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新約
1992年1月,莫斯科。
就在一個月前,偉大的蘇聯解體了。它曾是世界東方的巨龍,直到倒下的時候人們才發現它早已虛弱不堪。驕傲的莫斯科市民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驕傲的資本。食品配給制度廢除了,盧布瘋狂貶值,原來能買一輛伏爾加小卧車的錢如今只夠買一條黑麥麵包。一夜之間他們成了赤貧一族。街頭白雪皚皚,空曠不見行人,汽車蜷縮在巷子裏銹跡斑斑,蘇聯領袖的畫像還貼在牆上,但被撕得七零八落。
寂寥的早晨,消瘦的影子獨自走過街頭,風衣的長擺掃着積雪。退伍老兵坐在冰封的莫斯科河面上,一邊垂釣,一邊喝着劣質伏特加。
“請問科學院圖書館怎麼走?”有人在背後問。
老兵轉過頭,冰面上站着一個大男孩。他顯然是個亞洲人,大概十三四歲,披着一件黑色的薄呢長風衣,圍着考究的羊絨圍巾,黑皮鞋上一塵不染,這些昂貴的衣飾只有在黑市花美元才能買到。老兵羨慕地打量這孩子。
不用老兵開口,男孩知趣地遞上一瓶陳年烈酒,這玩意兒在莫斯科是硬通貨,可作為問路的禮物,手筆也太大了。
“你算問對人了,我退伍后一直在科學院看門。沿着前面的公路一直往南,經過彼得羅夫大劇院,之後你會看見一個十字路口,右拐就到了。”老兵迫不及待地擰開那瓶好酒。
“那請問圖書館裏有位葉夫根尼·契切林教授么?”男孩又問。
“契切林?哈!什麼教授,他只是個圖書館管理員!那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他的教授資格被取消了。”老兵不屑地說,“你找他?”
“有位朋友的問候要帶給他。”男孩轉身離去。
“為偉大的蘇聯!”老兵舉着酒瓶對紅場高唿。
“一切偉大的時代皆有結束,”男孩豎起衣領擋風,望着天空中墜落的雪花,“正如所有的王都將死去。”
“女人!女人!”科學院圖書館裏,醉醺醺的男人大吼,“你把我的酒放哪裏了?”
這裏曾是蘇聯頂級科學家們研討學術的地方,如今卻如棄婦般無人問津,藏青色的羊毛地毯上滿是水漬,書架傾倒,珍貴的學術典籍散落滿地。壁爐里燒着珍貴的研究資料,但室內溫度仍在零下。
“葉夫根尼你這廢物男人!你就靠酒活着吧!醉死最好!”盥洗室里傳來女人的怒罵,“我真後悔嫁給你這種廢物!”
盥洗室的門被人咣地一腳踢開,半老徐娘大步而出,兇狠地瞪着醉漢。這對夫妻很有差距,男人半禿,挺着肥碩的肚子,因為常年酗酒,鼻頭紅得像是燈泡;妻子卻依舊窈窕,一頭白金色的長發,眉眼很有些撩人。她穿着細高跟的舞鞋和低胸舞裙,威風凜凜,
“找面鏡子照照自己狗一樣的臉!別人家的丈夫都知道出去找路子賺點錢,去黑市上買點食物,至少搞點炭來取暖!你呢?你只會喝醉了在這裏吼叫!你以為自己是誰?你早就不是什麼教授了!你只是一個圖書館管理員,你每月的薪水換成美元都不夠我買一雙絲襪!”女人毫不留情地戳着丈夫的痛處,同時一腳踏在椅子上,拍着自己的大腿,展示那雙昂貴的進口絲襪。男人怒得漲紅了臉:“誰送你絲襪的?你又要出去跳舞?我跟你說過不準出去跳舞!那些男人只是趁着跳舞占你的便宜!”
“閉嘴!我的朋友都是些紳士!他們不酗酒,對女人彬彬有禮,知道在舞會上贈送小禮物給女人!”女人冷笑,“葉夫根尼你這個酒鬼!我受夠了!我要跟你離婚!你抽的煙都是我那些男朋友們送的!你這個廢物!”
男人狂怒地揮起拳頭。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我現在就去法院申請離婚!”女人把漂亮的臉蛋湊了上去,“來啊!”
男人傻了,獃獃地站着。片刻之後他委頓下來,疲憊地坐在椅子上:“當年你只是個鄉下姑娘……是我帶你來了莫斯科……見識了上流社會……”
“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女人尖叫,“是你把我的寶貝女兒獻給國家才換來了教授頭銜!”
“別提那個教授頭銜了!”男人沮喪地抱着自己的禿頭,“他們欺騙了我!他們覺得我不配當教授,他們只是想要我的女兒,要是雷娜塔還在……要是雷娜塔還在,她也許還能幫我們點忙。”
他抬起頭來,醉眼中流動着慾望的光。他搖晃着走到妻子背後,撫摸她成熟誘惑的身體:“親愛的,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我們年紀都不小了,我們需要一個孩子來代替雷娜塔。”
輕輕的咳嗽聲驚動了男人,讓他意識到這畢竟還是圖書館而不是他的卧室。
男孩推開了圖書館的門,手提克格勃制式的棕色公文包,黑色的長風衣上灑滿雪花。他用拳掩口咳嗽,目光低垂,大概是不小心撞破了這對夫妻的私房話,有點不好意思。
“是葉夫根尼·契切林同志么?”他走到桌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旁邊,問話的架勢就像個經驗老到的克格勃軍官。
“是我,您是?”男人有些疑惑。
“看外表太年輕是么?”男孩一晃自己的證件,“我是負責關閉‘δ計劃’的軍官,來自克格勃。”
“克格勃?”男人的神色有些不安。他也曾跟幾個克格勃低級軍官是酒友,認得出克格勃的軍官證,男孩出示的證件說明他已經年滿20歲,來自克格勃的總務局,這是克格勃的核心管理機構。克格勃是個很複雜的機構,外人很難看清它的全貌,裏面什麼樣的人都有,這個看起來十三四歲的男孩身上確實帶着克格勃軍官特有的肅殺之氣。
“在西伯利亞北部的研究基地,我曾和雷娜塔·葉夫根尼·契切林共處過一段時間。”男孩從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遞給男人,“根據這份出生證明,她是您的女兒。”
男人像是丟開一塊火炭似的把文件丟在桌上,緊張地看着男孩:“她……她出了什麼事么?”
“不,沒什麼。但‘δ計劃’已經正式終止了,項目的參與者都將被遣返,您的女兒未滿十八歲,應該被父母監護。我是來辦理這個手續的。您很擔心她?”
“不不!”科學院前教授契切林和他的夫人一起擺手,“她別惹麻煩就好!”
“惹麻煩?比如……”男孩挑了挑眉毛。
“她不是個正常的女孩,生下來就有問題!”契切林夫人的眼神里透着詭秘。
“哦?我在檔案中做個備註。”男孩打開文件夾。
契切林先生沉吟了片刻:“她天生就能模仿一切!她兩歲的時候就能看懂我的微積分算式,心算速度比我更快!”
“這隻能說明她是個神童吧?”
“開始我也以為她是個神童,為此感到由衷的高興,可是很快我就發覺她的異常不能用‘神童’來解釋。有一次我發覺她拆解了家裏的收音機,又從零件把它重新組裝了起來。”契切林先生大聲說,“一個三歲的女孩,沒有學過任何無線電知識,她怎麼做到的?”
“收音機的電子元件不算多,也許她只是記憶力超人,強行記住了組裝的順序,男孩搖頭,”孩子的模仿力都很強。"
“可我要告訴您那台收音機是壞的!經過她的組裝被修好了!她在重新組裝收音機的過程中修改了電路,原本收音機由178個電子元件組成,她只用了其中的167個就組裝出了一台正常工作的收音機,她省出的11個零件中,恰好就有那幾枚燒壞的電晶體!”契切林先生的聲音里透着驚恐,“她只是打開了那台收音機的背殼,看了一眼裏面的元件,就掌握了它的工作原理。這絕不是人類該有的智力!這智力超越了神給人類設下的限制!”
男孩挑了挑眉毛:"契切林教授,您說話有時候更像個神父而不是科學家。’’
“不不,科學家不必否認神的存在,科學可以用來解釋神。”契切林教授急忙分辯,“這就是我的研究項目,基因神學。”
“好吧,基因神學。”男孩點頭,“那麼為什麼您認為自己的女兒是魔鬼呢?也許她是神也說不定。”
“要是我沒有看到她在組裝收音機時的樣子,我大概會相信她是個天使。可那一幕我親眼看見了,”契切林夫人撫摸着自己豐滿的胸口,“她的眼睛變成了詭異的金色,她的表情與其說是投入不如說是猙獰,她盯着那些電子元件的眼神完全不是一個孩子在擺弄玩具,毫無感情,冷酷得令人窒息!我當時真被嚇壞了!”
“太驚人了,我沒想到她那麼特別。”男孩把玩着鋼筆,卻沒有寫下一個字,“然後呢?”
契切林先生和夫人對視一眼:“為了科學,我們把她捐獻給了國家。”
“哦?”
“她是獨一無二的研究對象!她的細胞,她的DNA,她的骨骼,她的腦幹組織,都是珍寶啊!美國如果知道有她這樣的人,不知道會花多少代價來搶她呢!”契切林先生用很篤定的語氣說。
“檔案顯示,您曾經因‘特殊貢獻’被授予科學院教授的頭銜,是指您為了科學事業貢獻了女兒么?”
“我在基因學方面的一些研究成果也很重要……”契切林先生補充。
“這樣就清楚了。”男孩合上文件夾,“現在的情況(文!)是這樣的,如果您有意把(人!)她接回身邊,國家會滿足(書!)您的要求,你們可以(屋!)一家團聚;但是鑒於她在科研上的驚人價值,如果您願意再次把她捐獻給國家,國家會授予您一筆特別獎金,並恢復您的教授頭銜。一切由您決定,不過如果您決定再次捐獻她,她可能會被送去遙遠的研究基地,您和女兒未必有再見的機會了。”
“不用不用!這樣很好!”契切林激動地大聲說,“我們全家都願意為科學貢獻終生!”
“我想請問,”契切林夫人不管自己的女性魅力對於男孩有用沒用,興奮地扭動着腰肢,乳胸都要蹭到男孩的臉上了,“那筆獎金大約有多少?”
“十萬盧布怎麼樣?”男孩微笑,“這筆錢在黑市上可以買到十個處女的貞操了。”
十萬盧布?這對於契切林夫婦而言是一筆不敢想像的巨款。他們激動地對視,契切林夫人把丈夫的手握緊了放在自己豐滿的胸口,仰頭讚歎這份意外的恩賜。有錢就好辦了,什麼都好辦了,契切林夫人不必陪那些男朋友出席舞會也有進口食品和高檔時裝可以享用了,而契切林先生除了重獲教授頭銜還有足夠的錢養家。有錢他就能跟漂亮的妻子再生一個小孩,也許會是個比雷娜塔更漂亮的小女孩。他們太興奮了,沒有注意到這位“克格勃軍官”竟然會說出“十個處女的貞操”這樣奇怪的話。
“那麼成交?”男孩伸出手。
“成交!”契切林夫人撲上去握住男孩的手。
男孩從公文包中取出一紮扎的盧布,整整十紮,推到契切林先生面前:“那麼從今天起,雷娜塔·葉夫根尼·契切林就屬於我了。”
“當然當然!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契切林先生搓着肥胖的手,“您能在檔案中把她的名字改掉么?我覺得保留葉夫根尼沒有必要……您看,她已經是國家的了,沒必要冠上父名……”
男孩善解人意地笑了:“理解,我剛才不是說了么?從此她就屬於我了。不會有人因她而再度找上您,葉夫根尼可以抹掉,連契切林都可以抹掉,雷娜塔也可以。”
“那可太好了……”契切林先生伸手去抓那些錢,但他沒能說完這句話。
一柄古老的黑色軍刺貫穿了他的心臟,軍刺的另一端握在男孩的手中,軍刺兩側的凹槽中鮮血迸射。男孩從公文包里緩緩抽出這柄軍刺時,開心的契切林夫婦正在相擁慶祝。契切林夫人的驚唿聲還沒出口,男孩已經從契切林先生的心臟中抽回了利刃,反手刺入契切林夫人那被無數男人愛慕的酥胸中。契切林先生已經無力發出慘叫,跌跌撞撞地後退,撞倒了幾排書架。男孩緩慢地擰動軍刺,讓契切林夫人的鮮血從兩側血槽中噴涌而出。
他猛地一抖手腕,軍刺抽回,契切林夫人以天鵝之死的優美姿勢倒在桌上。
“對於螻蟻的存亡,我沒有什麼興趣,也不想因此把自己的手弄髒。但我答應過那個傻妞要幫她找回家庭……可你們居然不要她了,她會很難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些事是我辦不到的啊,這會讓我很難堪的。”男孩用手帕擦拭着軍刺,“與其告訴她父母是畜生一樣的東西,不如騙她說:‘你的父母都已經死了,他們在有生之年裏一直等待着你回家,可惜他們沒能挺過這個燃油缺乏的寒冬。’”
“所以,去死吧。”他推倒書架蓋住契切林夫婦的屍體,從壁爐里夾出一團火灰扔在散亂的書籍上。這麼做的時候他哼着歌,清秀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他把鈔票踢到契切林先生從書架下露出的手中,放下了圖書館的卷閘門,把鑰匙掰斷在鎖孔里。他站在窗前看着熊熊烈焰吞噬了閱覽室中的一切,然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扎進風雪中。
莫斯科火車站。
檢票口前擠滿了人,乘客們坐在大包小包的行李上,等候着開往遠東的K4快車。這輛跨國列車要在莽莽冰原上行駛一周,最後到達中國的首都北京。對如今的莫斯科人來說那是個好地方,有充足的食品和24小時暖氣。但K4車票一票難求,能夠拿到票的人都有門路。即便拿到車票也未必就能按時登車,因為沿途的鐵道缺乏維護,這段時間K4經常是幾天幾天地延誤。可沒有乘客回家等消息,所有人都攥着車票等在檢票口前,夜裏席地而睡,眼巴巴地盯着檢票口。
一個女孩在這群人里顯得很突兀。她只有十三四歲,還是個“小”女孩,可是盯着她冰雪般的小臉細看,卻有種“驚艷”的感覺,成年男人都會下意識地迴避她的美。她穿着件考究的駝色羊絨大衣,裹着暖色的格子圍巾,淡金色長發瀑布般下垂,長及膝蓋。候車的人都是拖家帶口,而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雙手拎着黑色的硬皮旅行包,把半個身體藏在柱子後面。
這樣的一個女孩獨自去中國?
雷娜塔對於中國完全沒概念,從未想過自己會去那麼遠的地方。某一天她和零號坐在街邊的長椅上,喝着熱咖啡,風吹來了一張舊報紙,上面有一篇關於中國的報道,配圖是一群中國學生列着方陣做早操。
“我們去中國吧!那裏看起來很好!就這麼定了!”零號認真地讀完了那篇報道后興奮地說。
“哦,好呀。”雷娜塔說。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再長大幾歲肯定是個美人!”
“可惜個子矮了一點。”
“可你看她身材的比例,是絕對的美人坯子。”
閑極無聊的女人們悄聲議論着,她們覺得自己已經足夠低聲了,可沒料到這些話完全沒有遺漏地流入了雷娜塔的耳朵。整個候車大廳里每個人的說話聲她都聽得清清楚楚,那是超越常人十倍百倍的超級聽覺。
雷娜塔低着頭,聆聽着整個世界的喧囂。
這就是所謂覺醒。每天夜裏她都聽見新生的血液如激流般沖刷着自己的血管,那屬於龍族的血液滲透到全身的每個細胞中,每個細胞彷彿都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大口地唿吸着。
變化的不僅僅是內在,還有外表。一個月前她還是那個臉上有雀斑的瘦小姑娘,像只發育不足的小奶貓,如今她所到之處,驚嘆聲不絕於耳。她曾經暗地裏羨慕霍爾金娜,現在她的美比霍爾金娜還要奪目。
她身體癒合之後佈滿了醜陋的疤痕,這讓她難過了好些天。但某個早晨她醒來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開始蛻皮了。撕掉死皮之後新生的肌膚暴露出來,如玉石般完美無瑕,連臉上的小雀斑都不見了。
“新生的皮膚太柔軟了,在寒風裏很容易皴裂的、”零號漫不經心地說。他顯然早就預料到了這件事,買來了嬰兒用的護膚油。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零號幾乎寸步不離地守着她。從黑天鵝港輾轉來莫斯科的一路上,每次雷娜塔醒來,都看見零號坐在床邊,興緻勃勃地端詳她。每一天她都在進化,身體的種種缺陷都隨着血統蘇醒而消失,有時候雷娜塔會對着鏡中的自己發獃,從正面轉到側面,不敢相信那些完美無缺的線條屬於自己。
零號對這種變化表現得很開心,帶着雷娜塔去黑市上買衣服。雷娜塔第一次看見那麼多漂亮衣服一件挨一件掛在一起,在黑天鵝港的時候,孩子們只有聖誕節才會得到一身新衣服。她待在更衣室里,零號會從衣架上摘下一件又一件扔進來,她一一穿上走出去讓他看。通常零號只看一眼,他覺得好的就打個響指表示這件他要了,覺得不行他就不耐煩地比鬼臉。
他給雷娜塔買了日本產的內衣,雷娜塔都不敢相信世界上有那麼輕薄的織物,絲綢內褲帶着漂亮的蕾絲邊,胸衣則有薄薄的棉墊子。
“反正即使發育了也不會有多大的胸部,還是買日本版的好了。”零號一邊付錢一邊嘟囔。
在雷娜塔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那傢伙就怪笑着撒腿跑遠了。
就這樣,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零號就把雷娜塔武裝成了一個高官家的獨生女,他挎着雷娜塔走進莫斯科的高檔場所時,彼此映襯,全無破綻。
錢絕不是問題,零號總是隨手摸出一卷卷美鈔付賬,雷娜塔不知他從哪裏搞來那麼多錢,她也不問。零號就是這種超出想像的人,從西伯利亞回莫斯科的一路上,零號總能搞來各種各樣的奢侈品跟她一起享受,他們挽着手走進高官專享的療養院,零號做個手勢,服務員就衝上來拎行李,安排他們入住全天有熱水最舒服的房間。
脫離了零號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能困住零號,他徹徹底底地自由了。有時候他仍會孩子一樣望着落日下的城市發獃,但一天天過去,他變得更像一個權力玩家。某一日他從黑市上採購歸來時捎帶了一盒古巴雪茄,深夜裏雷娜塔醒來,看見零號坐在壁爐前,就着爐火點燃了一支雪茄,深吸之後倚坐在高背沙發里,許久才緩緩吐出一道青色煙霧。那一刻他的瞳孔映着爐火,彷彿熔金,身上升起山一般的威嚴,令雷娜塔覺得遙不可及。
“別害怕。我會變,但我不會離開你。”零號知道她在看自己,卻不回頭,“在你對我還有用的時候,我是不會放棄你的。”
“這是我們新的約定。想要活下去,就勇敢起來,始終做對我有用的人。”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銅鈴聲響起,候車的人們霍地站了起來,像是聽見衝鋒號的士兵。大概是K4準備發車了,人們不顧一切地往檢票口擠。誰也不知道車上有沒有足夠的座位,早一刻登車就多一分離開莫斯科的機會。人流在雷娜塔面前洶湧而過,她下意識地捏緊了口袋裏的東西。那是兩張東方快車的車票和兩本蓋着中國簽證的護照,所有證件都在她手裏,零號說要去辦點小事,登車前一定趕回來。
“要是我真沒趕回來,就是被抓住了,”零號走的時候隨口說,“那你就自己去中國吧,我們在那裏見面。”
雷娜塔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抓住零號,就像凡人抓不住魔鬼。但這時她的心還是狂跳,她伸長了脖子望向候車大廳的入口處,期待零號的身影忽然出現。檢票口只會開放幾分鐘,如果幾分鐘內零號還不趕回來,她就得自己去中國。可她完全不了解中國,她去中國,只是因為零號想去中國。
在那個遙遠的國度重逢么?可零號甚至沒有約定重逢的地點和時間。也許去中國的旅行只是一場謊言,“辦點小事”只是離別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對零號沒用了,所以零號就走了。她這麼想着,眼淚好像就要湧出來。
“你喝不喝熱咖啡?”有人在她背後說。
零號端着兩杯熱咖啡站在她身後,喝着其中一杯,黑風衣上星星點點的都是雪花。
“你回來啦?”雷娜塔獃獃地看着他。
“哦,剛才就回來了,先去買了兩杯熱咖啡。外面真冷死了。”零號不由分說地把另一杯塞到雷娜塔手裏,“給你,把手暖和一下。”
雷娜塔雙手捧着那杯滾燙的咖啡,眼淚無聲地滴落其中。
“都說了在你對我還有用的時候是不會扔下你的啦。”零號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大大咧咧地說著,摘下手套,把雙手搓得暖起來后摸了摸雷娜塔的頭。
這傢伙流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是去查你父母的消息了。但很抱歉,是壞消息,你的父母都死了,他們在有生之年裏一直等待着你回家,可惜他們沒能挺過這個燃油缺乏的寒冬。”零號小心翼翼地說著,目不轉睛地盯着雷娜塔,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問:“聽到這個壞消息要不要我擁抱你一下以示安慰?”
出乎零號的預料,雷娜塔點了點頭,既不驚訝,也不悲傷。
“我知道啦。”雷娜塔輕聲說,“車好像要開了。”
“嗯,可是這些人把檢票口都擋住了。”零號說,“我把你舉起來,你看看檢票口那邊的情況。”
他不由分說地把雷娜塔舉過頭頂騎在自己的肩上,他那麼消瘦,這麼做居然輕而易舉。檢票口並沒有開啟,雷娜塔看見檢票員一邊搖着銅鈴,一邊在小黑板上寫下.“接到管理部門緊急通知,因鐵軌缺乏維護,即曰起K4列車停止運營。”
人們燃起的希望一下子被撲滅,所有人都獃獃地站着,不敢相信這個噩耗。
“K4列車被取消了。”雷娜塔說。
零號把雷娜塔抱了下來,壓低了聲音:“黑天鵝港的消息已經傳到莫斯科了。”
雷娜塔警覺地四顧。
“不必懷疑,他們已經意識到有人逃出了黑天鵝港。如果是我,我也會立刻封鎖交通要道。”零號拖着雷娜塔往外走,“火軍站最先被封鎖,然後他們會在公路哨卡和機場加強檢查。”
“我們怎麼辦?”雷娜塔問。
“去中國,”零號拖着她衝出火車站,仰望飄雪的天空,“我們去中國。”
“去中國?”
“你知道為什麼我要去中國么?”零號問。
雷娜塔搖搖頭,她沒想過這個問題。也許是因為零號長得像個中國人,在那裏他們能隱藏得更好。
“我看報紙上說,”零號摸摸她的臉蛋,“中國在蘇聯的南邊,那裏很溫暖,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其中三個季節都有花開。不只是Papaverradicatum,那裏有成千上萬種花!春天的時候,每條山谷都開滿不同的花,都是不同的顏色。”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帶你去看!”
他的眼裏寫滿了孩子氣的興奮,好像那些被鮮花充塞的山谷就在眼前。
“那我們去中國。”雷娜塔點點頭,“去南邊溫暖的地方。”
“我們就這樣去中國啊?”雷娜塔輕聲問。
“要是K4還在運營,我肯定能搞到特等座。”零號嘆了口氣,“可現在只有這個辦法啦。不要抱怨啦,我還背着你昵……”
一望無際的雪原上,鐵軌如并行的黑色長蛇,時而沒入雪下,時而暴露出來,斷續着去向遠方。幾十公里不見人煙,連棟茅草房子都看不見,只有枯萎的紅松矗立在雪原上他們正沿着鐵軌前進,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齊膝深的雪中。
“沿着鐵軌就絕對不會迷路,這條鐵軌就是K4走的,沿着它就能到中國去。”零號是這麼說的。
看起來這傢伙的計劃是走到北京去。從地圖上看這條鐵軌長達7000公里,正常人不會制定如此豪邁的旅行計劃,不過零號說自己是個神經病,所以這就不奇怪了。
雷娜塔覺醒后的體能遠勝於普通人,但即便如此在踩着枕木跋涉了120公里之後她還是有點撐不住了,雙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女人就是嫩點,沒辦法咯,我背你吧。”零號把雷娜塔的踝靴脫掉,用紗布把她磨出血泡的腳包裹好,把她背了起來。
倦意一陣陣襲來,雷娜塔在零號的背上昏昏欲睡。零號的身體幫她擋住了寒風,他的背心透着暖意。
“我也不是要一路走到北京去。”零號說,“只要到達下一個車站我們就能扒油罐車啦,封鎖嚴密的只是莫斯科而已。堅持堅持,根據我的計算,我們還有……嗯…800公里左右……”
“好啊。”雷娜塔輕輕地說。
“喂喂!別睡!在這種天氣里睡着可是會感冒的!”零號使勁搖晃雷娜塔,“在這冰天雪地里,能暖和你的可就剩我了,我倒是不介意脫光了抱住你,可你不怕我么?嘿嘿嘿嘿,也許我已經開始發育了也說不定哦。”
“哦。”雷娜塔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沒辦法,給你講講你父母的事情吧,這樣就會有精神了。”零號說。
“好啊。”雷娜塔睜開了眼睛。
零號舔了舔被風雪吹得乾裂的嘴唇:“你的父親是一位科學院教授,基因生物學教授。他有點禿頂……這是從照片上看來的……不過還算英俊,他的研究成果說實話不怎麼樣,前些年因為評審的原因被拿掉了教授頭銜,後來一直在圖書館工作。是他最先注意到你的不同尋常,他可是位敏銳的科學家。他喜歡喝酒,酒量很不錯。”
“是么。”雷娜塔輕聲說。
"你媽媽可是一個美人!我覺得你那些漂亮的基因都是從她那裏遺傳的。她已經40多歲了吧……我是說在她過世之前……可還是動人的少婦,聽說莫斯科很多有身份的男人都傾慕她,不過你父母的婚姻沒什麼問題。哦對了,你媽媽喜歡跳舞,每個周末她都去莫斯科大劇院後面的舞場裏跳舞。我們到了中國你可以試着學學跳舞,
“是么。”雷娜塔又說。
“可惜他們過世了,”零號嘆了口氣,“中國人有句諺語,‘好人總是不長命的’。”
“他們怎麼死的?”雷娜塔問。
“因為受寒引發了流感,你父親先病倒了,你母親照顧他,不幸也感染上了。流感轉為肺炎,他們差不多時間先後去世。”零號抹了一把汗,此刻的他有點狼狽,那身考究的薄呢長風衣搭在雷娜塔的背上禦寒,他身上的羊毛外套歪歪斜斜,前襟上掛滿了雪,皮鞋上沾滿泥漿。
“你殺了他們。”雷娜塔說。
這句話說得那麼平靜冷漠,好像只是在陳述事實,而這個事實跟她毫無關係。
零號的身體微微一震。他停下腳步,慢慢地站直了,扭頭看着雷娜塔:“你怎麼知道的?”
以他的驕傲和懶惰,雖然被揭穿了卻不願意否認。他已經勉為其難地撒了一個謊來安慰這個女孩,懶得用更多的謊言來圓謊。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雷娜塔說,“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說謊。”
零號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內側,那裏有幾滴隱約的血跡,是他一刀刺穿契切林夫人的胸脯時不小心濺上的。按說這麼一點血,連警犬都聞不出來。
他嘆了口氣:“這是因為你‘鏡瞳’的能力,你真正的天賦是分析和複製,所以你越是靠近我,複製的能力就越強。看來以後不能跟你當面撒謊了。你父親那個蠢貨,他還以為你是擁有魔鬼般的智力,其實你只是分析出了收音機的結構。”
“為什麼?”雷娜塔問。
零號聳聳肩:“好吧好吧我說謊了。你父親在學術上是個廢物,他酗酒無能,靠着把你獻給國家才獲得了科學院教授的頭銜,那個頭銜很快就被拿掉了,因為他在學術會議上胡言亂語。你母親的美貌是事實,但她很放蕩,這個詞還是程度比較輕的,我甚至可以稱她為婊子。她確實是個不錯的舞娘,所以混跡舞場的花花公子都願意送她些小禮物,趁着跟她跳舞在她的身體上摸摸捏捏。她有幾個有點門路的‘男朋友’,看來不久就會跟你父親離婚。總之你的家庭糟糕透了,你不會想回那裏去的,那兒比黑天鵝港還不如,你回去也許還會被逼賣淫。”
“他們是這樣的人么?”雷娜塔低下頭,零號看不到她的臉。
“而且他們絲毫不在乎你,他們正考慮要再生一個孩子來填補你的位置。我告訴他們我可以把你送回他們身邊,可他們說”不不不不讓那個不祥的孩子離我們遠點兒!“我又告訴他們我願意花十萬盧布把你買下來,這下子他們高興壞了,恨不得跪在地上舔我的腳喊我老爺,並且懇求我把你的名字也改掉,最好別再姓契切林,”零號不忿地嚷嚷,“你說我怎麼辦呢?我能回來告訴你說你的家人都是人渣么?見鬼!我覺得這種話實在不太容易說出口,所以我覺得不如乾脆一點解決問題!”
雷娜塔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好了!這次我說的可都是實話,還有什麼問題么?沒問題我還要繼續走路呢!您可是像位公主那樣有人馱着,我的鞋都濕透了!”零號已經很不耐煩了。
“沒問題了。”雷娜塔輕聲說。
一路再也無話,只聽耳邊風雪唿嘯。過了很久,零號感覺到溫暖的水滴在自己的脖子裏。
“又怎麼啦?”他嘆了口氣。
“他們……不愛我啊。”雷娜塔的聲音因為哽咽而變形。她覺醒了進化了,強化了骨骼和肌肉,血管里流着太古龍類的血,卻不能把自己的心變得無懈可擊。
“愛有什麼用呢?”零號不耐煩地嚷嚷,“其實你從未擁有那種東西啊!你是個混血種你明白么?你不是個人類,當你獲得能力的時候你就只能遠離人群,你註定將與孤獨為伴,就像天才、英雄和瘋子。你不需要愛,有能力就能活下去!”
“明白。”雷娜塔說。
可溫暖的水滴還是不停地滴在零號的脖子裏,被風吹之後居然結冰了,冷得他打了個哆嗦。
“還在哭么?你很煩!知道么?”零號的耐心終於耗盡了,他嚷嚷的聲音在雪地里遠遠地傳了出去,“你哭起來就變醜了!我最討厭我的部下難看了!”
雷娜塔抹了抹臉,可眼睛還是紅腫的。她不想零號為了她生氣,雖然他生氣的時候其實也不太討厭,生氣的零號比較像個小孩。
“聽着!記住了!我已經花了十萬盧布把你從你父親手裏買下來了!以後你就是我的了!”零號面目兇狠,“從今以後你不姓契切林,也不叫雷娜塔,你叫……”
他想了想,“你就叫零,你是我的東西,就用我的名字!如果非要愛什麼才能讓你有信心活下去的話,不如愛我好了!至少我不會像你那個人渣爸爸一樣為了那點可憐的利益出賣你!我就算出賣你,也一定是為了交換很大價值的東西!”零號狠狠地啐了一口,“人渣!”
“好呀……”雷娜塔的回答被風雪聲吞沒了。
零號沒有回答,也許他已經厭煩了這種對話,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聽見。他用力把雷娜塔往肩上送了送,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一根根冰封的枕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