“赫斯特,你數了嗎,有幾個人倒下去了?”
“沒有,我正忙着躲子彈呢。想辦法再裝點彈藥,夥計。”
他滾到岩石後面,來回拉着槍栓,槍栓滾燙,從頭上傷口滴下的鮮血已經乾結,使得槍上的機關變得非常僵澀,他仔細地往那兒吐唾沫,它終於鬆動了。
他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但他還沒來得及瞄準,又中了一槍。
他的左肩膀好像爆炸了。有那麼幾秒鐘他感到一陣眩暈,然後他又恢復了意識,但左臂已經失去了知覺,不能動了,一陣巨大的痛楚即將在他的體內爆發,但還沒有開始,這給了他再次集中精力射擊的力量。
他用那隻毫無生命的無用的手臂支撐着來複槍,而一分鐘前它還那麼充滿活力。他聚精會神地瞄準:一槍……兩槍……三槍,每一槍都打中了一個人。
“怎麼樣?”他咕噥道。
“打得好。”她離他的臉很近,小聲答道,“別停下,那塊大石頭後面——”
他看着,瞄準,開槍。那個身影倒下了。
“他媽的,這些都是跟我一樣的人。”他說。
“說這個沒用。”她說,“無論如何都得打。”
“你相信格魯曼嗎?”
“當然,向前打,李。”
一聲槍響:另一個人倒下了,他的精靈像蠟燭一樣熄滅了。
這時出現了長時間的寂靜。李在他的口袋裏摸索着,又找到幾顆子彈。正當他裝子彈的時候,他有一種很不尋常的感覺,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那是赫斯特被淚水打濕的臉,緊貼着他的臉。
“李,這是我的錯。”她說道。
“為什麼?”
“那個蘇克埃林人。我讓你拿着他的戒指。如果沒有它,我們就不會有這個麻煩。”
“你以為我只是做你讓我做的事嗎?我拿走它是因為女巫——”
他沒有說完,因為又一顆子彈打中了他。這次子彈打中了他的左腿,他還沒來得及眨眼,第三顆子彈又打中了他的頭,像一根滾燙的燒火棍烙在他的腦袋上。
“現在沒多少時間了,赫斯特。”他喃喃地說道,他試圖穩住自己。
“女巫,李!你說女巫!記得嗎?”
可憐的赫斯特,現在她倒下了,不再像她成年的大多數時候那樣警惕而精神抖擻地蹲着了,她那美麗的亮棕色的眼睛開始變得暗淡無神。
“仍然很美麗,”他說著,“哦,赫斯特,是的,女巫。她給了我……”
“是的,她給了。那朵花。”
“在我胸前的口袋裏,把它拿出來,赫斯特,我動不了了。”
這真是件艱難的工作,但她還是用堅硬的喙把那朵紅色的小花啄了出來,放在他的右手上。他費了很大勁才握緊了它,說道:“塞拉芬娜·佩卡拉,幫幫我,我求求……”
下面又有了動靜:他鬆開那朵花,瞄準,開槍,那個動作停止了。
赫斯特不行了。
“赫斯特,你別走在我前面。”李輕聲說道。
“李,沒有你的陪伴我一分鐘都不能忍受。”她也悄聲對他說道。
“你覺得女巫會來嗎?”
“她當然會來的。我們應該早點呼喚她。”
“有很多事我們早就該做。”
“也許是……”
又一聲槍響,這次子彈深深地打進了他身體的什麼地方,打中了他生命的核心。他想:它不會在那裏找到它的,赫斯特是我的核心。他看見下面藍光一閃,於是他費力挪動槍管朝着它。
“就是他。”赫斯特喘息着說。
李發覺扣動扳機很困難,所有的事情都很困難。他不得不打了三次,最後一次才打中。穿藍制服的身影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又一陣長時間的沉寂。疼痛已不再畏懼他,疼痛就像一群豺狼,圍繞着他,在喘息着靠近他,他知道它們不會放過他,直到把他生吞活剝。
“還剩下一個人,”赫斯特喃喃地說道,“他正往齊柏林飛艇上爬。”
李隱隱約約看見了他。一個皇家部隊的士兵正準備從他同夥的敗仗中偷偷逃走。
“我不能朝一個人的後背開槍。”李說道。
“剩下一發子彈死去也是可恥的。”
於是他用最後一發子彈瞄準飛艇,飛艇轟鳴着,試圖用一個發動機起飛。那發子彈一定熾熱如火,或者森林裏着火的樹葉被向上的氣流吹到了飛艇上,因為氣艇的燃料立刻變成一個翻騰着的桔黃色的火球,飛艇的氣囊和金屬骨架先是上升了一點兒,然後開始翻滾着下沉,緩慢,輕柔,然而卻註定了滅亡。
正要逃走的那個人,還有另外六七個人,是皇家衛隊最後剩下的,都被砸向他們的火球吞沒了。
李看見了火球,在耳邊的轟隆聲中他聽到赫斯特說:“他們都完了,李。”
他說道,或是想道:“其實那些可憐的人完全沒必要這樣,我們也是。”
她說:“我們拖住了他們,阻止了他們,我們在幫助萊拉。”
然後她把自己那小小的、驕傲的、破碎的身體緊緊貼在他的臉上,他們就這樣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