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權威者的末日

第三十一章 權威者的末日

因為帝國已經不在

現在獅子和狼將住手。

——威廉·布萊克

庫爾特太太對她身邊的影子悄聲說:“瞧他是怎麼躲藏的,梅塔特龍!他像耗子一樣在黑暗中偷偷地爬行……”

他們站在大洞窟的一塊高高的岩石上,看着阿斯里爾勛爵和雪豹在遠遠的下面小心翼翼地走着。

“我現在可以攻擊他。”影子悄悄說。

“是的,你當然可以。”她靠近他悄聲回答,“但是我想看見他的臉,親愛的梅塔特龍,我想讓他知道我背叛了他。來吧,讓我們跟上去抓住他……”塵埃瀑布平穩地永不停息地落入深谷,像一個巨大的淡淡光柱發著光。

庫爾特太太沒有心思去注意它,因為她身邊的影子正因為渴望而顫抖,她得讓他待在自己身邊,處於她所能施加的控制之下。

他們跟着阿斯里爾勛爵悄悄地繼續往下走,越往下,她就越感覺到巨大的疲勞感漫上她的全身。

“怎麼啦?怎麼啦?”影子感覺到了她的情緒,立即懷疑起來,悄聲問道。

“我在想,”她帶着甜蜜的惡意說,“那孩子永遠不會長大到去愛人並被人愛,我是多麼高興啊。她是個嬰兒的時候我以為我愛她,但是現在——”“有後悔之意。”影子說,“看不到她長大你心裏後悔。”

“噢,梅塔特龍,你不是人以來已經多麼久了啊!你真的不知道我後悔的是什麼嗎?不是她的成年,而是我的。我多麼後悔在我自己是個女孩的時候沒有認識你,我會是多麼熱烈地獻身於你呀……”

她朝影子靠過去,彷彿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的衝動,影子飢餓地嗅了嗅,似乎要吞下她肉體的味道。

他們在滾落和破碎的岩石上艱難地朝斜坡腳下行進,越往下走,塵埃光就越是給一切鍍上一層金霧的光輪。庫爾特太太不停地伸出手來去握他的手可能在的地方——如果影子曾經是人類伴侶的話,然後好像控制住了自己,悄聲說:

“跟在我後面,梅塔特龍——在這兒等着——阿斯里爾疑心重——讓我先去引誘他,等他失去防備時我會叫你,但你過來時依然得像影子一樣,就這個小小的形狀,這樣他就看不見你——不然他會讓那個孩子的精靈飛走的。”

攝政者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他的知識經過了幾千年的深化和加強,廣博到了百萬個宇宙,然而在那一時刻,他被自己的兩個美夢迷住了眼睛:摧毀萊拉,佔有她的母親。他點了點頭,待在原地,而女人和猴子則儘可能安靜地往前走。

阿斯里爾勛爵在攝政者看不見的一塊巨大的花崗岩石頭后等着;庫爾特太太轉過拐角時,雪豹聽到他們過來,阿斯里爾勛爵站起身來。一切東西,每一個表面,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氣全部被落下的塵埃滲透,賦予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以柔和與清晰。在塵埃光中,阿斯里爾勛爵看見她的臉被淚水淋濕,她緊咬着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他把她抱進懷裏,金猴摟住雪豹的脖子,將黑臉埋進她的毛髮里。

“萊拉安全嗎?她找到她的精靈了嗎?”她低聲說。

“男孩的父親的鬼魂在保護他們倆。”

“塵埃很美……我以前從來不知道。”

“你跟他怎麼說的?”

“我編了一個又一個謊話,阿斯里爾……我們不要等太久了,我受不了……我們活不成了,是嗎?我們不會像鬼魂那樣幸免於難嗎?”

“如果我們掉進深淵就不會,我們來這兒是為了給萊拉找到她的精靈的時間,然後是生活和長大的時間。如果我們將梅塔特龍帶入毀滅之中,瑪麗莎,她就會擁有這個時間。即使我們和他一起去了,也不要緊。”

“萊拉會安全嗎?”

“會的,會的。”他溫柔地說。

他吻了吻她,她在他的懷裏感覺像十三年前懷萊拉時那樣溫柔和快樂。

她在悄悄抽泣。當她能夠說話時,她悄聲說道:“我告訴他我要背叛你,背叛萊拉。他相信了我因為我很腐敗,充滿邪惡。他看得如此之深以至於我感到他肯定看出了實情,但是我謊撒得太好了,我用每一根神經、每一根纖維和我所做過的一切在撒謊……我想要他在我身上找不到一點善良之處,他沒找到,沒有任何善心,但是我愛萊拉,這愛來自哪兒?我不知道,它像一個夜裏來到我身邊的小偷,現在我愛她愛到心都爆滿了。我能希望的是讓我的邪惡如此巨大,從而這份愛在它們的陰影中只有芥菜種子那麼大,我甚至希望我犯更大的罪惡以便將它掩蓋得更深……但是那個芥菜種子紮根生長起來,那個小小的綠苗把我的心大大地撐開,我是那麼害怕他會明白……”

她不得不停下來振作自己,他撫摩着她鍍滿金色塵埃的閃亮的頭髮,等待着。

“現在他隨時會失去耐心,”她低聲說,“我叫他把自己變小,但他畢竟只是一個天使,即使他曾經是人,我們可以跟他搏鬥,把他帶到深谷邊,我們倆和他一起下去……”

他吻了吻她說:“好。萊拉會安全的,王國會對她無能為力,現在叫他吧,瑪麗莎,我的愛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顫抖着長嘆了一聲,然後把裙子撫下去蓋住自己的大腿,把頭髮別到耳後。

“梅塔特龍,”她柔聲地喊道,“是時候了。”

梅塔特龍影子的身形在金色的空氣中出現,立即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兩個精靈警覺地趴在那兒,女人帶着塵埃的光輪,阿斯里爾勛爵——

阿斯里爾勛爵立即撲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腰,試圖把他掀翻在地,但是,天使的胳臂是自由的,他用拳頭、手掌、手肘、指節、上臂捶打着阿斯里爾勛爵的腦袋和身體:巨大的連續的拳擊將他的呼吸從肺里逼出來,從他的肋骨上反彈回來,擊打在他的頭蓋骨上劈啪作響,讓他失去了意識。

然而,他的手臂抱住天使的翅膀,把它們夾到他的身體兩側,過了一會,庫爾特太太跳到那被扼住的翅膀之間揪住梅塔特龍的頭髮,他的力氣很大,感覺就像抓住一匹狂飆馬的棕毛。他狠狠地晃動腦袋,她被甩來甩去,感覺到那摺疊起來的巨大翅膀在緊緊箍着它們的男人的手臂里用力和起伏時所表現出的力量。

精靈們也抓住了他,斯特爾瑪麗婭的牙齒牢牢咬在他的腿上,金猴在撕扯着最近的一個翅膀的邊,折斷羽毛,撕裂羽翼,這只是更加激怒了天使。他突然一發力把自己朝一邊一甩,掙脫一隻翅膀,把庫爾特太太摔到一塊岩石上。

庫爾特太太被怔呆了一會,她的手鬆了,天使立即又直起身來,拍打他的一隻自由的翅膀來摔掉金猴,但是阿斯里爾勛爵的胳臂還牢牢地抱着他,事實上他現在抓得更緊了,因為要抱的東西不多了。阿斯里爾勛爵拼盡全力想把梅塔特龍的呼吸碾壓出來,把他的肋骨壓到一塊,試圖不理睬落在頭蓋骨和脖子上的殘暴的拳頭。

但是那些拳頭開始見效了,阿斯里爾勛爵試圖在碎裂的岩石上站穩腳時,後腦勺遭遇了致命的一擊。當他朝旁邊一閃時,梅塔特龍抓起一塊拳頭大的岩石,把它兇殘地用力砸在阿斯里爾勛爵的頭蓋骨的要害點上。男人感覺他的頭骨擠成了一團,他知道再有這麼一拳他就會馬上完蛋。他疼得頭暈腦漲——疼痛因為頭抵着天使的身體一側的壓力而更加糟糕——他仍然緊緊地抓住不放,右手的手指頭緊握左手的骨頭,在碎裂的岩石中間蹣跚着想站穩腳跟。

梅塔特龍高高舉起那血糊糊的石頭時,一個渾身金毛的身影像一道火焰一樣一躍而起跳到一個樹頂,金猴一口咬住了天使的手,石塊一松,噼噼啪啪地落下來掉到深淵邊。梅塔特龍把胳臂左掃右甩,試圖把金猴甩掉,但是金猴用牙齒、爪子和尾巴緊緊地揪着,接着庫爾特太太把那拍打着的世大的白色翅膀抱在懷裏,遏制住它的運動。

梅塔特龍被牽制住了,但他仍然沒有受傷,也沒有來到深淵的邊上。

到現在,阿斯里爾勛爵體力正在衰弱,他拚命維持着他那被血滲透了的意識,但是每動一下就失去一點,他可以感覺到骨頭的邊緣在頭骨里磨壓在一起,他可以聽見它們,他的感覺紊亂了:他只知道緊抓不放往下拽。

接着庫爾特太太的手摸到了天使的眼睛,她把手指頭深深地挖進他的眼睛。

梅塔特龍慘叫起來:從遠遠的大深淵那面傳來了迴音,他的聲音從一塊懸崖彈到另一塊懸崖,忽強忽弱,引得那些遠處的鬼魂們在沒有止境的隊伍中停下腳步,抬頭張望。

雪豹精靈斯特爾瑪麗婭自己的意識也跟阿斯里爾勛爵的一起衰弱,做出最後一次努力,撲向天使的喉嚨。

梅塔特龍跪倒在地,庫爾特太太與他一同倒下去的時候看見阿斯里爾勛爵的充血的眼睛盯着她。她爬起來,節節向上,強行把那拍打着的翅膀摁到

這時阿斯里爾勛爵在拽他,把他往後拽,腳蹣跚着,岩石在掉落,金猴跟但是梅塔特龍使勁站了起來,拼出最後的力氣張開了翅膀——一個巨大的白色的華蓋拍下拍下又拍下,一次一次又一次,然後庫爾特太太落到一邊,梅塔特龍站直了身子,翅膀拍打得越來越有力,他飛了起來——他在離開地面,阿斯里爾勛爵仍然緊抱着他不放,但卻在迅速衰弱。金猴的手指頭仍纏在天使的頭髮里,他永遠也不會放手——阿斯里爾勛爵就會掉下去,梅塔特龍就會逃跑。

“瑪麗莎!瑪麗莎!”

這叫喊聲是從阿斯里爾勛爵口裏撕扭出來的,有雪豹在身邊,有那咆哮聲在耳邊,萊拉的母親站起來,找到落腳點,帶着全部的身心,要躍向天使和地的精靈、她那快死的愛人,抓住那些拍打的翅膀,把他們一起拽下深淵。

懸崖厲鬼們聽到了萊拉沮喪的驚呼,扁平的頭啪地一聲立即轉過來。

威爾跳上前去把刀子刺向最近的一個懸崖厲鬼,他感覺肩上被輕輕地一踢,泰利斯跳下他的肩頭,落在最大的懸崖厲鬼的臉頰上,抓住她的頭髮,在她能夠把他摔下來之前狠狠地踢她的下頜。那個傢伙嚎叫着摔進泥濘里,另一個傢伙不知所措愚蠢地看着他的斷臂,然後驚恐地看看自己的腳踝,他被砍掉的手在落下來時抓住了他的腳踝。一秒鐘之後,那把刀子刺進了他的胸口:威爾感覺刀把隨着那顆快死的心跳了三四下,他在懸崖厲鬼倒下時把刀子拔了出來,以免把它擰斷了。

他聽見其他懸崖厲鬼一邊逃跑一邊恨恨地大喊大叫,他知道萊拉安然無恙地在他身邊,但是他撲倒在泥濘中,腦海中只有一件事情。

“泰利斯!泰利斯!”他喊道,避開那咬人的牙齒,把最大的那個懸崖厲鬼的頭拖到一邊。泰利斯死了,他的靴刺深深地插在她的脖子裏。那個傢伙還在踢打和撕咬,所以他切下她的頭,把它滾開,這才把死去的加利弗斯平人從像皮革一樣堅韌的脖子裏提出來。

“威爾,”萊拉在他身後說,“威爾,看這個……”她在盯着水晶轎子裏面,它沒有破,儘管水晶弄髒了,上面沾着泥巴和懸崖厲鬼們嘴上的血跡,它歪歪斜斜地斜躺在岩石間,在裏面——

“噢,威爾,他還活着!但是——可憐的東西……”

威爾看見她的手按在水晶上,試圖伸到天使身上安慰他,因為他是那麼老。他嚇壞了,像嬰兒一樣哭泣,躲進最下面的角落裏。

“他一定是太老了——我從來沒見過任何人這麼痛苦過——噢,威爾,我們不能把他弄出來嗎?”

威爾一刀就把水晶切穿,把手伸進去扶天使出來。又老又無能為力,這位年邁的長者只會恐懼、痛苦和悲傷地哭泣和咕噥。他朝後躲閃着又一個可能的威脅。

“沒什麼,”威爾說,“我們至少可以幫助你躲起來。來吧,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一雙顫巍巍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虛弱地抓住。老者一個勁發出的呻吟般的嗚咽,牙齒打顫,用空閑着的那隻手不自主地拽着自己,但是當萊拉也伸手進去幫助他出來時,他試圖微笑和鞠躬,深陷在皺紋里的昏花老眼帶着無辜的驚奇對她眨巴着。

他們倆一道把那個老朽從他的水晶牢籠里扶出來,那並不難,因為他輕得像紙一樣,而且會跟他們去任何地方,因為他沒有自己的意志,像花兒對太陽一樣,對簡單的仁慈作出反應。但是在戶外沒有什麼能阻擋風兒摧毀他使他們沮喪的是,他的身形開始鬆散和融化,只一會兒以後,他就完全消失了。留給他們的最後印象是那雙眼睛,驚奇地眨巴着,還有一聲最為深邃和疲倦的釋懷的嘆息。

然後,他無影無蹤了:成了一個消失在謎中的謎,一切發生在不到一分鐘之內,威爾立即又轉回身去照料泰利斯。他拾起那個小小的屍體,把他捧在掌心,感覺自己的淚水在奔涌而下。

但是萊拉在說著一件緊急的事情。

“威爾——我們得走了——我們得走——夫人聽到那些馬過來了——”

一隻靛藍色的鷹從靛藍色的天空中低低地俯衝下來,萊拉叫喊着躲閃但是薩爾馬奇亞使盡全力叫道,“不,萊拉!不要!站高,伸出你的拳頭!”

於是,萊拉伸出手來,用另一隻胳臂托住伸出去的胳臂,藍鷹轉了一圈轉身,再次俯衝,用鋒利的爪子抓住她的指關節。

在鷹的背上坐着一位灰頭髮的夫人,她眼睛明亮,先看了看萊拉,然後看着緊緊抓住她的衣領的薩爾馬奇亞。

“夫人……”薩爾馬奇亞虛弱地說,“我們已經做了……”

“你們已經做了你們所需要的一切,現在我們來了。”奧克森謝爾夫人說著,抖了抖韁繩。

鷹立即尖叫了三聲,聲音大得使萊拉的頭嗡嗡作響。作為回應,空中先飛出一隻,然後是兩隻、三隻和更多,然後是成千上萬隻閃亮的馱着戰士的蜻蜒,全都飛得極快,彷彿會相互碰撞在一起似的,但是昆蟲們的反應和他們的騎手的技巧是如此精確,以至於彷彿在孩子們的上方和周圍迅速和無聲地編織着色彩鮮亮的掛毯。

“萊拉,”鷹上的夫人說,“還有威爾:現在跟我們走,我們將把你們帶到你們的精靈那兒去。”

當鷹張開翅膀,從她的一隻手裏飛離時,萊拉感覺薩爾馬奇亞小小的分量掉進了另一隻手裏,她立刻明白只是夫人那來自意念的力量支撐她活了這麼久,她緊緊地捧着她的身體與威爾一道在層層的蜻蜓下面奔跑,跌跌絆絆摔倒不止一次,但是她一直把夫人溫柔地貼在胸前。

“左邊!左邊!”藍鷹上的聲音喊道,在被閃電撕裂開來的黑暗裏他們轉向那個方向。在他們的右手邊,威爾看見一隊身穿淺灰色鎧甲、頭戴頭盔和面具的男人,他們灰色的狼精靈緊跟在他們身邊,腳步低沉地拍打着。一隊蜻蜓立即朝他們沖了過去,那些男人們躊躇了:他們的槍沒有用處,加利弗斯平人一下子就到了他們中間,每一個戰士從昆蟲的背上跳下來,尋找着一隻手、一條胳臂、一個光脖子,把靴刺刺進去,然後在昆蟲轉了一圈又重新飛過時跳回去。他們動作是如此迅速,幾乎讓對方無法跟上。士兵們轉身驚慌逃竄,成了一盤散沙。

但是,這時,後面突然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孩子們驚慌地轉過身去:那些騎馬人正疾駛着向他們撲來,已經有一兩個手握網,在頭頂上旋轉捕獲蜻蜓,把網像鞭子一樣抽打,把摔碎的昆蟲甩到一邊。

“這邊!”夫人的聲音傳來,她接著說道,“現在貓腰——俯低!”

他們這樣做了,感覺土地在他們腳下顫抖,那是馬蹄聲嗎?萊拉抬起頭來,把濕頭髮從眼睛上抹開,看見一些與馬不同的東西。

“埃歐雷克!”她喊道,喜悅在她心裏跳動,“噢,埃歐雷克!”

威爾馬上把她又拖下來,因為不僅埃歐雷克·伯爾尼松,還有一大群熊正徑直朝他們撲來。萊拉及時低下了頭,然後埃歐雷克從他們身上跳過去,咆哮着命令他的熊往左往右,把敵人摧毀在他們中間。

熊王動作輕巧,彷彿他的鎧甲只有他的毛髮那麼重,他轉身來面向威爾和萊拉,他們正掙扎着站起身來。

“埃歐雷克——你後面——他們有網!”威爾喊道,因為那些騎手已經幾乎到了他們頭上。

熊還沒來得及動,騎手的網已噝噝地從空中劃過,埃歐雷克立即被裹在一個堅如鋼鐵的網中。他咆哮着,用後腿高高地直立起來,用巨大的爪子亂砍那個騎手,但是網很堅固,儘管那匹馬恐懼地哀號着朝後退卻,但埃歐雷克掙脫不開那些網。

“埃歐雷克!”威爾喊道,“停住!別動!”

騎手試圖控制馬匹的時候,他奪步朝前,趟過一窪窪的水坑,翻過草叢。但第二個騎手來到,又一張網噝噝地及時揮舞到埃歐雷克面前。

但是威爾保持着清醒的頭腦:他沒有瘋狂地亂劈以至更糾纏不清,而是觀察着網的流向,只一會就把網切穿,第二張網毫無用處地落到地上,然後威爾跳向埃歐雷克,用左手摸,用右手切,巨熊一動不動地站着,任男孩在他巨大的身體上奔來奔去,切割、解索、掃清道路。

“現在去吧!”威爾大喊一聲,跳到一邊,埃歐雷克似乎徹底地爆開來,好像充分地朝上一爆,撞進最近的一匹馬的胸膛。

騎手舉起他的彎刀在熊的脖子邊往下掃,但是身穿鎧甲的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將近兩噸,在那個範圍內沒有什麼能夠擋得住他。馬和騎手兩個都撞得粉碎,毫無殺傷力地倒在一邊。埃歐雷克站穩腳跟,環顧周圍看地形是什麼樣子,朝孩子們吼道:“爬到我的背上來!現在!”

萊拉跳了上去,威爾也跟着跳了上去。他們雙腳之間壓着那冰冷的鐵,感覺到埃歐雷克開始移動時那巨大的能量的涌動。

在他們身後,其他的熊正與那些奇怪的騎兵交手,加利弗斯平人在幫助他們,他們的靴刺激怒了那些馬。藍鷹上的夫人低低掠過,喊道:“現在筆直往前走!到山谷的樹林間!”

埃歐雷克到達一個小丘的頂部,暫停下來。在他們面前,一片狼藉的大地朝着四分之一英里開外的一個小樹林斜伸下去,在小樹林那邊的某個地方,一個巨炮的炮台發射的一顆又一顆炮彈在頭頂高高地呼嘯而過,還有人在發射照明彈,那些照明彈就在雲層下爆炸,朝樹木飄落,使它們閃耀着寒冷的綠光,成了槍炮的最好靶子。

有二三十個妖怪正在爭奪小樹林,它們遭到了一群衣衫藍縷的鬼魂的攔阻。萊拉和威爾一看到那一小片樹林就知道他們的精靈在那兒,而且知道如果不很快趕到他們那兒的話,他們就會死去。每一分鐘都有更多的妖怪漫過右邊的山脊前來,現在威爾和萊拉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們了。

山脊正上方的爆炸震撼了大地,將石頭和土塊高高拋入空中。萊拉尖叫一聲,威爾不得不託住他的胸部。

“坐穩。”埃歐雷克咆哮着,開始進攻。

又一個照明彈在高高的上方爆炸,接着是一個又一個,發出耀眼的鎂光,緩慢地落下來。又一個炮彈爆炸,這次更近,他們感覺到空氣的震撼,一兩秒后他們感覺有泥土和石頭打在臉上。埃歐雷克沒有遲疑,但是他們發現很難坐穩:他們不可能把手指頭挖進他的毛髮里——他們得用雙膝夾住鎧甲,他的背是那麼寬以至於他們倆都不停地往下溜。

“瞧!”另一個炸彈在附近爆炸時萊拉往上一指,喊道。

一打巫師扛着枝繁葉厚的樹枝,撲向照明彈。她們用樹枝把耀眼的光刷到一邊,把它們掃進遠處的天空,黑暗又重新降落在小樹林上,使它躲開炮火。

現在樹林只有幾碼遠了,威爾和萊拉都感覺他們丟失的自己就在近前——一份激動,一個夾雜着恐懼的瘋狂的希望:因為樹林裏妖怪稠密,他們得直接走入他們中間,只要一看見他們,威爾和萊拉的心裏就泛起那種噁心和虛弱。

“他們害怕那把刀子。”一個聲音在他們身邊說道,熊王停得如此突然,萊拉和威爾從他的背上顛了下來。

“李!”埃歐雷克說,“李,我的戰友,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事。你死了——我在跟什麼說話?”

“埃歐雷克,老夥計,還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們現在將接管過來了——妖怪不害怕熊,萊拉,威爾——到這邊來,舉起那把刀子——”

藍鷹又一次俯衝到萊拉的拳頭上,灰頭髮的夫人說:“一秒鐘也不要浪費,進去找到你們的精靈,然後逃跑!有更多的危險來了。”

“謝謝你,夫人!謝謝你們所有的人!”萊拉說,鷹振翅飛起來。

威爾可以看見李·斯科爾斯比的鬼魂朦朦朧朧地在他們身邊,催促他們走進小樹林,但是他們得向埃歐雷克·伯爾尼松道別。

“埃歐雷克,親愛的,我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祝福你,祝福你!”

“謝謝你,埃歐雷克熊王。”威爾說。

“沒時間了,去吧,去吧!”

他用他戴着鎧甲的頭把他們推開。

威爾隨着李·斯科爾斯比的鬼魂撲入下層叢林中,用刀子左劈右砍。這裏的光線是破碎和柔和的,陰影很厚重,糾結在一起,使人混亂。

“跟緊點。”他朝萊拉喊道,然後大叫一聲,因為有一叢荊棘劃過他的臉頰。

在他們的四周全是晃動的身影、聲音和搏鬥,陰影像大風中的樹枝一樣來回搖曳。他們也許是鬼魂,兩個孩子都感覺到他們如此熟悉的那種寒意微微襲來,接着他們聽到周圍到處都有聲音在說:

“這邊!”

“在這兒!”

“繼續往前走——我們在攔住他們!”

“現在不遠了!”

然後傳來一個萊拉熟悉和最珍愛的聲音的叫喊:“噢,快點來!快點,萊拉!”

“潘,親愛的——我在這兒——”

她泣不成聲,渾身顫抖地衝進黑暗之中,威爾扯下樹枝和藤蔓,劈砍着荊棘和蕁麻,而在他們周圍,鬼魂的聲音變成了鼓勵和提醒。

但是妖怪也找到了他們的目標,他們穿過擋在面前的灌木、石楠、樹根和樹枝,逐漸逼進,幾乎如入無人之境。一打,不,有二十來個蒼白狠毒的傢伙朝小樹林的中央撲過來,約翰·佩里的鬼魂指揮他的同伴把他們打退。

威爾和萊拉都因為恐懼、疲勞、噁心和痛苦而顫抖和虛弱,但是放棄是不可能的。萊拉赤手撕扯着荊棘,威爾左劈右砍,因為在他們周圍影子們的戰鬥越來越野蠻了。

“那兒!”李喊道,“看見他們了嗎?在那塊大岩石旁——”

一隻野貓,兩隻野貓,在吐着口水,噝噝直叫,胡劈亂砍。兩個都是精靈,威爾感覺如果有時問的話,他會輕易分辨哪個是潘特萊蒙,但是當時沒有時間,因為一個妖怪從最近的一塊陰影中鑽出來朝他們悄悄靠過來。

威爾跳過最後一個障礙,一棵落下的樹榦,把刀子扎進空氣中那個沒有抵抗的閃爍物中。他感覺自己的手臂麻木,但是隨着手指頭握緊刀柄,他咬緊了牙關,那個蒼白的身影好像蒸發了一樣重新熔回到黑暗之中。

就快到那兒了,精靈害怕極了,因為越來越多的妖怪穿過樹木逼過來,只有勇敢的鬼魂在攔阻他們。

“你切得穿嗎?”約翰·佩里的鬼魂說。

威爾舉起刀子,可又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一陣痛苦的噁心把他從頭震撼到腳。他的胃裏已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那陣痙攣使他疼得很厲害,他身邊的萊拉也是同樣的狀態。李的鬼魂看出了原因,朝精靈跳過去,與穿過他們身後的岩石、向他們走來的那個蒼白的東西搏鬥。

“威爾——快點——”萊拉喘着氣說。

刀子進去了,橫過來、下去、回來。李·斯科爾斯比的鬼魂看過去,看見一輪明月下的一片寬闊寧靜的草原,那麼像他自己的家鄉,以至於他認為自己有幸重返家園。

威爾躍過開闊地,抓住最近的那個精靈,而萊拉則抱起了另一個。

即使在這種可怕的緊急情況下,即使在這個最危險的時刻,他們也都感受到了一陣同樣的激動:因為萊拉抱着的是威爾的精靈,那隻無名的野貓,威爾抱着的是潘特萊蒙。

他們把注視着彼此的眼睛分開來。

“再見,斯科爾斯比先生!”萊拉喊着,回頭找他,“我希望——噢,謝謝你,謝謝你——再見!”

“再見,我親愛的孩子——再見,威爾——走好!”

萊拉爬過去了,但是威爾一動不動地站着,望着他父親的鬼魂的眼睛,在陰影中格外明亮,離開之前他有話要說。

威爾對他父親的鬼魂說:“你說過我是一個戰士,你告訴我那是我的本性,我不應該爭辯。父親,你錯了,我戰鬥是因為我不得不戰鬥,我不能選擇我的本性,但是我能夠選擇我幹什麼,我會繼續選擇,因為現在我自由了。”

他父親的微笑中充滿驕傲和柔情。“做得很好,我的孩子。做得真的很好。”他說。

威爾再也看不見他了,他轉身跟在萊拉的後面爬過去。

現在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孩子們已找到他們的精靈逃走了,死亡戰士終於容許他們的原子放鬆並飄散開來。

步出那個小樹林,離開被困住的妖怪,出了山谷,越過他的老夥伴披甲熊的壯實的身體,氣球飛行員李·斯科爾斯比的最後一小片意識朝上漂浮,正如他的大氣球曾做過多次的那樣。不受照明彈和爆炸的炸彈的干擾,充耳不聞爆炸聲,以及憤怒、警告和痛苦的叫喊聲,只意識到那朝上的運動,李。斯科爾斯比最後的部分穿過厚重的雲層,來到明亮的星空下,在那裏,他心愛的精靈赫斯特的原子正在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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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望遠鏡(黑質三部曲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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