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沒有出路

第二十三章 沒有出路

你會知道真理

真理會使你自由

——聖約翰

“威爾,”萊拉說,“你認為我們把鬼魂放出去時鷹身女妖會怎麼樣?”

因為那些女妖聲音越來越大,並且越飛越近,越聚越多,彷彿昏暗的光線正聚集成小團的邪惡並給它們配上翅膀,鬼魂們不停地抬頭恐懼地張望着。

“我們快到了嗎?”萊拉對薩爾馬奇亞夫人喊道。

“現在沒多遠了。”她在他們上方盤旋,朝下喊道,“如果你爬上那塊岩石就可以看見他。”

但是萊拉不想浪費時間,她正全心全意地努力為羅傑擺出一副高興的面孔,但是在她的心靈之眼的前面,每時每刻都是變成小狗的潘被拋棄在碼頭上、被濃霧漸漸籠罩住時的可怕的樣子,她簡直忍不住要嚎啕大哭。不過,她必須忍住,她必須為羅傑而充滿希望,她一直如此。

他們的相見發生得太突然了。他出現在那兒,站在所有擠來擠去的鬼魂當中。他熟悉的面容憔悴了,但表情卻充滿了鬼魂所能表現出的愉悅。他跑過來擁抱她。

但是他像冷煙一樣穿過她的胳臂,不過她感覺他的小手在抓她的心,卻沒有力氣抓住,他們再也不能真正地接觸了。

但是他可以悄聲說話,他的聲音說道:“萊拉,我從來沒想到會再次見到你——我以為即使你死後真的來到這兒的話,你會大很多,你會長大了,而且你水遠也不會想跟我說話——”

“為什麼永遠不會呢?”

“因為當潘特萊蒙將我的精靈從阿斯里爾勛爵的精靈手裏奪過來時,我做了錯事!我們應該跑,我們不應該試圖與她搏鬥!我們應該跑到你身邊!那她就不會再次搶走我的精靈,當懸崖掉下去時,她就會仍然跟我們在一起!”

“但那不是你的錯,傻瓜!”萊拉說,“首先是我把你帶到那兒,我本來應該讓你跟其他的孩子和吉卜賽人一起回去,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羅傑,真的,是我的錯,那樣的話你就不會在這兒……”

“好啦。”他說道,“我不知道,也許我會以什麼別的方式死去,但是這不是你的錯,萊拉,你得明白。”

她感到自己漸漸開始相信這個,但是還是一樣,看到這個冷冰冰的小東西,如此接近卻又如此不可及,真讓人揪心。她試圖抓住他的手腕——儘管手指頭握住的是空空的空氣,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其他鬼魂後退了一點,不去打攪他們。威爾也挪到一邊,坐下來護理他的手,它又在出血。泰利斯惡狠狠地朝鬼魂們飛過去以便把他們趕走,而薩爾馬奇亞則幫着威爾打理着傷口。

但是萊拉和羅傑卻忘卻了那一切。

“你沒有死,”他說,“如果你還活着你怎麼到了這兒呢?潘呢?”

“噢,羅傑——我不得不把他留在岸上——這是我不得不做的最糟糕的事情,那是多麼傷心啊——你知道那是怎樣傷心——他就站在那兒,就那樣望着。噢,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兇手,羅傑——但是我不得不如此,不然我就不可能來到這兒!”

“自從我死了以後,我一直假裝總是在同你說話,”他說道,“我一直希望我能夠,並且希望得那麼強烈……只是希望我能夠出去,我和所有其他死去的人兒,因為這是個可怕的地方,萊拉。但這是不可能的,人人死了以後都得面對這些,還有那些鳥一樣的東西……你知道他們幹什麼。他們等到你休息的時候——你永遠不能正常地睡覺,你只是打個盹什麼的——他們悄悄地來到你的身邊,將你生前做過的所有壞事悄悄地講出來,以便你不會忘記。他們知道有關你的所有最糟糕的事情,他們知道怎樣使你只要一想到你曾經干過的所有的蠢事和壞事就感到害怕,你曾經有過的所有貪婪和不善良的想法他們全都知道,他們羞辱你,使你對自己感到噁心……但是你擺脫不了他們。”

“唔,”她說,“聽着。”

她壓低聲音更加湊近了那個小鬼魂,正如他們在約旦學院一起計劃什麼惡作劇時她常常做的那樣,繼續說道:

“你大概不知道,但是那些巫師——你記得塞拉芬娜·佩卡拉——那些女巫有一個關於我的預言,他們不曉得我知道——沒有人曉得,我以前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但是當我在特羅爾桑德時,吉卜賽人科拉姆神父帶我去見巫師們的顧問蘭斯劉斯博士,他給了我一種測試,他說我得出去從所有的其他雲松中挑選那正確的一片以表明我可以真正讀懂真理儀。

“唔,我挑好了,然後很快就進了屋,因為天氣冷,並且只花了一秒鐘,很容易。顧問正跟科拉姆神父說話,他們不知道我能夠聽見他們。他在說女巫們關於我的這個預言,我將做一件偉大和重要的事情,那將發生在另一個世界……

“只是我從來沒有說起過它,我想我一定是甚至把它給忘了,發生了那麼多別的事情,所以它就好像是從我的腦海中沉沒了,我甚至跟潘也從來沒有談起過,因為我想他準會笑話我。

“但是後來庫爾特太太抓住我,讓我陷入了昏迷之中,我在做夢,我夢見了那件事,我夢見了你,我記得那艘吉卜賽人船的船媽媽瑪·科斯塔——你記得的——我們跟西蒙、休還有他們,在傑里科上的就是他們的船——”

“是的!我們差點駛到了阿賓登!那是我們做過的最棒的事情,萊拉!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件事,即使我在這底下死上一千年——”

“是的,但是聽着——當我第一次從庫爾特太太身邊逃走時,對吧,我又找到了吉卜賽人,他們照顧了我……噢,羅傑,我發現了那麼多東西,你當時一定會驚嘆不已——但是這是最重要的事情:瑪·科斯塔對我說,她說我的靈魂里有着巫師油,她說吉卜賽人是水人,而我則是火人。

“我想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她是在讓我為那個女巫的預言做好準備。我知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個顧問蘭斯里爾博士說重要的是,我在事情發生之前永遠不會知道我的命運是什麼,瞧——我永遠不應該詢問有關它的情況……所以我從來沒有詢問過。我甚至沒想過它可能是什麼,我甚至從來沒有問過真理儀。

“但是現在我想我知道了,再次找到你只是某種證明。我必須做的,羅傑,我的命運就是我必須幫助所有的鬼魂永遠離開死人的世界,我和威爾——我得拯救你們所有的人。我敢肯定就是這個,一定是這個,因為阿斯里爾勛爵,因為我父親所說的一件事情……死神即將死去,他說。不過,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你還不能告訴他們,答應我,我的意思是在那上面你的生命也許不會延續,但是——”

他急切地想說話,於是她停了下來。

“那正是我想要告訴你的事情!”他說道,“我告訴他們,所有其他死去的人們,我告訴他們你會來的!就像你來到伯爾凡加救出那些孩子一樣,我說,萊拉會做到的,如果有任何人能做到的話。他們希望這會是真的,他們想相信我,但卻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我可以看得出來。

“譬如,”他接著說,“每個曾經來過這兒的孩子,每一個人,從一開始就說他們敢打賭他們的父親一定會來救他們,或者說他們的母親一知道他們在哪兒就會來領他們回家。如果不是父親或母親,就是朋友或爺爺,總之有人會來救他們。只是他們從來沒來過,所以當我告訴他們說你會來時,誰也不相信我。只有我是對的!”

“是的,”她說,“唔,如果沒有威爾我是不可能做到的,那邊那個是威爾,那是騎士泰利斯和薩爾馬奇亞夫人。我有那麼多事情要告訴你,羅傑……”

“威爾是誰?他是從哪兒來的?”

萊拉開始解釋,完全沒意識到當她講述她與威爾相遇和爭奪那把精妙的刀子的故事時,她的聲音在怎麼改變,她怎麼坐得更直了,甚至眼神都看上去不同了。她怎麼會知道呢?但是羅傑注意到了,帶着死人那不變的悲傷和無聲的嫉妒。

與此同時,威爾和加利弗斯平人正在不遠處靜靜地交談。

“你們打算幹什麼,你和那個女孩?”泰利斯說。

“打開這個世界把鬼魂們放出去,那就是我得到這把刀子的原因。”

他還從來沒有在任何人臉上見過這樣驚訝的表情,姑且不說這些人的高見是他所珍視的,他已經對這兩位產生了極大的敬意。他們一言不語地坐了好一會,然後泰利斯說道:

“這將使一切重來,這是你們能夠打出的最有威力的一擊,這以後權威者將無能為力。”

“他們怎麼會懷疑到這個呢?”夫人說,“這對他們將是突如其來的打擊!”

“然後呢?”泰利斯問威爾。

“然後?唔,然後我們自己也得出去,找到我們的精靈,我想。不要想然後,想好現在就夠了,我還沒有對鬼魂們說什麼,以防……以防事情行不通,所以你們也不要說什麼。現在我要去找一個我能夠打開的世界,那些鷹身女妖在看着,所以如果你們想幫忙的話,你們可以在我做這事的時候去分散她們的注意力。”

加利弗斯平人立即策動他們的蜻蜓沖人頭頂上方的昏暗中。在那裏,鷹身女妖像大蒼蠅一樣密密麻麻。威爾看着那兩個巨大的昆蟲毫不畏懼地朝那些鷹身女妖發起進攻,彷彿他們是蒼蠅,雖然大,但卻可以用嘴巴把他們咬得粉碎。他心想,如果雲開霧散,可以在明凈的水面自在飛翔,這些奪目的動物會多麼開心啊。

然後他拿起了那把刀子,鷹身女妖沖他罵出的那些話馬上回到耳邊——關於他母親的冷嘲熱諷——他停了下來,放下刀子試圖清醒一下自己的頭腦。

他又試了一次,結果一樣。儘管有加利弗斯平人的兇猛阻攔,他還是能夠聽見他們在上面吵鬧叫喊,他們數量太多了,光有兩個飛行者根本阻止不了他們。

唔,這就是這麼回事,事情不會容易。於是,威爾讓自己的大腦放鬆,不再想事,只是鬆鬆地握着刀子坐在那兒,直到自己重新準備停當。

這一次刀子直接切入空中——觸到岩石。他曾經打開過這個世界的一扇窗戶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地下。他把它關上又試了一次。

同樣的事情發生了,儘管他知道這是又一個世界。他以前曾經打開過窗戶,發現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地面上,所以看到自己在地底下也不應該感到奇怪,但是結果很令人沮喪。

接下來一次他用已經領會的方式仔細地感覺,讓刀尖在同樣是地面的那個世界尋找一種回應,但是不管他切在哪兒,都感覺不對頭,沒有任何世界他可以打開,他碰到的所有地方都是堅固的岩石。

萊拉感覺到有什麼事情不對勁,她結束了與羅傑的鬼魂的親密交談,跳起來急匆匆地趕到威爾身邊。

“出什麼事了?”她平靜地說。

他告訴了她,並補充說:“我們得轉移到某個別的地方才能找到一個我們能夠切入的世界,那些鷹身女妖不會讓我們這樣做,你把我們的計劃告訴鬼魂們了?”

“還沒呢,我只告訴了羅傑,並且叫他不要聲張,我叫他幹什麼他都會照辦的。噢,威爾,我害怕,我好害怕。我們也許永遠出不去了,要是我們永遠陷在這兒,該怎麼辦?”

“刀子可以切穿岩石,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切一條隧道就行了。那會要很長時間,希望我們不必如此,但是我能夠那樣做。別擔心。”

“是的,你說得對,因為我們能夠。”

但是她認為他看上去病得很厲害,臉痛苦地縮成一團,眼睛周圍都是黑圈,手在顫抖,手指頭又在流血,他看上去病得跟她感覺的一樣厲害。沒有精靈他們支撐不了多久了,她感覺自己的鬼魂在身體裏驚恐萬狀,她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胳臂,想念着潘。

但是與此同時鬼魂們擠得更近了,這些可憐的東西,孩子們尤其不放過萊拉。

“求求你,”一個女孩說道,“你回去后不要忘了我們,好嗎?”

“不會的,”萊拉說,“永遠不會的。”

“你會告訴他們有關我們的事情吧?”

“我發誓。你叫什麼名字?”

但是那可憐的女孩尷尬和羞愧起來:她忘了。她捂着臉轉身走開,一個男孩說:

“我想忘了更好,我已經忘記我的名字,有些在這兒很久了,他們仍然知道自己是誰,有些孩子在這兒已經好幾千年了,他們比我們大不了多少,他們忘記了很多,只有陽光沒忘,誰也不會忘記陽光,還有風。”

“是呀,”另一個說,“告訴我們有關的事情吧!”

他們越來越多地吵鬧着要萊拉告訴他們有關他們記得的事情,太陽、風和天空,還有他們忘記的事情,譬如怎麼玩耍。她轉向威爾,悄聲說:“我該怎麼辦,威爾?”

“告訴他們。”

“我害怕,在之前發生的那個事情過後——鷹身女妖——”

“告訴他們實情,我們不會讓鷹身女妖靠近的。”

她懷疑地望着他,事實上,她感到自己害怕得要命。她轉回身向著正越擠越近的鬼魂們。

“求求你!”他們在喃喃低語,“你剛從那個世界來!告訴我們,告訴我們!告訴我們有關那個世界的事情!”

不遠處有一棵樹——只是一棵死樹榦,白骨般的樹枝聳入寒冷灰色的天空——因為萊拉感到虛弱,因為她認為自己不能一邊走一邊說話,所以她朝那棵樹走去以便有個地方坐一坐。鬼魂群推推搡搡,湧向一旁給她讓路。

當他們快到樹旁時,泰利斯落在威爾的手上,示意他低下頭來傾聽。

“她們回來了。”他平靜地說,“那些鷹身女妖,越來越多,你的刀子準備好了嗎,我和夫人儘可能穩住他們,但是你也需要戰鬥。”

威爾沒有讓萊拉擔心,把刀鞘中的刀子鬆開,將手緊靠在旁邊。泰利斯又起飛了,然後萊拉走到那棵樹旁邊,在一根粗樹根上坐了下來。

那麼多死人圍在周圍,充滿希望地往前擠着,眼睛睜得大大的,威爾不得不迫使他們退後,騰出地方,但是他讓羅傑待在身邊,因為他正盯着萊拉,充滿深情地傾聽着。

萊拉開始講述有關她所熟悉的那個世界。

她講述了她和羅傑怎樣爬上約旦學院的屋頂發現那隻斷了腿的白嘴鴉,他們怎樣照顧它直到它又能再次飛翔;他們怎樣探索那些佈滿厚厚的灰塵和蛛網的葡萄酒窖,品嘗了一些加那利白葡萄酒,或許是托考伊酒,她說不上來,以及他們醉成什麼樣子。羅傑的鬼魂聽着,既驕傲又絕望,一邊點頭稱是,一邊喃喃低語,“是的,是的!事情就是這樣,那是真的,是啊!”

接着她告訴他們有關牛津城人和燒磚人之間的大戰經過。

首先她描述了泥床,確保不遺漏她記得的任何細節,那寬闊的赭色的洗坑、索頭鏟、像巨大的磚形蜂箱一樣的窯。她跟他們講沿河的柳樹,樹葉背面全是銀色的。她告訴他們當太陽照射了兩天以上時,泥巴怎樣開始裂開成漂亮的大盤子,中間有深深的裂縫,把手指頭咯吱咯吱地壓進那些裂縫,慢慢提起一個干泥盤,想辦法使它儘可能大但又不破。盤子下面仍然是濕的,是擲人的理想武器。

她還描述了那個地方周圍的氣味:窯里飄出的煙,刮西南風時河裏那腐爛樹葉和肥土的味道,燒磚人常常吃的烤土豆的溫暖的氣味,水徑直越過水閘流進洗坑,人們把腳從地上拔出來時那緩慢濃厚的吸力,以及閘門攪拌器在泥水中沉重潮濕的拍擊。

她的描述調動着他們所有的感覺,鬼魂們擠得更近,從她的話語中攝取養分,記起了他們有肉有皮有神經有感覺的時光,而且希望她永遠不停地講下去。

然後,她講到那些燒磚人的孩子們總是對城裏人發動戰爭,但是他們卻很緩慢和遲鈍,因為大腦里有泥,而城裏人則像麻雀一樣敏銳快捷。有一天所有的城裏人擯棄前嫌,經過周密計劃,從三面向泥床發起進攻,將燒磚人的孩子們逼回到河邊,互相扔着一把把重重的凝固的泥,衝進他們的泥巴城堡,將它拆毀,把防禦堡壘變成投擲的武器,直到空氣、地面和水全都混在了一起,每個孩子都看上去一模一樣,從頭到腳全是泥,大家再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了。

講完后,她筋疲力盡地望了一眼威爾,接着大吃了一驚。

除了四周寂靜的鬼魂們和身邊活着的同伴們,還有另一些觀眾,因為那些樹枝上擠滿了那些深色的鳥狀的東西,它們的女人臉朝下盯着她,表情莊嚴、着迷。

她突然害怕地站了起來,但是她們沒有動。

“你們,”她絕望地說,“先前我想告訴你們什麼時,你們朝我飛撲,現在有什麼在阻攔你們?來吧,用你們的爪子撕扯我,把我變成鬼魂吧!”

“我們絕不會這樣做的。”中間的那個鷹身女妖,就是無名氏本人,說:“聽我說,成千上萬年前,當第一個鬼魂來到這下面時,權威者賦予我們一種能力,讓我們看到每一個人身上最醜陋的一面。從那以後我們就以最醜陋的事情為食,直到我們的血因為它而惡臭,我們的心為之作嘔。

“但是它仍然是我們不得不以之為食的惟一東西,它是我們擁有的全部,現在我們得知你們正計劃打開一條通往上面世界的路,將所有的鬼魂帶出去,進入空氣——”

她沙啞的聲音被成千上萬的耳語聲淹沒,因為所有能聽到她的話語的鬼魂都充滿快樂和希望地叫出聲來,但是所有的鷹身女妖尖叫着拍打着翅膀,直到鬼魂們重新安靜下來。

“是的,”無名氏叫道,“把他們領出去!現在我們將怎麼辦?我來告訴你們我們將怎麼辦:從現在開始,我們將不再手軟,我們將傷害、玷污、撕扯和粉碎每一個穿過的鬼魂,我們將讓他們因為恐懼、悔恨和自我仇恨而發瘋。現在這是一個廢墟了,我們將把它變成地獄!”

每一個鷹身女妖都尖叫、嘲笑着,很多從樹上飛下來,直接撲向鬼魂們,使他們驚恐四散,萊拉緊緊抓住威爾的胳臂,說:“現在他們把它泄漏出去了,我們做不成了——他們會恨我們的——他們會認為是我們出賣了他們!我們把事情弄糟了,而不是更好了!”

“安靜,”泰利斯說,“不要絕望,叫他們回來,讓他們聽我們說。”

所以威爾喊道:“回來!你們都回來!回來聽我們說!”

一個接一個,鷹身女妖轉身飛回到樹上,她們的臉顯得急切和飢餓,充滿對悲傷的渴望,鬼魂們也飄了回來。騎士把他的蜻蜓交給薩爾馬奇亞照管,綠裝黑髮的緊張的小身影跳上一塊他們全都能夠看見他的岩石。

“鷹身女妖們,”他說,“我們能夠給你們一些比那更好的東西,老實回答我的問題,聽我說,然後作出判斷。當萊拉在牆外跟你們說話時,你們朝她飛撲,你們為什麼那樣做?”

“謊話!”鷹身女妖全都叫道,“謊話和幻覺!”

“然而當她剛才說話時,你們全都聽着,你們每一個人,你們安安靜靜一動不動,這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它是真的,”無名氏說,“因為她說的是真話,因為它有營養,因為它在餵養我們,因為我們忍不住,因為它是真的;因為我們不知道除了邪惡還有任何東西,因為它給我們帶來世界、太陽、風和雨的消息,因為它是真的。”

“那麼,”泰利斯說,“讓我們與你們達成一個交易吧。你們不要只看到來到這下面的鬼魂們的邪惡、殘酷和貪婪,從現在起,你們有權叫每一個鬼魂給你們講述他們的生平,他們必須如實講述他們在活人世界裏的所見所觸所聞所愛和所知。這每一個鬼魂都有自己的故事,將來來到這下面的每一個鬼魂也都會有關於世界的真實事情告訴你們,你們將有權聽他們說,他們必須告訴你們。”

萊拉驚嘆這個小間諜的膽識,他怎麼敢用一種彷彿自己有權賦予他們權利似的口吻跟這些傢伙講話?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頃刻間將他猛咬起來,用她的爪子把他絞碎,或者把他高高舉起然後扔到地上摔個粉碎,然而他就站在那兒,驕傲而無畏,與她們討價還價!她們聽着,交換着意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聲音低低的。

所有的鬼魂望着,既害怕又安靜。

然後無名氏轉回身來。

“那還不夠。”她說道,“我們想要的不止這個,我們在老的體制下有一個任務,我們有地位和職責,我們辛苦地完成了權威者的命令,我們因此而得到榮譽,雖然惹人恨遭人怕,但卻有了榮譽。現在我們的榮譽會怎麼樣呢?鬼魂們憑什麼要理睬我們,如果他們能夠輕而易舉地重新走進世界?我們有我們的自豪,你們不應該讓它被除掉,我們需要一個榮耀的位置!我們需要一個將給我們帶來應有的尊敬的職責和任務!”

他們在樹枝上移動着,嘴裏嘀嘀咕咕,抬抬翅膀,但是一會兒后,薩爾馬奇亞跳上去加入騎士,喊道:“你們說得對,每個人都應該有任務做,那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為他們帶來榮耀的任務,一個他們能夠自豪完成的任務,所以這兒就是你們的任務,這是一個只有你們才能完成的任務,因為你們是這個地方的守衛者和保護者,你們的任務就是引導鬼魂們從湖邊的登陸地一路穿過死人世界前往通往活人世界的新入口。他們將給你們講述他們的故事,作為這一引導的公平和公正的報酬。你們覺得怎麼樣?”

無名氏望了望她的姐妹們,她們點了點頭,她說道:“如果他們撒謊,或有所保留,或沒有什麼東西可告訴我們,我們就有權拒絕引導他們。如果他們生活在活人世界裏,他們應該有機會看見、觸摸、傾聽、熱愛和學習事物。不過嬰兒例外,因為他們沒有時間學習任何東西;但其他人如果什麼也不帶,就來到這下面,我們將不引導他們出去。”

“這很公平。”薩爾馬奇亞說,其他旅行者都同意。

於是他們達成了協議。作為對他們已聽到的萊拉的故事的交換,鷹身女妖主動提出把旅行者們和他們的刀子帶到離上面世界很近的地方,不過那地方很遠,要穿過隧道和洞穴,但是她們會忠實地把他們領去,所有的鬼魂都可以跟去。

但是在他們出發之前,一個聲音盡着悄悄話最大的音量喊叫起來,那是一個表情憤怒、激動的瘦男人的鬼魂,他喊道:

“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離開死人世界后我們會再生嗎?還是會像我們的精靈一樣消失?兄弟們、姐妹們,在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之前,我們不應該跟這個孩子去任何地方!”

其他鬼魂聽取了這個疑問:“是的,告訴我們我們要去哪兒!告訴我們可以期待什麼!除非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否則我們不走!”

萊拉絕望地轉向威爾,但是他說道:“告訴他們實情,問一下真理儀,把它所說的情況告訴他們。”

“好的。”她說。

她拿出那個金色的儀器,答案馬上出來了。她放下它,站起身來。

“事情會是這樣,”她說道,“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當你們走出這兒以後,組成你們的所有分子會鬆弛漂浮開來,就像你們的精靈那樣。如果你們看見過人死去,那麼你們就知道那是什麼樣子。但是你們的精靈現在並不是什麼都不是了,他們是一切事物的一部分。以前組成他們的那些原子,進入了空氣、風中、樹木、土壤和一切活着的東西裏面。他們永遠不會消失,他們只是萬物的一部分,這就是將發生在你們身上的事情,我向你們發誓,我以我的榮譽擔保。你們將漂浮開來,這是真的,但是你們將出到空曠的外面,重新成為一切活着的事物的一部分。”

誰也沒有說話,那些見過精靈怎麼消逝的鬼魂還記得它,那些沒見過的在想像它,誰也沒有說話,直到一個年輕的女人走上前來,她是好幾個世紀前犧牲的一位烈士,她環顧了一下四周,說:

“當我們活着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們死後我們會去天堂,他們說天堂是一個快樂和光榮的地方,我們會在聖人和天使的陪伴下甜蜜地度過永恆,讚美萬能的主。那是他們所說的,它使我們中的有些人付出了我們的生命,有些人花費很多年做着孤獨的禱告,而所有的生活的快樂卻在我們周圍荒廢,我們卻從來不知道。

“因為這個死人之地不是獎賞之地也不是懲罰之地,它是虛無之地,好人和壞人都來到這兒,我們全都永遠在這個昏暗中凋萎,沒有自由的希望、歡樂、睡眠、休息或太平。

“但是現在這個孩子來帶我們出去,我打算跟她走。即使它意味着遺忘,朋友們,我也將歡迎它,因為那不會是虛無,我們將重新活在一千片草葉和上億片樹葉中,我們將飄落在雨珠中,輕拂在微風裏,我們將閃爍在露珠中,在星星和月光下,在外面那個物質的世界裏,那是我們真正的家,以前也一直是我們真正的家。

“所以我力勸你們:跟這個孩子走出去進入天空吧!”

但是她的鬼魂被一個樣子像僧侶的男人的鬼魂推到一邊:這個男人很消瘦,即使作為死人的面孔,也仍然顯得過於蒼白,長着一雙熱情的黑眼睛。他劃了個十字,喃喃地禱告一聲,然後說道:

“這是一個苦澀的信息,一個傷心和殘酷的笑話。難道你們看不出實情嗎?這不是一個孩子,這是邪惡本人的代理人!我們曾經居住的世界是一個充滿腐敗和眼淚的谷地,那裏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滿足我們,但是萬能的主許給了我們這個永遠的福地,這個天堂。對於失落的靈魂它好像是荒涼和貧瘠,但是虔誠的眼睛看到的是它的真實面目,到處橫流着牛奶和蜂蜜,響徹着天使們的甜蜜歌聲。這是天堂,真的!這個邪惡的女孩許諾的全是謊言,她想把你們領向地獄!冒險跟她去吧。虔誠的我和我的同伴們將留在這個幸福的天堂里,唱着對萬能的主的讚歌走向永恆,因為他給了我們分辨真假的判斷力。”

他又劃了個十字,然後他和他的同伴們恐懼和厭惡地轉身離去。

萊拉迷惑了,她錯了嗎?她在犯什麼大錯誤嗎?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到處是昏暗和荒涼,但是她以前在有關事物的表象上犯過錯,因為庫爾特太太美麗的笑容和艷光四射的魅力而相信了她。要犯錯誤是多麼容易呀,沒有她的精靈引導,也許關於這件事她也弄錯了。

但是威爾在搖她的胳臂,接着把雙手放在她面前,執着地放在那兒。

“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他說,“你也能夠感覺得到這一點,別理睬!他們也都能夠看出他在撒謊,他們在依靠我們,來吧,讓我們開始吧。”

她點了點頭,她必須相信自己的身體和感覺所告訴她的實情,她知道潘會這樣做。

於是他們出發了,那無數的鬼魂開始跟隨他們。在他們的身後,遠到孩子們看不到的地方,其他居民聽到發生的事情后,正前來加入這龐大的行軍隊伍。泰利斯和薩爾馬奇亞飛回去看,他們欣喜若狂地看到他們自己的人民在那兒,還有被權威者發配或處死的每一種有意識的物種,在他們中間有根本不像人類的生物,和瑪麗·馬隆會認得出的像穆爾法一樣的動物,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鬼魂。

但是威爾和萊拉沒有力氣回頭看,他們能夠做到的就是跟在鷹身女妖後面往前走,充滿希望。

“我們幾乎做到了嗎,威爾?”萊拉悄聲說,“是不是快結束了?”

他說不上,但是他們身體太虛弱,病得太厲害,所以他說道,“是的,快結束了,我們幾乎已經做到了,我們很快就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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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望遠鏡(黑質三部曲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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