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平原上的戰役

第二十九章 平原上的戰役

每一個人都在他的幽靈的控制下

直到他的人性

蘇醒的那一時刻到來時……

——威廉·布萊克

對於萊拉和威爾而言,要離開他們昨晚睡過的那個美好的世界實在是太難了,但是如果要找到他們的精靈,他們知道自己必須重新進入黑暗之中。現在在昏暗的洞裏疲憊地爬了好幾個小時以後,萊拉第二十次俯身在真理儀之上,不自主地輕輕發出絕望的聲音——嗚咽和呼吸的梗塞聲,聲音再大一點的話就會變成啜泣。威爾也感到精靈原來所在的地方生疼,一塊燙傷的敏感的嫩肉,每一次呼吸都像冰冷的鉤子撕扯着它。

她疲憊無比地轉動着輪子,思緒的腳步有千斤重。真理儀的三十六個符號中的每一個指針,她曾經都移動得很輕巧和自信,現在卻感覺鬆散和搖晃。把它們之間的聯繫記在腦海里……這曾經像跑步、唱歌、講故事一樣,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現在她不得不費力地干,她的手握不住,可她不能失敗,不然一切都會失敗……

“不遠了,”她終於說道,“還有各種各樣的危險——有一場戰役,有……但是現在已將近到了那個地方,就在這個洞的盡頭,有一個被水沖刷着的光滑的石頭,你在那兒切過去。”

準備打仗的鬼魂們急切地往前擠,她感到李·斯科爾斯比緊挨在自己身邊。

他說道:“萊拉,夥計,現在不會要多久了,你見了那隻老熊就告訴他,李出去戰鬥了,戰鬥結束后,我會在這個世界上一直順風飄蕩,找到曾經是赫斯特的原子,在聖地里找到我母親,和我的心上人——我所有的心上人……萊拉,孩子,這事結束以後你就休息,你聽到了嗎?生命是美好的,死亡結束了……”

他的聲音在變得微弱,她想伸出胳臂摟住他,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於是她只是望着他蒼白的身影,鬼魂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那種深情和智慧,從中獲取着力量。

在萊拉和威爾的肩上,坐着那兩個加利弗斯平人,他們短暫的生命就快結束了,兩人都感覺四肢僵硬起來,心臟周圍冷冷的。他們倆都會很快回到死人世界,這一次是作為鬼魂,但是他們看到彼此的眼睛,發誓他們會儘可能與威爾和萊拉待在一起,不說一句有關他們快死的話。

孩子們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們沒有說話,他們聽着對方沉重的呼吸聲,聽着自己的腳步聲,聽着他們的腳步踢起的小石頭的聲音。在他們的前方,鷹身女妖一路上沉重地攀緣着,她的翅膀拖拽着,她的爪子抓撓着,沉默和嚴酷。

接着傳來一個新的聲音:一個有規律的滴答聲,在洞裏回蕩。接着是更快的滴答聲,然後一線細流,接着是奔涌的流水。

“這兒!”萊拉說著,俯身摸了摸那塊擋住他們道路的岩石,又光又濕又冷。“就是這兒。”

她轉向鷹身女妖。

“我一直在想,”她說,“你是怎樣救了我的命,你是怎樣答應帶領其他所有鬼魂穿過死人世界到達我們昨晚休息的那個世界,我想如果你沒有名字的話,那是不公平的,對於將來的人來說也是不妥當的。所以我想我要給你一個名字,就像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給我取了巧舌如簧的名字一樣,我要叫你仁愛之翼,所以現在你就叫這個名字了,這就是你永遠的名字:仁愛之翼。”

“有一天,”鷹身女妖說,“我還會再見到你的,萊拉·巧舌如簧。”

“如果我知道你在這兒,我將不會害怕。”萊拉說,“再見,仁愛之翼,到我死亡時。”

她擁抱了鷹身女妖,緊緊地摟着她,吻着她的雙頰。

然後,騎士泰利斯說:“這是阿斯里爾勛爵的共和國嗎?”

“是的,”她說道,“真理儀是這樣說的,這兒離他的要塞很近。”

“那就讓我跟鬼魂們說幾句吧。”

她把他高高舉起,他喊道:“聽着,我和薩爾馬奇亞夫人是我們中間惟一見過這個世界的人,在山頂上有一個要塞:那是阿斯里爾勛爵正在保衛的地方,敵人是誰我不知道。萊拉和威爾現在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去尋找他們的精靈,我們的任務是幫助他們。讓我們鼓足勇氣打個漂亮仗吧。”

萊拉轉向威爾。

“好吧,”他說,“我準備好了。”

他拿出刀子,望着站在他身邊的父親的鬼魂的眼睛。用不了多久,他們就不再互相認識了;威爾想,如果能看見他母親也站在他們身邊,一家三口全在一起,那他會是多麼開心啊——

“威爾,”萊拉提醒道。

他停止思緒,刀子卡在了空中,他把手抽開,刀子就懸在那兒,牢牢地插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的物質里。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我差點……”

“我看得出來,”她說,“看着我,威爾。”

在鬼光中他看見了她明亮的頭髮、堅毅的嘴唇、坦誠的眼睛:他感覺到她溫暖的呼吸,捕捉到她肉體的友好的味道。

刀子鬆了。

“我再試一次。”他說。

他轉開身去,努力集中注意力,讓自己的思想流到刀尖,觸摸、收回、搜尋,然後找到了它。里裡外外,前前後後:鬼魂們擠得這樣近,以至於威爾和萊拉直感覺陣陣輕微的寒意襲上每一根神經。

他最後一切。

他們的第一感受就是聲音。射進來的光直晃眼睛,他們不得不遮住眼睛,鬼魂們也是一樣,所以好幾分鐘他們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那敲打聲、爆炸聲、槍炮聲和叫喊聲馬上清晰可辨,異常恐怖。

約翰·佩里的鬼魂和李·斯科爾斯比的鬼魂首先回過神來,因為他們倆當過兵,打過仗,沒有被聲音弄得暈頭轉向;威爾和萊拉只是恐懼和驚訝地望着。

火箭炮在上方的空中爆炸,一塊塊岩石和金屬碎片像暴風雨一樣傾灑在離他們不遠的山坡上。在空中,天使在斗天使,女巫也上衝下竄,一邊尖叫着部落口號,一邊向敵人射箭。他們看見一個加利弗斯平人,騎在一隻蜻蜓身上,俯衝下來攻擊飛行器,而飛行員則試圖用手把他打開,蜻蜓在上面飛來掠去,而它的騎手則跳下來把靴刺深深地插入飛行員的脖子,然後蜻蜓又回來,低低地俯衝下來讓它的騎手跳上那明亮的綠背,而飛行器則嗡嗡地筆直墜入要塞腳下的岩石叢中。

“把它打開一點。”李·斯科爾斯比說,“讓我們出去!”

“等等,李,”約翰·佩里說,“有新情況——瞧那邊。”

威爾在他所指的方向又切了一個小窗戶,他們望外一看,全都可以看出戰鬥的形勢起了變化,進攻的一方開始撤退:一群武裝車輛停止前進,在炮火的掩護下艱難地轉頭往回開,在與阿斯里爾勛爵的旋翼式飛機的激烈戰鬥中佔上風的一個飛行中隊在空中掉頭朝西飛去。在地面的王國部隊—一一排排步兵、配備着火焰噴射器、毒氣噴霧彈和他們幾個從來沒見過的武裝的部隊——開始停火往回撤。

“發生了什麼事?”李說,“他們在離開戰場——但是為什麼?”

這好像毫無理由:阿斯里爾勛爵的盟軍寡不敵眾,武器較弱,倒地傷員比敵人多得多。

然後威爾感覺鬼魂中突然動了起來,他們在指着漂浮在空中的某個東西。

“妖怪!”約翰·佩里說,“原因在於妖怪。”

威爾和萊拉第一次認為自己可以看見那些東西了,彷彿閃爍不定的薄霧面紗,像飛絮一樣從空中落下來,但是他們很淡,落到地面后更難看見。

“他們在幹什麼?”萊拉說。

“他們要襲擊步兵——”

威爾和萊拉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們倆恐懼地大喊起來:“快跑!走開!”

有些士兵聽到孩子們就在近前的喊叫聲,驚訝地四處張望,有的看見妖怪撲過來,那麼奇怪、蒼白和貪婪,舉起槍開火,但是當然沒有效果,接着它襲擊了它碰上的第一個人。

他是一個來自萊拉的世界的士兵,一個非洲人,他的精靈是一隻長腿的茶色貓,帶着黑色的斑點,她牙齒往後一收準備跳上去。

他們全都看見那個人瞄準了他的步槍,毫無懼色、寸步不讓——接着他們看見那個精靈無助地在一張看不見的網裏哀號,嚎叫,男人試圖抓住她,他放下步槍、喊着她的名字,卻因為痛苦和難以忍受的噁心作嘔而跌倒昏厥。

“好了,威爾。”約翰·佩里說,“現在放我們出去吧,我們能夠對付那些東西。”

於是威爾把窗戶大開,帶領鬼魂部隊沖了出去,接着開始了他可以想像的最奇怪的戰鬥。

鬼魂們從地下爬出來,蒼白的身影在正午的光線下更加蒼白,他們再也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他們撲到那些看不見的妖怪身上,與威爾和萊拉根本看不見的東西格鬥、摔打和撕扯。

步兵和其他活着的盟軍呆住了:他們根本看不懂這場鬼魂妖怪之戰,威爾揮動刀子從中問穿過,他記起了以前這把刀子曾怎樣使幽靈逃之天天。

威爾去哪兒萊拉也跟到哪兒,希望自己像他一樣有什麼東西可以搏鬥,但是她環顧四周,更寬地觀察着。她認為自己可以在空氣中時不時看見幽靈。是萊拉第一次感受到了危險帶給她的顫慄。

她肩上騎着薩爾馬奇亞,來到一個小小的高地上,這只是一個被山楂灌木叢環抱的土堤,從這兒可以看見正被侵略者廢棄的大片土地。

太陽在她的頭頂。前面,在西邊的地平線上,雲堆積着,明晃晃的,然後被黑暗遮蔽住,雲頭在高處的風中拉長。那邊,在平原上,敵人的地面部隊也在等待着:衝鋒槍閃閃發亮,彩旗飛揚,軍團整隊待發。

身後,在她的左邊,是通往要塞的鋸齒狀山峰的山脊。它們在暴風雨來臨之前那蒼白可怕的光線下閃爍着明亮的灰光,在遠處黑色的玄武岩城牆上。她可以看見小小的人影在四處走動,修理損壞的城垛,運來更多的武器着裝,或者純粹是觀望。

大約就在這時萊拉感覺到第一陣隱隱的噁心、痛苦和恐懼,那肯定是妖怪的碰觸。

她立即就知道了那是什麼,儘管她以前從來沒有感受過它。它讓她明白了兩件事情:第一,她現在一定是大到已經能受到幽靈的傷害;第二,潘一定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

“威爾——威爾——”她喊道。

他聽到她的喊聲,轉過身來,手裏握着刀子,眼睛冒火。

但是他還沒能說話就發出一聲喘息,一陣窒息,他攥住了胸口,她知道同樣的事情正發生在他身上。

“潘!潘!”她喊道,踮着腳四處張望。

威爾彎下腰來努力壓住噁心的感覺,過了一會,那種感覺過去了,彷彿他們的精靈逃脫了。但還是沒找到他們。四周的空氣充滿槍炮聲、叫喊聲、痛苦或恐慌的聲音、盤旋在頭頂上方的懸崖厲鬼遙遠的唷唷聲、弓箭偶爾發出的簌簌和咄咄聲,接着是一個新的聲音:起風了。

萊拉首先感覺到它吹在自己的臉頰上,接着就看見草被吹彎了,然後她聽見它在山楂林里,前面的天空裏,烏雲壓頂,暴風雨將至:所有的白色已從雷暴雲砧上消逝,雲砧帶着硫磺黃、海綠、煙灰和油黑翻滾和盤旋,顫顫地攪得數英里高,鋪得和地平線一樣寬。

在她的身後太陽還在照耀,所以在她和暴風雨之間,每一片樹林,每一棵樹都光鮮耀眼,呈現出一片生機勃勃,這些脆弱的小東西用葉、枝、果實和花公然挑戰着黑暗。

兩個不再完全是孩子的孩子穿過這一切,現在幾乎看得清妖怪了。風在拍打着威爾的眼睛,把萊拉的頭髮抽到她臉上,它本應該能夠把妖怪吹走,但是那些傢伙穿過它直接向地面漂浮。男孩和女孩,手牽手,在死傷的人身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萊拉呼喚着她的精靈,威爾則全身心警覺,找尋着他的精靈。

現在天空出現了閃電,然後第一聲巨雷像斧頭一樣劈開來,萊拉雙手抱住頭,威爾幾乎摔倒,彷彿被聲音壓了下去。他們抱在一起抬頭望去,看見一幅誰也沒見過的情景。

女巫們,露塔·斯卡迪和賴娜·米蒂的部落,以及半打其他的部落,每一個女巫都帶着浸過瀝青的熊熊燃燒的油松火把,正從東方,從最後一片清朗的天空,越過要塞的上空,直接向暴風雨飛去。

在地面的那些人能夠聽見那爆炸性的碳氫化合物在高高的上空燃燒的咆哮聲和劈啪聲。少數妖怪還留在較高的空中,有些女巫沒看見,撞上了他們,就慘叫着,帶着熊熊烈火墜落到地上,但是這時那些蒼白的東西大多數已到達地面,龐大的女巫隊伍像火河一樣流入暴風雨的心臟。

一隊天使帶着長矛和弓箭從雲山上迎戰女巫們,他們是順風,速度比弓箭還快,但是巫師們的速度也一樣,前面的巫師高高衝上去,然後俯衝人天使的隊伍中,用她們燃燒的火把左掃右劈,一個又一個天使被包圍在火中,翅膀着火,尖叫着從空中摔下來。

然後大滴大滴的雨開始落了下來,如果雷風雨雲中的司令官想藉此澆滅女巫的火把的話,那他就失望了,北美油松和瀝青對它公開挑戰,濺進去的雨越多,它們的噴吐聲和嘶嘶聲越大。雨珠敲打着地面,就好像是惡狠狠扔下來的,撞碎和飛濺到空中。不到一分鐘,萊拉和威爾全都淋得透濕,凍得發抖,雨像小石子一樣砸着他們的頭和胳臂。

他們頂着這一切,蹣跚掙扎着,把雨水從眼睛上抹去,在混亂中呼喚着:“潘!潘!”

頭頂上方的雷聲幾乎是一陣緊似一陣,撕扯、碾壓和爆炸,彷彿原子裂開來一般。伴隨着雷的爆裂和一陣陣的恐懼,威爾和萊拉奔跑着,嚎叫着:“潘!我的潘特萊蒙!潘!”威爾發出的是無聲的呼喚,他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麼,但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兩個加利弗斯平人一直跟隨着他們,警告他們留心身邊,看好腳下的路注意孩子們仍不能完全看見的妖怪。但是萊拉不得不把薩爾馬奇亞抱在手裏,因為夫人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依靠在萊拉的肩上了。泰利斯在掃視周圍的天空,尋找他的同類,每次一看見上面的空中有針一樣明晃晃的東西閃過,他就叫出聲來,但是他的聲音已經失去了很多力道,再說其他的加利弗斯平人在找的是他們那兩個蜻蜓的部落顏色,鐵青色和紅黃色,那些顏色早就消退了,那兩個曾經閃爍着這些顏色的身體躺在了死人世界。

接着空中出現了與眾不同的動靜。孩子們擋住眼睛不讓瓢潑的雨珠落入眼內,抬頭望去時,看見一架與他們以往看到的飛機完全不同的飛機:難看,六條腿,黑色,完全無聲。它從要塞飛出來,飛得很低,非常低,它掠過頭頂,只有他們頭頂上方的屋頂那麼高,然後離開飛入了暴風雨的心臟。

但是他們沒有時間去考慮它,因為又一陣劇烈的噁心告訴萊拉,潘又遇到了危險,然後威爾也感覺到了,他們盲目地在水坑、泥濘、混亂的傷員和戰鬥着的鬼魂們中間蹣跚,感到無助、害怕而又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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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望遠鏡(黑質三部曲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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